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柳树”与中日陵墓系统_白杨论文

“游行柳树”与中日陵墓系统_白杨论文

《游行柳》与中日墓树之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谣曲写杨柳的作品较多,《游行柳》、《西行柳》、《隅田川》、《百万》、《王昭君》等等。《游行柳》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作者是观世小次郎,即观世信光。最早演出的记载是永正十一年(1514)三月,这是观世信光近80岁的作品,是他去世前两年创作的。《游行柳》写的是一个云游的上人从上总国到陆奥国,越过了白河关之后,遇到了一个老翁。老翁告诉他,昔时曾有一个云游僧人也到过这里,那里有一座古坟,坟上有一棵枯柳。上人就向老翁打听古坟与枯柳的来历,过去西行上人在此柳树下休息,吟诵过“清水路边流,青柳垂阴翳”的句子,于是此柳成了名树。后来老翁消失在枯柳边。当天夜里,上人念佛的时候陷入梦幻,穿戴乌帽子狩衣的老翁再一次出现。原来他就是枯柳的柳精,老翁接受上人的诵佛,得知没有情感的草木也能够成佛,非常高兴。老翁讲述了中国与日本有关柳的传说,最后跳舞感谢。此时已近黎明,老翁消失不见,只留下了那棵枯柳。

《游行柳》的主角(仕手)是老翁(枯柳),作品的情节与景象围绕着枯柳展开。古坟枯柳是《游行柳》中的关键部分,在作品中反复出现。下面是描写坟头枯柳的词章:

葎蓬刈萱密密生,人烟绝迹已尽荒。杂草枯干落,满目皆秋霜。露霜沾满衣,寻路来观望。古昔留古冢,枯柳残影长。枯柳落树荫,行路绵绵远,秋风拂面来。唯见此风景,瑟瑟见寥寂。①

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残存着一座古坟,坟头有枯柳。这是在描写自然景象,也是在描写柳精。下面的这一段也是描写了墓柳。

坟上枯柳即名木,河中水干涸,河边唯朽柳。老树枯朽看难辨,茑葛爬满树,青苔埋树梢。诚然岁月又风霜,不知经多少。②

这是多少年来没有人整理过的古坟,坟旁有一条河,但早已干涸。藤葛乱草爬满了枯柳,周围也长满了青苔,使人难以辨认出枯柳。《游行柳》的情节相当淡薄,没有太大的意义。上人来游览的是古坟枯柳,柳精讲述的也是古坟枯柳。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坟枯柳的景象比情节更为重要。枯柳古坟不是随意组合在一起,这是非常典型的画面。古代日本的坟冢常要种植树木,柳是常植于坟头的树木之一。柳与坟墓具有特定的关系,这是《游行柳》生成的基础。

《游行柳》中坟冢与柳的景象,在江户文学中也时常出现。下面是与谢芜村的俳句。

青柳や墓をめぐれば日のく暮るる。③

绕行坟与柳,苍茫斜暮日。

塚もなくて猶なつかしき柳かな。④

纵然无茔坟,杨柳仍思人。

第一首写的是俳人围绕着坟墓和青柳徘徊徜徉,不知不觉之中太阳已经西斜。对死者的无限追思,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第二首俳句写的是无坟的柳,但依然使人产生了无限的怀念情感,杨柳使人想起坟冢与死去的人。“孤坟无柳垂,悲哉诚可哀。(この塚は柳なくてもぁはれ也。)”⑤此句的句题是《夕雾冢》,表现的景象基本相同,只是用词有所不同而已。无坟的柳,无柳的坟,都给人以强烈的悲哀之感。由坟想象到柳,由柳想象到坟,坟与柳之间存在着条件反射的想象关系。这种想象背后存在的是普遍的事实。

