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作家入仕途径考察——以探讨汉代经学与文学的关系为目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目的论文,经学论文,两汉论文,仕途论文,汉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633(2010)03-144-07
政治上的成功与否,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衡量自身价值实现的主要标准,因之,“学而优则仕”便成为多数士人读书问学的主要目的。从《史记》、两《汉书》①等史书的记载来看,汉代作家②还不是专门从事文学创作的文人,于此更莫能外。然问题也随之而来,“五经”固然在汉代官学教育体系占有重要位置,然就汉代选拔官吏的主要方式而言,却远非通经一途。因之,对于作为作家生态环境之一的入仕途径作出考察,便成为全面深入研究创作主体文化身份的重要环节,也成为考察汉代经学与文学关系的较好视角。
(一)
归纳两汉选拔官吏的方式,可以概括为察举、课试太学生、征辟、任子等。
所谓察举,即考察后予以荐举。察举是两汉选官的主体。据史书记载,汉代察举科目很多,主要有孝廉、茂才、贤良方正与贤良文学。
孝廉,即孝子廉吏。《汉书·武帝纪》:“元光元年(前134)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颜师古注:“孝谓善事父母者,廉谓清洁有廉隅者。”孝廉,是两汉察举最主要的常行科目③。一般以为,东汉和帝以前,每郡岁举孝廉二人;和帝以后,改为按人口举,然被举总数未有大的改变,均为二百余人。[1]茂才,原作“秀才”,东汉因避光武帝讳改称“茂才(材)”。指超逸不凡之士。武帝时本为特科,至东汉光武帝时始为岁举科目。然每年也不过20人左右。[2]
贤良方正指才干出众、德高望重者。此科早在经学确立之前就已经实行,是由皇帝特诏方能实施的科目,开科时间不定,通常是在出现日食、地震、水旱等异常自然现象时,诏举贤良方正,让他们评论时政、提出对策。杜佑《通典》总结说:“汉诸帝凡日蚀、地震、山崩、川竭、天地大变,皆诏天下郡国举贤良方正极言直谏之士,率以为常。”[3]所以,贤良方正科主要是选拔政务人才,而且需要有一定的学术理论造诣,通于天人感应和灾异之学的术士在此科选拔上较占优势。贤良文学较之贤良方正,更侧重于文学,即经学④。
黄留珠先生经过缜密的文献排比,得出结论:“察举制是儒者赖以步入政治舞台的阶梯。”[4]《汉书·董仲舒传》云:“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正间接指明孝廉、茂才之选与兴儒学的密切关系。换言之,孝廉与茂才均以通经致用为要。
理清察举制与提倡经学的关系之后,我们再看两汉作家以察举入仕的情况。结论是,两汉作家以察举入仕者比例甚小,就史传记载来看,仅数人而已,又多集中在风气、学术与思想更为多元的东汉中后期。这就难免造成旧瓶装新酒的现象。先看以孝廉举者。张衡,“永元初,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被举而不就,原因则不得而知。就史书记载来看,两汉作家只有萧望之、朱穆、胡广、刘陶、葛龚、崔琦、刘梁、高彪、韩说,以孝廉举,占作家总数的百分之十四左右⑤。胡广的孝廉之举,颇富偶然性。《后汉书》本传载,“(胡广)少孤贫,亲执家苦。长大,随辈入郡为散吏。太守法雄之子真,从家来省其父。真颇知人。会岁终应举,雄敕真助其求才。雄因大会诸吏,真自于牖间秘占之,乃指广以白雄,遂察孝廉。既到京师,试以章奏,安帝以广为天下第一。旬月拜尚书郎,五迁尚书仆射。”是神秘的相术导致胡广作为人才被发现,并获得孝廉之选。
汉代作家中,以贤良方正举者唯董仲舒(以博士举,迁授江都相)、严助(郡举,擢授中大夫)、张奂(去职后举,拜议郎)、皇甫规(无职举,拜郎中)、崔骃(以车骑掾举,拜长岑长),或凭此入仕或重新入仕、提举。傅毅则以文学(经学)入仕。以上均见两《汉书》本传。
另有一些名目,虽非常见,然亦以通经尚行为要,如明经、敦朴。两汉作家凭此举者更为寡少:眭弘以前者举(见《汉书》本传),马融曾以后者举(见《后汉书》本传)。
(二)
课试,即考核、考试,包括试学僮⑥与课试太学生。
