金石文化与“诗兴”_汉朝论文

金石文化与“诗兴”_汉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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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号:0257-5876(2007)04-0052-08

“兴”是孔子以“用”论《诗》的重要内容之一:“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① 后世对此说作了诸多阐释、推演。本文不拟对此作全面论述,而特就诗歌之为何大盛于唐,从进士文化与“诗可以兴”的关系作一探讨。

一、“兴,起也”与汉、唐之别

“兴”的本义是“起”,《说文》:“兴,起也。”②《诗·卫风·氓》:“夙兴夜寐,靡有朝矣。”郑玄笺:“早起夜卧”③,此“兴”即其本义。汉人包咸努力体会孔子所说的原意以解释“兴”,曰:“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④ 他从《诗》的美感和教育作用立论,基本符合孔子的原意,因为从上引孔子的话来看,确实是先言修身,再言事父事君的。

就“兴”的本义言,无论诗人之“起”,还是诗歌之“起”,唐代都最能体现之。历史上常将汉、唐并称,而在诗歌的发展、成就上,两代显见不同。

纵观汉代,诚如《文心雕龙·时序》所说:“高祖尚武,戏儒简学……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沈,亦可知已。”⑤ 汉武帝时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柏梁展朝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⑥,“遗风余采,莫与比盛”⑦。但即使是武帝“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⑧,也由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士人多以通经登上仕途,或辅以献赋一路,相比之下,诗人的地位是不及经师和赋家的。此后,“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⑨,虽非不重文士诗人,但相较而言,东汉诸帝都更重儒生,“明帝叠耀,崇爱儒术”⑩,“迄至顺桓”(11),“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12),“华实所附,斟酌经辞”(13),皆能证之。可见,终汉之世,儒学始终在文学尤在诗歌之上。

汉代虽有乐府的繁盛,后来又有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无名诗人之作,但仍然是“诗思最消歇的一个时代”(14),直到汉末,才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15),因此而能造就出“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16),“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17),遂有了建安时期诗歌之“兴”。由汉末的历史可知,诗歌的兴盛尽管与儒学的渐衰并无直接的因果关系,却是曾发生过的历史。

汉代独尊儒学,哲学史家冯友兰因此将其定为经学开启的时代,而此前的先秦则是子学的时代(18)。自汉末以来,儒学经由了中衰而再兴的变化。皮锡瑞指出了汉末之变:“经学盛于汉,汉亡而经学衰。桓、灵之间,党祸两见,志士仁人,多填牢户,文人学士,亦扞文网,固已士气颓丧而儒风寂寥矣。”(19) 而《南史·儒林传》则对魏晋时“更尚玄虚,公卿士庶罕通经业”(20) 的情况所述甚详。南北朝时期,属于皮锡瑞所说的“经学分立时代”(21)。隋朝统一全国后,南北儒学合流,隋初的牛弘,后期并称的刘焯、刘炫,都是著名的儒家学者,隋末王通聚徒讲学河、汾间,培养了大批儒学人才。隋文帝纳牛弘之议,征集儒家经典,虽晚年废学校,隋炀帝继位后随即恢复之,并大力搜集、整理经籍。唐太宗称帝前已尊崇儒学,置秦府十八学士,即位后更大倡儒学,命颜师古考定五经,令孔颖达著《五经正义》,统一注释,以颁行天下,陆德明《经典释文》亦通行于世。当时“四方儒士,多抱负典籍,云会京师”(22),“儒学之盛,古昔未之有”(23),虽“高宗嗣位,政教渐衰,薄于儒术,尤重文吏”(24),但“玄宗在东宫,亲幸太学,大开讲论……及即位,数诏州县及百官荐举经通之士,又置集贤院,招集学者校选,募儒士及博涉著实之流”(25),儒学为之再盛。

诚然,唐朝是重儒学的,但又兼崇道、释,此期的儒家学说不具汉武帝时所确立的独尊地位,从特定的角度理解,皮锡瑞所说的“经学盛于汉,汉亡而经学衰”(26),是有道理的。汉、唐虽皆因国力强盛而并称,但在思想文化和制度文化上却显见不同。儒家学说地位有异,选官方法复又不同,这是两代的主要之别且影响诗歌至巨者。本文论后者。