杨柳与坟冢确实存在着必然的关系,杨柳是坟冢的标志。

墓はか印じるしや失ぅせたる人の玉柳。⑥

玉柳坟墓标,丧矣斯人渺。

哀ぁはれさや茂る柳を墓はか印じるし。⑦

凄凄哀色布,繁繁墓标柳。

第一首俳句写的是木母寺内的梅若丸墓,⑧这里也是谣曲《隅田川》写的地方。两首俳句用的都是“墓印”二字,实际上“墓印”就是“墓標、墓表(ぼひょぅ)”。墓标就是以树木或石头作为标记的东西,不过狭义的墓标是指刻写着姓名及死亡年月的墓碑。“墓印”不是中文词汇,“墓标”也不大见于中国文献。⑨“墓表”虽见于中国文献,但意义全不相同。这似乎在说明墓标之制是日本固有的文化现象,与中国没有关系。

墓标之制是日本坟墓植柳的原因,大多的作品描写了墓标杨柳,但不一定使用墓标二字。

青ぁを柳やぎや跡ぁとからふへ(え)る塚つかの数。⑩

坟冢累累益,青柳与遗迹。

六部が墳つかや柳がくれに。(11)

巡拜有坟冢,青柳夕辉中。

日益增多的坟冢与杨柳,落日夕阳中的坟墓,是俳人喜欢描写的景象。此外还有一些俳句也写到了墓柳。(12)坟墓植柳不只是个别的事实,也是相当普遍的事实现象。《游行柳》没有墓标或墓印之类的词,但枯柳就是古坟的墓标。日本古代的墓标树木并非只有杨柳,此外还有松、柏等树木。

松ょりもぁはれを塚の柳かな。(13)

青青柳与冢,哀哀甚于松。

与其他俳句比较,这首俳句相当特别。这一首俳句写到了墓柳,还写到了松树。杨柳与青松的比较是这首俳句构思的基点,显然这是精心构思出来的。但这样的构思并不说明这首俳句写的是想象,松树也是冢木之一,象征着墓主高贵的身份与地位。杨柳没有青松那么高贵,但杨柳象征的情感并不比青松差。宗砌的和歌描写了墓标松树。“立松期待落哀泪,古冢墓标木已衰。(待つはぁはゎれに涙ぉちつつ古塚のしるしに植し木は朽て。)”(14)“古塚のしるし”是指古冢之印,也就是古冢墓标。青松虽然已经枯朽,但也能够炫耀昔日的高贵地位。一般来说松树象征的是天皇和皇族。

《游行柳》只写了墓柳的故事,没写墓主的故事,也就不能知道墓主是何人,有过怎样的身份和地位。日本学者树下文隆根据《古今事文类聚》的记载,认为古坟枯柳的景象应当源于中国的墓葬制度。《古今事文类聚》的记载是根据《白虎通义》记载的。《白虎通义》有如下的记载:

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15)

树下文隆提出的文献对《游行柳》来说确实极为重要,然而树下文隆的研究没有进一步深入,以为停留在这个层面可以证明古坟枯柳景象的生成根源。然而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树下文隆把《古今事文类聚》当成了《游行柳》的典据。《游行柳》的枯柳古坟究竟是直接来自于中国典籍,还是来自于日本的文献或生活,仍然是一个问题。实际上《游行柳》与《古今事文类聚》不一定存在直接的文本关系,其根据有二:

其一,如果比较《游行柳》与《古今事文类聚》的字句,就会发现两者之间根本不存在类似的字句。这说明两者之间根本不存在文本的影响关系。从江户时期的俳句与绘画资料可以看到,种植松柏和青柳作为墓标,是日本古代社会的普遍事实。日本天皇陵墓植松的事实,也进一步印证了日本的墓葬制度与中国古代墓葬制度的关系。《游行柳》的作者观世信光是根据现实中的物质现象创作了《游行柳》。中国的墓葬制度引入日本,在日本形成了与中国类似的墓葬制度,中国和日本出现了类似的物质生活。日本的坟墓景象中已包含了中国文化的因素,中国文化的因素是通过日本的物质事实进入到了《游行柳》。《白虎通义》或《古今事文类聚》与《游行柳》之间不存在直接的关系,日本坟茔植柳的物质事实是《白虎通义》与《游行柳》之间的中间媒体,通过这个中间媒体《白虎通义》、《古今事文类聚》与《游行柳》产生了间接的关系。

