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gai、mi与景颇语数名结构再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景颇论文,数名论文,结构论文,langai论文,mi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引言
景颇语为藏缅语族中类型演变较快的一个语言,它正在从黏着性语言向分析性语言转变,关于这一点,有关文献已介绍了许多(如戴庆厦、徐悉艰1992;戴庆厦1990、1998)。这种转变给研究提供了一个窗口,使我们能够观察和了解一个所谓“非结构性”(non-configurational)的语言体系如何向结构性体系演变,逐步走上有效利用人类认知系统提供的语言机制,并针对本身的特征,在语言机制内部设置的组合原则下,应对和选取相应的原则参数,从而使结构的形成和演变得以相对地稳定,形成自己的句法结构。
本文关注的是景颇语的基数词langai及一个表示个体意义的语素mi。langai和mi在景颇语的名词结构常常同现,分别表示“一”,但它们各自的分布又受到一定限制。我们将在第2节中观察和讨论langai和mi的分布,在此基础上我们在第3节确定mi不为数词,并在第4节讨论一系列与名词数的特征相关的问题,以进一步确认mi在名词结构中的无定指涉的功能及它与langai和量词的关系,随后在第5节,我们提出对langai、量词和mi的结构分析,并讨论和区分出两个并存的指涉结构,第6节为全文结语。
2 基数词langai与mi的分布
mi可以与基数词“一”langai同现,在文献中(戴庆厦、徐悉艰1992;戴庆厦、岳相昆2005),mi被译作汉语的“一”,当它与langai同现时,一个数量为“一”的名词短语似乎有两个“一”:
(1)chyahkan langai mi
螃蟹 一 一
‘一只螃蟹’顾阳(2004)、张志恒(2003)和Cheung(2004)曾尝试将langai分析为景颇语中新起的个体量词,mi则为数词。我们来考虑一下这种的分析的合理性。
我们先来观察一下景颇语的量词和数词。景颇语量词的基本类型与其他量词型语言一样,分种属量词(sortal classifier)和称量量词(measural classifier)。①前者通过所指谓实物的有生、形状、尺寸、结构等内在的特质,来使某个实物个体化;后者则通过单位或容量来使某个实物个体化(Lyons 1977)。如例(2)所示,在一个名词组中,不论是种属量词还是称量量词,量词均位于名词和数词之间。
(2)a.jongma marai masum
学生 量词 三
‘三个学生’
b.hpa wan lahkong
粥 碗两
‘两碗粥’
若将量词和数词调换位置,结果便不合语法:
(3)a.*jongma masum marai
学生 三 量词
b.*hpa lahkong wan
粥两碗
这样就确定了景颇语[名+量+数]的语序。当一个名词组带有量词时,mi与数词langai便不能同现,如例(4)所示。
(4)*jongma marai langai mi
学生 量词一一
当langai和mi同现时,它们的位置不能调换,所以形成例(1)与例(5)之间的差别:
(5)*chyahkan mi langai
螃蟹一一
当名词组所带的数词大于“一”时,mi不能出现,试对比以下的例子:
(6)a.chyahkan langai mi
螃蟹一一
‘一只螃蟹’
b.*chyahkan masum mi
螃蟹三一
c.*chyahkan mi masum
螃蟹一三
例(5)和例(6)c说明,mi和量词不占有同一个结构位置。因此可以排除mi是个量词,因为它根本不占据量词的位置。以上的例子似乎支持顾阳(2004),张志恒(2003)和Cheung(2004)的分析,即langai的确有可能为量词,因为从语序上看,langai似乎占据了量词的位置,mi则占了数词的位置。但是,这样的分析无法解释以下的事实:
第一,倘若langai出是个量词,它应该可以和大于“一”的基数词结合,出现在名词结构内,构成类似“两支笔”、“三个故事”、“五张桌子”这样的词组,但以下的词串均不合语法:
(7)a.*hpongtin langai ahkong
笔一二
b.*maumyi langai masum
故事一三
c.*saboi langai manga
桌子一五
第二,基数词langai为双音节,它与其他双音节的词构成整齐的“一”至“九”的基数词及基数序系统。
(8)langai‘一’ lahkong‘二’ masum‘三’
mali ‘四’ manga‘五’ hkru‘六’
sanit‘七’ matsat‘八’ jahku‘九’
