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场的本体论与马克思哲学基本视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论文,本体论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1)01-0032-08
[人学]
哲学的本质是人学,这可以说是近三十年来中国哲学基础理论研究所取得的最基本的共识。以“以人为本”为标志,中国社会生活的历史进步也客观上巩固了这一哲学成果。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哲学相关重大问题的进一步理解中,如何自觉地把这一哲学价值诉求贯彻始终,从而建构出与当代中国社会进步相适应的哲学话语体系来。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经济主题往往压倒一切,而人的发展主题常常被边缘化。也可以说,我们的发展往往失去了人的目标。这客观上要求我们在哲学的反思与建构中,必须自觉坚守并强化“哲学是人学”的信念,捍卫马克思哲学的这一本真精神。基于这一视角,本文拟从对哲学本体论的合理理解入手,结合对马克思相关哲学文本的解读,阐发蕴涵在人学本体论语境下的马克思哲学基本视域,进而为现实人的超验性价值维度的确立提供理论支持。
一、本体论解读的人文视角
哲学不能回避本体论问题,本体论是哲学的灵魂。哲学研究只有上升到本体论的层面,才能真正摆脱具体经验的局限,体现哲学理解的全局性、整体性。对于本体论问题的自觉也折射了哲学的成长历程,这一点我们从哲学的创生就可以得到说明。例如,在古希腊哲学那里,一开始哲学家们就致力于探索组成万有的最基本元素——本原或基质问题,各派哲学都力图把世界的存在归结为某种物质的、精神的实体或某个抽象原则。寻找变动不居现象背后的不变的根据,就构成了哲学本体论产生的最初根由。
在一般哲学的语境中,本体论是关于事物“是其所是”即阐释事物存在根据的学问,其所探究的是世界所存一切的最后根据。也就是说,本体论并不是力图说明某一事物的存在理由,也不是对生活经验片段的把握,而是关涉对一切事物的本质与根据的探寻,它要为全部人类文化奠定基础。然而,这种关乎存在全局性、整体性的哲学诉求不可能在经验层面完成。经验总是有限的,要实现对有限的超越,必须要诉诸人的思维与精神。人是会思考的动物,用苏格拉底的话说“思考是上帝赋予人的禀赋”,人正是在思考中才展开了对有限经验的超越历程。于是,通过考察哲学的历史,我们发现,对于本体论的合理理解不能离开对人的问题的解答。也就是说,只有有效回答“人是什么”,我们才有可能进一步揭示本体论之谜。
我们知道,在宇宙的芸芸众生中,人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是具有理性和自我意识的存在,因此人能够凭借自身的活动而超越其他存在物的自身规定性,反思并理解自我及其存在,并赋予各种存在以命名与指称,进而赋予存在以意义。从这个意义说,人是文化的存在,人的文化创造使人与自然区别开来。正因为人的文化存在的维度,存在之世界才开始从自在走向自为,才开始“澄明”起来。因此我们可以说,认识人的存在是认识其他存在的前提。如果说哲学是人学,那么对于本体论问题解读的合理展开只能是人之本体论,因为哲学就其本性而言,只能围绕着人性的圆周而展开(卡西尔语)。哲学所要求解的人性之谜,并不是关乎人的肉体经验存在,而是人的精神超验本质。因此,本体论问题是关乎人的生存理由的终极性问题,它不能仅凭人的局部经验而得到充分的说明。唯因如此,从本体论凸显于哲学视阈那天起,就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理解与争论。这一争论在近现代哲学的发展中变得日趋激烈。康德批判哲学的建构,胡塞尔回归“生活世界”的呼唤,海德格尔对“存在”丰富性的追寻,都无不洋溢着对人的存在整体性的关切。
的确,讨论本体论问题不能无视人的存在,而人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游走于经验与超验之间。在经验与超验的张力中,人呈现着无限的文化创造潜力。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把对“存在的意义”(dre Sinn von Sein)的追问理解为哲学,尤其是本体论的根本任务。在他的哲学建构中,捍卫“存在”的丰富性、完整性是其自觉的努力方向。我们知道,按照西方哲学的“知识论”传统,人类的文明必须建立在对存在本身的概念的把握之上,只有在概念的思维中,我们才有关于存在的真理。海德格尔不满足于传统哲学对存在的这种知识论理解向度,认为“存在本身”被换成“存在者”,这是西方几千年哲学传统的一个基本错误。在海德格尔看来,既然人是形而上学的动物,所以人一定会继续形而上学的思考,但这种新的思考却必须以对“存在”和“存在者”之间的差异作为起点。事实上,海德格尔所倡导的“基础存在论”也正是沿着这个方向进行思考的。他认为理性只是人把握世界(存在)的一种方式,它不能僭越成为人把握世界(存在)的唯一方式。海德格尔的问题是:为什么人类对自身生存之根的探求,最终会落实到作为概念思维的理性上面?海德格尔甚至认为用理性去把握存在,其实正是遗忘了存在,而存在的被遗忘,同时即是人的生存的无根性。而无根的生存,即是人的“异化”(Entfremdung)。因为与理性比起来,自然、大地乃至语言中的本真经验更能呈现存在的真实,更为原始和根本。传统的本体论把真理归于理性,但真理是“显现”,所以海德格尔强调人的历史性的“此在”向“存在”的回归,尤其是要从人的生存态度、从人对自然态度的关联中去阐释本体论的真谛。
