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红楼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陈寅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现代学者,很少有不注意《红楼梦》其书的。陈寅恪也不例外。早在青少年时期,他就关注《红楼梦》,同时也关注晚清以后还很走红的红学一科。说来此事还与他的家学渊源有关。他的伯舅俞明震,字恪士,晚清翰林俞文保的公子,能诗,有胆略,重情义,与寅恪父执散元老人不仅是姻亲关系,性格上也极相投。寅恪少年时期住在南京,与俞家比邻而居,自然受其影响。直到晚年他还特别回忆起这段往事:“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巷。是时海内尚称艾安,而识者知其将变。寅恪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以释幽忧之思。伯舅山阴俞斛斋先生明震同寓头条巷。两家衡宇相望,往来便近。俞先生藏书不富,而颇有精本。如四十年前有正书局石印戚蓼生抄八十回石头记,其原本即先生官翰林日,以三十金得之于京师海王村书肆者也。”(注:《柳如是别传》第一章“缘起”,上册第2至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而红学闻人俞平伯,很早以前就与寅恪先生结下了文字因缘。说来也巧,俞平伯的研究《红楼梦》,与戚本也有直接的关系。学者中俞先生是最早称引戚序本《石头记》的(注:俞平伯1921年与顾颉刚通信讨论《红楼梦》,第二封信就提到了戚序本:“我想有正书局抄本《石头记》,八十回后无文无目,却是原书真面目。”这里所说有正书局抄本,就是戚蓼生序本。参见《俞平伯论红楼梦》第6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而且曾对戚本和脂评庚辰本、己卯本、甲戌本,以及甲辰本、程高本等作过文字上的比堪(注:俞平伯整理校勘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就是以有正本作底本的。看他的解释:“用它做底本,却为事实所限,一则由于易得,便于丹黄涂抹;二则它也最完整。”明显是说他使用的是自家的家藏本。《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俞平伯论红楼梦》第893页)。
一
1928年寅恪先生和俞平伯先生同在北京,寅恪任教于清华国学研究院,俞平伯原执教燕大,这一年的十月也来到清华,在大学部中文系担任讲席。当时寅恪先生正在研究韦庄的《秦妇吟》,故请平伯先生以小楷抄录《秦妇吟》长卷,并注明流传本文字的异同。俞并写有跋语:
余与寅恪倾盖相逢,忘言夙契。同四海以漂流,念一身之憔悴,所谓去日苦多,来日大难,学道无成,忧生益甚,斯信楚囚对泣之言,然不自病其惑也。今岁丁香开后,嘱写此篇。明知字迹尘下,无以塞命,惟念古今来不乏鸿篇巨制,流布词场,而寅恪兄乃独有取于此,且有取于稚弱之笔法,则其意故在牝牡骊黄之间也。中和癸卯后千有四十五年岁次戊辰春三月俞平伯写跋于北京。(注:参见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第69至7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秦妇吟》是寅恪先生生平最重视的一篇作品,曾前后三次校笺,每次均有所增补。第一次在1936年,题目是《读秦妇吟》(后改为《秦妇吟校笺》;第二次1950年,题目作《秦妇吟校笺旧稿补正》;第三次是最后之定稿本,题目作《韦庄秦妇吟校笺》,收入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之文集本《寒柳堂集》。请俞平伯书写长卷,可使我们追溯先生对韦庄此作发生特殊兴趣的初始之期,以及当时的理解。所以第一次校笺之时,寅恪先生提及:“戊辰之春,俞铭衡君为寅恪写韦端己秦妇吟卷子,张于屋壁。八年以来,课业余暇,偶一讽咏,辄若不解,虽于一二字句稍有校释,然皆琐细无关宏旨。”(注:陈著《韦庄秦妇吟校笺》,《寒柳堂集》第1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那么“宏旨”何在?就在于:“端己之诗,流行一世,本写故国乱离之惨状,实触新朝宫阃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以生平之杰构,古今之至文,而竟垂诫子孙,禁其传布者,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欺欤?”(注:陈著《韦庄秦妇吟校笺》,《寒柳堂集》第12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实际上平伯对陈之寓意已微有所知,故前面跋语写得非常含蓄,只是说“其意故在牝牡骊黄之间也”。