而mi却是单音节,除了和表示“一”的langai对应的mi外,并不存在与其他基数词对应的单音节词,可以构成另外一套“一”至“十”的系统。
第三,当使用大于“十”的合成基数词时,只可用langai,不可用mi。例如,要表示“四十一”、“五十一”时,只有例(9)中的表述是正确的。(参见戴庆厦、徐悉艰1992:97)
(9)a.mali shi langaib.manga shi langai
四 十一五十一
‘四十一’‘五十一’
(10)a.*mali shi mi b.*manga shi langai
四 十 一五十一
第四,除了基数词,景颇语有专门的序数词标记nambat,与双音节的基数词构成序数词。如:
(11)nambat langai‘第一’ nambat lahkong‘第二’
nambat masum ‘第三’ nambat mali ‘第四’
而mi却不能和nambat构成序数词。
(12)*nambat mi
这样,langai与景颇语“十”以内的其他基数词在音节上的一致性又一次体现出来。
第五,在动量副词中表示“一”时,用mi,不用langai。如:
(13)a.lang mi/*langai
b.chyahkring mi/*langai
回/次一片刻一
‘一下’‘一阵/一会儿’
c.myi grip mi/*langai
眼睛 眨一
‘一晃’
此外,在名量词中的“一”也只用mi,不用langai。如:
(14)a.loi mi/*langaib.gachyi mi/*langai
点 一一点儿 一
‘一些’‘一点儿’
从(1)和(6)我们可以观察到,当langai和mi共现时,名词结构中没有显性的量词,即景颇语不是一个严格的量词型语言。如果langai是基数词,mi究竟是个什么成分呢?langai和mi为何可以共现?共现的条件又是什么?景颇语量词的隐现是任意的还是受限制的?如为后者,限制的条件是什么?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们将探索这几个问题。
3 mi无数值
从上一节例(8)-(10)中,我们已了解到,mi和双音节的基数词不为同一系统。戴庆厦、徐悉艰(1992:96)指出,景颇语的位数词基本上为单音节。但景颇语有一个个位数词tai(戴庆厦、岳相昆2005:30),与其他单音节的位数词构成一个系统。②如:
(15)tai‘个’shi‘十’tsa‘百’hkying‘千’
mun‘万’ sen‘十万’ ri‘千万’
此处,tai不能用mi来替换,所以mi既不是基数词也不是位数词。
我们注意到,langai和mi都可以和位数词同现,但它们的意思不同。对比下例:
(16)a.hkying mi langai
b.hkying mi
千一一千一
‘一千(零)一’(1,001)‘一千’(1,000)
在例(16)a中,基数词langai表示“数”,它与位数词hkying构成合成数词,所以hkyingl(mi)和langai是并列关系,即相当于“‘千’加‘一’”的意思。例(16)a中的mi与hkying的关系非常紧密,它不能与langai调换位置。例(16)b中的mi不是独立于“千”的成分,它是个冠词性的成分,指的是一个“千”,即单个“千”,但它本身没有数值。这说明为什么在进行数字运算时,景颇语只用langai而不用mi来表示数值‘一’。如:
(17)a.Lahkong hta langai sho yang langai re.
二里 一 减 的话 一 是
‘二减一等于一。’
b.*Lahkong hta mi sho yang mi re.
二里 一 减 的话 一 是
这也说明了为何langai可以表达约数,而非数词性的mi则不能,因为它无数值。如:
(18)a.hkying langai lahkong
千一二
‘一、两千’
b.*hkying mi lahkong
在许多语言中,名词结构内的词可以重叠,用来表示名词的复数,或名词的分布性(distributivity),这也是自然语言表示复数的一种形态手段,而这样的语言通常没有复数标记(Corbett 2000)。景颇语没有复数标记,③而且基数词可以(部分)重叠。在例(19)中,重叠后的langai表示多于‘一’的数量。
(19)a.Palin langai ngaigo gaba ai,langai ngaigo gaji ai.
瓶一一(重叠)话题 大 句尾 一 一(重叠)话题 小句尾
‘一些瓶子大,一些瓶子小。’
b.Shihtehtukhkataimashalangaingainganare.
他 跟 合得来互相 的人一 一(重叠)有 会 是
‘会有一些跟他合得来的人。’mi不是基数词,所以不能重叠。
(20)*Palin mi mi go gaba ai,…….