应该说,海德格尔为哲学本体论的理解开拓了一个新的维度,这就是人学本体论的维度。无视人的存在的,甚至是见物不见人的诸种哲学思考,终将被人的社会生活所拒斥。从这个视角来看,后现代哲学对形而上学的拒斥,的确给当代哲学提出了反思和重建人学本体论的严峻课题。拒斥形而上学不是目的,其深层动因恰恰是源于对当下人的生存境遇的忧虑,源于对人的生存的丰富性和完整性的深层呼唤。上帝死了,但是人还要面对并奔向未来,因此必须要重建人在场的本体论大厦,要探索和光大传统的形而上学中所包孕的合理的哲学因素,拓展新的哲学发展契机。
在人的当代生活世界,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变化,尤其是随着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以及经济全球化的拓展,技术对社会生活的支配影响作用日益明显,人类的生存空间愈来愈被“物”的世界所填充,物的扩展似乎成为人们追逐的唯一目的。这导致当今世界普遍的人类生存困境与精神危机,人类的生存环境也呈现出日益恶化的趋势。而这些问题日益蔓延的结果,则使人类无从感受其目的性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面对现实的变动不居,人们不堪忍受生活的过眼云烟,更不堪忍受无根的生活,总要试图为生存找到理由,特别是谋求作为哲学的基础和核心部分的本体论重建,以实现真正的安身立命。超越性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属性,而哲学作为人学,确立人的超越性维度就成为哲学自身得以确立其合法性的必然环节;当然,这一价值诉求也是哲学本体论的应然视阈。总之,关注于人之生存的本体论向度,就是在必然和应然的张力之间展开“所是”与“所应是”的统一性、整体性,它是人之为人的超越本性的理论表达。它通过“人在世界中”的地位的领悟,去展示人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憧憬,去追寻人的创造力和文化的创造力。
二、人在场的实践本体论
同所有哲学一样,马克思哲学也要面对本体论问题。诚如卢卡奇所言,马克思虽然没有写过专门的本体论著作,但马克思哲学“在最终的意义上都是关于存在的论述,即都是纯粹的本体论”①。马克思哲学在哲学史上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首先就是在本体论层面上得以确立的。具体而言,马克思所建构的是一种人在场的本体论。从这种价值诉求出发,马克思使哲学的主题由“解释世界”转向“改变世界”,即求解“人类解放何以可能”这一根本问题。就文本依据而言,马克思在写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货币”章中明确提出了关于人的存在的本体论思想。②在这里,马克思的文本表述是“真正本体论”、“人的激情的本体论本质”,其思考都是围绕着人的主体展开的。
人的问题是马克思哲学的出发点和归宿,当然也是马克思本体论思想的轴心。马克思一生所致力的就是人的解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在马克思思想中,彰显着世界性的视野和人类整体的人文关怀。我们对马克思本体论思想的理解和把握,必须注意到这一点。笔者认为,马克思的本体论思想的展开逻辑,可以具体体现为三个方面:
第一,马克思将本体论问题与人相关联,所展示的是以人的实践为基本动力的人的历史存在过程。
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所言说的世界就是现实的人的现实世界,即人们的实际生活过程,所以马克思反对任何从外在的、超人的实体的角度去理解人的世界的一切。因此,马克思特别强调不能离开人来谈自然、世界和存在,那种“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③显然,马克思绝不是在无中介的纯粹客观的意义上来理解这种人之外的实在。世界就是人的世界,因为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与这个世界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关联,人能感触它、体验它、改造它,并与之共处。只要有人存在着、实践着,自然史和人类史就会彼此相互制约,“因为对于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④
与人相关的一切构成了人的现实世界的内容,马克思专注于人的实践活动本身,专注于人的生活世界构建。而人在生活世界中的生存与交往、对价值和意义的创造,都成为人学本体论应有的展开内容。作为有机的马克思哲学,马克思思考的重心依然是“人”,所有的哲学话语都无法离开人的主词,只有从人的生活实践出发我们才能合理地去解释人和世界。在马克思那里,“自然”概念是关涉人的实践的要素,也就是说,只有在人的实践展开中,自然才有可能合理地被理解。人作为有意识的生命存在,从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如何协调对象世界与自我关系的问题上不断反思与尝试。而这一点,也构成了马克思实践哲学的逻辑预设。我们知道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曾提纲挈领地表达了自己的新唯物主义观念,“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实现了真正的哲学变革。这个变革就是通过对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的清算,以基于社会历史实践的“现实的人”作为其“新世界观”的出发点。“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⑥“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⑦本义的实践不是主体和客体的中介或者桥梁嵌入到主客体之间,而是建构人与对象世界内在的原初关联的对象性活动。