同是1928年这一年,陈寅恪也为俞平伯先生做了一件值得一书的事,就是应平伯之请,他为俞曲园的《病中呓语》写了一篇跋,时间也是在“春三月”(注:均见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寒柳堂集》第146至147页。)。经学大师愈樾(曲园为号)的《呓语》作于晚清庚子、辛丑(1900至1911)之时,对后来家国政局的事变颇多预见性,因而为士林所传诵。寅恪认为这种现象并不奇怪,因此在跋语中申而论之道:“人事有初中后三际(借用摩尼教语),犹物状有线面体诸形。其演嬗先后之间,即不为确定之因果,亦必生相互之关系。故以观空者以观时,天下人事之变,遂无一不为当然而非偶然。既为偶然,则因有可以前知之理也。”(注:均见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寒柳堂集》第146至147页。)又说:“当时中智之士莫不惴惴然睹大祸之将届,况先生为一代儒林宗硕,湛思而通识之人,值其气机触会,探演微隐以示来者,宜所多言中,复何奇之有焉!”(注:均见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寒柳堂集》第146至147页。)真可以说,知俞樾者寅恪也。跋文还提到与俞平伯的思想交往:“尝与平伯言:‘吾徒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身于非驴非马之国,其所遭遇,在此诗第二第六首之间,至第七首所言,则藐不可期,未能留命以相待,亦姑诵之玩之,比诸遥望海上神山,虽不可即,但知来日尚有此一境者,未始不可以少抒忧生之念。然而其用心苦矣。’”(注:均见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寒柳堂集》第146至147页。)还说:“此诗末首曰:‘略将数语示儿曹。’然则今日平伯之录之诠之者,似亦为当时所预知。此殆所谓人事之当然而非偶然者欤?”(注:均见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寒柳堂集》第146至147页。)可见陈、俞二人的文字因缘并思想之默契,固有存于文字及话语之外者。
所以当1954年俞平伯与胡适一起遭受诬枉之灾,谨慎如寅恪先生也禁不住要为他的老友一辩。这就是写于同年的七律《无题》:
世人欲杀一轩渠,弄墨然脂作计疏。
呙子吠声情可悯,诅公赋芋意何居。
早宗小雅能谈梦,未觅名山便著书。
回首卅年题尾在,处身夷惠泣枯鱼。(注:《陈寅恪诗集》第88至89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研究者有的认为“轩渠”指胡适,实则此典更适合俞平伯的身份特点。《后汉书·蓟子训传》载:“儿识父母,轩渠笑悦,欲往就之。”(注:《后汉书·蓟子训传》:“尝抱郑家婴儿,故失手坠地而死其父母惊号怨痛,不可忍闻,而子训唯谢以过误,终无他说,遂埋藏之。后月余,子训乃抱儿归焉。父母大恐,曰:‘死生异路,虽思吾儿,乞不用复见也。’儿识父母,轩渠笑悦,欲往就之,母不觉揽取,乃实儿也。”参见中华书局校点本《后汉书》第十册,第2745页。)俞平伯1949年以后对新的政权是认同的,而且似乎焕发了致力于学术的积极性,写作与研究格外勤奋。《红楼梦简论》、《读红楼梦随笔》等都成稿于那一时期。轩渠欲就父母怀抱的小儿情态,颇似俞平伯对新政权所采取的亲近态度。诗的最后两句有小注:“昔年跋春在翁有感诗云‘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俞樾室名“春在堂”,所著书称“春在堂全书”,因此“春在翁”自是指俞曲园无疑,可证此诗的具体所指为俞平伯。当然三四两句,如说也将胡适之包括在内,同样解释得通。第三句“呙子”后有注:“太真外传有康国呙子之记载,即今外人所谓‘北京狗’,吾国人则呼之为‘哈巴狗’。元微之梦游春诗‘娇娃睡犹怒’与春晓绝句之‘圭儿撼起钟声动’皆指此物,梦游春之‘娃’乃‘圭’字之误,浅人所妄改者也。”(注:陈著《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释证“洼儿”、“呙子”及“娇娃”和“娇娃”甚详,可参看该书第9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寅恪对批俞以及批胡适之不满,溢于言表,甚至用了责詈挖苦的词语。五、六句“早宗小雅能谈梦,未见名山便著书”,也是指俞平伯年轻的时候就发表诗作及研究《红楼梦》(注:俞平伯的《红楼梦辨》写于1921年,当时只有22岁;1923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也只24岁。而开始发表新诗,在1918年,才19岁。参见孙玉蓉编著的《俞平伯年谱》,《俞平伯全集》第10卷,第434至453页,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当时还很幼稚,并没想到传之后世。尤可见批俞是以强凌弱,实不应该。试想,以平伯先生善良纯真之才性,也逃不脱遭受大规模批判的命运,岂不是“世人欲杀一轩渠”吗?