瓶 一 一(重叠)话题 大 句尾
我们注意到,可以和重叠式langai ngai结合的名词均指谓有界性实体,如瓶子、桌子、鸡蛋,等等。指谓无界性实体的名词,如火、水、盐等,不可和重叠式langai ngai结合。基数词langai重叠所表示的是大于“一”的复数概念,mi不能重叠,因为它表示单个,不表示数,因而不能复数化。
既然mi不是数词,它有自己的功能,因此它并非总是与langai共现。我们在上文例(4)中已看到,当一个名词组有量词时,langai和mi不能共现。但是我们还是没有解释mi和基数词langai为何能共现,如例(1)所示?共现的条件又是什么?在回答这两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考察一下有关名词“数”的一些特征。
4 名词的“数”
名词作为表意符号,与人在认知外部世界物体或事物的基础上形成的概念构成指谓关系(denotation)。从概念到具体的物,名词和物之间还要构成指称关系(reference),所以名词除了词汇意义外,还要有功能性成分赋予名词指涉功能。④近年来,形式语法理论体系中围绕自然语言名词词性特征和功能特征有很多讨论。与本文相关的是名词的“数”特征,“数”是词的固有特征(Chomsky 1995),但它与名词词义无关,所以在名词结构中一定有相应的功能来确认名词的“数”特征。
在有些语言中,名、数词结构带有量词,有些语言则没有量词,所以量词就成为研究名、数词结构的关注点。在形式语法的理论研究中,比较有影响的观点一度是Chierchia(1998a、b)对名词与量词的语义分析。Chierchia认为,量词的存在表明一个语言的名词不可数,即该语言名词的单数与复数是中和的,所以这种语言所有的名词都要靠量词功能来确认“数”特征,如汉语类语言。Chierchia进而认为,量词性语言的名词本身就表示一类或一种实体,或它们的总体,所以这类语言的名词事实上已经是复数,因此无须再将一个个这样的名词累集起来表示复数。他由此断言,只有在有可数性名词的语言中,名词才会有复数标记。也就是说,非量词性语言中的可数名词表示的是个体,不能单独用来表示一类或一种实体,或它们的总体,所以只有将一个个这样的个体累集起来,才能表示复数的概念。因此,有可数性名词的语言一定要通过语法手段来区别单数名词和复数名词,这样的语言可数名词不用量词,不可数名词要用量词,如英语类语言。Chierchia于是得出了“词汇语义参数”这一概念来划分量词性语言和非量词性语言的界限,即在词库中,语言之间已划分了名词的可数性及不可数性,相应地,形态上也就有量词和(单)复数标记。
Borer(2005)对Chierhia的理论分析提出了异议,她认为自然语言的名词在词汇语义上应该没有区分,不同语言之间差异的参数是由功能特征带来的,而不是词汇语义带来的。在词库中,名词作为表意符号,指谓的是概念,尚未与有自然边界的实体或事物构成指称关系,所以名词的原始语义均为不可数,即均为“物质名词”(mass noun)。名词的“数”特征,即所谓可数与不可数,是一个名词进入句法结构受到功能中心语的特征所赋予的值(feature value)之后的结果。Borer认为,所有的原始名词都要经过功能结构确认“数值”。而要确认名词的数值,首先就要将原本无自然边界的物质名词进行划分(divide),能被划分成个体的就是可数名词,否则就是不可数名词。复数形态标记和量词是同一个功能结构的两个表征,即将划分物质的结果标记出来。经过划分结构确认的成分,才能进入下一个功能结构被数出来(count)。而不同的语言在划分结构和数出结构上会存在差异,如英语和汉语在划分结构上的形态表征就不同,英语用复数词缀表示可数名词,汉语用个体量词(classifier)表示可数名词,用物质量词(massifier)表示不可数名词。⑤
以上的观点均可解释为什么量词性语言通常没有多产性的复数标记,因为量词和复数标记的功能是互补的。即使在个别语言中,量词和复数标记同时存在,如亚美尼亚语(Amenian)。⑥但如例(21)a和(21)b所示,它们只是以互补形式出现,若同时出现,便不合语法,如(21)c所示。
(21)a.yergu had hovanoc uni-m.
二 量词 伞有—第一人称单数
‘我有两把伞。’
b.yergu hovanoc-ner uni-m.
二伞—复数标记有—第一人称单数
‘我有两把伞。’
c.*yergu had hovanoc-ner uni-m.