汉武帝以建太学、行察举来选拔人才,延续至汉末。曹丕纳陈群之议,行九品中正制,迄两晋南北朝而不变。而唐朝则取隋炀帝所行的科举制,引起了革命性的变化。

西汉的官吏选拔以察举为主,辅以荐举、辟署、征召、纳赀等方式。察举即察廉举孝,先由地方推举,再经考试策问,以决定任用。由于地方推举易生弊病,导致被推者名实不符,所荐非人。而无论是皇帝或公卿的辟举、征召,也易为特权者所得,至于以物买官的“纳赀”,则更是富家子弟所专有。东汉的选官,除察举外,还有郎选、召辟、贡举、特召、射策等名目,但实际上与西汉大同小异,且到后期贿选成风,十分腐败。

曹魏以中正考察选人,初始愿望是好的,但行之愈久,弊病亦出,正如尚书仆射刘毅上疏晋武帝所说:“今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荣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夺天朝之权势,爱憎决于心,情伪由于己……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27) 由于重在门第,因此,左思感叹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咏史》)这确实是喊出了才秀人微的数朝庶族知识分子的不平之声。

唐太宗本着抑旧姓高门而崇新朝勋业的宗旨,修订《氏族志》,将五品官皆升士流,且又推行科举,以选拔人才。武则天掌权后,出于政治需要,极力排挤唐宗室和旧功臣,下达《求贤制》,推行无隔士庶擢用贤才的方针,遂使一批布衣得以进入政权,她还大力推行科举,从制度上加强了保证的举措。

科举制努力将重门第扭转为重才学,大异于六朝,不需经过地方长官察举,更不需中央九品中正评定,士子们怀牒自列,自由竞争,仕进之门大为打开,这一制度虽也有种种缺陷,但大体说来,其历史进步性是显见的。《唐摭言》较为公允地总结道:“文皇帝拨乱反正,特盛科名,志在牢笼英彦……斯乃名实相符,亨达自任,得以惟圣作则,为官择人。有其才者,靡捐于瓮牖绳枢;无其才者,讵系于王孙公子!莫不推理画一,时契大同。垂三百年,擢士众矣。”(28)

若进一步考察唐代的科举,进士科更在明经之上,也因此带来重文学更甚于儒学的变化。难怪以诗文自诩而又学兼道、侠的李白,虽无意于走科举道路,却对儒学颇为鄙视:“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李白《嘲鲁儒》)高适亦云:“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塞下曲》)

唐代行科举,最重制科,其名目至多,随时不同,即使中进士者,也应制科。此外,尚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书、算六项。因制科每次仅取三数名,且非岁岁举行,对仕途无甚影响,又由于贞观后秀才科废,明法、书、算较为专门,因此,士族所向,惟明经、进士二科而已。二者相较,进士较明经更难考,因此人谓之:“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至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其推重谓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29)

以陈寅恪所见,武则天为夺权之需,摒弃唐初以来的关中本位政策,遂行破坏府兵制及推行进士科两件大事,后者:

大崇文章之选,破格用人,于是进士之科为全国干进者竞趋之鹄的。当时山东、江左人民之中,有虽工于为文,但以不预关中团体之故,致遭屏抑者,亦因此政治变革之际会,得以上升朝列,而西魏、北周、杨隋及唐初将相旧家之政权尊位遂不得不为此新兴阶级所攘夺替代。(30)

“大崇文章之选”体现在进士科的以诗赋取士。虽说诗赋取士的起始时间,学界有不同说法(31),但是,以武则天开始大崇文章之选,是基本正确的。武后之前唐诗已经兴盛,初唐四杰即出现在此期,到玄宗时,诗歌更为之大盛。由武后而至玄宗,跨越了被称为唐诗四期中的初唐与盛唐,并不是偶然的,文章之选、诗赋取士,应有很大的作用。

对于唐代诗歌的发达与进士制的关系,前人曾多次论及。如杨万里曾说:“唐人未有不能诗者,能之矣,亦未有不工者,至李杜极矣。后有作者,蔑以加矣。而晚唐诸子,虽乏二子之雄浑,然‘好色而不淫’,‘怨悱而不乱’,犹有《国风》、《小雅》之遗音。无他,专门以诗赋取士而已。诗又其专门者也,故夫人而能工之也。”(32)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也说:“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33) 明人黄淳耀更从诗人之众而论:“唐世以诗取士,上自王侯有土之君,下至武夫、卒吏、缁流、羽人、妓女、优伶之属,人人学诗,一篇之工,播在人口,故诗人易以得名。”(34) 以上所说虽有片面处,专门之学也未免过于拘泥,但唐朝诗歌的繁荣与科举并非全无关系。至少可以认为,汉唐相较,显然是后者更重视诗歌。

