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词的感官意象及其幽冷词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象论文,感官论文,姜夔词论文,幽冷词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南宋江湖词人姜夔词风以清空骚雅、幽韵冷香著称。关于此种风貌的成因,历来有不少学者予以阐释,可以说各有所得。然而笔者在研究过程中发现,感官意象的大量运用与表达是导致其词风与众不同、有自树立的内部原因之一。此处所谓的“感官”意象,即是与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乃至心灵感觉等相关的一切有意味的物象。通过考察,笔者认为,姜氏擅长捕捉各种感官意象来表达其精神意旨,塑造幽冷词风。姜词中的感官意象的选择与其人狷介的品格关系密切,同时也为其词的造境艺术增加了重要元素。这些都值得我们予以深入研究。
感官意象与精神意旨的表达
姜夔命运坎坷,以清客身份寄居权贵之门,故其《自叙》中悲叹道:“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其友人苏泂曾云:“白石鄱姜病更贫,几年白下往来频。歌词剪就能哀怨,未必刘郎是后身。”(《金陵杂兴》)姜夔屡屡自比为宋玉、杜牧,抒发“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除夜自石湖归苕溪》)、“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玲珑四犯》)的愤懑;同时又以忧郁凄凉的眼光观察世界,即如其《卜算子》词所云“举目悲风景”,并加以“冷处理”,寄托落拓连蹇的人生感受以及国事衰颓的时代悲叹。姜夔84首词中,孤冷幽峭的字眼出现次数最多,如寒(32次)、愁(25次)、清(20次)、幽(19次)、空(18次)、冷(14次)、乱(13次)、寂(12次)等,尽皆充斥着清寂悲凉的精神意旨。而这些精神意旨往往是通过各种感官意象委婉传达的。
其一,姜夔词中擅以各种凄清空寂的听觉意象,渲染无限悲愁的意绪。如对蛩吟、啼□、蝉噪等禽鸟虫豸之音的运用,其《齐天乐》小序有云:“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作品以蟋蟀哀鸣之声为情感的触发点,牵惹幽愁暗恨的伤心曲,由此生发失意文人、闺中思妇、异乡客子以及不幸君王听到蟋蟀叫声后的心理感受,营造出“伤心无数”的愁怨氛围。整首词作以声传情,声情并沛,听觉意象群渲染着静寂哀愁的情感氛围,非常形象真切地吐露出秋士之悲、兴亡之慨。许昂霄《词综偶评》评之曰:“将蟋蟀与听蟋蟀者,层层夹写,如环无端,真化工之笔也。”① 另如《霓裳中序第一》“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八归》“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墙萤暗,藓阶蛩切”,通过凄切虫声,营造冷清带愁的情感氛围,抒写出离散孤独、羁旅漂流之悲。他还屡屡描摹山鸟的啼鸣,如《鬲溪梅令》“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琵琶仙》“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卜算子》“枝上幺禽一两声,犹似宫娥唱”;刻写清猿、暮鸦、晚蝉的声响,如《清波引》“况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醉吟商小品》“暮鸦啼处,梦逐金鞍去”、《惜红衣》“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等,也都借助动物意象的清寂悲音,传写出萧索凄怨的词人心境。
清人宋翔凤《乐府馀论》评曰:“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② 姜夔词中还往往通过角、笛、笙、箫等乐器之音,寄托复杂的身世之戚以及沉重的家国之悲。其中最著名者,当属作于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的《扬州慢》(淮左名都)。词前小序交代作者途经惨遭兵燹之后的扬州城,“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从听觉角度来看,作品三处写声:上片“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乃扬州人不堪回首,于此沉默之中蕴含着无限酸楚;接之以“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此乃以有声衬无声,进一步渲染整座城池的萧条冷寂;下片结末所写“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则又抚今追昔,感念往日的歌舞喧阗顿然成空,只剩下寒彻入骨的荒寂清苦。姜夔的怀古伤乱之情,通过这些声响的描摹和衬托,显得越加凄怆感人。