二 量词 伞—复数标记 有—第一人称单数
比起Chierchia的分析,Borer的观点更有说服力,因为她将不同语言间的差异局限在功能特征上,从而使我们可以在探索语法参数带来的语言差异时对名词的词汇语义特征有一个共识的基础,即名词的初始意义是无界的、非个体的、不可数的。从名词的初始意义到名词的指称意义,这中间必须借助功能结构来确定其划分性,即可数性。因此,划分和(计)数也就成为Borer提出的两个重要的功能结构,加上指称功能结构,以下便是适用于所有语言名词的一个整体结构:
(22)名词的整体结构:[指称结构[数结构[划分结构[名词]]]]
借助Borer的分析,我们再回到有关景颇语langai和mi的讨论。
5 langai和mi的结构位置
如果我们接受Borer的观点,景颇语名词的初始意义和其他语言的名词一样,为物质名词、不可数。那么,景颇语的物质名词靠什么来划分呢?戴庆厦、徐悉艰(1992:109)和戴庆厦、岳相昆(2005:30)指出,景颇语个体量词不发达,所以当一个名词指谓认知上有自然边界的实体或事物时,往往可以不带量词,以名词udi“鸡蛋”为例:
(23)udi masum
鸡蛋 三
这说明,景颇语的名词可以进入名词整体结构中的划分结构,自行完成划分功能,即名词可以为“划分器”(divider)。换句话说,景颇语正处在演变中,词汇成分和功能成分之间的路径畅通。如果将(22)的名词整体结构稍作改动,以适用于景颇语SOV的语序,便可以说,名词中心语从最底层的词汇结构向上一层的功能中心语移动,从而获得“划分”的功能意义,此时该功能不必依赖量词来完成。
通过划分结构的名词得到了数值,便有了单数和复数之分,填入基数词后,便可数出名词的数量,这样就形成了景颇语大量表面不带量词的数名词组,如例(25)所示,并且在回答问题时只答数目而无量词,如例(26)、(27)所示。⑦
(25)a.ngalahkongb.sa-byamalic.ngwomsimanga
牛二肥皂四菠萝五
‘两头牛’‘四块肥皂’‘五个菠萝’
d.yupku masum e.ahkum matsat
床三板凳八
‘三张床’‘八个板凳’
(26)a.Anhte gahtong na masha jahpan yong 80 600re.
我们寨子 的人算全部话题 600是
‘我们寨子里的人都算上有600个人。’
b.-Na ta lasta gade re?
你 手 指头 多少 是
‘你的手指有几个?’
-Shi re.
十 是
‘有十个。’
(27)a.-Nang nga gade mu nni?
你牛 多少 看见疑问句尾
‘你看见几头牛?’
-Masum mu ai.
三 看见句尾
‘看见三头。’
b.-Nang udi gadewalunni?
你 鸡蛋 多少语气连词有 疑问句尾
‘你有多少鸡蛋?’
-Ngai langai lu nngai.
我一有 句尾
‘我有一个。’⑧
不可数名词得不到数值,所以无法被数出。这时就要在划分结构的中心语填入(merge)量词,由量词获得数值,如(28)所示:
(28)[[[[名词]划分结构]数结构]指称结构]
↑
填入量词
否则,推导就失败。如:
(29)*ntsin masum
水三
在(计)数结构的中心语位置直接填入基数词,便能推导出(30)这样的例子。
(30)a.hpa wan lahkongb.ntsin gom masum
粥 碗两水 杯三
‘两碗粥’‘三杯水’
划分结构的存在,给景颇语名词结构的形成、演变及日趋稳定提供了宽松的条件,导致可数名词的数名词组具有既可含量词,也可不含量词的双重形态表象。如:
(31)a.udi hktum sanit ~ udi sanit
鸡蛋 个七鸡蛋 七
‘七个鸡蛋’
b.jongma marai masum ~ jongma masum
学生个三学生三
‘三个学生’
名词可以移入划分结构的中心语,成为“划分器”,如(32a)所示;量词亦可直接填入划分结构的中心语,成为“划分器”,如(32b)所示,这表明移位和填入这两个机制在划分结构中同时开启,显示出景颇语的划分结构尚年轻,仍然与名词位置保持“通”路,名词中心语可以移入划分中心语位置,取得数值,而不必完全依赖量词。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景颇语名词和功能词之间正处在活跃的演变期,一方面名词可以自行(划分)“功能”,另一方面功能词(量词)在形成,使词汇词和功能词(即实词和虚词)的分工得以逐步形成,从而使数名结构趋于成熟,走向稳定。⑨