从人在场的本体论视角审视,我们看到实践作为马克思哲学的奠基性概念,不仅是一种物质性活动,而且更是实现人的解放与发展的途径,因为“全部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都是实践的”⑧。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实践唯物主义就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人类的“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感性世界的基础”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⑩。显然,这是对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全新理解,即人的实践介入使物质世界的客观性和本源性具有了能动的属人性质,而实践作为人的能动性活动,其所具有的普遍性品格和直接现实性的品格,使人的实践在现实经验的根基上切实完成了本体论意义的超越。我们可以这样说,实践唯物主义就是人通过能动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而实现自身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哲学学说,实践使哲学获得了本体的超验性。这个新世界观的转变的实质在于实现了人从“外在旁观”到“内在参与”,实践不再是外在于世界的活动,而是现实的人的社会历史活动,因此,实践唯物主义就是以人的现实存在为出发点,通过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为解决思维与存在、人与世界关系等问题提供了本体论基础,进而凸显其哲学的人学本色。
第二,马克思通过揭示人的存在的二重性,展示了其本体论思想的内在逻辑张力。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曾写道:“人双重地存在着:从主体上说作为他自身而存在着,从客体上说又存在于自己生存的这些自然无机条件中。”(11)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也提到“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12),“但是,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就是说,是自为地存在着的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13)。的确,人的二重性存在境遇,可以说是哲学本体论展开的内在根据,也是人的文化实践生活的内在动力。因为人的二重性存在境遇使人的哲学思考获得了自身的存在理由:其一,人的肉体构成了主体精神超越的对象性存在,由于人的肉体的存在,精神超越才是必要的;其二,人的精神超越的结果便促成了哲学的诞生。按着马克思的逻辑,我们可以具体从两个角度去理解人的二重性存在的本体论。
首先,从个体生存境遇的维度来看,马克思一方面指出人需要在人的精神世界中寻找生存的意义,另一方面人又无时无刻不受限于物质世界的现实约束。人作为二重性的存在,一方面人具有肉体本性,要受到外在规律和条件的制约;另一方面,人又有全然属于自我的精神世界,有对于自我的认识和把握。而正是精神维度,使人有了摆脱物性纠缠的契机,获得了真正人性的存在性,并彰显出属人的尊严。人的二重性存在的特质,使人既获得了超越的可能性,也产生了超越的必要性。因此,马克思强调,人“必须既在自己的存在中也在自己的知识中确证并表现自身”(14)。也就是说,人之为人的根本不在于人的天然生成的内容,而在于后天的精神世界的自我确证和自我实现,人所立足的是经验的与现实的世界,但是人又无时无刻不再憧憬超验的可能的世界,超越维度的确立是人获得安身立命之根的重要保证。
其次,从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的关系维度。人是一种双重存在,既作为自在之物的自然存在又作为自由主体而存在。人类社会在人的主体维度的作用下对自然世界进行干预,从而形成了人本身的自然与人所面对的自然界的相互印证。我们看到,马克思肯定了人类社会对自然世界的扩张,自然被人化为人的自然;而抽象的自然概念的可能与存在问题是马克思所否定的问题。自然世界的意义与价值被人的主体价值标准所衡量与创建,主观上个体的生存原则驾驭了人的自然属性,使自然世界范畴彻底融入人的主体视野。人化的自然界是自然界的真正的实现,人重新获得了自然界的全部成果,获得了自己的感性本质,因为自然界是构成人类感性活动与感性材料的资源。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的关系问题构成了人类历史的物质活动的主要内容。