虽说也有不少人质疑诗赋取士与唐诗发达的关系,但倘若并非仅从二者的直接关系上立论,而是就进士文化的角度而言,至少在“诗可以兴”的意义上颇有可发掘者。

二、进士文化与“感发志意”

由于重才学而非门第,政治对庶族开放,诗赋取士更使得富于文才者满怀希望,唐代进士制促使诗人之“兴”而“起”,诗歌的“起”而盛,成为了必然之势。

统治者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加以制度的保证,进士制所造成的进士文化,确与唐诗的兴盛密切相关。因而擅长诗文者具有了进入统治阶层的可能,也赋予了诗人“可以兴”的另一重要涵义。

本义为“起”的“兴”,在后来的诠释中,逐渐被认为是兼及主客观的“感”而“发”之义。挚虞《文章流别论》以“有感之辞”(35) 释“兴”,贾岛《二南秘旨》也说:“兴者,情也。谓外感于物,内动于情,情不可遏,故曰兴。”(36) 王安石《诗义》卷一作比兴之别曰:“以其所类而比之,之谓比。以其感发而况之,之为兴。”(37) 明人郝经《毛诗原解》也说:“意象附合曰比,感动触发曰兴。”(38) 当然,最具权威性的还是朱熹所言,他将“兴”释为“感发志意”(39)。“感发”即“起”,且是不能外现如夙兴者的志意。朱熹的解释可谓坐实了包咸所说之“起”与修身之间的关系,即“志意”之“感发”而“起”是修身的第一步,进而则可推知“感发”的又一义:因诗人具有了“事君”的可能而为之鼓舞。

若从“感发志意”论“诗可以兴”,主要可从两方面寻绎其与唐代进士文化之间的关系。

其一,因进士科所行的诗赋取士,使得诗人的“感发志意”具有特殊的涵义和指向,从而也形成了进士文化的一个主要特点。

“兴”以“起”为本义,此外,尚有推举与起用之义。《周礼·地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郑玄注:“兴,犹举也。”(40)《礼记·中庸》:“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郑玄注:“兴,谓起在位也。”(41) 若将以上二义与“感发志意”相结合,可见唐代诗人的“感发”是事出有因,是有特殊指向的,因为唐朝诗人之“举”而“用”是此前各代所未有的。如果说古代曾有过《周礼·地官·遂大夫》所说的“三岁,大比,则帅其吏,而兴甿”,如郑玄注“兴甿,举民贤者能者”(42),还是被动地等待举荐,那么,此时受到进士文化的感召,士人们则是主动地“兴,起也”(43)。由于诗赋取士,诗人几可与士人划上等号,制度文化之变使得诗不仅用于内修,更应是“感发”实现怀抱、追求功名的“志意”之体现,使孔子“诗可以兴”的原意从兼及内外的修身与事父事君,转向了单侧的外王。

虽说魏徴在“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时,发出了“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抒怀》)的遒劲声音,虞世南也有“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结客少年场行》)之作。但是,唐太宗时期的文人多从隋朝过来,太宗本人所好在宫体诗,初唐的诗歌还带着齐梁的惯性,因此,确如闻一多所下的判断:“从高祖受禅(618)起,到高宗、武后交割政权(660)止。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上官仪伏诛,算是强制的把‘江左余风’收束了,同时新时代的先驱,四杰及杜审言,刚刚走进创作的年华,沈、宋与陈子昂也先后诞生了,唐代文学这才扯开六朝的罩纱,露出自家的面目。”(44)

如果说以上官仪为代表的诗歌主要是奉和、游宴之作,那么“感发志意”则多见于虽非进士出身、却是进士文化初成期的初唐四杰。

“四杰”作为新时代的先驱,表达了不愿“憔悴于圣明之代”(45) 的共同愿望。门第观的改变唤醒了庶族知识分子内心的壮志,既然贞观时“虞、李、岑、许之俦,以文章进;王、魏、来、褚之辈,以材术显。咸能起自布衣,蔚为卿相”(46),自己也应以“拾青紫于俯仰,取公卿于朝夕”(47) 自励。因此,进文章,显材术,目的在于为卿相,拾青紫,诗中所“感发”的志意自是十分明确。