二
陈寅恪与吴宓的友谊,已为世人所共知。但他们友谊之初建,却和《红楼梦》不无关系。1919年3月2日吴宓应哈佛大学中国学生会的邀请,以《红楼梦新谈》为题,讲析《红楼梦》其书;陈寅恪当时也在哈佛留学,不知是否也听了吴的演讲,但3月26日他写了一首诗送给吴宓,诗题作《红楼梦新谈题词》,全诗八句为: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呛神。(注:《陈寅恪诗集》第7 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四句有注:“虞初号黄车使者”。虞初是汉武帝时期的一个有名的方士,尝著《虞初周说》九百四十篇,因而向有小说初祖之称。张衡《西京赋》也有“小说九百,本自虞初”的记载(注:《汉书·艺文志》载:“‘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又称虞“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列入“小说家”之第十四家。颜注云:“‘史记’云虞初洛阳人,即张衡‘两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者也。”参阅中华书局校点本《汉书》第六册,第1745页。)。诗中“赤县黄车更有人”句,显然是对吴宓《红楼梦新谈》的肯定。后来吴宓确写过多篇研讨《红楼梦》的文字,自成一家之言,受到学术文化界的重视。1919年3月26日他在日记中记下这首赠诗的同时, 对寅恪先生人格和学养有所评价,写道:“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注:《吴宓日记》第二册(1917至1924),第20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可见二人之友谊确因《红楼梦》而相互结缘。而寅恪先生这首题红诗,比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早两年,比俞平伯的《红楼梦辨》早六年,红学史上应有其不该遗忘的位置。
《吴宓日记》还记载有他们留学哈佛时,寅恪与吴宓日常交谈之中,提到的一些有关《红楼梦》的观点。如涉及到爱情这个话题,寅恪认为:“(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二)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等,及中国未嫁之贞女是也。(三)又次之,则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是也。(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注:《吴宓日记》第二册(1917至1924),第21至22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此可见寅恪对爱情极富理想精神,而且随处举《红楼梦》以为例证,说明他对作品的捻熟以及对《红楼》爱情描写的高度评价。
三
陈寅恪先生在自己的史学著作中提到或援引《红楼梦》以取比,最多的是《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两部著作。后者释证钱柳因缘诗,以明清易代为其背景,涉及之人物与曹雪芹和《红楼梦》有旨趣方面的关联。前者所论之作者陈端生更是乾隆时期的女作家,和曹雪芹同一时代环境,思想倾向也不无暗合之处。所以此两书中引证《红楼梦》之处非常之多。
值得注意的是,《论再生缘》里面对众说纷纭的《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问题,寅恪先生表示了自己的看法,而论证方式尤为独特。他认为世传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是乾嘉时某个人参照各本糅合而成书的,所以书中试帖诗非常多。就《红楼梦》研究的常例而言,这是一种很特别的解释,反映出大史家的深厚学养。他的历史故实的依据是,嘉庆修大清会典事例二十五礼部门乾隆二十二年条记载:“本年钦奉渝旨,会试二场表文,改用五言八韵唐律一首。剔厘科场旧习,务收实效。至将来各省士子,甫登贤书,即应会试。中式后,例应朝考。若非预先于乡试时,一体用诗,垂为定制,恐诸士子会试中士后,仍未能遽合程式。应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科乡试为始,于第二而场经文之外,加试五言八韵唐律一首。”(注:均见陈著《论再生缘》,《寒柳堂集》第8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同时又引同书同卷乾隆四十七年条云:“又议定二场排律一首,移至头场试艺后。其性理论一道,移至二场经文后。”(注:均见陈著《论再生缘》,《寒柳堂集》第8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然后寅恪先生申论说:
可知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以后,八股文与试帖诗同一重要。故应试之举子,无不殚竭心力,专攻此二体之诗文。今通行本一百二十回之石头记,为乾隆嘉庆间人所糅合而成者。书中试帖体之诗颇多,盖由于此。(注:均见陈著《论再生缘》,《寒柳堂集》第8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站在历史考证的立场,为《红楼梦》的作者问题增添了强有力的一说。而且引用的是当时最具权威性的法律文本“大清会典”,其结论之根据的可靠性实不可移易又不容异议。以此则《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均出自一人之手的看法,便站不住脚了。