试学僮,即从十七岁以上的学僮里选拔从事文书职务的官府基层吏员(史)。许慎《说文解字叙》引汉《尉律》云:“学僮十七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⑦从这段文字来看,汉代初级官吏的选拔,主要考核两个方面的能力:一是识九千字,二是能试写八种字体。通经并不是选拔基层官吏的必要条件。而这样的吏员,在汉代政府机构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失诸记载的两汉下层作家,当有较多凭此入仕者。
课试太学生,指两汉太学博士弟子通过结业考试可以录用为官。对于太学生的选拔,早在西汉武帝时,公孙弘等议置博士弟子的奏章中,就明确规定了博士弟子通过课试录用为官的制度措施。《汉书·儒林传序》记载:“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也就是说,在数以千计的太学生中,每年至多有100人被录用为郎官。东汉基本沿用西汉制度,设甲乙两科,课试太学生,人数一仍西汉。顺帝阳嘉元年(132),有增补录用名额之举:“(秋七月)丙辰,以太学新成,试明经下第者补弟子,增甲、乙科员各十人。”(《后汉书·顺帝纪》)然也不过每年录用120人。这必然导致太学生的大量积压,至有六十岁不能入仕者。这在灵帝时已成为颇严重的社会问题。熹平五年(176)十二月,政府颁布新的补救措施,主要是针对老年太学生:“试太学生年六十以上百余人,除郎中、太子舍人至王家郎、郡国文学史。”(《后汉书·灵帝纪》)此条记载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太学制度虽然将培养通经人才与选拔官吏结合起来,开启后世选举与教育的先河,但因为录用人数寡少,在实际生活中所发生的仕进作用终究有限;第二,太学人员的大量积压,必然产生太学生的不满情绪,而这不得意的人生体验,正是文学创作的极好酵母。后人将以抒写抑郁失志情怀占主要比重的《古诗十九首》的创作时间定在桓灵前后⑧,良有以也。
博士弟子的课试,尤要求固守章句。和帝永元十四年(102)司空徐防上疏:“伏见太学试博士弟子,皆以意说,不修家法,私相容隐,开生奸路。每有策试,辄兴诤讼,议论纷错,互相是非。……臣以为博士弟子及甲乙策试,宜从其家章句,开五十难以试之。解释多者为上第,引文明者为高说;若不依先师,义有相伐,皆正以为非。《五经》各取上第六人,《论语》不宜射策。虽所失或久,差可矫革。”和帝“诏书下公卿”,“皆从防言”。(《后汉书·徐防传》)自此,“试家法”成为定制,顺帝时左雄改制时仍保留此议:“诸生(博士弟子)试家法”。而汉代有“游太学”经历的作家,虽无从知道其是否为在籍,然其大都生活在太学课试强调章句的时期⑨。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两汉作家即使有游太学经历者,也极少通过课试方式入仕。这或许可以说明,两汉作家对于当时流行的家法章句之经学的疏离态度。
(三)
相较于察举、课试太学生而言,征辟、任子则较少经学压力。
征辟有两种形式,一是征召,二是辟除。征召是皇帝以特征和聘召的方式,选拔某些有名望有才艺的人士,充任顾问或委以政事、官职。被征召者之能为帝王所赏识,或自上书衒鬻,或经权贵荐引,或以宿名。辟除是中央三公诸卿、地方郡守等高级官吏自命属吏。征辟是两汉重要的任官制度,仅从有征辟权的公卿州郡长官的人数来看,由征辟入仕的人数,数量也相当可观。
西汉帝王征召人才较盛,对人才之要求表现为多元化。《史记·龟策列传》言武帝时征召原则:“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绝伦超奇者为右,无所阿私。”吾丘寿王即以善格五待诏。《汉书·王褒传》载王褒等人被征的因由:“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待诏金马门。”“壮好经书,宽博谨慎”的成帝为太子时,亦“幸酒,乐燕乐”,兴味复杂,晚年又好鬼神。上述好尚,皆影响其对人才的征召。《汉书·郊祀志》即云:“成帝末年颇好鬼神,亦以无继嗣故,多上书言祭祀方术者,皆得待诏。”