从马克思的角度来看,他用生产活动描述这一伟大的对象性活动。自然世界作为人类主体的生产性活动的对象,扮演了实现主体自然生存本质外化基础的角色,人类正是通过生产活动将人类的本质外化到自然世界,并通过对自然世界的占有消费重新实现本质的复归。这个“物化”过程,可能从不可见的方面形成对立于人的力量并通过分有人的本质从而获得独立活动的权力,自然世界因此在客观意义上与主观意义上都具有与人类对话甚至影响人类的能力,因此,“物化”过程转变为“异化”过程,人的本质在异化过程中彻底被自己的双手剥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马克思哲学中的人的现实的生活方式,本身就蕴涵了人与自然的双向维度,即人在“人化”自然的同时也被自然“物化”。因此,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以及对这种关系异化演变的批判,构成了马克思哲学思考的鲜明特色。
第三,马克思将共产主义作为其本体论的最高预设,以致力于全面发展的“总体的人”的塑造为哲学价值指归。
基于人的二重性存在境遇,马克思强调哲学的思考必须体现理性与价值的辩证统一。在马克思看来,理性尺度关乎的是基于现实生产力的发展对人的发展的客观意义,价值尺度则是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目的性角度对历史事实和进程所作的人文评价。马克思认为人是灵与肉的复合体,因而人的经验性与超验性的二元张力将贯穿于人的社会历史实践的全部过程。而人的解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即“总体的人”的塑造,这是面向人的全部生存境遇的根本问题,这一问题的解决只有在“共产主义”这一价值诉求的引导之下才能够彻底完成。而按着这一要求,共产主义理想在马克思那里无疑具有本体论最高预设意义。
的确,共产主义在马克思哲学的视阈中具有着经验与超验的双重关怀,也就是说,作为最高价值预设的共产主义同作为历史实践展开的共产主义是内在统一的。尤其是马克思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家,认为重要的在于改变世界,所以,马克思基于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条件下人的异化现实的分析批判,特别强调共产主义是一种改造现存状态的现实运动,是一种在生产力高度发展基础上的消灭异化和私有制的运动,“建立共产主义实质上具有经济的性质……共产主义者实际上把迄今为止的生产和交往所产生的条件看作无机的条件”。(15)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人们的普遍交往是共产主义得以实现的现实基础,“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16)所以,作为“改变世界”的共产主义更具有社会实践性的品质,马克思还把“共产主义者”称之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者”。但是,我们决不能因此把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局限于这一现实经验层面,比较而言,我们认为作为最高价值预设的共产主义在马克思的哲学视阈中具有着更根本的意义。正因为这一最高价值预设的确立,马克思才拥有了对经验现实(尤其是对于资本主义)展开无情批判的超验动力,马克思批判的、革命的辩证法本质才充分地彰显出来。
按着马克思的这一理解思路,作为人类自由王国的共产主义,是一个以“人类能力的发展成为目的”的社会,而这样的社会就是以人的解放为前提的、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社会。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写道:“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17)我们看到马克思的这段著名论述,与马克思早期《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共产主义的理解是一脉相承的。在《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比较完整地阐述了共产主义理论,他认为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18)。这种完全性就在于人在与世界接触过程中,个体的一切器官都能在与对象世界的关系中得到充分的发展,这包括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属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情、愿望、活动、爱等。也就是说,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活、对对象化了的人和属于人的创造物进行感性地占有,不应当仅仅理解为对物的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享有、拥有。这样的人就不再是畸形的人,片面发展的人,而是全面的、总体的和丰富的人,因而也就是自由的、获得解放的人。它是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高度统一,也就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高度和谐,“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19)随着这一历史实践进程的展开,那些困扰人类已久的现实与理想、事实与价值、个体与类、实有与应有之间的对立也将最终被扬弃。由此看出,共产主义社会是合乎人的本性的、真正按照人的方式来满足人的自然需要的社会,它是让每个人真正地实现本质力量、达到自由自觉的活动的全面发展的社会,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与自然相统一的社会。