其二,《游行柳》描写的墓柳究竟是垂柳还是杨树,是必须继续解决的问题。日文的杨与柳通用,《游行柳》对古坟枯柳的描写也没有区别杨还是柳。但是《游行柳》写的应当是垂柳,而不是杨。当柳精以老翁的形象登场时,曲文中描写了形似垂柳的形象特征,这说明观世信光心中的游行柳是垂柳。另外《游行柳》描写的地方已经成为了观光胜地,至今还有坟墓,墓边种植的是垂柳。

一些俳句吟诵了游行柳,由此可知游行柳是垂柳。

青ぁを柳やぎやしなだれ声でぅたひ諷もの。(16)

柔软青柳垂,耳闻诵声美。

这首俳句写的是游行柳,“しただれる(撓垂れる)”是指柳丝弯垂。游行柳成了名胜,也就有不少人去游览。另外还有两首吟诵游行柳的俳句,“遊行柳諷の时やふし柳。”(17)“見はやせば柳の曲もかぶき哉。”(18)这些都是《增海草》中的作品,写的也应当是垂柳。

其三,谣曲《隅田川》中的柳也是垂柳。《隅田川》写的是母亲哭坟的故事,坟头种的是垂柳。据说《隅田川》是以历史实事为题材创作的,寺田维贞的儿子梅若,七岁时被人买走,后在隅田川边病死。寺僧怜悯梅若,就在他的坟上植柳作为标记。此坟就是东京向岛区隅田町二丁目木母寺的梅若冢。正冈子规为此柳创作了和歌。

隅田川是江户的名胜,名所图会画出了隅田川春景,此画的解说词云:“隅田川堤春景,《江上春望》:十里行舟浪自花,春游不觉在天涯。隅田鸥亦应都鸟,鼓欢晚来声入霞。注曰:隅田在武藏、下总两国之间。路榜小冢有柳。道灌公为攻下总之千叶,构长桥三条。”(19)隅田川梅若冢现今也是观光之地。

梅若冢的垂柳证明谣曲《隅田川》描写的也是垂柳。《隅田川》与《游行柳》是不同的两个作品,但是都描写了墓标杨柳,在物质事实层面上可以互为印证。梅若冢照片上的柳,也不一定是中世或近世时期的柳,应当是后人为了旅游观光特别种植的。不过近世的俳句还写了梅若冢的杨柳,《在隅田川(隅田川にて)》:“杨柳留遗物,耳鬓垂发丝。(柳もや形見に残すびんの髪。)”(20)这说明梅若冢的柳是垂柳,江户时期就已经成了名胜。

日本的墓标之制源于中国,墓地中经常可以看到青松绿柏,有时也可以看到垂柳。中国的墓地也是常有松柏和杨柳,不过中国墓地的杨柳一般是白杨,而不是垂柳。垂柳与白杨通称杨柳,但两者有时又存在着极大差异。中国的墓冢也有种植垂柳的现象,这使得中日文学中的墓树关系显得相当复杂。树下文隆根据《古今事文类聚》认为“树以杨柳”实际上是指垂柳,但这是错误的理解,至少“树以杨柳”的杨柳是指白杨柳。

《白虎通义》是汉代的文献,下面根据《古诗十九首》来看看“树以杨柳”究竟是指垂柳还是白杨。《古诗十九首》是描写墓地最有代表性的诗歌之一,展现了较为完整的墓地风景。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21)

