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文化笼罩下的都市想象——上海小报中的“上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上海论文,小报论文,市民论文,文化论文,都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这里所称的上海小报(以下均简称“小报”)是存在于晚清及民国时期上海的一种以刊 载趣味性、消遣性内容包括新闻、轶事、随笔小品、文艺小说等为主的报纸。小报发源 于晚清,与近代市民社会的成型同步,第一份小报是1897年6月24日创刊的《游戏报》 ,由著名谴责小说家李伯元主编。最后一份小报是《新民晚报》老报人唐大郎主编的《 亦报》,于1952年11月20日停刊。在长达56年的历史中,虽然历经沧桑,但始终未曾中 断过。小报作者、编者的主体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和部分海派作家,接受群体从晚清老市 民到20世纪20—40年代的上海中下层市民,波及面是越来越广大。
小报是近现代市民社会的产物,一定意义上也就是都市的产物,是生活在市井中的市 民的读物。“市井”是构成都市的主体,但不是都市的全部,而是中下层市民的聚居地 ,如上海的弄堂、北平的胡同和武汉的花楼街。上海的市井虽然一头连着现代都市文化 表象的“大马路”,一头连着旧文明向现代过渡的“四马路”,但是,它的根还是深深 扎在传统文化的土壤里。“都市文化”更多的成分是来自西方现代文明,具有先锋性、 彻底的独立精神和世界大都会的西方文化传统。但因受到市井的牵制,都市文化没有纯 粹西方化,仍然被旧的文化拖着。近现代上海的“市民文化”是都市文化和市井的结合 ,既蕴涵着都市文化中的物质性,又延续着农耕文明的血脉。小报生存在都市,它的文 化形态是都市中的市民文化。“文化领域是意义的领域,它通过艺术与仪式,以想象的 表现方法诠释世界的意义”(注:丹尼尔·贝尔著,赵一凡译:《资本主义文化矛盾》 ,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0页。),任何一种文化、文学形态对都市的阐释都是想象, 小报也不例外,小报从市民的视角观察都市,营造别一种都市的想象。
小报的文化视境决定了它所阐释的都市与大报、期刊和新文学各流派迥异。大报以构 建社会缩影为宗旨,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社会生活等汇于一炉,组成了 所谓的都市写真。小报缺乏如茅盾在《子夜》中对上海经济、政治所作的缜密社会分析 ,也没有观察家关于国内外重大事件的精辟评说,堆积其中的是市民深感兴趣的闾巷传 闻和世态人情,虽然不免偏颇、狭隘、“小市民”气十足,但也能透露出人世间的酸甜 苦辣,偶然也有现代性的闪现。小报是中下层市民想象的世俗化都市的公共空间。
名人流言的都市
小报拒绝对都市做思想润色和深度的文化探究,只看到浮在都市尘嚣中的“飞沫”。 名人是都市里最有声有色的“风景”,是各种报纸媒体捕捉的对象。不过,只有小报以 “流言”来装扮名人,把披挂了“流言”的名人作为都市的意象符号。
“流言”一语取自张爱玲唯一散文集子的名字。张爱玲虽没有具体解释过“流言”的 深意,但在某些文字中也有所透露。比如她说:“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 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地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 刻的愉悦?”(注: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收入《流言》,五洲书报社1944年版。 )她的意思是市井的闲言碎语也有符合人性的一面,如果无害于人,至少是可供休憩的 。小报把名人设置在被观赏的、接受流言的交叉点上,而且,把围绕名人的是是非非演 绎成都市的野史式的叙事,这就昭示了小报市民文化的休闲游戏特征和私人化、边缘化 的言说方式。这种都市的文化立场是市民的、民间的,是官方的庙堂意识和精英知识分 子的广场意识的补充和延续。从而,决定了小报对名人的理解和都市历史的叙事独特性 质。