光宗绍熙元年(1190),姜夔客居合肥,频频刻画凄厉角声,如《淡黄柳》“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凄凉犯》“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等,流露出离乱伤远的愁绪,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评曰:“白石来往江淮,缘情触绪,百端交集,托意哀丝。故舞席歌场,时有击碎唾壶之意。”③ 笛声本属音色清亮悠扬的乐器,适于表达文士雅逸闲远的情怀,姜夔在《暗香》词中即深情追忆旧时月色下梅边吹笛的清雅生活。然而,世事变幻又令其顿生物是人非的感慨。他在《蓦山溪》词中重游故友钱良臣在华亭的园林,抚今追昔,感喟良多。“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化用魏晋名士向秀行经山阳故居、闻笛而作《思旧赋》以怀念嵇康、吕安的典故,于凄怨的笛声中寄托无限哀思。
其二,姜夔笔下的视觉意象基本属于以青绿色为主的冷色系列,由此表现清凉或寒冷的景物,叩合白石低沉悲楚的心绪,形成了幽冷词风。其词中出现的苔藓、翠藤、翠尊、愁漪、翠澜、翠眉、绿萼、寒碧、残柳、衰草寒烟、冷云迷浦等意象,色调清淡凄寂。即便其中出现的红色,也多为坠红、乱红、冷红、湿红,并且作为冷色系统的陪衬物,越发渲染出青春消逝、人生衰残的悲怨。红和绿的色彩对比,保持了画面的整体性、稳定性,如其《水龙吟》词所绘:“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红衣青灯,相映成趣,营造出一派清幽之境。如《阮郎归》词描绘清新和谐的西湖早景画面:“红云低压碧玻璃,惺忪花上啼。静看楼角拂长枝,朝寒吹翠眉。”这里所写,有声有色,还有细腻的肤觉感受,构成了五官开放、万象毕现的艺术境界。其《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词赋梅写人,笔致凄丽。“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云梅枝像是浸泡在愁苦的湘波中,凄楚之情溢于言表。词人以竹之红斑比梅之红花,越发增加了恍惚迷离的艺术效果。“相思血,都沁绿筠枝”,言相思的血泪浸透了绿竹,其色红,其情殷,包蕴着深浓的愁绪。此处“沁”字与上片“浸”字的使用,笔触瘦硬,清劲有力,传写出凄艳感人的情致。
其三,姜夔词中每每可见清寒的触觉意象,以致笔下无处不冷,无物不寒,这一点可与周邦彦词的暖意温煦进行对照。同样歌咏月亮,姜词是“冷月无声”(《扬州慢》)、“月冷龙沙”(《翠楼吟》),周词则为“暖月明霞光”(《看花回》)。同样描摹风、云,姜词是“东风冷,香远茜裙归”(《小重山令》)、“冷云迷浦”(《清波引》),周词则为“帘卷青楼东风暖”(《花心动》)、“金闺平帖春云暖”(《虞美人》)。姜词善写花、树之冷,如“冷红叶叶下塘秋”(《忆王孙》)、“重见冷枫红舞”(《法曲献仙音》);周词则多显女性娇容之暖,如“赖有蛾眉能暖客”(《渔家傲》)、“微暖面脂融”(《月中行》)。透过这一些触觉意象的对比,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姜、周二人词风冷峭与绵软的差异。姜词正是通过清冷之触觉意象,折映出内心意绪的孤寂与悲怆。
其四,姜夔词中的嗅觉意象亦多有冷香幽淡的特点,读之令人神清意远。他歌咏梅花,即为“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莺声绕红楼》)、“回首江南天欲暮,折寒香、倩谁传语”(《夜行船》);描摹荷花,亦云“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与之同时代的吴文英,则较多刻写甜腻柔曼的馥郁暖香,如“腻水染花腥”(《八声甘州》)、“柔香系幽素”(《祝英台近》)、“绣圈犹带脂香浅”(《踏莎行》)等。与之相比,姜夔词则更为清空幽冷,借助清冷意象的描摹,寄托凄寒入骨的身世悲戚。至于味觉意象,姜词中屡以“苦”字入词,如《念奴娇》“梅风吹溽,此君直恁清苦”、《秋宵吟》“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点绛唇》“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等。词人巧用此一味觉语汇,创造出冷涩郁楚的意境,人生哀苦之情自然流溢其中。
感官意象与“幽韵冷香”的狷介品格
姜夔词中感官意象的运用对“幽韵冷香”风格的塑造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而上述种种感官意象的选择和表达,与词人清逸的精神意趣和狷介的品格有着密切关系。