盛唐时期是诗歌的鼎盛期,也是最见诗人“感发志意”的时期。进士出身的张说历仕四朝,三度拜相,“忽惊水上光华满,疑是乘舟到日边”(《和尹从事懋泛洞庭》),“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过庾信宅》)实为其自况,当然更不乏“胜敌在安人,为君汗青史”(《送李侍郎迥秀薛长史季昶同赋得水字》)的志向。诗人们满怀自信:“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李泌《长歌行》)李峤的咏物诗《剑》云:“我有昆吾剑,求趋天子庭……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李颀也说:“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送陈章甫》)“男儿立身须自强,十年闭户颍水阳。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缓歌行》)王维自称:“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献始兴公》)“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少年行》其二表达了他“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志向。杜甫也曾“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岑参则“十五隐于嵩阳,二十献书阙下,尝自谓曰:云霄坐致,青紫俯拾。”(《感旧赋》)曾与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同登慈恩寺塔的薛据,诗名虽难逮诸人,却也有“明时无废人,广厦无弃材。良工不我顾,有用宁自媒”(《怀哉行》)的信念。

以上所引,足证诗人们积极入世、自我期许的志意,虽不免夸饰而至于太过,但同汉魏至齐梁文人相比,确与那种只能充当幕客的依附心理显著不同,其“事君”的愿望十分强烈,“外王”的色彩极其显见。

其二,诗人“起”而有作,“感发志意”遂成为诗的基础,也是诗中的主要内容。

以四杰言,卢照邻“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有“谁能借风便,一举凌苍苍”(《赠益府群官》)之志。骆宾王虽感叹“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帝京篇》),但在怀才不遇中并未泯灭其入世建功精神。杨炯《紫骝马》托物言志:“发迹来南海,长鸣向北州。匈奴今未灭,画地取封侯。”这些,都可证他们所作诗是以“感发志意”为基础和主要内容的。

“四杰”自负才情,任侠使气,虽生活在进士文化生成的时代,却未能成为进士,多在任职京城不久就遭迁谪。但并不因自己的不遇而消沉,而在嗟叹岁月蹉跎中仍曲折地“感发志意”,在他们行旅、边塞、怀古、咏史诸多题材的作品中,都充盈着不平之气。

陈子昂出身进士却异于宫廷进士诗人,王夫之以之为“驾马周而颉颃姚崇”(48) 的人物。他文行合一,立志报国,“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陈子昂《感遇》),以鬼谷子事表达“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感遇》)之意,赠人亦以“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送魏大从军》)相勉。他曾从武攸宜北征契丹,却如《感遇》所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但恨红芳歇,凋伤感所思”。即使难以建功立业,仍然时有壮志难酬的表达。

盛唐时期,受到时代的感召,诗人对于自己的前途未免过于理想化:“忽从被褐中,召入承明宫。圣人借颜色,言事无不通。”(卢象《赠程秘书》)李白是很有这种信念的,在进士文化业已生成的时代环境中,他不愿踩着常规的进士阶梯拾级上行,而以大鹏自喻,“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观放白鹰二首》),自信“天开青云器,日为苍生忧”(《赠清漳明府侄聿》),希望能“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49),或者:“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赠何七判官昌浩》)与李白相似,高适既不愿为章句宿儒,也不走寻常的进士之路:“永愿拯刍荛,孰云干鼎镬?”(《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他爱交游而选择从戎:“少时方浩荡,遇物犹尘埃。脱略身外事,交游天下才。单车入燕赵,独立心悠哉。宁知戎马间,忽展平生怀。”(《酬裴员外以诗代书》)以李白、高适为代表,与向往成为进士的诗人在“感发志意”上并无区别。

安史之乱造成了社会的极大破坏,同时也粉碎了贵族政治,中唐以后,庶族出身的诗人成为进士者渐多,而进士也成为诗人的一大情结。直到唐末,翁承赞《题槐》还写道:“雨中妆点望中黄,句引蝉声送夕阳。忆昔当年随计吏,马蹄终日为君忙。”身为女子而不能赴考的鱼玄机曾感慨:“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唐季的聂夷中,乃有《长安道》之作,可见奔竞以求名利者之多:“此地无驻马,夜中犹走轮。所以路傍草,少于衣上尘。”