小报是一个名人的世界,政界、影戏界、文学界、体育界以及社会闻人,热热闹闹地 活跃其中,构成了小报五彩缤纷的名人空间。哪些人是名人,小报自有界定,与我们通 常所说的社会“名流”涵义不同。1946年《铁报》从3月20日起,连载《上海一百名人 图说》,每天用四句打油诗或古体词介绍一位,配以滑稽、夸张的漫画,其中包括:电 影明星、戏院老板、算命先生、假道人、妓院老鸨、妓女、名伶、怨妇怨女、怒杀奸夫 奸妇的女“英雄”、主仆恋情的主角、皮鞋匠等,连刘海粟也列于其中,被称为“艺术 叛徒”。如许“名人”,依今日之视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归于一类,但是小报自有评判 标准。在小报看来,是否名人,不在他对社会贡献的大小,而在于他们是否奇特怪异, 能否“一鸣惊人”,如果符合这个条件,那么不管是杀人犯还是画家均可列入。
小报要筛选能够“一鸣惊人”的名人,无非是发掘适合市民口味的秘闻、艳闻和趣闻 。凡是三闻俱全者,就可荣登小报的名人榜。“秘闻”满足市民对不熟悉生活空间的“ 窥视欲”;“艳闻”是情欲的宣泄;“趣闻”是追求趣味、休闲功能的实现。服膺如此 标准的名人实质上就是市民社会的“大众明星”。张学良曾经被小报塑造成集秘闻、趣 闻、艳闻于一身的“大众明星”。小报生产大众明星自有一套“机制”。概括起来,大 致包括揭发内幕、渲染花边、跟踪报道和胡吹乱捧几种方法。揭发有关名人的内幕,是 小报制造名人效应的手段之一,与名人定义中所说的“秘闻”相呼应。虽然有时抛出的 所谓“秘闻”纯属无稽之谈,但是也能帮助市民实现对名人的想象。1927年蒋介石下野 不久,很快复出,小报煞有其事地说,是蒋的生辰八字在起作用。(注:《蒋介石之八 字》,载《晶报》,1928年1月9日。)当然,对于小报“揭发内幕”这一制造名人的手 段,应当考虑得复杂一些才是,不是仅仅“造谣”两字就能涵盖的。
渲染花边新闻对于塑造大众明星来说,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从记述妓女的情爱恩怨到 炒作影视明星、歌星、球星的婚恋变故,此法久经考验,屡试不爽。不管社会如何现代 ,爱好“隐私”总是人性中不变的存在。小报在记述陆小曼等人在码头送徐志摩赴美这 一事实时,即添加了“伉丽分袂,黯然魂销”等“逼真”的想象。(注:秋意:《徐志 摩赴美宣传》,载《晶报》,1928年6月18日。)小报惯于用艳闻取悦市民读者,对于那 些既符合伦理规范又不乏真诚的爱情,小报予以赞誉;而对那些离经叛道的现代婚恋, 则极力丑化。沈从文追求张兆和的“毅力”和“热情”,赢得了小报的同情(注:见《 儒林逸话——沈从文的恋爱旧话》,载《铁报》,1936年5月24日。);穆时英去香港向 舞女仇□□求婚,却招来了小报一阵奚落(注:见二黑:《奶罩·亵裤·高跟鞋——穆 时英带到香港去送给仇珮珮的礼物》,载《铁报》,1936年5月4日。),都是明显的例证。
无论是谁,一旦“有幸”成为小报名人,就很难再逃出小报的视线了。1933年丁玲的 突然失踪,直至1936年,小报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探询丁玲的下落,只要有一点儿蛛丝马 迹,就会迫不及待地公布于世。《晶报》、《社会日报》、《大福尔摩斯》等著名小报 都参与其中(注:《丁玲存亡之谜》,载《晶报》,1934年6月23日;《丁玲尚在人间》 ,载《晶报》,1934年6月25日;飞星:《丁玲在京与新婿同居》,载《铁报》,1936 年2月18日。)。
在小报存在的几十年里,依靠胡吹乱捧的手段造就“大众情人”是小报的传统。早期 小报捧妓女、捧优伶,三四十年代,随着妓院的衰落、舞场兴起、电影的普及,小报把 注意力转向舞女和电影演员。小报捧角的文章都绕不开性爱内容,有的含蓄,有的露骨 。高明一些的,评点一下才艺;拙劣的干脆成了贩卖隐私或拉客广告。小报“捧”的技 术一以贯之,无非是刊登照片、撰写吹捧文章甚至故意挑起笔战。小报常常采用褒扬一 位贬抑另一位的伎俩,没有是非标准,“捧角者,对于任何一个角色,皆誉之为第一人 ”(注:《捧角文章的公式》,载《晶报》,1923年1月6日。)。