此诗中的墓地具有典型性:第一,墓地位于郭北。郭北是指城外的北郊,古代很多的墓地设在城外的北郊。第二,墓地道路交错,到处都是松柏与白杨,这些树种都是冢木,一片萧萧瑟瑟的景象。李善注的《文选》解释:“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22)墓穴种植树木,就是为了标记识别,称为冢木或墓树。《古诗十九首》的另一首诗也描写了类似的景象:

去者日已疏,生者日已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23)

此诗中的墓树也是松柏与白杨,这个墓地的景象更是令人悲哀。尽管松柏的寿命很长,但是古墓已经被犁为田地,象征永恒的松柏也被砍伐为柴薪。墓地已经不复存在,古墓的墓主也早已消散在记忆之外。两首诗都描写了白杨,白杨多悲风,因为白杨是冢木。

在日本的墓地看到的是松柏与垂柳,但在中国的墓地看到的是松柏与白杨。垂柳与白杨同属杨柳,《白虎通义》的“树以杨柳”在中国是指白杨,《古诗十九首》证明了这一点。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藏器曰:白杨北土极多,人种墟墓间,树大皮白。”(24)中国的北方白杨遍布,更是多植于茔墓之间,这成为了北方的特色景观。

中国古代的冢木之制始于先秦。坟墓的高低大小,树种与树木的多少,都是身份等级的标志:“尊者丘高而树多,卑者封下而树少。按《春秋纬》云: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药草。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又《王制》云:庶人不封不树。”(25)这段文献的记载与树下文隆引用的大体相同。但也有明显的不同,那就是《王制》记载庶民百姓没有坟墓,也不植树。《王制》与《白虎通义》的记载不同,两种看法究竟哪一种是正确呢?古代文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冢人掌公墓,以爵等为树数。许叔重云:天子树松,诸侯树柏,文夫栾,士杨、栾木,似栏,栏桂类《春秋纬》所谓药草也。《王制》:庶人不封不树墓,大夫掌国民之墓,亦无封树之文。而《春秋纬》则云庶人无坟,树以杨柳,盖起于近世。古者生无爵,死无坟,故不封者亦不树也。”(26)这种解释是说因时代不同,庶民之坟开始植树。所谓的近世应当指汉代,据说庶人“树以杨柳”始于汉代:“墓门有棘,然则封树,起于中古也。”(27)中古的时间范围相当广,具体来说是始于汉代。此外有另一种解释:“又《王制》云庶人不封不树,而《春秋纬》云庶人树以杨柳者,以庶人礼所不制,故容杨柳也。”(28)既然“礼所不制”,那么庶人丧葬就以杨柳作为冢木了。杨柳不是有爵位的人作为冢木的,冢木之制应当随着时代与地域有所变化,除了松柏与白杨之外,还有其他的树种,梧桐、槐、栾、桂、药草等等。可见墓葬制度因时因地不同,并非千古不变。《白虎通义》是汉代文献,《古诗十九首》也是汉代诗歌,完全可以互证,说明《古诗十九首》描写的墓地白杨不是虚构。

冢木之制随时而变,最大的变化是冢木与身份等级的关系。白杨仍然是最有代表性的冢木之一,不只是庶民的冢木,后来也成为了权贵的冢木。魏阮瑀《驾出北郭门》:“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上冢察故处。存亡永别离。”(29)郭北仍然是墓地,但是白杨已经不是庶民坟冢的标志了。庾信《周骠骑大将军开府侯莫陈道生墓志铭》:“赵瑟秦声,同为丘墓。小陵石椁,洪源乡墓。……霜随柳白,月逐坟圆。”(30)以墓主的身份应当种植的是柏树,但种植了白杨。这不是偶然现象,在其他文献中也可以看到。(31)松柏仍然是王侯家的标志,“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32)松柏是炫耀尊贵地位的象征,这表明冢木的身份等级制度不是完全消失,部分保存在生活之中。

唐代文学中的松柏与白杨仍然是冢木,白杨的身份标志更为模糊了。在不少诗文中,白杨是侯门权臣的冢木,也是皇室成员的冢木,同时也是普通庶民的冢木,身份等极的模糊化已经相当普遍了。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燕子楼三首·其三》)(33)