成为进士,踏上仕途,实现抱负,确实是诗人们的普遍向往,虽说后来逐渐异化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志意”为之变质,但借诗而“起”,“感发”其志应是贯穿了整个唐代的。

三、“兴于诗”对“成于礼”的突破

孔子以“兴”论诗,除了上引《论语·阳货》的一段话以外,尚有《论语·泰伯》的“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50),这里显然是将诗、礼、乐视作提高人的道德修养的手段,和相应的必经阶段。朱熹《集注》认为:“诗本性情……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如此而得之。”(51)

清人李塨《论语传注》有更为详尽的论述:

《诗》之为义,有兴而感触,有比而肖似,有赋而直陈,有风而曲写人情,有雅而正陈道义,有颂而形容功德。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学之而振奋之心、勉进之行油然兴矣,是兴于“诗”。(52)

其说兼及《诗》之“六义”,非常全面,而“兴”又实为其中的基础,由“兴”之“感触”起,才能进而有上述的“振奋之心、勉进之行”。但“兴于诗”还须“立于礼”,李塨接而论道:

恭敬辞让,礼之实也。动容周旋,礼之文也。朝庙、家庭、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冠昏、丧祭,礼之事也。事有宜适,物有节文,学之而德性以定,身世有准,可执可行,无所摇夺,是立于礼。(53)

然后再通过音乐的陶冶,而完成道德修养,即“成于乐”。显然,这是实践孔子“内圣”路线、环节较为齐全的人生修养论。

孔子重中道,感叹“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论语·雍也》)(54),入之于文艺,他提倡“乐而不淫,哀而不伤”(55),认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56) 以中和之美为最高。因此,《礼记·经解》篇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57) 这一思想应该是“兴于诗”后再“立于礼”才能实现的。

唐代的诗人,固然因诗有兴而感触,不乏振奋之心、勉进之行,将“兴于诗”发挥到极致;同时,却在“成于礼”上大有逾越,也在诗歌创作中将“志意”的“感发”不加约束,突破了传统的中道,感情的抒发也非温柔敦厚所限。这样,就使“诗可以兴”向重情的方向发展,造就出一代唐诗的强烈抒情性。而这,是与进士文化大有关系的。

魏晋以来推行九品中正制,是等待被中正官所“品”,唐代实行进士制,士人们主动怀牒自列,积极参与到科举中去,在挣脱了贵族政治体制下的依附关系,不再满足于文人的幕客身份同时,也突破了六朝贵族文化相对窄小的生活圈子,改变了被土地制度、庄园经济所束缚的生活方式。他们南北漫游,广为结交,目睹了江山的壮丽、人文的丰富、生活的多姿多彩、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变化:“东山可望,林泉生谢客之文;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58) 因“受”而“作”,唐人眼界开阔,出手自与前代有别。从四杰之写帝都、市井,到盛唐时更广阔的江山、边塞、大漠,以及与谢灵运、陶渊明不同的山水、田园,直至刘希夷、张若虚、陈子昂等人的宇宙意识。于是,诗歌不是沉湎于虚幻的游仙、无谓的玄言,或所见有限的山水、狭窄的宫廷之中,而是受到时代召唤而“感发”出豪情壮志。也因胸襟与眼界的开阔,使所作的题材大为拓展,其诗风也大大改变。

唐诗所“感发”者甚多:且不说对国家的热爱,对政治的热情,对前景的向往,对历史的凭吊,对爱情的追求,对事物的感触,生死病老的叹惋,悲欢聚散的真情,因自己的春风得意、失意无聊、羁旅行役、贬谪迁徙,因国家的政治良窳,百姓的劳逸饥饱;仅就政治、经济中心的长安城来说,对诗人就有很大的吸引力,其作为世界性都城的环境,吸纳外来文化且融合成新的开放型文化的氛围,对诗人来说就是极好的创作土壤,可使之大为感发。而胡乐、胡姬、胡酒、胡食、胡风、胡气,更使得盘桓于帝都的进士或准进士们陶醉其中,快意享受,逞才使气,甚至飞扬跋扈。加以社会以至上层对进士风的助长,曲江游宴,高门纳婿,名园赏花,快意饮酒,平康狎妓,使诗人们一改儒士宗风,将文苑精神大为发扬,重情性而不重德行成为时代的新风气。不仅是李白有强梁之气,连以诗风冲淡出名的韦应物,也自谓:“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逢杨开府》)