名人被小报设置为被观赏的都市焦点,那么,围绕名人的流言蜚语就是市民想象中的 都市景观。名人的流言出自于市民,寄托着他们对未可知世界的向往和艳羡,也包蕴着 对不可及生活的嫉妒和怨恨。在这两种心理的作用下,流言呈现两种形态,一种是成名 的神话,另一种是毁誉的演义。小报深知普通市民热衷这些“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的 童话,所以,总是不厌其烦地介绍名人的“奋斗历程”。诸如《四十年银行生活——由 一个小职员擢升至总裁》(注:见《立报》,1937年3月22日。)、《阮玲玉身世》(注: 见《晶报》,1933年5月27日。)、《哈同的发迹历史》(注:见《正报》,1945年10月4 日。)之类的文章俯拾皆是。与“神话”并置的另一类流言是“捧杀”性的。阮玲玉是 被集“神话”和“捧杀”于一身的名人。她的不幸的身世、成名的艰辛和卓越的演技都 是小报制造名人神话最合适的材料;她的未婚同居生活、私生女儿、“移情别恋”、跳 舞的嗜好、香港约会等“丑闻”也是小报“捧杀”的工具。(注:分别见百合:《阮玲 玉身世》,载《晶报》,1933年5月27日;《阮玲玉以腰许国》,载《罗宾汉》,1928 年6月7日;《阮玲玉在香港》,载《晶报》,1928年9月19日。)小报在做这些“宣传” 时,有同情、理解和赞誉,也有蔑视、中伤和调侃,难以一言以蔽之,得出一个爱憎分 明、善恶昭彰的结论。小报不管是制造神话,还是“捧杀”,都是一副不很正经的面目 ,没有斩钉截铁的赞美或诽谤,只是为了制造轰动效应而已。
小报虽然仅仅为了追求轰动效应,但是,却无意中打造了名人流言的都市,铸就了都 市流言的历史。与政权更替、民族存亡的“大历史”相比,这些流言铸就的小历史“是 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 ”(注:王安忆:《长恨歌》,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第7页。)。小报把都市的历史还 原为积淀着名人流言的传奇,是对正统历史的解构,无意中指向后现代主义中的新历史 主义观点。小报是历史的“民间文章”,一定意义上要比官样文章读起来轻松自然,也 许更要真些呢。
摩登、流行的物质都市
小报所绘制的摩登浮世图,没有浪漫情调和万端风情,只有错落、驳杂,甚至怪异, 但是,它也是投射在市民视野中的真实。最为鲜明体现都市摩登时尚的,是物质生活形 态,包括饮食、服饰、居住和行乘。这是因为,物质生活与人的生存关系最为密切,而 且,处于社会最为表层的层面,对于潮流的反应最为直接和敏感。小报所表述的都市摩 登景观主要集中在物质生活板块,而在物质生活中,小报认为,“一切工商业的进步都 及不上服装改革得快”,“物质文明,于服装形式上改革乃日益进步”(注:《女界服 装》,载《社会日报》,1929年11月13日。),因此,小报把服饰摩登化的话题推向高 潮。
依小报中有关服装摩登化的材料分析,小报所阐释的都市摩登,一是西化和滞后的摩 登时尚,二是中西杂糅的成果,三是怪异离奇、与自然相悖的摩登大观。关于前者,小 报的解释是:“世界文明,上海人的趋同,最时髦的,都是欧化”(注:卢公:《大上 海》,载《大上海》,1930年4月2日。),服装是“愈新奇而愈欧化”(注:《女界服装 》,载《社会日报》,1929年11月13日。)。至于摩登的怪异离奇,小报分成多种层面 :摩登是一种输入的都市文明,国人在接受这种输入时,往往要用中国的祖宗家法再进 行有益或无益的整合,整合的结果也许是一个宁馨儿,也许是一个怪胎。依小报看,大 多是“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四不像”:是“穿着西装之时,恒于袖中藏一极精致 之水烟袋”的“奇异之怪装束”(注:沦泥:《衣之派别及变迁》,载《晶报》,1919 年3月8日。);是喜庆祝寿宴席上,“衣西装,却长揖而跪拜者”(注:《上海社会之怪 现状》,载《社会日报》,1929年12月13日。)。除此之外,“标新立异”是市民所理 解摩登的又一重涵义。如小报塑造的摩登女郎形似“妖魔鬼怪”:“红绫三尺牵蝤颈, 如此风光剧可哀,黑夜须防轻遇见,最惊伸出舌头来。”(注:白:《艳鬼粧》,载《大福尔摩斯》,1928年9月25日。)小报对都市摩登之风日炽的现实深感忧虑,尤其是正在读书的学生,也染上了“过于奢侈修饰”的摩登病,小报对此痛惜不已:“不仅对国家言是损失,对自己也是损失”,实在是可惜。(注:见《苏州的茶馆和上海的妇女界》,载《春鸣报》,1941年9月21日。)这种姿态显露了小报在接受摩登时尚上的保守性和某种警惕性。