《论再生缘》也曾论及试帖诗的写法上的要求,指出八股文是代圣贤立言,而试帖诗则必须颂扬今圣。至于怎样做才叫做颂扬今圣?他举《红楼梦》里面的两段故事为例:“如戚本石头记第十八回‘庆元宵贾元春归省,助情人林黛玉传诗’中林黛玉代倩作弊,为其情人贾宝玉所作‘杏帘在望’五律诗,其结语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及第五十回‘芦学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李纹李绮所联‘即景联句’五言排律诗,其结语云‘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等即是其例。又悼红轩主人极力摹写潇湘妃子,高逸迈俗,鄙视科举,而一时失检,使之赋此腐句,颂圣终篇。若取与燕北闲人《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聆兰言一心攻旧业’中渴慕金花琼林宴及诰封夫人,而行酒令之十三妹比观,不禁为林妹妹放声一哭也。”(注:《寒柳堂集》第48页。)《红楼梦》第十八回和五十回两个即景赋诗的例子,并不是作品的人物在作试帖诗,而是作者另有取意,让不适合颂圣的人物(宝黛)、不应该颂圣的地点(闺房闭处的芦雪庵),也莫名其妙地颂起圣来。不过这种写法具有极强的反讽意义,作者“干涉时事”的意图暴露无遗。寅恪引用此例说明试帖诗在写法上必须以颂圣终篇,也是恰到好处。他当然深知《红楼梦》作者的构意,可偏要“为林妹妹放声一哭”,其用意大约也是在“牝牡骊黄之间”罢。
寅恪先生另一特见,是他认为《红楼梦》中“不合事理者颇多”。例证之一,贾正放学差及任江西粮道,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等眷属皆不随同前往,实与乾隆时期放外官的制度风俗不合。例证之二,晴雯补裘所补之孔雀毛裘,书中说是出自俄罗斯,寅恪先生认为是无指妄说。相反,《儿女英雄传》描写的赵老学究赴安徽学政之任,并殁于任所,其才女戴苹南也曾跟随前往,倒是实证实例(注:《寒柳堂集》第93页。)。应该承认寅恪所论不无道理,《红楼梦》成书过程复杂,前后非出自一人手笔,且作者多所顾忌,真真假假之处多有。这样,以《红楼》作为证史的依据,宜乎分析具体情形后决定去取。如果因为王、赵、周诸夫人没随贾正任,就得出结论,《再生缘》作者陈端生的母亲汪氏也不会随其生母侍父汪上育赴云南任,则未免武断。而《儿女英雄传》第二回描写的安太太因安老爷无侧室,便不得不亲身随往,以保管官印,实与当时的规定相符合,可作为考证《再生缘》作者经验依据的有力旁证。(注:《儿女英雄传》第二回之相关文字,寅恪先生引录甚详,可参阅《寒柳堂集》第91至92页。)
寅恪先生还直接把《再生缘》与《红楼梦》对比,提出:“端生虽是曹雪芹同时之人,但其在乾隆三十五年春暮写成《再生缘》第十六卷时,必未得见《石头记》,自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端生杏坠香消,光阴水逝之意固原出于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却适与《红楼梦》中林黛玉之感伤不期冥会(戚本《石头记》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之末节)。不过悼红仅间接想象之文,而端生则直接亲历之语,斯为殊异之点,故再生缘伤春之词尤可玩味也。”(注:《寒柳堂集》第53页。)《红楼梦》与《再生缘》都是乾隆时期的作品,其题旨、构意亦不无暗合之点。两部作品都表现出对自由爱情的想往与对女性的特殊期待。《红楼》人物的感会,是作者的想象;《再生缘》作者的感叹则是直接的生活经历。寅恪先生释证这一类作品,常作此虚实之比,下面还要具体谈到,暂不赘。
四
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里引证《红楼梦》的地方更其多多。兹分别意涵,析而论之。首先是《别传》第三章考订柳如是的《男洛神赋》究竟为谁而作,寅恪写道:“细绎此赋命题所以如此者,当由于与河东君交好之男性名士,先有称誉河东君为‘洛神’及其他水仙之语言篇什,然后河东君始有戏作此赋以相酬报之可能。”接下去有一夹注:“寅恪偶检石头记四十三‘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回,以水仙庵所供者为洛神。其三十八回为‘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盖由作者受东坡集十五‘书林逋诗后’七古‘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句之影响。至卧子则深鄙苏诗,所赋‘水仙花’诗,与此无涉,固不待辨。但文选十九曹子建‘洛神赋’题下李善注云:‘汉书音义。如淳曰,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洛水为神。’卧子或有取于此,而以‘水仙花’目河东君,亦未可知也。俟考。”(注: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册第135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这里,寅恪先生意在说明,河东君《男洛神赋》模写之对象,不是汪然明,而是陈子龙;而卧子虽然写过“水仙花”诗,却不像《红楼梦》第四十三回和三十八回的两个章节,是从苏诗中获得的灵感。此说虽然是释证陈柳情缘的捎带之笔,亦可见寅恪先生对《红楼梦》的情节及其用典的谙熟。