进士制本来具有两面性,王定保云:“此科近代所美。知其美之所美者,在乎端己直躬,守而勿失;昧其美之所美者,在乎贪名巧宦,得之为荣。”(59) 而实际上,推行此制在“感发”诗人的“志意”同时,也伴随着进士文化的生成而逐渐改变了传统道德观念,使得士风浇薄,道德沉沦。因此,唐代的许多重臣都对此抨击甚力,望能取消进士试:“后汉取士,必经明行修;盖非专重其文,而必深考其行。”(60) 唐人专重其文,汉人经明行修,两相对照,判然有别。

从行为方式看,如择古人之说,笔者以为王定保所说的“寻芳逐胜,结友定交,竞车服之华鲜,骋杯盘之意气,沽激价誉,比周行藏”(61),差可概括进士文化的主要特点。比照上文所引的李塨的立于礼,实与恭敬辞让的礼之实,动容周旋的礼之文,以及具体的车舆、衣服、宫室、饮食等礼之事很见不同。进士文化显然突破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62),而恰是这些有悖于传统道德的行为,颇能形之于“兴”的诸多衍生义:作、举、发动、兴起、兴盛、喜悦,兴会、兴致、兴味、兴趣、兴高采烈等,而这些也与儒家所倡的合度、中节判然有别。至于进士在交游中爱情意识的觉醒,在仕与婚之间选择的困惑、痛苦,使之创作不避真情实感的发抒,表现为乐而淫,哀而伤,则更常见于唐代诗歌和传奇、笔记中,此处不赘。

正是有违于儒家传统的中道,而向极情尽致发展,使得唐诗以强烈的抒情性见长,而非后来的宋诗之以理趣见胜。总之,唐人“兴于诗”之侧重“外王”,在相对忽略“内圣”而突破“成于礼”同时,收到了情长而诗盛的特殊效果,在某种意义上,这应是造就唐诗成为一代之文学的主要原因。

注释:

①④(50)(54)(55)(56)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525页,第2487页,第2487页,第2479页,第2468页,第2461页。

②(43)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5页,第105页。

③孔颖达等:《毛诗正义》卷三,《十三经注疏》,第325页。

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5)(16)(17)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2页,第672页,第672页,第672页,第673页,第673页,第673页,第673页,第673页,第673页,第673页,第674页。

(14)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46页。

(18)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上册第25页。

(19)(21)(26)(60)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1页,第170页,第141页,第124页。

(20)李延寿:《南史》卷七一《儒林传序》,《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版,第2858页。

(22)(23)(24)(25)刘昫:《旧唐书》卷一八九《儒学传序》,《二十五史》,第4070页,第4071页,第4071页,第4070—4071页。

(27)房玄龄等:《晋书》卷四五《刘毅传》,《二十五史》,第1391页。

(28)(29)(59)(61)王定保:《唐摭言》卷三,卷一,卷三,卷三,《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9—1610页,第1578—1579页,第1610页,第1610页。

(30)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页。

(31)主要有《唐会要》的初唐说,《唐音癸签》的调露中说,《唐摭言》的中宗神龙元年说,徐松《登科记考》的始于开元说。实际上开元时期当为以诗赋取士的时间下限。

(32)杨万里:《周子益训蒙省题诗序》,《诚斋集》卷八三,《四部丛刊》本。

(33)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36页。

(34)黄淳耀:《闵裴村诗集序》,《陶庵全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5)挚虞:《文章流别论》,严可均辑本《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七七,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19页。

(36)贾岛:《二南密旨·兴论》,曹溶辑、陶越增删《学海类编》,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4版,第5册第36页。

(37)王安石撰、邱汉生辑校《诗义钩沉》,《诗义卷第一国风》,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8页。

(38)郝敬:《毛诗原解·读诗》,《续修四库全书》第5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34页。

(39)(5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8页,第104—105页。

(40)(42)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707页,第742页。

(41)(57)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633页,第1609页。

(44)闻一多:《类书与诗》,《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45)(47)(58)王勃:《夏日诸公见寻访许序》、《上绛州上官司马书》、《越州秋日宴山亭序》,何林天校订《重订新校王子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06页,第148页,第96页。

(46)卢照邻:《南阳公集序》,《幽忧子集》卷六,《四部丛刊》本。

(48)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一,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34页。

(49)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王琦注《李太白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68页。

(52)(53)(62)李塨:《论语传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73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13页,第213页,第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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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文化与“诗兴”_汉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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