显然,小报中的摩登都市,截然不同于李欧梵的“上海文化地图”。这是两个文化层 面上的“摩登”,我们不能做简单的是非判断,去追究哪一个是真实的。李欧梵着眼于 都市文化现代性的摩登喻像,小报的视野则停留在物质层面的摩登信息上。两种摩登都 不是绝对真实、具体而完整的存在,而是投射出两种不同文化的都市感觉。小报中大量 的摩登书写表面上看,是戏谑和诅咒,却隐含了许多时尚启示,看似无意,却是有意地 向市民传达着时尚物语。小报这种暧昧的姿态,正是市民矛盾心理的表征:承认摩登是 无法拒绝的存在,但又心存狐疑,不敢理直气壮地接纳;确识摩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上 层生活,难免嫉恨,但又心仪已久。于是,就一边挑剔摩登的不是,一边情不自禁地仿 效。摩登本是洋化的、上层的文化时尚,一旦被越来越多的市民摹拟,就失去先锋性变 成了流行。流行也是一种时尚,是大众型的,归属于市井支流。对市民来说,摩登是可 能性,而流行是现实性。摩登时尚和大众流行是两种都市代码,都能带给世界一份活生 生的都会感觉,为都市增添亮丽的视觉景观,构成都市的风景线。
小报为都市绘制的流行图景,是由都市尤物领导的、丧失个性的、品位低俗但依然趋 之若鹜的、盛行于中下层市民的大众化流行时尚。小报认为“娼妓之服妆,是一般妇女 之表率”(注:白天:《娼妓之种种》,载《笑报》,1930年11月6日。);“舞人的装 饰,时时在变换”,“别人见了她们翻出的种种花样,都仿摹起来,于是在高速度之下 ,能流行在整个城市”(注:韦陀:《神话——舞人的装饰》,载《小说日报》,1940 年4月28日。)。小报不认同摩登“刺眼”的特立独行,但是又指责流行泯灭了个性,如 20年代中后期,短发成为流行时尚,无论是否适合都要剪成短发(注:蜗隐:《今年上 海的新花样》,载《罗宾汉》,1927年1月1日。);小报列举的“海上流行品”并非一 定是最上乘的,但是,必然是“最热闹的去处”;对于市民而言,“生活是一种装潢” (注:《都市人们的醉生梦死》,载《春鸣报》,1942年5月26日。),没有“装潢”, 就没有生存的位置。“装潢”是否合乎都市人的要求,流行是一把无形的标尺,所以, 即使生活拮据的市民,也要千方百计拿出时间和金钱来打点自己。
当大众将摩登从富丽堂皇的公馆拉入庸常市井,演化为流行时尚时,他们就放弃了注 重主体意识、张扬自我个性的现代精神,沿袭了拜物教的信仰,把摩登归顺于卑庸的纯 物质层面。都市市民演绎摩登、重构大众流行时尚的过程就是营构现代生活方式的过程 ,是现代性追求的标志。安东尼·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一书中认为,现代性 的的追求者往往会通过两条不同的政治途径而抵达同一目标,一种称为“解放政治”, 一种称为“生活政治”。前者是以建立新型的国家为目标,后者则是靠改变日常生活模 式为宗旨(注: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 47—248页。)。30年代海派作家企图通过对城市个人、家庭生活和两性关系的叙述,来 设置个人生活情境,扩张个人情感、欲望诉求,拟构现代生活方式,传递新的伦理价值 观念。这是借助“生活政治”的策略,通过拟构现代生活方式,来参与政治和文化的“ 现代性”建设。但是,从小报对新感觉派的厌恶和嘲讽中,可以觉察到,海派的“摩登 理想”距离市民还很遥远。注重实利的小市民宁可固守这可触可感的大众流行。当然, 流行和摩登两者有时是互动的,不是永远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两者的交点就是对生活 方式物质性的认同。小报为迎合市民,做出一种大众市民的亲密伙伴的姿态,着意制造 一种物质世界的语境,在世俗的层面上,做全方位的扫描和展示,用日常生活的狂欢式 描述营构一个生活版图。同时,也在积极地探索适合大众的、平民化的现代生活方式。