如果不看诗序,似乎不能认定诗中的描写是否出于虚构,尚书其人与尚书坟墓的白杨,似乎都是白居易的虚构。但白居易的诗序记载得非常清楚:“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予……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34)从诗序来看每一句都是事实,记述了张尚书与家妓盼盼的生活。不过所写的内容不是白居易亲眼看到,是友人缋之讲的。尚书墓边的白杨是出于白居易的想象,但这是事实的想象。白杨保佑了盼盼,使她仍然活在人间。无序的诗歌也不一定是虚构,《哭师皋》:“南康丹旐引魂回,洛阳篮舁送葬来。北邙原边尹村畔,月苦烟愁夜过半。妻孥兄弟号一声,十二人肠一时断。往者何人送者谁,乐天哭别师皋时。平生分义向人尽,今日哀寃唯我知。我知何益徒垂泪,篮舆回竿马回辔。何日重闻扫市歌,谁家收得琵琶妓。萧萧风树白杨影,苍苍露草青蒿气。更就坟边哭一声,与君此别终天地。”(35)送葬哭葬景象,坟头的白杨,皆非虚构。师皋是杨虞乡的字,两唐书均有本传,曾经为官。白居易《过高将军墓》:“门客空将感恩泪,白杨风里一沾巾。”(36)《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37)唐代其他诗人的诗歌中也可以看到冢木白杨,刘禹锡《故相国燕国公于司空挽歌二首·其一》:“晓散白杨风。”(38)唐代李中《哭故主人陈太师》:“十年孤迹寄侯门,入室升堂忝厚恩。……长恸裴回逝川上,白杨萧飒又黄昏。”(39)曹唐《哭陷边许兵马使》:“散牵细马嘶青草,任去佳人吊白杨。”(40)相国与太师可以称是侯门,应当以柏为冢木,但种植的是白杨。兵马使为将军,可以与白居易的《过高将军墓》互为印证。顾况《义川公主挽词》:“月边丹桂落,风底白杨悲。”(41)公主是皇室成员,应当植松,但种植的也是白杨。

以上诗歌的描写在很多墓志铭中找到印证的文献,吕温《大唐故纪国大长公主墓志铭》:“公主讳某,字某,睿宗大圣真皇帝之曾孙,元宗明皇帝之孙,肃宗宣皇帝之第二女也。……风白杨兮露秋草,出青门兮墓田道。镂德音於沉礎,传风树於遗老。”(42)此墓的墓主是公主。还有许多大小官员的冢木也是白杨,颜真卿《河南府参军赠秘书丞郭君神道碑铭》:“天向京兆,坟归洛阳。江堙初流,水毁寒霜。茫茫蔓草,萧萧白杨。苦月坟上,丰碑道傍。披文相质,谁不沾裳?”(43)李元中《大唐幽州节度随使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太原王公夫人清河张氏墓志》:“明月照坟兮下泉客,春秋来去兮高白杨。”(44)阙名《莫州唐兴军都虞侯兼押衙试鸿胪卿郑府君玉墓石》:“平原四顾兮冢垒垒,左枕故园兮右滹水。呜呼郑君兮来宅此,白杨萧萧兮莫风起。”(45)官职高低不同,皆以白杨为冢木。

普通庶民的冢木也是白杨,这是延续了《白虎通义》记载的汉代冢木之制。

向坟道径没荒榛,满室诗书积暗尘。

长夜肎教黄壤晓,悲风不许白杨春。

箪瓢颜子生仍促,布被黔娄死更贫。

未会悠悠上天意,惜将富寿与何人。

(白居易《过颜处士墓》)(46)