同样,《别传》此章考证河东君离开与卧子同居之南楼、暂住于李舒章之横云别墅之后,李曾有横云观景之邀,而卧子托病未往。寅恪于此写道:“不知是托病,抑或真病?若托病者,则其故虽不能确知,但必有河东君复杂之因素在内。若真病者,则崇祯八年首夏,卧子因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而发病,事后虽痊愈,然亦以有所感触,时复卧疾。如《秋居杂诗》第一首‘药饵日相谋’者,即是其证。实世所谓‘心病’而非‘身病’者也。”(注:《柳如是别传》上册第318页。 )以此之故,则横云山赏秋之雅聚,在李舒章可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而卧子如赴约,寅恪先生说,“则转抱林黛玉过梨香院墙下,听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恨矣。”(注:《柳如是别传》上册第318页。 )又顺手拈出《红楼梦》的有关情节,对比两厢人物的心理活动,增加了释证的说服力量及文笔情趣。
甚至《别传》第四章论及崇祯时的郁林州知州刘渔仲和人参的关系,寅恪也要和《红楼梦》联系上。刘曾救助过董小宛,办法就是用人参作礼金,据说用去“数斛”之多。寅恪写道:“人参在明季非仅限于药物之性质,亦可视为货币之代用品矣。渔仲于明季由北京至南方,挟此后起外来之奇货以当多金,岂为行侠救贫耶?抑或求利自济耶?寅恪非中医,且无王夫人‘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之感叹,故于人参之功效,不敢妄置一词。”(注:《柳如是别传》中册第703至704页。)别703~704《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写中秋过后,凤姐的病日渐好起来,为加快治疗,大夫开了新方子,需要二两人参配药。可是贾府上下,死活找不到二两人参,王夫人焦急得昏天黑地。这是《红楼梦》的一段非常重要的情节,占去了整整两个页面。寅恪先生未引原文,不妨增引其中一段文字: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座,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我的引证已嫌过长。只是这段情节实在重要,是《红楼梦》作者创作构意的点睛之笔,不幸被大多数研究者所忽略。你看他说的:“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人们会问:这是讲人参吗?多么像讲一个家族或一个社会的命运!这且不论。回过头来再说陈寅恪先生考证刘渔仲其人与人参的关系,竟然顺手引来了王夫人的感叹之词,不能不令人佩服义宁之学的诗史互证包括用小说来证史的深厚功力。
《柳如是别传》论陈柳情事,对河东君的金明馆咏寒柳一词尤为重视。所以然者,不仅由于此词系直承陈子龙的《上巳行》之语意而作,同时钱牧斋于崇祯十三年秋间连作永遇乐词四章,也深受此词之影响,因而构成“陈柳关系及钱柳因缘转捩点”,而且词旨措意与寅恪先生己身之身世背景正相关合,也就是古典之中绾合着今情。“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腰瘦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风流,几隔着重廉,眉儿愁苦。特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注:《柳如是别传》上册第336页。 )整首词把河东君凄苦的身世和自感自伤的情绪表露无遗。但这首词中的关键字句——引起寅恪先生共鸣的字句,则是下阕的首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寅恪先生写道:
昔时读河东君此词下阕“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诸句,深赏其语意之新,情感之挚。但尚未能确指其出处所在。近年见黄周星有“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之说(见前引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话”类下),及陈忠裕全集二十菩萨蛮“春雨”词(见前引),始恍然悟河东君之意乃谓当昔年与几社胜流交好之时,陈宋李诸人为己身所作春闺风雨之艳词,遂成今日飘零秋雨之预兆。故“暗伤如许”也。必作如是解释,然后语意方有着落,不致空泛。且“念畴昔风流”,与上阕末句“尚有燕台佳句”之语,前后思想通贯。(注:《柳如是别传》上册第337页。)接下去寅恪先生还说:“‘酿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实悲剧中主人翁结局之原则。古代希腊亚理斯多德论悲剧,近年海宁王国维论红楼梦,皆略同此旨。”(注:《柳如是别传》上册第340页。)这里, 寅恪先生引入了一条重要的悲剧美学的原则。亚理斯多德在《诗学》第七章中写道:“按照我们的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完整而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一件事情可能完整而缺乏长度)。所谓完整,指事之有头,有身,有尾。所谓头,指事件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事发生者;所谓尾,恰与此相反,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规自然的上承某事者,但无他事继其后;所谓身,指事之承前启后者。所以结构完整的布局不能随便起讫,而必须遵照此处所说的方式。”(注:亚理斯多德:《诗学》第25页,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亚氏这里所给定的悲剧构成的要件及头、身、尾三者之间的关联,特别是头与尾的因果关系,恰合柳词“春日酿成秋日雨”之意。而王国维论《红楼梦》则曰:
《红楼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命运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以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遍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也。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两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残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注: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王国维遗书》第五册《静安文集》第50至51页。)王国维所引叔本华之说,认为第三种悲剧产生之契机,系“由于剧中之人物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也就是悲剧构成的必然性,这和亚理斯多德提出的“按照必然律或常规自然的上承某事”,属同一机杼,因此在意象上也都略同于柳词的“春日酿成秋日雨”的追溯悲剧成因的句意。这也就是寅恪先生释证陈(子龙)柳(如是)情事,何以要与亚氏诗学和王国维论《红楼梦》连类取比的缘由。
五
《柳如是别传》第四章释证黄陶庵不合钱牧斋之催妆词,对黄的学品人品作了极为详尽的考证。黄嘉定人,名淳耀,字蕴生,人品刚正高洁,尤善八股文。朱鹤令《愚庵小集》称:“先生行谊节概,卓绝千秋,四子经义,既为有明三百年一人,其所作乐府,复旨远词高,义精响厉,真儒者之诗也。”(注:《柳如是别传》中册第508页。)正因为如此,经程孟阳的推荐,钱牧斋专意聘请黄陶庵来家中坐馆,课其子孙爱,时间在明崇祯十二年至十四年。寅恪先生考证此事首尾的同时,对四书文有所评骘,始则引《四库全书总目》一百九十“钦定四书文”条,说明《四书文》所选之文“大抵皆词达理醇,可以传世行远”(注:《柳如是别传》中册第510页。); 次则引钦定四书文卷首乾隆元年六月十八日上谕:“有明制义诸体皆备,如王[鏊]唐[顺之]归[有光]胡[友信]金[声]陈[际泰]章[世纯]黄[淳耀]诸大家,卓然可传。今朕欲□集有明及本朝诸大家制义,精选数百篇,汇为一集,颁布天下。学士方苞于四书问义法,夙尝究心,著司选文之事,务将入选之文,发挥题义清切之处,逐一批抉,俾学者了然心目间,用为模楷。”(注:《柳如是别传》中册第511页。)明列黄陶庵为明代八大家之一。 嗣后又引钦定四书文的“凡例”,标出韩愈关于古文的观点。这都不足为奇。令人惊异的是,紧接着又引录《红楼梦》第八十二回的大段文字,揭出林黛玉对八股文的看法。这段文字如下: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最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也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学。这哪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虽然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贾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思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寅恪先生为什么要在这里引录大段的《红楼梦》的文字呢?且看先生的解释:“清高宗列陶庵之四书文为明代八大家之一,望溪又举退之习之为言,尤与牧斋之语相符合。今检方氏所选陶庵文多至二十篇,足证上引朱长儒‘陶庵先生四子经义,为有明三百年一人’之语,实非过情之誉。至林黛玉谓‘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轻微淡远的’,即四库总目所谓‘清真雅正’及‘词达理醇’者,如陶庵之经义,皆此类也。噫!道学先生竟能得林妹妹为知己,可视乐善堂主人(清高宗御制乐善堂文集,初刻原有制义一卷,后来定本删去。见四库全书总目一七三别集类‘御制乐善堂定本’条)及钱朱方三老之推挹为不足道矣。一笑!”(注:《柳如是别传》中册第512页。)表面观之, 似乎是寅恪先生涉笔成趣,开了一个玩笑;实际上则是用小说来证史,通过宝黛之间对八股文的辩难,来提升论证的说服力。钱牧斋、朱长儒、方望溪以及乾隆帝推崇四书文之优秀者,固不待言。性气孤高、目无下尘的林黛玉,对四书文也取分析的态度,而且是在与具反叛意识的情哥哥面前大胆陈言,这种释证方法,即便是顽固执拗的读者也会被说服而无异见。
《别传》第五章证发钱柳暗中进行反清复明活动,涉及钱牧斋和彩生的关系。彩生系一妓女,刚烈而有民族气节。牧斋由是悬想,如果彩生也如董小宛似的因征歌选色被掠入京华,则清主的性命庶可掌握。当然这只不过是牧斋的一方想象之词,实际上根本没有此种可能。由此可见晚年的牧斋为反清已无孔不入了。他写的《陆子玄真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其四云:“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枯木寒林都解语,海棠十月夜催花。”诗中的“漏月”一典,指荆轲刺秦事,牧斋诗遵王注本在另一首“十指琴心传漏月”句下有注(注:遵王引杨慎《禅林钩玄》云:“漏月事见燕丹子,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荆轲之手。相如寄声于桌氏,终获文君之身。皆丝桐传意也。秦王为荆轲所持,王曰,乞听琴声而死。琴女名漏月,弹音曰,罗毂单衣,可掣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庐之剑,可负而拔。王如其言,遂暂荆轲。”参见《柳如是别传》下册第1120页。)。