小报中的广告、小品文、生活指南、娱乐消息等都是围绕着日常生活的主题,像个万 花筒,又像个杂货店,货色多样碎杂,时尚与平民化并置。像《上海的衣食住行》(注 :卧佛:《上海的衣食住行》,载《上海滩》,1929年1月28日。)、《论时装》(注: 《论时装》,载《金刚钻》,1934年12月25日。)、《妇女头上的革命》(注:丹翁:《 妇女头上的革命》,载《晶报》,1927年8月12日。)、《电车闲话》(注:《电车闲话 》,载《晶报》,1938年4月20日。)、《房东与房客》(注:《房东与房客》,载《金 刚钻》,1937年7月1日。)、《谈旅行》(注:秋尘:《谈旅行》,载《立报》,1935年 9月29日。)、《保健运动》(注:莪青:《保健运动》,载《立报》,1935年9月30日。 )等,这样的文章在小报中满目皆是。许多小报还开辟副刊或专栏,介绍生活常识,如 《立报》的“点心”、《社会日报》的“香海”、《晶报》的“衣食住行”栏目等。
小报除了做这种狂欢式的、琐屑的日常物质书写之外,也在做提升日常生活意义的努 力。但是,它无意去做深度的挖掘和思考,而把焦点凝聚于生活方式上,力图探求一种 经济、实用、精致的大众化生活方式。小报经常在衣食住行方面给市民提供一些省钱、 省时又能使人体面的建议。例如,服饰上,小报常告诫市民:“衣不贵精而贵清洁,不 贵贵而贵与貌相宜”。(注:《论时装》,载《金刚钻》,1934年12月25日。)《平民化 的早点心》(注:《平民化的早点心》,载《小说日报》,1940年2月13日。)、《上海 小吃摊速写》(注:《上海小吃摊速写》,载《铁报》,1936年3月6日。)等一类的小品 文给市民提供价廉物美的消费信息。如果遵循韦伯的理论,把现代性理解为工业革命、 科技发展、市场经济等一系列“合理化”的潮流,或者,看作是对旧的世界观的解除, 那么,小报在探求新的生活方式上所做的努力,可以认为是现代意识的闪现。这种现代 意识的集中表现在于对市民物化的价值观的认同。
同时,小报也看到,市民价值观的物化不是在一夜之间速成的,它经历了一个逐渐蜕 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既受到西方近代文明的冲击,又有来自民族文化精神的羁绊 。西装在中国所经历的曲折的接受历史,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印证。早在开埠后不久西 装就已传入中国,但是,直到上世纪20年代末期,小报上还在围绕着穿西装与“爱国主 义”的关系而争论不休(注:《虞洽卿与赵如泉主见相反》,载《罗宾汉》,1928年5月 29日。)。30年代的小报已经放弃了“是否爱国主义”的思维模式,转向从服装本身的 使用价值来做评判了。市民的审美观终于为物质本身的意义所俘虏,这是西方工业文明 在中国所取得的胜利。
物化的价值观决定了金钱在都市至高无上的地位,富裕的和贫困的市民都在物质利益 的驱动下疲于奔命。小报根据感性观察,诉说人的物化和物化之后人的处境,展示了生 活的多面性和复杂性。比如,上海的房东是一个特殊阶层,在小说、电影、电视剧里屡 屡亮相,总是被刻画成一个冷酷、贪婪的文学形象。小报里也常常提到大房东、二房东 、三房东,不过不是一味的丑化,既有房客立场上的痛恨和抱怨,也有房东立场上的理 解和同情。都市狭仄的空间和人与人之间利益的瓜分,造成了都市里人际关系的紧迫。 小报在谴责房东的同时,有时又设身处地地为房东着想,认同房东赚钱的欲望。
物化的价值观使市民渐渐习惯了以“物”给都市人定位,不再像农业社会那样以人格 魅力征服乡民。小报直截了当地按照占有物质的多寡把“上海人分做上中下三种”:“ 在做着投机,而米煤油三项又家藏甚富,不必一日‘三轧’,是上等人等。中等人是小 康之家,或者殷实的寓公,凡百用途,以‘紧缩’为原则,譬如饭后的花旗橘果已取消 ,但三荤一素一汤的菜肴还是维持原状。末一等,在上海没有职业,乡下也没有田产, 能找到吃的就很困难,更别提那饭和汤了。”(注:《社会里的三级制》,载《春鸣报 》,1942年3月27日。)至此,人的价值真正地被异化为物质,或者说,等同于金钱的价 格了。当人的价值需要用金钱去衡量时,都市各种各样的丑恶就孳生、泛滥起来了。在 中国古代、近现代文学史中,金钱与权利、爱情、婚姻、道德等关系,成了一个永恒不 败的主题。