一方面,姜夔清雅闲逸的精神意趣和追求为姜氏感官意象的大量运用提供了基础。宋人陈郁《藏一话腴》内编卷下描述姜夔神态,曰:“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充栋汗牛。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④ 陈郁将他比之“晋宋间人”,赞赏高远洒落的气质神韵。何为“晋宋间人”?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之美》一文中认为晋代是士大夫“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⑤。宋代文官制度的建立,重文轻武的政治取向,引导雅逸文化风尚的兴起和繁盛。广大士大夫文人追求精神的自由放达,审美意趣的闲适洒脱,于是纷纷追慕晋人之风,而且将“晋宋间人”作为褒誉清雅萧散人品的代名词。靖康南渡后,时代情势更加类同于永嘉东渡后晋宋人物的生存状态,国破家亡之痛、放逸山林之思,都达成了精神契合。文人墨客自比为晋宋间人,辛弃疾即常以陶渊明自比,刘过亦“自谓晋、宋间人物”⑥;而且常将知交好友誉为晋宋人,如杨万里推许范成大,曰:“公风神英迈,意气倾倒,拔新领异之谈,登峰造极之理,萧然如晋宋间人物。”⑦ 范成大则称赞姜夔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⑧。这些称谓,统统表现出宋季文人清雅闲逸的精神意趣和追求,姜夔亦然。姜氏曾寄食张鎡、张鉴兄弟。张鎡为南宋循王张俊曾孙,生活极为奢华,却又崇尚清雅脱俗。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记载:
(张鎡)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絙悬之空半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⑨
置身于如此贵家雅玩的生活环境,姜夔才华横溢,弹琴吹箫,“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⑩。他所填制的词作也自然流露出中流容与、清雅不俗的格调。其《湘月》词序写道:
长溪杨声伯典长沙楫棹,居濒湘江,窗间所见,如燕公、郭熙画图,卧起幽适。丙午七月既望……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練服,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11)
白石与文友泛舟湘江,秋月烟渚,风雅惬意,情趣盎然,故于词作中“一叶夷犹乘兴”、“中流容与”,清幽景色与词人幽远情怀相表里,尽显从容自在、悠然自得的神态。古人惯常以玉比德,寄寓高雅脱俗的气格。姜夔词咏及“玉”字,竟达31次之多,即于《湘月》词中,“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展现同游者风流倜傥,饶富名士风度。他常常为笔下的梅花冠以美称,如“玉妃起舞”(《清波引》)、“玉梅几树”(《玉梅令》)、“苔枝缀玉”(《疏影》)、“怅玉钿似扫”(《月下笛》)、“玉蕊松低覆”、“云绿峨峨玉万枝,别有仙风味”(《卜算子》),词人以玉喻梅,揭示其冰清玉洁的雅韵;徜徉其间的美人,则更富清秀雅洁的气格:“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暗香》)其中也渗透出词人风流蕴藉、闲远超迈的意趣情怀。
另一方面,姜夔的人生遍尝怀才不遇、游食四方、寄人篱下的辛酸,这使得其词在南宋文士清雅脱俗的风气之外,必然运用大量可以形成孤冷幽洁的底色和基调的感官意象。作为一位性情敏感的词人,姜夔对自己位卑才高、依人作幕的命运倍感屈辱,始终保持着独立不迁的自尊心态。其《姜尧章自叙》述及张鎡“念其困踬场屋,至欲输资以拜爵,某辞谢不愿,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对于好友的慷慨赠与,姜夔均推辞不受,彰显出清雅狷介、孤高自守的人格精神。《论语·子路》记载孔子有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比之宋季词人,王国维《人间词话》即云:“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12) 落拓不偶的生活遭际,身处衰世的感伤意绪,都令姜夔才志难伸,无可奈何,只得归于清寒寂寞,保持狷洁简傲的个性气质。他大量咏梅、咏荷,实则寄托自身清雅高洁的情志。姜夔钟情于梅,咏梅题材几乎接近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其人其词,颇具梅品。其中最著名的《暗香》词,追忆昔日倚梅吹笛和美人夜摘梅花的清雅情事,“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幽香沁人,令人神清气爽。下面追忆携手同游西湖赏千树梅花绽放之景:“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初春寒碧的湖水,映照着千叠如云的梅花,展现出梅花的绝美芳姿,将林逋所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描绘得更加细腻幽雅。因此刘熙载在《艺概·词概》中指出:“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13) 姜夔的《念奴娇》(闹红一舸)词则细腻刻画荷花盛景,传达出它的精神气质,也表达出词人赏爱荷花的深情,从中寄托了对“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人格的追求。缪钺先生评之曰:“姜白石所以独借梅与荷以发抒而不借旁的花,则是由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其品最清;梅花凌冰雪而独开,其格最劲,与自己的性情相合。而白石之词格清劲,也可以说就是他人格的体现。”(14) 由此又可知,姜夔词中出现的嗅觉意象“梅香”、“暗香”、“冷香”等与其人格暗合。
