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复杂性——访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论文,副主任论文,复杂性论文,博士生论文,研究员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谢光前问(以下简称问):金老师,当代哲学的一个前沿性课题就是对复杂性问题的研究,这一从科学领域衍生出来的哲学命题已经在不同学科和不同层面上引起了人们的思索,但我有一个感觉,就是“复杂性”概念因为其本身的复杂性迄今没有达成共识,对此,您是否能给我们谈谈您的看法。
金吾伦先生答(以下简称答):好的,确实如此。对“复杂性”的界定可谓复杂多样,但是都很难表达出复杂性的本质。我本人赞成戴汝为先生的一个申述,即要“避免对一个名词究竟表达什么含义(即语义)的争论”,而要着重在各自的领域内进行探索,“对于不同领域中系统复杂性的贡献不加以人为的拘束”,戴先生希望“简短地阐述交流复杂性在所从事之领域中目前所起到的影响,以讨论本领域内的发展能否为其它领域所借鉴”。我认为戴先生的态度是一种科学的态度,是求真务实的,这可以避免出现许多不着边际的无意义的争论。
问:但是如果没有一个相对明确的界定,复杂性问题的研究又何以能够深入下去呢?
答:你的问题正好表明了另一种态度,即一种哲学的态度。哲学家常常是要刨根问底的。在复杂性问题上,当代法国哲学家埃德加·莫兰是用哲学家的态度处理解决这一问题的典型代表。莫兰认为“我们不可能通过一个预先的定义了解什么是复杂性”,但他强调,对“复杂性范式”进行理性的探求是必不可少的。按照莫兰探索的逻辑,他首先是“为着一个开放的理性”,因为古典的、封闭的理性已经过时了,被新的科学探索“炸裂了”,需要寻求一个新的理性以超越旧有的封闭的理性,建立一个开放的理性,即复杂的理性。正是在这一思想背景下,他提出了“复杂性范式”,他认为,“开放的理性不仅是方法,它还是一种构筑思想系统的能力,而这些思想系统不是一经建立起来就是最终确定了的,而是能够不断重组的。”同时,他还认为理性是进化的观念,它受着具有时代特征的占统治地位的范式的影响,“在一个时代,对于效能、生产率的关心将决定着一整套思想体系,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与过去支配理性的范式相脱离而改变整套的思想体系。”基于此,莫兰提出了“复杂性范式”。显然,莫兰的态度是重要的,这对从事科学研究(无论是自然科学研究或社会科学研究)来说都是极有意义的。
问:既然说到态度问题,我想态度也是复杂的,除了上述两种态度,是否还存在着其它的研究“复杂性”概念的态度。
答:每一理论的发生过程都存在着众多的观点,何况是“复杂性”理论,在哲学和具体科学的复杂性含义之间,我想至少还有以下几种对“复杂性”的认识值得关注:第一是普利高津等人提出的“复杂性是指自组织”,这在尼科里斯·普利高津的《探索复杂性》一书中有详细的表述。第二是约翰·霍兰用“突现”或“生成”来表达复杂性的思想;第三是盖尔曼生动有趣的回答:“美洲豹意味着复杂性”。按照盖尔曼的意见,复杂性是在复杂适应系统中表现出来的,而复杂系统处于“有序和无序之间的一个有明确定义的一个过渡区”,也就是“混沌边缘”。在研究复杂性问题中获得了丰硕成果的圣塔菲研究所就是按此定义来理解和探索复杂性的,圣塔菲研究所出版的两部代表性著作,反映了该学派的基本倾向:一本是《复杂性——诞生于秩序与混沌边缘的科学》,另一本是《复杂:混沌边缘的生命》。
问:我注意到,目前国内哲学界对埃德加·莫兰先生比较关注,有关他的译著也相继问世,我们该如何来认识莫兰先生的思想呢?