人欲涌动的都市
小报所认知的是一个欲望的都市,只是认知的层面比较肤浅,感性化理解占了主导地 位罢了。都市里最显明的欲望释放空间是娱乐休闲场所,小报就以市民的娱乐休闲为基 点,想象与解读涌动着欲望的都市。进入小报视野的娱乐空间是小市民的日常休闲方式 ——“白相”。“从字面看,‘白相’两字,‘白’,有种低成本甚至无成本的意思在 其中;‘相’,含交流、沟通、观察,更强调视觉的感受。”“‘白相’两字传达出的 这个讯息,就带有十分传神的上海式休闲”:注重经济实利;“休头养心在次,看热闹 、开眼界为真”(注:程乃珊:《上海探戈》,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40页。)。务 实标示着休闲娱乐已转化为一种消费行为;看热闹或开眼界则透露着追求感官刺激、释 放人欲的享乐信仰。当娱乐一旦必须依托物质基础才能完成时,原属于精神范畴的人欲 自然就被物化,物欲与人欲就相纠相结在一起了。释放人欲的娱乐变成了消费,人在消 费的过程中实现欲望的满足,消费充任了释放人欲的手段,满足欲望就是市民现世的享 乐。茅盾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关系,所以才说,都市的特点是“消费膨胀”,“消费和 享乐是我们都市文学的主要色调”(注:茅盾:《都市文学》,载1933年5月15日《申报 月刊》第2卷第5期。)。
小报认为,大部分娱乐和休闲是为有闲而有钱的人准备的,整日为生计疲于奔命的市 井小市民无力享受。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白相”就是荡马路、逛百货公司和游“大 世界”。荡马路、逛商场可以不用花钱而享受到十里洋场带来的耳目视听的感官愉悦; 灿烂的橱窗、琳琅满目的商品,能够催生消费力疲弱的市民膨胀起他们的物质欲望,并 且在物质欲望的包围中暂时忘却世间的烦恼。
上海小市民的娱乐休闲方式彰显了他们与乡民、传统商业社会的老市民、京派市民和 海派新市民不同文化旨趣的享乐信仰。在乡民的生活理念中,没有休闲,只有强体力劳 动之后的休憩。苏州、扬州等商业历史城市老市民的享乐观念是江南传统式的,视“悠 闲”和“知足”为乐。京派市民除了悠闲、知足以外,又多了一份散淡、舒缓和飘逸。 在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海派新市民,放弃了传统文化中的“含 蓄”、“适度”、“节制”,接受西方文化旨意,极力张扬个性,毫不掩饰地将物欲和 情欲的满足作为现代享乐的标志。生活在弄堂里的小市民无法领悟现代享乐精神;又不 甘于节制欲望,守住精神家园;也不具备享受悠闲的生存环境。他们生活在都市,经不 住满目繁华的诱惑,无力奢靡,却渴望欲望的满足,偏偏还要坚守传统,这就是他们享 乐精神的矛盾内涵。
由这种市民文化的社会支撑,西方的每一项娱乐方式传入中国,都要经过市民的拒斥 、惊异、认同和仿效的过程,都是由上层渐渐走入民间,最终成为大众化的活动。当被 “大众化”的时候,就发生了变异,原因就在于市民的理解滞后和错位。比如,交谊舞 的命运即是如此。在1922年以前,主要囿于洋人和买办;20年代末和30年代早期,在上 等华人和家境殷实的市民中流行;30年代中期,随着低档舞厅的普及,参与这项活动的 人越来越多。至40年代,已经风靡上海。舞厅的茶资和舞票价格也极便宜,连大华舞厅 也有“一元十六跳”的价格(注:见《谈谈上海几家通宵舞厅》,载《上海小报》,194 0年11月1日。)。随着跳舞的平民化和大众化,许多舞厅渐渐沦落为“猎艳之场,寻欢 之窟”(注:剑厂:《望越楼杂缀》,载《小说日报》,1940年3月6日。)。欲望是不仅 仅止于一般的释放,更不可能适可而止,它如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势不可当, 过度释放终将转化为放纵。正如美国社会学家贝尔所说:“资产阶级社会与众不同的特 征是,它所要满足的不是需要,而是欲求。欲求超过了心理本能,进入心理层次。它因 而是无限的要求。”(注: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年版 ,第68页。)都市里的色情场所就是为市民提供的放纵欲望的空间。依小报的观点,早 期的青楼楚馆、茶楼书场,中后期的游乐场、舞厅、影戏院,无一例外不是被色情包围 着。街头野鸡、淌白随处可见,稍不留神就会被拉入“陷阱”(注:《上海白相老门槛 》,载《笑报》,1926年12月29日。)。电影院让都市男女在黑暗中“随心所欲”(注: 见《电影院的又一种功能》,载《小说日报》,1935年12月23日。)。土耳其浴室、按 摩院里“有经验的按摩女郎”“招待周到”,“包君身心感快”(注:见1932年2月15日 《晶报》第一版上的广告。)。