再一方面,姜夔有似山人隐者的风神气韵也与其感官意象的运用有着内在联系。元人陶宗仪《书史会要》云:“姜尧章书法,迥脱脂粉。一洗尘俗,有如山人隐者。”(15) 其实,不仅姜夔的书法追求如此,其人生理想亦时常流露出远离尘嚣的意趣。《姜尧章自叙》有云:“待制杨公以为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友。”指出白石人品文章神似陆龟蒙。夏承焘《白石辑传》亦称:“万里尝称其文无不工,甚似陆龟蒙。夔来往苏、杭间,亦颇以龟蒙自拟。”(16) 更表明姜夔自觉地将陆龟蒙作为自己精神追慕的对象。他在《三高祠》中宣称:“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又云:“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松作客归。”在《点绛唇》(燕雁无心)词里,他也咏道:“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流露出立志归隐、高蹈脱俗的情怀。张羽《白石道人传》中记载,“(姜)晚年倦于津梁,常僦居西湖,屡困不能给资,贷于故人,或卖文以自食,然食客如故,亦仍不废啸傲”(17)。在他的身上,始终保持着宠辱不惊、野逸疏旷的气质格调。清人戈载在《白石道人歌曲跋》中指出:“白石之词,清气盘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其高远峭拔之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也。”(18) 蒋兆兰《词说》亦云:“南渡以后,尧章崛起,清劲逋峭,于美成外别树一帜。”(19) 姜夔的词法,远承韦庄“响遏入云”的疏朗风格,又受到同时代辛弃疾豪放词风的影响,“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20)。他秉承南宋文士总体的理性文化追求以及江西派瘦硬峭拔的诗歌风格,其词作带有清刚顿挫的气势,以峭劲救软媚,以含蓄救粗犷,富于理性创作精神。他擅长书法,笔锋瘦硬,其词作亦富清逸劲健、清高疏淡的“风神”。其《长亭怨慢》(渐吹尽)词以硬笔写柔情,于笔势的起落缓急的变换中,尽显沉雄顿挫之气;恰似一幅侧锋运笔、刚柔间出、节奏起伏的行草佳作,非常真切地展现出野逸词人的内在气骨和神韵。沈义父《乐府指迷》曾经评价姜夔词“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21)。其实,所谓“生硬”,正是姜夔借鉴江西诗派,融入江湖寒士清高自守气骨,在词体创作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清刚瘦硬的格调和个性特色。诚如詹安泰先生所言:“(姜词)力扫浮艳,运质实于清空,以健笔写柔情,自成一种风格,仿佛诗中的江西诗派。”(22) 相应地,姜夔词的感官意象也因此加重了瘦硬冷峭的表达效果。
感官意象与结体于虚的造境艺术
姜词中的感官意象为其词结体于虚的造境艺术提供了语码、技巧和手段,成为重要的造境元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云:
《白石道人诗集》,鄱阳姜夔尧章撰。千岩萧东夫识之于年少客游,以其兄之子妻之。石湖范至能尤爱其诗,杨诚斋亦爱之。尝称其《岁除舟行》十绝,以为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23)
其实,姜夔的词亦复如此。姜氏正是通过“敲金戛玉之奇声”来展现写意空灵的意境特色。其词中声、色、味、嗅、触觉乃至心灵感觉等意象交融形成了可视、可感、有声有色的艺术境界。
其一,姜夔善于运用联觉思维,通过艺术的通感将不同的感官意象连缀在一起,表现特定的心理感受,由此形成了清冷萧索的意境。钱钟书在《通感》一文中指出:
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24)
姜夔词中类似的例证不胜枚举,例如《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视觉意象结合肤觉感受,真切流露出念远伤别的萧索凄怆之感。另如《忆王孙》“冷红叶叶下塘秋”、《惜红衣》“并刀破甘碧”、《江梅引》“湿红恨墨浅封题”、《石湖仙》“绿香红舞”等等词句,也都运用通感手法,收到了丰富的表情效果。而其《念奴娇》词一开头“闹红一舸”,即如同“红杏枝头春意闹”一样,既写出荷花盛开的红艳,也见出一舸游人的兴致。“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极其细腻传神地描摹荷花的艳冶之态:水波荡漾,翠绿的荷叶翻飞,散发出阵阵清凉。那鲜艳的荷花好像美人面颊,醉意才消,还残留着浅淡的红晕。“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则更显精妙。