答:莫兰先生在复杂性研究中提出了“有序——无序——相互作用——组织”的四联式,它推进了人们对复杂性系统概念的理解,埃德加·莫兰提出“复杂思想范式”的概念,其目的是批判西方注重分割、还原的传统思维模式,通过阐明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寻求建立一种能将各种知识融通的复杂思想模式,他把“复杂性”看作是“现实向我们精神发生的不可回避的挑战”。他认为,要了解复杂性必须要消除对复杂性的误解:第一,复杂性不是简化方法(从根本上说,就是还原方法)的有效替代物。简化方法可以程序化和加以明确规定,复杂性则不能被设想为秩序和明确性的对立面;第二,复杂性问题不是完备性问题。它恰恰是关系到我们认识的不完备性问题。复杂性的愿望只是说明被不同科学之间,不同认识范畴之间和不同种类知识之间的断裂所破坏的各种关系的必然性。按照莫兰的理解,复杂性不是作为明确性和作为答案出现的,而是作为困难,作为不肯定性出现的,是面临着诸多不确定性、无序、矛盾、多元性、错综性等等今天形成了科学认识的普遍问题而出现的。可见,复杂性思维范式是对传统思维的扬弃和否定。
问:是否给我们作一个具体的分析比较,以使我们对传统思维和复杂性思维范式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答:对于传统思维和复杂性思维范式之间的区别,我是从以下四个方面来理解的:
其一,传统思维强调连续性或无断裂性,表现为对历史演进的思考是无跳跃的,而复杂性思维则相反,把不连续性作为不言而喻的前提,“不连续性”至少包含以下内容:(1)系统由多主体组成;(2)主体间相互作用,其中没有哪一个主体是独立存在的,“在复杂适应系统(CAS)中, 任何特定的适应性主体所处环境的主要部分,都由其它适应性主体组成,所以任何主体在适应上所作的努力就是要去识别别的适应性主体,这个特征是CAS生成的复杂动态模式的主要根源”。(3)主体间通过聚集相互作用而生成具有高度协调性和适应性的有机整体;(4)相互作用是非线性的,简单主体的聚集相互作用,会产生突现现象(emergent phnomena),从而生成“复杂的大尺度行为”。
其二,传统思维注重确定性,多种形式的决定论是其典型反映。复杂性思维则视不确性作为立足点,世界的万物变化充满着随机性和偶然性,由此决定了万物变化的不确定性。普利高津曾认为我们已走入到一个“确定性腐朽”时代,我们“必须重新表述把自然和创造性囊括在内的自然法则”,这种自然法则,“不再是基于确定性,而是基于概念性”。实际上,不确定性研究还受到人们普遍的重视,不确定性原理不仅在探索中显示出强大的力量,而且在文化创新和经济管理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
其三,传统思维突出事物的可分性,还原论和构成论是其代表,这导致了对事物间的关联性和系统的整体性的否定,从而把复杂事物作简单化的处理。复杂性思维则强调不可分离性。按复杂性的观点,自然界没有简单的事物,只有被人简化的事物,复杂性的方法要求我们在思维时永远不要使概念封闭起来,要粉碎封闭的疆界,在被分割的东西之间重建联系,努力掌握多方面性,考虑特殊性、地点、时间,又永远不忘记起整合作用的整体。“混沌——有序”组织的倡导者迪伊·哈克的思想值得我们注意,他呼吁人们要“走出数学语言的执迷”,我们不可再沉迷于分割观念的牢笼中,不再执迷于机械的分割而应走向复杂性的整体性思维道路。学习型组织的创始人彼得·圣吉的《第五项修炼》就是要人们走出机械还原论的误区,帮助人们在实践中处理系统复杂性的,他的五项修炼,“是为了了解动态复杂性而特别设计的。”