汉代尤其是东汉,官场风气,高级官吏都很重视辟除佐吏,以求获取声望与政治资本,一般士人也看中选择主官,以求施展抱负与职位的超迁⑩。结果便是形成如徐天麟所言之社会风气:“名公巨卿,以能致贤才为高;而英才俊土,以所得依秉为重。”[5]即便是皇帝所属意者,有时亦须凭名臣辟除以成其名。《后汉书·杨震传》所载颇能说明此风之盛,延光二年(123),杨震代刘恺为太尉,“帝舅大鸿胪耿宝荐中常侍李闰兄于震,震不从。宝乃自往候震曰:‘李常侍国家所重,欲令辟其兄,宝唯传上意耳。’”
两汉作家的入仕途径以征辟为多。其获征辟多因善文,所不同者,西汉作家多由征召入仕,东汉文人多以辟除入仕,其中的关捩在于权力由上至下的变迁,反映的是作家对于政治权势的依附性。且看具体事例:
司马相如,《汉书》本传说他初次入仕是以赀选,因文学才能得不到施展,辞官游梁。二次入仕则因其文学才能:“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司马相如为作《天子游猎赋》,“赋奏,天子以为郎。”东方朔,《史记·滑稽列传》载,“朔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能胜之,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朱买臣,据《汉书》本传,本是一介寒士,以薪樵为生,“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买臣为中大夫。”张子侨、王褒,《汉书·严朱吾丘徐严终王贾传》:“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待诏金马门。”“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上乃征褒。”刘歆,《汉书·元后传》载:“左右常荐光禄大夫刘向少子刘歆通达有异材。上召见歆,诵读诗赋,甚悦之,欲以为中常侍,召取衣冠。”然因帝舅王凤的阻挠而未果。冯商,《汉书·张汤传》:“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颜师古注:“如淳曰:班固目录:冯商,长安人,成帝时以能属书待诏金马门,受诏续太史公书十余篇。”扬雄,《汉书》本传言其由蜀入京,先在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门下,后经王音推荐,得以待诏,“岁余奏《羽猎赋》,除为郎。”李善注《文选·甘泉赋》引扬雄《答刘歆书》则云:“雄作《成都城四隅铭》,蜀人有杨庄者,为郎,诵之于成帝,以为似相如,雄遂以此得见。”[6]今本《方言》所附扬雄之《答刘歆书》亦有相似言论。虽然文献所言荐引之人不同,但其以文学创作获官则无异议。息夫躬,《汉书》本传:“先是,长安孙宠亦以游说显名,免汝南太守,与躬相结,俱上书,召待诏。”李尤,《后汉书·文苑传》:“广汉洛人也。少以文章显。和帝时,侍中贾逵荐尤有相如、杨雄之风,召诣东观,受诏作赋,拜兰台令史。”崔骃的经历更为典型,“元和中,肃宗始修古礼,巡狩方岳。骃上《四巡颂》以称汉德,辞甚典美,文多故不载。帝雅好文章,自见骃颂后,常嗟叹之,谓侍中窦宪曰:‘卿宁知崔骃乎?’对曰:‘班固数为臣说之,然未见也。’帝曰:‘公爱班固而忽崔骃,此叶公之好龙也。试请见之。’骃由此候宪。宪屣履迎门,笑谓骃曰:‘亭伯,吾受诏交公,公何得薄哉?’遂揖入为上客。居无几何,帝幸宪第,时骃适在宪所,帝闻而欲召见之。宪谏,以为不宜与白衣会。帝悟曰:‘吾能令骃朝夕在傍,何必于此!’适欲官之,会帝崩。”是欲召而未果。“及宪为车骑将军,辟骃为掾。”(《后汉书·崔骃传》)张衡,虽然“永元初,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然最终仍接受朝廷征召:“安帝雅闻衡善术学,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为太史令。”(《后汉书》本传)虽以术学征辟入仕,非为文学,然士人重征召于之可见。马融,汉安帝永初二年(108),邓骘召之为舍人,因非其所好,遂不应命,客于凉州武都、汉阳界中,终因饥困难忍,往应骘召。虽属情非得已,走辟除之路则一。(见《后汉书》本传)崔瑗,“年四十余,始为郡吏”,“以事系东郡发干狱。狱掾善为礼,掾间考讯时,辄问以礼说。其专心好学,虽颠沛必于是。后事释归家,为度辽将军邓遵所辟。居无何,遵被诛,瑗免归。后复辟车骑将军阎显府。”(《后汉书》本传)崔定,“其后辟太尉陈汤、大将军梁冀府,并不应。大司农羊溥、少府何豹上书荐才美能高,宜在朝廷。召拜议郎,迁大将军冀司马。”(《后汉书·崔骃传》)蔡邕,“建宁三年,辟司徒桥玄府,玄甚敬待之。出补河平长。召拜郎中,校书东观。”(《后汉书》本传)