第四句“海棠十月夜催花”,寅恪先生引谢肇制五杂俎为证:“大凡天地之气,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当纯阴纯阳用事之日,而阴阳之潜伏者,已浸浸萌孽矣。故四月有亢龙之戒,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注:《柳如是别传》下册第1121页。)本来释证至此,诗句的含义已清楚无误,不会有人对“十月催花”再生疑窦。然而寅恪仍不罢休,还要引证《红楼梦》里贾母的话予以参证,事见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指海棠)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我们不得不佩服寅恪先生的考证工夫。必得把牧斋诗中“十月催花”的花名海棠也找到有力的旁证,才感到惬意。《红楼梦》里的老祖宗贾母,是一极有经验阅历的老夫人,她对十一月犹见海棠开花的怪现象,作了富有说服力的解释。寅恪先生此刻引来《红楼梦》里最具权威地位的人士的话给予旁证,说服力的程度可想而知。
六
河东君的形貌特点,据记载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而身体特点则是耐寒。后者的依据是陈子龙的《蝶恋花·春晓》词:“故脱余绵,忍耐寒时节。”以及钱牧斋《河东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诗,其中有句:“早梅半面留残腊,翠柳全身耐晓寒。”寅恪先生写道:“此耐寒习惯,亦非坚忍性特强之人不易办。或者河东君当时已如中国旧日之乞丐,欧洲维也纳之妇女,略服砒剂,既可御寒,复可令面颊红润。斯乃极谬妄之假说,姑记于此,以俟当世医学考古学人之善美容术者教正。”(注:《柳如是别传》中册第562页。)至于河东君是否已掌握此种美容技术,当然不好论定,因此寅恪先生只是作为假说提出来供大家讨论。但寅老下面的论说,直接关乎《柳如是别传》与《红楼梦》的人物之间的比较,尤其值得我们注意:
兹有一事可论者,吾国旧时妇女化装美容之术,似分外用内服两种。属于外用者,如脂粉及香熏之类,不必多举,属于内服者,如河东君有服砒之可能及薛宝钗服冷香丸(见石头记第七及第八两回),即是其例。前引卧子为河东君而作之《长相思》诗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寅恪按,此句用后汉书列传四十四杨震传‘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之语,甚为巧妙,足见文才之一斑),绮窗何必长相守。”然则河东君之香乃热香,薛宝钗之香乃冷香,冷香犹令宝玉移情,热香更使卧子消魂矣。 (注:《柳如是别传》中册第562页。)《红楼梦》里的薛宝钗服冷香丸,曾引起读者的极大兴趣,而且猜测不一;研究者的看法也不尽一致。寅恪先生的看法很明确,认为是为了美容,并以此反证河东君有服少量砒霜的可能。《红楼》人物的趣事奥典,成为史家释诗证史的随手拈来的有用资料,只有寅恪先生才能做得如此得心应手。
还有一个例子是《别传》第五章,考证钱牧斋牵连于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下狱四十天后经过河东君的拼死营救得以获释。黄毓祺系江阴人,乙酉清兵南下,倡义守城,城不守则起兵策应,实为一抗清英雄。顺治五年事发囚黄于泰州狱,后转囚南京,凛然不屈而死。黄的门生即常熟人,牧斋与黄毓祺相识并有所往还,应该是事实。虽然柳如是曾去海上犒赏黄毓祺的部队的说法不一定可靠,牧斋与黄案确有牵连,还是事出有因。河东君营救牧斋,走的是梁慎可的门路,她在南京住慎可家中,甚得梁母吴太夫人欢心。而慎可当顺治初年极有可能参与南下军帅马国拄或洪承畴的军府,寄寓江宁。因此极有可能是梁母的旨意,慎可出面与之说情,牧斋才得以获释。后来牧斋写“梁母吴太夫人寿序”以及“致镇台”手札,都对河东君在梁府曾得老夫人厚爱一事念念不忘,盖因于此。寅恪先生一路考释之后复归结说:
第三章引钱肇螯质直谈耳,谓河东君在周道登家为群妾所谴,几至杀身,赖周母之力得免于死。观牧斋“梁母吴太夫人寿序”可证河东君与慎可母之关系,与应付周旋念西母者,正复相同。河东君善博老夫人之欢心一至于此。噫!天下之“老祖宗”固不少,而“凤丫头”岂能多得者哉?牧斋之免祸,非偶然也。(注:《柳如是别传》下册第898 页。)最后寅恪先生又引出了《红楼》人物,比河东君于王熙凤。这一比拟是十分确切的,因为河东君身上确有王熙凤的特点。机智、幽默、灵活、懂礼,善解人意,很难讲这两个人谁更像谁。正因此《红楼梦》里的人物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有真实的生活依据的。虽然我们不好断定生当乾隆时期的曹雪芹,在构思作品情节的时候,已经对百年前的钱柳因缘和陈柳情缘有所感会,因而取作为素材的蓝本。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顺便提到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一书,其第四章论元稹的“艳诗及悼亡诗”,也曾以《红楼梦》与之比较,写道:“微之梦游春自传之诗,与近日研究红楼梦之‘微言大义’派所言者,有可参证者焉。昔王静安先生论红楼梦,其释‘秉风情,擅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意谓风情月貌为天性所赋,而终不能不败家者,乃人性与社会之冲突。其旨与西土亚理斯多德之论悲剧,及卢梭之第雄论文暗合。其实微之之为人,乃合甄贾宝玉于一人。其婚姻则同于贾,而仕宦则符于甄。”(注: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96至9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元稹一生热中仕宦,在这一点上和甄宝玉相似;而在感情生活上,又极风流放诞,表现在对寒族出身的双方始乱终弃,转而娶出身高门之韦氏。这点和弃黛娶钗的宝玉有形式上的相似,因宝玉是被动的不得不如是。由于元稹的梦游春诗主要写自身的经历体验,因而可发之覆甚多。基于此一点,寅恪认为研究《红楼梦》的寻求“微言大义”的一派所使用的方法,可作为研究元稹诗作的参考。至于王国维论《红楼梦》和亚理斯多德的论悲剧的观念,上面已从别一角度谈及,限于篇幅,此处不再深入为说。