其四,传统思维满足于严格的可预见性,否定事物的突现与生成,对随机性和偶然性缺乏必要的重视。复杂性思维则密切关注不可预测性,不可预测性的一个形象的比喻是蝴蝶效应:墨西哥湾上空一只蝴蝶的翅膀一煽动,就可能引起加利福尼亚的一场大风暴。去年年底印度洋、东南亚发生的地震和海啸导致近20万人丧命是典型例证。莫兰先生在《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一书中写道:“如果我们认为历史是理智的,它知道它需要什么,它牵引着我们的鼻子走向进步,那么这种观点比莎士比亚的白痴的观点更加白痴,”未来不是完全可以预测的,未来不在过去的延长线上。“只有承认这种不连续性并设法适应它,我们才有机会在21世纪生存下来并获得成功。”
当然,上述传统思维和复杂思维之间这种“四有”和“四不”的关系是相对的,“四不”并不截然反对“四有”,尤其在现实的实用的层面上必须考虑到“四有”,例如,我们批判分割,批判还原,但在许多情况下,还原方法仍然有效。虽然不确定性使我们对前景的预测显得困难重重,但预测仍有其积极的意义,否则人将无法行动。
问:前面您提到过莫兰先生的“有序——无序——相互作用——组织”四联式,这似乎是我们理解复杂性理论的一把钥匙,我还注意到,莫兰先生还曾提出过:(复杂性)=交织在一起的东西。这个四联式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
答:莫兰认为,我们的现象宇宙是由有序、无序和组织不可分割地交织构成的,在这里莫兰提出了组织的概念。组织概念在事物的生成中,包括我们自己的生命生成中,使有序和无序统一起来的过程中,是不可缺少的。“有序、无序和组织一同发展,彼此之间既冲突又合作,总而言之,不可分离”,在此基础上,莫兰先生概括出了他的四联式。
莫兰先生在考察了物理学中组织的生成后,指出了四联式在其中的重要作用,并将其运用到生物学、社会学和人类学层次,指明了有序、无序和组织问题的统一性与多样性,强调了生物的组织、有序、无序是共同地和相互依存地向前发展的。他认为,“这意味着我们根据我们的确定性(有序性),我们的不确定性(无序性、随机事件)和我们组织自己思想的能力(谋略、预拟行为场景)来考虑我们的行动,”我们的“行动只有在同时存在有序、无序和组织的情况下才是可能的”。因此,“复杂思维就是用有序的原则、规律算法、确定性、明确的观念武装起来在迷雾、不确定性、模糊性、不可表达性中进行摸索的思维。”
问:金老师,似乎您对迪伊·哈克的“混序”理论比较关心,您甚至把哈克的混序研究归属到复杂性研究的范畴中,哈克的研究有什么独到之处吗?
答:迪伊·哈克是国际Visa创始人和名誉CEO。与莫兰的探索不同, 迪伊·哈克是用“混序”(混沌和有序的组合用语)来描述组织的复杂性,他认为,他的“混序”是对“混沌边缘有序状态”的探索,他仔细观察过山猫逮地鼠的过程后评论说:山猫的本质无法测量、设计、制造和了解,但也未受到控制,而是混沌边缘有秩序的型态,也就是混序”。哈克说:“(这个混序概念是)我毕生对自然的热爱,为选择一个组织所做的努力,阅读的心得以及对组织性质的理念,融合而成的。”具体来说,哈克是从下述几方面来定义“混序”的:第一,任何自我组织,自我管理、有适应能力、非线性复杂的有机体,组织社群或系统,无论是物理、生物或社会行为,均能和谐地结合混沌与秩序两种特性。第二,一个个体,其行为所展现的模式与几率,无法由其构成的部分推断或解释。第三,任何混沌有序的有机体。第四,以演化与自然为基本组织原则的个体。
问:混序组织的理念构架如何?它的基本特征是什么?