处士就是没有官位之人,颜处士生前贫苦寒酸,死后坟墓也是无限荒凉。韦庄《哭麻处士》也描写了处士的坟墓:“少微何处堕,留恨白杨风。”(47)碑文也有类似的记录,可以证明诗中所写并非虚构。唐代史承节《郑康成祠碑》是为郑玄祠撰写的碑文:“云愁庙古,月暗坟荒。旧碑先殁,新石再彰。词愧黄绢,心凄白杨。名誉不朽,终古胜芳。”(48)郑玄一生志于经学,并不显于官位。祠堂的白杨未必是汉代的古树,然而碑文所记应当是事实。从庶民无坟,到庶民有坟。从普通庶民到相国大臣、皇室成员,皆以白杨为冢木,几乎打破了所有的身份等级。

这种现象进一步发展,又破除了垂柳与白杨的界线,本来只以白杨为冢木,后来垂柳也成为了冢木。不过垂柳作为冢木并不是普遍的现象,多是在娼妓与美人的坟前作为冢木的。实际上墓树之制因地而异,各地树种不同,墓树也会不同,(49)但并无专以垂柳为墓树的记载。苏小小是六朝名妓,很多文人前往苏小小墓游览,并留下了无数的作品。很多咏唱苏小小墓的诗文,描写了坟前垂柳。较早出现这样的诗文是在元代。

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暮复朝。

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元沈理《题苏小小墓》)(50)

诗中没有直接写杨柳即垂柳,但古代恋人是以柳丝绾为同心结,祝愿爱情的永恒,显然诗中的杨柳不可能是白杨。明代诗人也有一些类似的作品,高启《次张仲和春日漫兴》:“苏小坟前柳似烟,秋千人静夕阳天。”(51)屠隆《苏小小墓》:“日落西陵冷暮潮,美人南国恨萧条。江边草绿青骢去,墓上花开红粉销。明月可能留宝靥,垂杨犹自学纤腰。白门亦有啼鸟在,多少香魂不可招。”(52)垂杨实为垂柳,纤腰是描写垂柳的喻词。清代也有类似的诗句,毛奇龄《雨夜断桥闻笛声和丁起曹》:“杨花飞飞落江渚,苏小坟前夜来雨。平船两桨何处寻,东风吹落杨花深。……初疑江徼吹胡笳,旋听索索筝琵琶。野塘无复折杨柳,春山自有落梅花。”(53)杨花其实是柳花,即柳絮。这些诗歌似乎可以证明苏小坟前确实种过垂柳,然而此事应当是出现在元明清时期。

诗歌中苏小坟前的垂柳,与历史文献记载不合,历史文献记载墓前种植的是桃树:“苏小小墓在郡治东一百步。考证:晋歌姬也。《张文潜集》及《宋百家诗》载司马槱事云:墓在钱塘。《寰宇记》云:墓在嘉兴县。然《寰宇记》为是。今墓正在嘉兴县前西南。坟高三丈,有大井在其侧。旧生双桃于上。……”(54)又:“附考:墓在嘉兴治西南六十步,有片石在,通判厅曰苏小小墓。南有贤娼巷,《寰宇记》云:墓高三丈,有大井在其侧。旧生双桃于上,《方舆胜覧》亦云。”(55)查《太平寰宇记》与《方舆胜览》均无记载坟上生桃树。桃本为冢木之一,植于苏小小墓前当为事实。苏小小的坟高不合《白虎通义》的规定。诗歌与方志的记载不同,这是因为苏小小的坟墓最少有两处,不同处的坟墓生长着不同的墓树。可能有好事者植以垂柳,一是因为苏小小与杨柳有着密切的关系,苏小宅门的垂柳是历代文人咏唱之物。“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细腰。”(56)二是因为垂柳是娼妓的象征,在娼妓坟头种植垂柳是最好的纪念。杨柳的娼妓化出现于唐代以后,从时间上说这是可能的。

以垂柳为墓树的情况并不多见,但确实是存在的。琼姬墓的墓树就是垂柳,这在明代诗歌中可以看到。

野花凝粉钿,琼姬醉时面。

夕露柳丝长,琼姬晚黛妆。

行人坟上莫回首,一顾春风一断肠。

(明刘炳《琼姬墓宋仲珩同赋》)(57)