进一步来看,虽然汉代在灵帝以前,选举常科未列“诗赋”一门,然以善文而见用之例,却贯穿于两汉,这无疑促成了重文风气及文学的技巧传授与家学传统的形成。目前虽没有明确资料说明两汉作家有公开传布诗赋技巧者,但私下问道及揣摩者大有人在。《西京杂记》卷二载司马相如友人盛览问其作赋之道,相如曰:“合繤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7]《汉书·扬雄传》转录扬雄《自序》之文:“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或问扬雄为赋,雄曰:‘读千首赋,乃能为之。’”桓谭《新论》:“扬子云攻于赋,王君大习兵器,余欲从二子学,子云曰:‘能读千赋,则善赋。’君大曰:‘能观千剑,则晓剑。’”[8]则问者即桓谭。凡此种种,皆表明辞赋在汉代士人生活中是较为普遍的存在。
以此,两汉文学艺术亦形成家学的传续方式。两汉作家多出自有文学传统之家。严助,《汉书》本传:“严(庄)助,会稽吴人,严(庄)夫子子也。或言族家子也。”《汉书·艺文志》“诗赋”类有:“常侍郎庄忽奇赋十一篇”,“严助赋三十五篇”。颜师古注:“《七略》曰:‘忽奇者,或言庄夫子子,或言族家子,庄助昆弟也。’”枚乘与枚皋亦是父子递为赋家(见《汉书·枚乘传》)。张丰,《汉书·艺文志》:“车郎张丰赋三篇。”班固自注:“张子侨子。”虽然张子侨未有具体作品流传于世,然其善赋颂的记载却见于史书(11)。刘辟彊、刘德、刘向、刘歆等楚元王一系,更是宗室中以文学传家的代表(见《汉书·楚元王传》)。涿郡崔氏,早在崔篆时即以文学创作为自我疏解的手段,至篆孙崔骃、骃子瑗、瑗同宗琦等则将文学作为一种重要的家族传统承袭下来(见《后汉书·崔骃列传》)。班氏家族也早在西汉就已形成文学传统(12)。贾逵是经学大师,亦有文学才情,遥承九世祖贾谊,“作诗、颂、诔、书、连珠、酒令凡九篇”(《后汉书》本传)。东汉外戚马氏自伏波将军马援开始,就表现出对于文学的偏好。马援征伐五溪蛮,作歌《武溪深》,表现出对于流行音乐与文学的浓厚兴趣。其小女明德马后与父好尚颇同,司马彪《后汉书·皇后纪》言其:“诵《易经》、习《诗》、《论语》、《春秋》,略记大义,读《楚辞》,尤善赋颂,疾其浮华,听论辄摘其要。”[9]至马融,更为一代辞宗,不消赘述。据《后汉书·列女传》,马融之女马芝亦有文学才情,悼亲早逝,作《申情赋》。夏恭,“著赋、颂、诗、《励学》,凡二十篇。”(《后汉书·文苑列传》)恭子夏牙,亦“少习家业”,“著赋、颂、讃,凡四十篇。”(《后汉书·文苑列传》)刘复,“初,临邑侯复好学能文章。永平中,每有讲学事,辄令复典掌焉。与班固、贾逵共述汉史传。傅毅等皆宗事之。复子騊駼及从兄平望侯毅,并有才学。永宁中,邓太后召毅及騊駼入东观与谒者仆射刘珍著中兴以下名臣列士传。騊駼又自造赋、颂、书、论凡四篇。”(《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列传》)
征辟不像察举各科,有一定的标准和要求,它往往取决于征辟者个人的兴趣与要求,随意性较大。而两汉自武帝以后,大都有对于文艺的兴趣。东汉除帝王而外,外戚权臣也多有此酷好。
就帝王而言,从武帝开始,继以宣帝、元帝、成帝,至东汉灵帝,构成绵延不绝的重文艺的传统。
对于武、宣二帝的文艺雅好,史家多所论及。《文选》班固《两都赋序》述及武宣朝由二帝发起的文学盛况:“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属,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兄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10]《汉书·王褒传》载宣、元父子对于诗赋的酷好:“上(宣帝)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及,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其后太子体不安,若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后,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汉书·元帝纪》言元帝之才:“多才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幼眇。”