再来看langai和mi。戴庆厦、徐悉艰(1992:117-123)指出,当一个数量为“一”的名词组有量词时,不论是较稳定的量词,抑或是借用的量词,数词只能用mi,不能用langai。如:
(33)a.hpun bo mi/*langaib.mam singkyang mi/*langai
树 种 一谷子穗一
‘一种树’‘一穗谷子’
c.laika man mi/*langaid.ju byap mi/*langai
书面 一刺儿丛 一
‘一页书’‘一丛刺儿’
e.laka ninggam mi/*langaif.mausau lap mi/*langai
梯子阶一纸 片/张一
‘一阶梯子’‘一张纸’
我们在围绕(32)的讨论中指出,景颇语有些名词可以自行划分功能,即名词可以移入划分结构的中心语,成为“划分器”,所以这样的名词就有机会演化成量词,或兼有名词和量词的双重身份。而有些量词虽由名词借来,但名词与量词的语法范畴仍然清晰,所以名词本身并不移入划分结构的中心语,划分功能由填入的借用量词来完成,见下例:
(34)sumwum si tum tum mi
桃子 核核 一
‘一个桃核’
例(34)中的量词tum借自名词tum“核”,在整个名词结构中,没有发生名词移位,量词是填入的,即采用的是(32)b的衍生手段。
以上的讨论亦反映出,每个具体名词词汇本身语法范畴的稳定性及变化性会导致其在结构中的不同表现,研究表明,语言结构的演变很重要的来源是歧义导致的词汇语法范畴的突变,正是这种词汇的个体变化带来的影响,会引起一个语言整体结构的变化(Roberts & Roussou 2003)。这种变化的前提是,结构本身要为变化提供通路,方能使结构中的词汇性成分向功能性位置移位。而频繁的移位亦表明功能结构的成长及需要,再比对一下(32)a和(32)b的结构,我们可以推断,后者是一个正在日益成熟的结构,所以量词系统的全面语法化将会是景颇语语法体系预期的一个突变。
如果说,在带有量词(不论是移入的或是填入的量词)的结构中,只可以用mi来表示“一”,那么“mi”占据的是什么位置呢?在第2节中,我们已经知道,mi不是基数词。而在带有mi的名词组与带有langai的名词组中,只有前者可有量词,后者不含量词,但要同时带mi。如:
(35)a.nga hkum mib.nga langah mi
牛头一牛一一
‘一头牛’‘一头牛’
本节的讨论已表明,名词为可数时,往往会自行移入划分结构的中心语确认数值,此时在数结构的中心语位置填入基数词,就可以衍生出一个数名词组,即例(23)中展示的结构。假设例(35)b中的nga langai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即:
由名词和langai构成的数名成分只表示数量:
(37)a.Masha langai sha n lo ai.
人一只 不 够句尾
‘仅一个人不够。’[隐义:多一些人才够]
b.Shi go jongma gaja langai re.
他话题 学生 好一 是
‘他是一个好学生。’
例(37)中的jongmal langai和masha langai在句中不具备指称实体或个体的功能。生成语法对名词结构的研究表明(如Abney 1987; Longbardi 1994; Ritter1991; Li 1998、1999),无指称功能的名词组和具备指称功能的名词组结构迥异,前者为数名词组(number phrase; NumP),后者为指称结构,又称定指词组(determiner phrase; DP)。指称义分有定的或定指的(definite)和无定的或不定指的(indefinite),前者依赖篇章中的照应词(discourse antecedent)得到语义诠释,后者又分任意的或特指的(specific; En1991),通过量化(quantification)来得到语义诠释。因此,含mi的结构必然超出数名词组。⑩
我们观察到,带mi的名词组通常在句中指称无定的个体。如:(11)
(38)a.Salang langai mi grai machyi ai.
老人一 一 很病句尾
‘有个老人病很重。’
b.Hka e hpuntong langai mi yong hkrat wa ra ai.
水 里 木头一一 顺向下 来 句尾
‘河里淌下来一块木头。’
c.Hkahkong e nga langai mi rong ai.