它首先采用拟人之法,把荷花写成一位冰清玉洁、亭亭玉立的美人,她嫣然含笑,身上洋溢着清香幽韵,“诗意与花香俱摇漾于水烟渺霭中”,“通首如仙人行空,足不履地,宜叔夏读之,‘神观飞越也’”(25)。其次是想象新颖奇特。本来是作者感受到荷花之美而写出诗句,它却说是荷花嫣然含笑,把冷香送入诗句;而且“冷香”竟然能“飞上”诗句,就更加是奇思妙想了,显得极其灵动活泼、精美雅致。因此冯煦《蒿庵论词》评之曰:“超脱蹊径,天籁人力,两臻绝顶,笔之所至,神韵俱到。”另如《角招》(为春瘦)词抒写忆念旧游之情。下片有云“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运用独特的感受,表达伤怀之情,俞陛云评之曰:“旧欢则甘如蜀荔,新愁则酸若江梅,两味相荡,浑如中酒。后主所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也。”(26) 这样的写法确实为白石清空冷峭的词境提供了“便捷”术。
其二,姜夔词因情造景,突出主观意念对客观物象的强烈操控,通过特定“感官”意象群的组接、铺展,更为关注、深切地抒写出内在情意,从而营造朦胧幽约的审美意境。例如他吟咏月夜的梅花:“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小重山令》)、“月上海云沉,鸥去吴波迥。行过西泠有一枝,竹暗人家静”、“梅雪相兼不见花,月影玲珑彻”(《卜算子》)以及“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暗香》)、“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疏影》)等,皆通过景物、环境的渲染,突显出梅花的冷韵幽香,也寄寓着词人清雅高洁的品性。其《卜算子》词描写苍苔覆盖的梅树:“日暮冥冥一见来,略比年时瘦。”正是以梅花的形瘦,映衬出词人内心的人生衰残之感。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比较南北宋词情景表现手法的差异,指出:“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26) 姜夔词作中的“冷”、“暗”色调并不是物象的原色,而是词人心理的投射;而破败之景和衰残之物,又象征着词人美好理想被摧残后的孤独失望。例如其《八归·湘中送胡德华》词将雨后庭院内的莲、桐、萤、蛩等典型意象联缀在一起,渲染临别之际的凄黯情境。“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又深寓家国衰飒之悲。下片“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渚边送别,悬想行者行舟情状,蕴含依依难舍深情。结末数句“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进一步采取“从对面着笔”的表现手法,化用李白《玉阶怨》、杜甫《月夜》的字句和意境,设想胡德华归家之后夫妇团圆的情状。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云:“言情之词,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宛流美之致。”并且评析姜夔此词结末数语:“似此造境,觉秦七、黄九尚有未到,何论馀子!”(27) 他的恋情词则往往过滤、省略掉缠绵温馨的爱恋细节,只表现离别之后的苦恋相思,并且用独特的冷色调来处理炽热的柔情,从而将恋情典雅化,赋予柔思艳情以高雅情趣和超尘脱俗的韵味。因此陈廷焯评析白石词“以清虚为体”,陈锐《袌碧斋词话》亦谓白石词“结体于虚”。所谓“虚”,意即恽格《南山画跋》所云:“夫笔尽而意无穷,虚之谓也。”例如姜夔《扬州慢》词中所云:“废池乔木,犹厌言兵。”陈廷焯谓:“‘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因此,白石“无穷哀感,都在虚处”(28)。正因为姜夔词写意传神,以情驭景,结体于虚,故此造成了朦胧幽约的审美意境。他的词追求清气盘空的章法,要眇馨逸的远韵,虚灵化、冷寂化的表达效果。他笔下的景物,多为“野老林泉,故王台榭”(《一萼红》)、“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探春慢》),无限家国之愁、身世之悲、情殇之痛,尽在不言之中。他笔下的情人形象,如“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梦中未比丹青现,暗里忽惊山鸟啼”(《鹧鸪天》)、“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江梅引》),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触,蕴含着词人朦胧飘忽的惆怅。清人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一指出:“姜、张诸子,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所道出的正是姜氏以“感官”意象群的组接、铺展来造境形成的艺术效果。