成帝对于辞赋名家扬雄的提拔,亦是出于对文艺的兴趣。前引《文选·甘泉赋》引扬雄《答刘歆书》说扬雄因同乡杨庄之荐得见,《汉书·扬雄传》则言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荐雄为待诏,岁余奏《羽猎赋》获官,虽所由中介不同,然所透露的成帝对于辞赋的兴趣则无异。
灵帝在文学艺术方面,亦颇擅长。曾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后汉书·蔡邕传》)。时人称灵帝“善鼓琴,吹洞箫”[11],“恭秉艺文,圣才雅藻”[12]。献帝生母王皇后早逝,“灵帝悯上早失所生,追思后令美,乃作《追德赋》、《令仪颂》。”[13]灵帝甚至一度以辞赋选官。《后汉书·灵帝纪》:“光和元年(178)……始置鸿都门学生。”李贤注:“鸿都,门名也,于内置学。时其中诸生,皆敕州、郡、三公举召能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相课试,至千人焉。”对此,《后汉书·蔡邕传》亦有记载:“初,帝好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诸生能为文赋者。本颇以经学相招,后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数十人。”应召者达千余人,有数十人登用。较之太学生入仕之艰难而言,何其便捷!王嘉《拾遗记》卷六载,“灵帝初平三年,游于西园。起裸游馆千间。采绿苔而被堦,引渠水以绕砌,周流澈澄,乘船游漾,选玉色宫人执蒿楫。又奏招商之曲以来凉风。歌曰:‘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惟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嘉难踰。”[14]然灵帝年号未有初平,当为中平之误。据《后汉书·灵帝纪》及注引《续汉志》,中平二年(185),南宫发生火灾,几座宫殿被毁。灵帝乃规定:凡州郡刺史、太守等官吏调动升迁,秀才孝廉授以新职,须出“修宫钱”,先至西园议定缴价,方可上任。中平三年,南宫修成。裸游馆或趁机修造而成。此《招商歌》,逯钦立先生即将之收归灵帝名下。[15]
就权臣而言,以马氏、窦氏、梁氏对文艺的兴趣较著。
扶风马氏,是东汉前期的外戚权臣世家。马防,马援次子。肃宗时,因妹为皇太后,“贵宠最盛,与九卿绝席”。史传虽未言其文学兴趣,然据其父、兄妹的爱好以推,其于文学,亦颇好尚。围绕在马防周围的作家主要是杜笃、傅毅(13)。
继马氏之后,贵盛一时的外戚权臣为窦氏。窦宪周围,形成一个作家创作群体。《后汉书·文苑传》称述其事:“(和帝)永元元年(89),车骑将军窦宪复请毅为主记室,崔骃为主簿,及宪迁大将军,复以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傅毅、崔骃、班固都以高名冠于当时,同至宪府,造成宪府文章彬彬盛况的同时,也为自身带来名利。这对于时人的兴趣,不无引导作用。
梁氏继窦氏之后,成为又一作家依附的对象。当时著名作家马融、胡广、朱穆、张奂、赵岐、崔琦、崔寔均曾为梁冀故吏(14),考其原因,虽然不乏作家对于权势的依附性因素,然梁冀本人对于文学的兴味终究不能回避,我们不能因人而讳事。
帝王权贵对文艺的兴趣与征辟制度结合,就为作家凭文学创作入仕提供条件,而不必在经学方面作出较大努力。
(四)