答:在人类社会中任何组织都是人类创造的产物,它都是人群心智、情感与精神的形成力量,吸引人们为追求共同目标而共同奋斗的理念构架,不能把它们看作像一栋房子或一部机器那样是一成不变的实体。任何组织都是其社会环境的具体展现,它们与其整体社会环境相互作用,相互依存,是一组变动不居的关系网,不是静态的,而是不断变化和演化的。健全的组织必须是开放的,是居于“混沌”和“有序”之间的“混序”组织,否则,它将会按熵增原理逐步衰退为稳定状态,成为“死”结构。混序组织的中心思想所阐扬的人际关系,会让人由衷地为其中的希望、愿景、价值与自由而共同致力追求。这样的组织将诱发与激励人的积极性和建设性,它们才会有不断进取的活力。我们可以把混序组织的基本特征作如下归纳:(1)建立在明晰的共有目标和原理基础上;(2)整体与部分都是自组织和自治理;(3)首先使它们的组成部分有可能存在;(4)从外周获得动力,从核心获得统一;(5)目标和原理是可持续的,形式和功能是可变的;(6)公平地分配力量、权利、责任和奖励;(7)合作和竞争的和谐组合;(8)在永远扩展循环中学习、适应和创新;(9)与人类精神和生态圈相容;(10)解放并倍增机敏、创意和判断力;(11)相容并培植多样性、复杂性和变革;(12)建设性地利用和协调矛盾冲突;(13)尽量抑制但适当地使用命令与控制手段。
问:如此看来,混序组织及其观念对传统的组织及制度将会是一种挑战,因为传统的组织、制度强调科层等级,是一种严格的控制系统,混序组织的这种挑战能够获得成功吗?
答:这确实是一种挑战。哈克认为,传统企业严格的等级观念,机械的规章制度以及无所不在的控制,从根本上扼杀了创造性和积极性,使企业难以灵活应对新的挑战和机遇,因此,在成功创建维萨(Visa)国际之前,哈克等人就为心目中理想的组织确定了几条基本原则,这些准则可以帮助我们更灵活地理解混序组织的本质,具体包括:(1)权力与功能必须最大程度的下放,任何功能, 如果能被多个部分所分担,就可集中于一个部门,任何权力,如果能由更基层部门所行使,就不可控制在高层;(2)自我组织,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任何成员都有权在任何时候,以任何规模进行自我组织管理,并且拥有不可侵犯的权利来参与更高层次乃至整个组织的管理;(3)管理必须分散,任何个人或机构,或彼此间的联盟, 尤其是管理者,不得控制或支配任何层次的任何决定或结论;(4 )将竞争和合作完善结合起来,组织的每个部分都能够以独特的方式不受约束地自由竞争,但又要彼此联系,以了解其他成员的需求,并在需要时作为整体不可分割的部分来彼此合作;(5 )具有无比的延伸性和极度的持久性,在保持根本目标、组织性质以及具体准则不变前提下,能够从形式和功能上不断自我调整,使人类的才智和精神得到充分发挥;(6)全体成员和谐而公平地分享组织的所有权,任何关联方都有权参与经营与管理,并享有所有权。
哈克创建的维萨(Visa)国际可以说是应用这些原则的成功范例。维萨信用卡对我们而言已不是陌生的东西,越来越多的人正用它来替代既不安全又不方便的现金作为主要支付方式。2000年,它的发行量在全球就达12亿张,交易额达到2.4万亿美元,这个规模如此庞大的机构,正是“混序组织”的代表形式。哈克认为,工业革命形成的“命令—控制”的组织形式已经过时,它有悖于人类的本性,已形成了对生物圈的破坏和对社会和谐的伤害。因而他希望借助生物圈的观点建立一个可以自我组织、自我管理、自我发展的新型组织——混序组织。哈克本人因其对混序组织的勇敢探索和成功实践,在1991年入选“企业名人堂”,1992年又获选“改变人类过去二十五年生活方式的人”之一。
问:看来对复杂性的研究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都有重要意义。为此,我刊想开辟“复杂性理论研究”专栏,可以给我们一些建设性意见吗?
答:自然、人与社会是一个复杂的大系统,人类需要不断认识它,理解它,这需要我们去研究,同样也需要提供给研究者发表成果的平台。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开辟“复杂性理论研究”专栏,是个大胆的创意,我希望它办出特色,经过持续不断的努力办成一个知名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