王国维《人间词话》曾对姜夔词颇予贬抑。他批评姜词“有格而无情”,并称:“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29) 王国维的词学思想推崇唐五代词的天然本色之美,故对南宋词的人工雕琢颇多指斥。不过他对姜夔词的批评,确实有失偏颇。姜词各种感官意象的运用,对其清峭顿挫章法的构建,虚实时空的转换,结体于虚的表情方式具有铺垫作用,为其词作呈现出缥缈朦胧的意境提供了可能。姜词因情设景,表现“有我之境”,情致的表达比较疏朗明晰。即如张炎《词源》所云:“野云孤飞,去留无迹”,陈廷焯亦称:“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30) 这正是以感官意象交互运用来造境所产生的间离化艺术效果,往往能够给人以咀嚼不尽、余味无穷的审美感受。可以这样讲,姜夔词独具特色的艺术魅力正是由于其擅用感官意象的结果。
注释:
① 许昂霄:《词综偶评》,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58页。
② 宋翔凤:《乐府馀论》,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03页。
③ 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30页。
④ 陈郁:《藏一话腴》,载施蛰存《宋元词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530页。
⑤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8、211页。
⑥ 张世南:《游宦纪闻》,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页。
⑦ 杨万里:《石湖先生大资参政范公文集序》,《诚斋集》卷八三,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版。
⑧ 姜夔:《姜尧章自叙》,转引自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二,学苑出版社1987年版,第229页。
⑨ 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93页。
⑩(17) 张羽:《白石道人传》,转引自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21、322页。
(11) 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页。
(12)(29) 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13页。
(13) 刘熙载:《艺概·词概》,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94页。
(14) 缪钺:《论姜夔词》,载《缪钺说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页。
(15) 陶宗仪:《书史会要》,四库全书本。
(16) 夏承焘:《白石辑传》,《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18) 戈载:《白石道人歌曲跋》,载《宋七家词选》,蒙香室丛书本。
(19) 蒋兆兰:《词说》,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32页。
(20)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44页。
(21) 沈义父:《乐府指迷》,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8页。
(22) 詹安泰:《宋词风格流派略谈》,载《詹安泰词学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2页。
(23)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06页。
(24) 钱钟书:《通感》,载《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64页。
(25)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06、413页。
(26)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34页。
(27)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载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23页。
(28)(30)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9~30、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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