显然,马克思所设定的这一“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的理想社会,是一个向未来敞开的应然世界,从经验的角度看这是永远不能完全实现的理想,但恰恰由于这种超验的品性,共产主义才可能承当起无情现实批判的历史重任。
三、超越意识与人的当代生活
人的本体论向度内蕴着人的超越指向。本体论问题在其根本价值诉求上,必然指向人的超越意识。正是在人的超越性指向上,马克思强调人是一种未完成的存在,人只有不断去创造精神、文化和意义的世界,才能确证人的属人本性,感受自己存在的家园。海德格尔曾认为,人作为终有一死的有限存在者,总是处在大地与苍穹之间,这既决定了有限的人征引无限、超越的可能,也决定了无限、超越、神性之维作为人度量自身的尺度的必然。超越性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属性,实际上,超越意识涉及的是对“人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根本性回答,因此说,它是一个关涉本体论的问题。马克思启示我们,人作为一种二重性存在,其生命呈现既包含对当下生活的解读,又指向未来的期冀。正是在对未来的憧憬中,人获得了不竭的文化创造动力。所以哲学作为人学,通过人的超越性维度的确立以表达人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对价值世界的确认以及对意义世界的构建,就成为哲学自身得以确立其合法性的内在必然环节。
在灵与肉的冲突中寻求自我超越,这是人类的本性。在一个越来越被技术充斥的社会里,如何保持人的本真存在、葆有人的超越意识、谋求技术与精神的平衡等等,这些问题变得日趋迫切。人的文化选择的多元化和相对化使人的价值世界支离破碎,体现人类文化统一图景的绝对价值被遮蔽起来。尤其是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步深化,人的存在方式正在被不断地解构和重构。而当人们找不到可以“安身立命”的终极价值坐标时,一切都可能变得飘忽不定,人便失去了存在之根,现实生活失去了方向和目标。然而人无法回避形而上学即本体论问题,因为人不堪忍受无根的生活,需要给日常生活以活的“理由”,需要在人的经验存在的层面确立起价值的超验性维度。
因此,作为人的反思的自我意识的哲学,不能回避哲学的这种“本体论承诺”,而这种承诺必须面对人的存在的整体性、总体性做出,即必须从人的内在生命力来把握。人的存在之所以成为本体论的核心问题,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的主体能动本性不仅使人自身而且使存在总体发生了空前深刻的变化,人的存在构成了对存在总体的参与;正因为人的这种参与,外界存在才获得了它原来没有的人类学意义。人类对存在的这种能动的创造性的参与和介入,结束了存在的自在状态,进入或开始了动态的生成过程,这个过程在主体方面表现为无限的创造,在客体(外在世界)方面则表现为无限的生成。因此,存在总体便呈现为一个对自身并且向自身的超越过程。
马克思哲学在时间上是历史的,在意义上却是当代的。有效回答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性问题,必须直面当下人的生存境遇问题。特别是在全球化时代,在普遍性交往成为人们基本的生活环境的背景下,人们的各种观念思潮交互激荡,文化实践时空获得了极大地拓展。这在一定意义上给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了发展与深化的契机。未来马克思哲学的发展与深化,应该集中围绕构筑社会价值理想、培养人的超越情怀这一重心展开——也就是说,要重新考量我们今天的生存样态、我们的思维方式以及我们的精神价值世界,力求真正达成文化的连续性、继承性和稳定性。这既应是对人所实践创造的对象世界意义的不断开掘,又应是对人的内在生活底蕴的不断丰富。
首先,要努力构筑既体现时代精神、又引领人类健康发展未来的社会价值理想。
一般来说,社会价值理想是一个社会在运行中的“应当如此”的社会模式,它为人们提供衡量、评价人和事物的尺度,如真与假、利与害、美与丑、高尚与低下、神圣与荒诞等。社会价值理想像标志灯一样范导着人的生活世界,展示了人类社会生活的总体实践意义,其所实现的应是主体自身和主体之外的最高秩序的价值。