任子。任即保任、荫庇。汉代王侯有世袭的爵位,公卿子弟也可通过“任子”的途径做官。《汉书·哀帝纪》注引应劭《汉仪注》:“吏二千石,视事满三年,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不以德选。”黄留珠先生排比两《汉书》,得出结论:就任子形式而言,除父任、兄任外,还有多种形式,如以宗家任、以族父任、以外戚任、以姊任、以祖父任等。任子条件限制亦不绝对,任子数目亦不受一人之限。[16]《汉书·史丹传》载,史丹“有子男女二十人,九男皆以丹任并为侍中、诸曹,亲近在左右”,可谓极好的说明。总之,两汉任子制对于高官贵族子弟入仕大开方便之门。前人注意到任子制“不以德选”,即不受制于经学对于凭此入仕者的学问、品格等方面的约束。董仲舒、王吉等名儒曾对此相继提出批评(15),足见其与经学取向的对立。哀帝时师丹辅政,曾“除任子令”(《汉书·哀帝纪》),然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在此,我们不拟对此制度作社会价值评判,仅就其与作家的生存空间的关系作出探讨。另,需要指出:两汉有皇族血统者,其政治贵族身份,与生俱来,只须凭借先天血缘关系,便可获取尊位与生资,属于任子制的变格(16)。
在讨论任子制对于作家的影响之前,先要明确:因任子制度在实际操作中有较强的辐射性,使汉代高级官员子弟大部分都可由这个途径进入仕途,而不必跻身于太学,钻研章句。就史料记载来看,作为官方最高学府的太学,在较长时间里与高级官员子弟无涉,这种局面从武帝时设立太学起,一直持续到顺帝时期,才正式确立了高官子弟具有当然的太学生资格(17)。尽管朝廷有鼓励官员子弟入学的意愿,但因这些人不必为自己的前程操心,故不会对入学受教经学章句抱有太大的热情,他们当中部分优秀者的注意力,自然转向文学创作。任子制在催生作家方面,起到一定作用。
事实确乎如此。两汉作家多有通过任子途径入仕者。孔臧,《汉书·艺文志》:“太常蓼侯孔臧十篇。”班固自注:“父聚,高祖时以功臣封,臧嗣爵。”刘向,汉宣帝地节二年(前68),十二岁的刘向以父刘德保荐,任为辇郎。(《汉书·楚元王传》)桓谭,“父成帝时为大乐令,谭以父任为郎。”(《后汉书》本传)王隆,“王莽时,以父任为郎。”(《后汉书·文苑传》)
两汉作家多出身皇室。刘友(赵幽王),刘安(淮南王),刘隁(或作“偃”,齐悼惠王之孙,共安侯之子也)、广川惠王刘越(景帝子),刘去(刘越之孙),广陵王刘胥(武帝子),刘辟彊、刘德、刘向、刘歆(西汉楚元王后裔),淮阳宪王刘钦(宣帝子),东平王刘苍(东汉光武帝子),刘陶(济北负王刘勃之后),刘睦(北海靖王兴子),刘复(刘睦兄弟,封临邑侯),刘騊駼(刘复子),刘毅(北海敬王子),均是与皇族较近的宗室血统。他们之成为作家,原因固不止一端,此处所强调者,为其与任子制的关系。
综上,汉代帝王权贵欲求具有多重性,他们既需要维护政治统治的经学理念,也需要在情感趣味等方面获得满足,反映在汉代入仕制度上就是为各种人才提供方便之门。如果说察举、课试太学生主要出于以经学缘饰政治的需要,课试学僮、征辟、任子数端则主要为其他需求的满足创造条件。后三者与经学关系颇显疏离,却成为催生作家的绝好社会生态环境。
[收稿日期]1010-01-11
注释:
①本文所引《史记》、两《汉书》原文分别用中华书局1959年版《史记》(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中华书局1962年版《汉书》(班固撰、颜师古注)、中华书局1965年版《后汉书》(范晔等撰、李贤等注)。
②需要指出,本文所采用的文学观念是狭义的,即以辞赋、诗歌的创作为主。与此相应,上述作品的作者,便成为本文所要探讨的创作主体——作家。因为《汉书·艺文志》对西汉一代作品有未收者,《后汉书》又未列《艺文志》,这就需要我们遍检群籍,确定考索的范围。本文所考察的作家范围,具体如下:第一,《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及《汉书》本传中收录其作品(指辞赋、诗歌)的;第二,《后汉书·文苑传》中为之立传的,或本传提及其有辞赋、歌诗作品的;第三,《文心雕龙》论及、《文选》录其辞赋、诗歌的。另有个别作家,则随文指明收录之原因。
③常行科目,简称“常科”,与之相对者为“特科”,即特定科目,相当于后世的“制举”。
④汉初,凡学术、掌故、礼仪、章程等文献知识,均称为经学,如《史记·绛侯周勃世家》称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的张苍:“文学律历,为汉明相。”经学的官方学术地位确立以后,文学成为经学的专称,或指士人以经学而被察举的科目及被察举者,亦指与经学有关的官方学校和教官。
⑤此以汉武帝以后作家为起点统计,帝王与女性作家除外。