琼姬是吴王夫差之女:“琼姬墓,夫差女也,与夫差墓相近。”(58)琼姬墓前的杨柳一定是垂柳,而不是白杨,“柳丝长”一句证明了这一点。这一描写应当不是虚构,诗题明记此诗是与宋仲珩同赋之作。两位诗人一起来到琼姬墓前,感怀往昔的琼姬,共同赋写了诗歌,这是即景诗作,不可能是虚构的。琼姬墓前的垂柳恐怕多是后人栽种,并非先秦时栽种的。明代诗歌中还可以看到此类诗歌,李东阳《茶陵竹枝歌十首·其八》:“白纸黄坟野草生,柳烟桐火照清明。楚娥不识秋千戏,两两沙头接臂行。”(59)李东阳描写的是坟地的景象,柳烟应当是垂柳,而不是白杨。烟与柳在中国文学中存在着特定的喻指关系。

杨与柳通用,这给研究中国文学中的柳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坟头种植垂柳或白杨的问题也是由此而生。如果只是阅读中日文学作品,只是比较《游行柳》与《古今事文类聚》、《白虎通义》,可能只会认为两者是完全相同的,不会意识到中日文学之间的差异。但是突破文学文本的层面,深入到物质事实层面,就会发现中日的物质事实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这一物质事实差异的发现,令人追思的问题是日本以垂柳墓标是如何形成的呢?是《白虎通义》传入日本之后,发生了由中国的白杨到日本的垂柳的变化呢?还是中国以垂柳为冢木的部分现象传入到日本后形成的呢?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日本墓标之制的形成最迟可以追溯到奈良时期,奈良时期的古坟多植以松柏,这说明日本的墓标之制源于中国。

日本古代文人对中国以白杨为冢木的现象不是没有认识的,平安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描写了白杨坟冢的景象,菅原文时《老闲行》:“君不见北邙墓雨,垒垒青冢色。又不见东郊秋风,历历白杨声。”(60)此诗菅原文时作于80岁(亦有学者认为应当是过了70岁时作的),这几句是最后几句,描写了墓地的景象。中国古代的墓地多在城北与城东,北邙山在洛阳北,汉魏以来这里多葬王公贵族。显然平安文人相当了解墓地与白杨的关系,以墓地景象表现了死之将至的心境。中世时期的《太平记》记载:“青冢已破,白杨已枯。”(61)然而白杨在多大程度上成为墓标,还是一个问题,中世与近世的日本文人更多描写的是坟头的垂柳,这说明以垂柳为墓标是中世以后在日本发生的变化。

由此来看从中国的墓树白杨到日本的墓标垂柳的变化,主要是误读《白虎通义》等文献有关。日本的植物学辞典有这样的记载:“在中国垂柳是作为庭木植种,又栽植于墓地、佛寺院内。”(62)植于佛寺、庭院的是垂柳,植于坟头的是白杨。这一词条解释的错误来自于杨柳的通用,树下文隆对《游行柳》的错误解释也源于此,这种现象也可能发生在古代。古代来到中国的日本使节、留学生、佛僧不少,他们应该看到中国坟地的景象。然而在日本没有形成以白杨为墓标的普遍现象,其原因已经很难研究清楚了,但其中的主要原因恐怕还是“树以杨柳”的误读。日本学者小岛宪之以《白虎通义》正确解释了《老闲行》,但这并没有普遍的知识,大多数人仍然以为杨柳就是垂柳。这种现象存在于当代,也存在于古代。从白杨到垂柳,似乎只是物质的变化,不会引起更多的文化变异。杨柳既然是白杨与垂柳的通称,也就没有必要纠正。然而从白杨柳到垂柳的变化,引起了极大的文化变异,其中最重要的是产生了垂柳化为鬼怪的现象。