我们知道在马克思那里,社会价值理想是一个“以各个人自由发展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即共产主义社会,但是反观现实,我们在经历了激情飞扬的革命理想主义时代后,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动力已从追求理想社会的激情转为对现实利益的追求。在当代生活中,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并未带给我们更多的解放和自由,反而加深了我们对物质世界的依赖和精神上的空虚。严酷的现实折射出了我们社会价值理想的缺失,因为一个社会的健康发展不仅要获得社会大众理念上的认同,同时还需要获得价值信仰上的支撑,它和我们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一价值取向联系在一起。当代文化实践的重大使命就是对科学发现和创造的人文价值进行重新思考,即不能把人类的文明活动视为一种纯理性的知识化现象,理性应该以人的全面发展作为其追求的目的。
一种真正的社会价值理想要能够担当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的文化责任和历史使命。这里,我们尤其要警惕社会发展的技术化倾向,切勿使社会发展失去人的目标。在目前的社会转型中,面对人们的价值观念层面所出现的混乱,必须着力加强社会人文环境的优化,加强社会价值理想的培育,使全社会的每个人成为整体素质全面发展的现代文明人,使每个人既具有鲜明的个性意识,又具有开拓进取的人生态度,同时又拥有庄严的道德感、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只有当人们不再以追求资本的增长、追求物的扩张作为实现个人价值的手段时,我们才能真正拥有一个道德、情感和智慧融合一致的生活世界。
其次,积极培养人的超越情怀,让人生充满意义。
追寻意义是一种把握人生实践方向的智慧。马克思认为人是一种创造意义的动物,这一点使人与其他动物产生了根本的区别。其他动物是一种自在的、与其生命活动直接同一的存在,是一种已经实现自己目的的存在。而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需要反思并追寻人生的意义,进而实现自己的目的,诚如苏格拉底所说,未经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在反思中,人逐渐确立了生活的意义,因而生存意义对于人来说具有本体论指向。人的存在的意义在于超越,人能够按照意义所昭示的理想境界塑造自己,进而不断地超越本能,创造文明,并涵养尊严。人的实践在确立人的理性思维和改造自然伟大力量的同时,还应展示人的意义与价值,展示探索人的生命本体、探索人的全面发展以及人对环境的需求和适应能力的各种可能性。
人所生活的世界不仅仅是一个事实世界,更是一个意义的世界。当代哲学回归生活世界的努力,就是在呼唤人向意义世界的回归。历史发展表明,每当社会转型时期,伴随物质文化层面的巨大变革,人的主体精神世界都要经历一场阵痛与更新。自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如何面对新时代去重建人文精神渐渐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重要课题,它所彰显的就是人生的意义重建。在一个唯技术统治的社会中,真实生活中事实与意义的联结被割裂了,结果导致生活的意义缺失。而意义的遮蔽还可能导致文化的涣散,危及整个社会的有机整合。我们不能生活在手段的王国里而失去了人的目标。意义世界是充满人性的世界,追寻意义的过程是一个人全身心投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的各种生命潜能才可能被激活,人的全面的感觉才能被唤醒,人才真正步入属人的世界。
总之,人是一种游走于生活世界的类存在,人既要从类本质的角度把握世界,还要从现实的社会生活中解读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去阐释人生的意义。如何根据人们的实践需要彰显哲学的永恒魅力,发掘哲学对人的慰藉力量与生存意义,进而在理性与价值相统一的基础上,寻求社会发展与人的发展的协调性,这可以说是马克思哲学在当代历史条件下所应承载的重大人学使命。
注释:
①[匈]卢卡奇:《历史和阶级意识》,第559页,张西平译,重庆出版社,1989。
②③④[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40、116、9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⑤⑥⑦⑧⑨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4、55、57、56、77、7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2)(13)[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7、107页。
(14)[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7页。
(15)(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22、87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928-92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18)(19)[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1、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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