过度释放欲望的娱乐还有赌博。消费刺激着都市人对物质利益的渴求,希图一夜暴富 是许多小市民的梦想。成千上万的市民被物欲之火燃烧得神智不清,纷纷把梦想成真的 希望寄托在博赛彩票上。跑马赛、跑狗赛、回力球比赛正是在这物欲横流之中,由西方 的运动型娱乐转变成中国的大众赌博事业。小报在此“功不可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 作用。小报大张旗鼓为博赛做广告、介绍比赛规程、讲解窍门、秘诀。小报之所以对跑 马、跑狗、回力球之类赌博性质的娱乐,倾注极大的热情,原因是,小报认同小市民这 种“捞一把”的心理,认为博赛彩票是收入不多的市民难得的“发财机会”,是小市民 必要的欲望宣泄。
小市民的“捞一把”心理事实上是一种冒险、一种赌博。小市民的收入有限,社会身 份低微,“发财”的机会极少,但又向往富足的物质生活,于是,就不惜冒险去寻找一 切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赌博对于他们来说,是最普遍、最直捷的途径。这就是都市里 赌博风习经久不衰的原因所在。赌博不仅是外在的形式,而且,已经化为一种无意识融 入小市民的生命,成为他们实现人生理想的手段。
欲望的过度释放转化为放纵,不加节制的放纵势必走向犯罪的结局。小报对都市的认 识虽仍属肤浅,但是,也在极力展露都市的罪恶。翻开小报,映入眼帘的暴力犯罪事件 不胜其数,仿佛都市里的每个角落都是险象环生。小报将破坏都市良辰美景的元凶归咎 于“全盘欧化”,此结论固然有失偏颇,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西方文明对中国近现代都 市人最大的影响,就是改变了传统文化中的封建专制主义和禁欲主义的禁锢和愚化,正 视人的物质欲望和人性生存本能的客观存在。探视都市人因物欲膨胀或情欲变态宣泄而 走入罪恶深渊的,不仅有小报,还有许多小说,这类作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档案里可 以开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只是由于作家的着眼点不同,得出的结论不同而已。
小报中有关暴力犯罪的内容,揭示最多的还应算是骗与被骗的都市经验,这是小报区 别于大报和其他媒体的显著特征。小报揭示都市无处不充塞着的骗局,从国家机构到私 营实业,从高级职员到小瘪三,从民居到娱乐场所,各行各业、各色人等,都在欺骗和 被欺骗中谋求生路。代表国家的“中国伙食公司”做贩卖吗啡的生意(注:见《中国伙 食公司贩吗啡》,载《金刚钻》,1935年7月9日。),小钱庄在收买汉钞中做手脚(注: 见《上海小钱庄收买汉钞之黑幕》,载《噜哩噜苏》,1927年10月9日。),报馆为了骗 取广告费放弃“舆论公道”的职责(注:藏邨:《文明社会与滑头报馆》,载《 上海报》,1934年1月16日。)。“娼妓式的爱情”已越出妓院泛滥于社会(注:见芮禹 成:《娼妓的爱情》,载《上海报》,1932年11月24日。)。电车卖票童工每天“起码 要揩三块钱”(注:见《谁是可怜者》,载《社会日报》,1929年11月28日。)。娱乐与 赌骗融为一体,“吃角子老虎”似都市潜流来势汹汹(注:见《吃角子老虎在上海的潜 势力》,载《小说日报》,1940年3月11日。),“打花会之风日炽”(注:鸿顾:《花 会误》,载《又日新》,1926年1月1日。)。“著作者明明是抄袭偏说是参考,绅士们 在跳舞场里狂欢,倒说是‘娱乐救国’”,好像“办事情总要用骗术”才能奏效,所以 ,上海人宁肯把谋生叫做“骗口饭吃”(注:见于友:《骗的世界》,载《立报》,193 5年10月8日。)