⑥学僮,又作“学童”。黄留珠先生以为,学僮乃承秦制而来,“据秦简记载,秦有‘学室’之置。秦律规定:‘非史子殹(也),毋敢学学室,犯令者有罪。’可见,‘学室’是一种培养从事文书事务人员的专门学校;而所谓的‘学僮’,即在‘学室’中学习的‘史子”’(黄留珠:《秦汉仕进制度》,西北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3页)。
⑦参见许慎著、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58-759页。按,《汉书·艺文志》亦有类似记载,惟“八体”(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作“六体”(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
⑧参见罗根泽:《〈古诗十九首〉作者及年代》,《中国古典文学论集》,五十年代出版社1951年版;李炳海:《〈古诗十九首〉写作年代考》,《东北师大学报》1987年第1期。
⑨王充(《太平御览》卷五六八录其《果赋》残句),“后到京师,受业太学,师事扶风班彪”(《后汉书》本传)。梁鸿,“后受业太学”(《后汉书·逸民列传》)。崔骃,“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后汉书》本传)。张衡,“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后汉书》本传)。刘陶,“时大将军梁冀专朝,而桓帝无子,连岁荒饥,灾异数见。陶时游太学,乃上疏陈事曰”(《后汉书》本传)。
⑩崔寔《政论》云:“三府掾属,位卑职重,及其取官,又多超卓,或期月而长州郡,或数年而至公卿。”
(11)《汉书王褒传》载:“上(宣帝)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
(12)除男子班彪、班固善为辞赋而外,班氏女子亦多才情。《汉书外戚传》言班固祖姑班倢伃善文,曾作《自悼赋》。据《后汉书·列女传》,班固妹班昭亦善文,入宫,每有异物贡献,皇帝辄使其为赋颂。
(13)范晔:《后汉书·文苑传》:“(杜笃)女弟适扶风马氏,建初三年(78),车骑将军马防击西羌,请笃为从事中郎,战没于姑射山。”又:“车骑将军马防,外戚尊重,请(傅)毅为军司马,待以师友之礼。”
(14)《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有惩于先时失窦氏旨,不敢复忤势家,遂为梁冀飞章草奏李固,又为梁氏作《大将军西第颂》,为正直所羞。《皇甫张段列传》载,张奂曾辟大将军梁冀府。《吴延史卢赵列传》载,赵岐曾为梁冀辟。《文苑传》载,梁冀任河南尹时,即闻崔琦之才,请与交。《胡广传》载,胡广在梁冀任大将军次年被提举为司徒,后又升任太尉,复封育阳安乐乡侯。又据《黄琼传》,元嘉元年(151),桓帝欲表彰梁冀,下群臣商讨,胡广和羊溥、边韶等人乃承旨称扬梁冀,比之周公,建议赐以山川田亩。《朱穆传》载,朱穆在顺帝末年,曾被梁冀辟除,甚见亲任。上述诸人后又多因梁冀昏暴,相继背离,因与我们的主题无关,故不作探讨。
(15)《汉书·董仲舒传》载,董仲舒答武帝策问:“夫长吏多出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赀,未必贤也。”“未必”之言,只是表述策略而已,其反对任子制的态度是十分坚决的。《汉书王吉传》载王吉上疏宣帝之言与仲舒相类,要求“除任子之令”。
(16)《汉书·诸侯王表》载汉自景武之后,惩于七国、淮南衡山之乱,行“推恩令”,允许诸侯王将自己的部分领地分给嫡子以外的其他子孙兄弟,并且经皇帝允许,这些王子亦可获得爵位。东汉亦承此制度。如《后汉书·孝明八王列传》:“永建二年(127),封(梁怀王)匡弟七人为乡亭侯。”“永建二年,封(淮阳顷王)仪兄四人为亭侯。”“元嘉元年(151),封(淮阳节王)豹兄弟四人为亭侯。”皇室子孙的贵族的身份得以广泛蔓延,形成一个庞大的特权阶层。虽然有“诸侯王惟得衣食税租,不与政事”的定制,但仍属于特殊的政治贵族。故视宗室世袭制为任子制变格。
(17)《后汉书·左雄传》载左雄奏疏:“奏征海内名儒为博士,使公卿子弟为诸生。”《后汉书·儒林传序》载,质帝本初元年(146),梁太后诏令“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