七
更可注意者,陈寅恪先生撰写《柳如是别传》的过程中,不仅随手牵引《红楼》人物的故事和语言,以为释解钱柳因缘诗和陈柳情缘之作的重要参证,而且直接把《别传》的传主柳如是和《红楼梦》的女主人公林黛玉联系起来,指证其人物性格之间具有并非偶然的一致性。问题的提出是由于河东君与钱牧斋结缡之后,很长时间都处于身体不适和精神不佳的状态之中,而原因不排除仍在思念旧情人陈子龙以及日常饮酒过量,所以牧斋诗有“薄病轻寒禁酒天”、“薄病如中酒”等句。寅恪先生于此写道:
今日思之,抑可伤矣。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及“倾国倾城貌”,形容张崔两方之词,成为一理想之林黛玉。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吴越一隅之地,实有将此理想而具体化之河东君。真如汤玉茗所写柳春卿梦中之美人,杜丽娘梦中之书生。后来果成为南安道院之小姐,广州学宫之秀才。居然中国老聃所谓“虚者实之”者,可与希腊柏拉图意识形态之学说,互相证发,岂不异哉!(注:《柳如是别传》中册第572至573页。)请注意,寅恪先生认为林黛玉这一形象,是糅合《西厢记》里莺莺和张生两个人物的特点塑造而成的,不啻为《红楼梦》研究的孤明先发之见。笔者涉猎红学有年,从未见有另外的研究者表述过如此的看法。另外寅恪先生明确提出,河东君就是林黛玉;只不过前者是生活中的实有人物,后者是生活中实有人物的文学理想;后者对前者而言,恰合于老子的“虚者实之”之意,同时也与柏拉图的理念是最真实的哲学思想不期而合。
《别传》在释证和复原柳如是与当时吴越胜流往还交游的盛况时,也曾拿河东君等南国名姝与《聊斋志异》里的诸狐女相比并,从而得出何以柳如是比林黛玉相同的结论。这段文字是这样写的:“寅恪尝谓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记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思,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吴越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且为蓠壁间物,不待寓意游戏之文,于梦寐中以求之也。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虐,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语髣髴近似,虽可发笑,亦足以藉此窥见三百年前南北社会风气歧异之点矣。”(注:《柳如是别传》上册第75页。)这就是说,如果以河东君比之《聊斋志异》里的诸狐女,也可以说是“虚者实之”之意。
我个人的看法,寅恪先生在把河东君与《红楼梦》里的人物相比较的同时(实际上还有《牡丹亭》里的人物),又与《聊斋志异》里的诸狐女相比较,这种释证古典文献的方法,不仅对所涉及的相关著作,而且对整个明清文化思潮的研究,也有非常重要的方法论的意义。不可否认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时期,在文化上是一极专制的时代,因而《红楼梦》作者才虚拟一个大观园,让十三、四岁的小儿女勾心斗角、谈情说爱,还尽可能地搀杂着对君臣大伦以及圣贤经典的揶揄排击之论,很可能是预先打掩护,寓童言无忌之意。而蒲松龄则谈狐说鬼,把人间的不平、罪恶挪到非人的世界,虽是给自己占地步,其“狼子野心”不免昭然若揭。河东君等南国名姝与吴越党社胜流,生当明末,政治环境比曹雪芹、蒲松龄的时期要宽松一些,因此他们不仅谈情说爱肆无忌惮,而且结社议政、党同伐异、聚众闹事,也毫无顾忌。《别传》作者盛赞传主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同时意图说明,这种精神与思想也需要相应的环境来支撑。
八
“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注:《柳如是别传》第一章“缘起”之题诗,上册第7页。 )陈寅恪先生释证钱柳因缘诗作和论述《再生缘》及其作者陈端生,每每牵及小说《红楼梦》已如上述。其实并不偶然。这些作品的作者和人物,都活动于明清之际以及清朝的乾隆时期的社会舞台,也就是当政权更迭和新朝的统治特别严酷的时候,此种历史时刻,更能见出士人的出处进退的立身大节。如果说陈先生晚年撰写《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是在“颂红妆”(注:陈寅恪《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诗有句:“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陈寅恪诗集》第113页。), 那末《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早于他三百多年就在那里大“颂”特“颂红妆”了。人所共知,曹、陈(端生)的“颂红妆”是有历史时代的缘由的。那末寅恪先生呢?他何以要在衰病之年以千钧之力来写《柳如是别传》和《论再生缘》?“点佛弟之额粉,久已先干。”(注:陈寅恪:《论再生缘校补后序》,《寒柳堂集》第96页。)《论再生缘》后序如是说。“纵回杨爱千斤笑,终剩归庄万古愁。”(注:《柳如是别传》上册第1页。)《柳如是别传》第一章“缘起”第一首题诗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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