注释:

①②观世信光:《游行柳》,佐成谦太郎《谣曲大观》第五卷,明治书院昭和十八年版,3196页。

③④《芜村集·发句篇》,古典俳文学大系12,集英社昭和四十七年版,100页。

⑤《谈林俳谐集·仏兄七久留万》第二册,古典俳文学大系4,集英社昭和四十七年版,598页。

⑥《贞门俳谐集·滑稽太平记》第二册,古典俳文学大系2,集英社昭和四十五年版,674页。

⑦《贞门俳谐集·时势妆》第二册,古典俳文学大系2,集英社昭和四十六年版,229页。

⑧《贞门俳谐集·滑稽太平记》第二册,古典俳文学大系2,集英社昭和四十五年版,674页。

⑨宋·宋庠:《元宪集·五言律·得告上冢》卷四(第一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36页。

⑩《蕉门名家句集一·许六》,古典俳文学大系8,集英社昭和四十六年版,252页。《中兴俳论俳文集·新雑談集》,古典俳文学大系14,集英社昭和四十六年版,422页。

(11)(12)《享保俳谐集·渭江話》,古典俳文学大系11,集英社昭和四十七年版。

(13)《宗砌句集》,金子金治郎、太田武夫编:《七贤时代连歌句集》,角川书店1975年版,67页。

(14)汉·班固:《白虎通义·崩薨》卷下,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版,470页。

(15)(16)(17)《谈林俳谐集·增海草》第一册,古典俳文学大系3,集英社昭和十四六年版,106页。

(18)《日本名所风俗图会4,江户卷2》,角川书店昭和五十五年版,557页。

(19)《贞门俳谐集·续山井》第二册,古典俳文学大系2,集英社昭和四十六年版,527页。

(20)(21)(22)唐·李善注:《文选》卷二九(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1348页。

(23)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白杨》三五第(下册),人民卫生出版社1999年版,1680页。

(24)明·王志长:《周礼注疏删翼》卷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434页。

(25)清·惠士奇:《礼说·春官二》卷七,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中心1996年版,胶卷15。

(26)《炙毂子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9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466页。

(27)宋·聂崇义:《三礼图集注》卷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273页。

(28)《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三(中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378页。

(29)清·严可均辑:《全后周文》卷十六,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255页。

(30)清·严可均辑:《全后周文》卷十八,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270页。

(31)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929页。

(32)(33)(34)(35)(36)(45)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1211,1208,2338,1046,2754,1182页。

(37)卞孝萱校订:《刘禹锡集》卷二十八(下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407页。

(38)(39)(40)(46)(47)《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版,8625,7393,2948,8086—8087页。

(41)(42)(44)(48)清·董诰:《全唐文》卷六三一(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2819,1533,4565,1479页。

(43)清·董诰:《唐文拾遗》卷三一(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160页。

(49)参见明·谢肇淛:《五杂组·物部二》卷十。

(50)元·赖良编:《大雅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532页。

(51)(57)清·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第四之中》第二册,中华书局2007年版,1043,628页。

(52)清·陈田辑:《明诗纪事·屠隆》卷六(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1965页。

(53)清·毛奇龄:《西河集》卷一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1册版,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646页。

(54)元·徐硕:《至元嘉禾志·冢墓》卷十三,《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4498页。

(55)宋·张尧同:《嘉禾百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779页。

(56)《乐府诗集·近代曲辞三》卷八一(第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1145页。

(58)明·王鏊:《姑苏志·冢墓》卷三四,明旧刻精本。

(59)清·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第二》第五册,中华书局2007年版,2801页。

(60)小岛宪之校注:《本朝文粹》卷十二,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岩波书店昭和三十九年版,406—407页。

(61)《太平记》卷二十六(第三册),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岩波书店昭和三十七年版,34页。

(62)上原敬二:《树木大图说》,有明书房昭和三十六年版,5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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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行柳树”与中日陵墓系统_白杨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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