。骗在都市里大行其道,算命、看相已是堂而皇之的正当职业,“设立 乩坛”的木道士、“批命特别”的真左笔,竟然跻身于“上海一百名人”之列(注:见 《上海一百名人图说》,载《铁报》,1946年3月28日。)。报纸为相士做广告司空见惯 :“茫茫尘海,指点迷津,一切规律,与江湖派不同,不知英雄几许,出秀眼中也。” (注:碧君:《觉先女相士》,载《晶报》,1932年11月8日。)骗侵蚀着都市的肌体, 连人间最本色的亲情也蒙上了不洁的尘垢,父母妻子兄弟姊妹尚能登报征求(注:顽石 :《投机新事业》,载《又日新》,1926年1月11日。),都市里还有什么与骗没有牵连 的人和事呢?小报几乎每天都有与骗有关的都市故事,仿佛到处都是骗局。其实,当你 对都市的全部作一番考察之后,就会发现,并非如小报所描述的那么恐怖,小报所营造 的“骗的世界”,有其真实的一面,也有幻化的成分,折射了中下层市民可感可知的生 存体验。
上海是一个移民城市,中下层市民的主体为出身于农民、地主或小城镇居民家庭的内 地移民和移民的后代。他们虽然长期生活在都市,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大部分被都市所 同化,但是一些基本的精神内核却很难改变,习惯于用“老实的农民的实事求是的精神 ”(注: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鲁迅杂感选集》,上海青光书局1933年 版。)观照这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面对都市冷酷的商业法则和炎凉的世态 人情,他们更多的不是欣赏和赞美,而是心理上的陌生、惊异与抗拒。用乡下人的感情 活在都市里,自然只看到了都市里拥有乡村没有的丑恶,进一步生发出漂泊感、恐惧感 和孤独感。正如师陀在表现上海的长篇小说《结婚》里说的那样:“在几百万人口的上 海,他举目无亲,像条断缆的船,载浮载沉,被卷来卷去”(注:师陀:《结婚》,四 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小报对都市的恐惧转化为戒备心态,不无夸张地体 悟到了一个布满陷阱的“骗的世界”。另外,骗的都市想象里还包蕴着一些愤怒情绪。 几乎所有初入都市的人都品尝过失败的经验,进而衍生出对都市的愤怒。愤怒里充满了 农业文明的诗意、乡村时代的牧歌,留下的是蹒跚地走向现代化社会门槛时还不规矩和 不方正的脚印。
为适应都市规则,市民必须作出应对的生存策略,变得精明起来是他们自觉而无奈的 选择。精明意味着趋时、趋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会算计、善经营。精明之后的市 民才被看作是真正的上海人。小报上就经常讨论何谓“门槛精”的问题。有人说:“上 海仿佛是一只熔化人的洪炉,一切风俗习惯,便是这洪炉中的木炭煤炭,最会熔化人的 ,但瞧无论那一省那一府那一县的人,到了上海不须一年,就会被上海的风俗习惯所熔 化,化成了一个上海人。”(注:沧海客:《上海观察谈》,载1925年5月1日《新上海 》创刊号。)当他们被冶炼为一个“上海人”之后,就很快忘记了当初的痛苦经验,反 过来瞧不起乡下人和外地人。上海人最忌讳的一句骂人话,倒不是骂娘,而是“乡下人 ”、“阿屈死”,这对上海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等同于人身攻击。小市民立足于 都市和乡土之间的文化位置决定了这种心态的形成,都市文明与乡土文化发生撞击时, 在他们身上发生裂变,结出了这奇异的果实。
质言之,对于小报来说,都市并不是白璧无瑕的圣洁女神,而是多姿多彩和罪恶累累 的杂合体。它代表着先进的物质和文化,蕴藉着活力和激情,同时,也堆积着诸多无法 摆脱的社会问题。老黑格尔说,社会的进步总是以恶为代价,都市“现代性”的到来, 与都市空间的污浊和精神的堕落是相生相伴的。都市固然“恶贯满盈”,但是,也未必 如小报和有些文学作品渲染的那么可怖。小报对都市的文化想象掺和着中下市民的立场 和感情因素,不可能是都市的本然状貌,只能是部分的真实或是梦境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