水沟里 鱼一 一 有 句尾
‘水沟有一条鱼。’
d.Gahtong e jong langai mi nga ai.
寨子 里学校 一 一 有 句尾
‘寨子里有一所学校。’
相对于例(37)中带数名词组的句子,例(38)中的句子均有存在意义,其中的名词组除了表示数量为“一”外,还带有指涉性。存现句含存在量化式谓词(existential quantifying predicate),其论元是个变量(variable),通过存在封闭(existential closure)的作用,给变量赋值,即存在量化具有前设义(presupposition),假定具某种特性的个体已存在。(12)因此我们可以推断,mi是一个给名词标注无定指涉功能的成分,它类似英语的不定冠词a。a既可以作“任何”解,也可以作特指的“某”解。(13)例(38)中的langai mi当“某一”解,按照蔡维天(2002)的分析,“某”必须取“一”。但mi和a有明显区别,按照Borer(2005)的分析,英文的a有单数义,因此不能和基数词one共现,如(39)所示。
(39)*a one man
a具有“(计)数”和“指称”的双重功能,它从数结构的中心语位置移位进入指称结构的中心语位置:
mi不为数词,它填入指称中心语的位置,使变量(名词)得以赋值。langai和mi的区别确实在于数和指涉,试比较以下两例中名词组及句子隐含的意思:
(42)a.Masha langai sha n lo ai.
人一 只/仅不够 句尾
‘仅一个人不够。’[隐含意义:多些人才够]
b.Masha langai mi sha nga ai.
人一 一只/仅有 句尾
‘只有一个人。’[隐含意义:没有别的什么了]
例(42)b是个存在句,其中的masha langai mi指一个存在的个体,而我们早巳知道,例(42)a中的masha langai只是个数量词组,不表示实体。同理,一个单含langai的数量词组不能用于存在句。如:
(43)Hka e hpuntong langai*(mi) yong hkrat ws raai.
水 里 木头一顺 向下 来 句尾
这样,例(42)中的两个名词组的结构表现分别就是(41)和(36),用生成语法的惯例CLP(Classifier Phrase,量词组),NumP(Number Phrase,数词组),DP(Determiner Phrase,限定词组)标记如下:
这两个结构解释了例(45)中两个句子的区别,虽然从汉语翻译上看不出有它们什么不同。(14)
(45)a.Ntsa palonglangaimilawayarit.
上衣一一 拿 来 给 句尾
‘你拿给我一件上衣吧。’
b.Ntsa palonglangailawayarit.
上衣一拿 来 给 句尾
‘你拿给我一件上衣吧。’
例(45)a中的“一件上衣”是有所指的,mi将“上衣”从语境中其他衣服中指涉出来,所以句子的隐含意义是“不用拿别的衣服了”,这时mi当“某”解,借助存在封闭得到这样的指涉意义是不难理解的,因为可以前设衣服的存在。例(45)b中的“一件上衣”说的是数量,句子的隐含意义是“不用拿两件上衣/三件上衣……。”所以,相对于两个句子的问题分别是“你要我拿什么衣服?”和“你要拿几件上衣?”
既然一个表示实体的名词组是个指涉结构,即DP,当数量为“一”时,mi必须出现以标记该结构的中心语。换言之,含有mi的名词组一定是个DP。从例(4)中,我们已知道,量词要么和langai同现,要么和mi同现,量词、langai、mi三者不能同现。量词和langai同现时,构成的名词组为NumP,和mi同现时,构成的名词组便一定是DP。于是,我们就得到下面这样两个DP模式,分别以nga hkum mi“一头牛”和jong langaimi“一个学校”为例。
(46)a.[[[[jong]ФCLP]langai NumP]mi DP]
学校一一
b.[[[[nga] hkum CLP]Ф NumP]mi DP]
牛头一
这两个结构中分别有些形态空缺的成分(以Ф标注),(46)a没有实质的量词,根据我们对例(37)的讨论,此时名词jong要移入CLP的中心语得以划分并得到数值。(46)b没有基数词,我们知道,量词对物质名词进行划分,确定划分后名词的“数”值。因为量词本身的默认值或缺省值(default value)就是“一”,所以不再填入基数词langai确认该值。含量词的数结构之默认值或缺省值为“一”,无定个体的指称中心语将这样的数结构作为补语,mi填入指称中心语位置,于是就有了(46)b这样的模式,其中的基数词空缺。
我们的结论可以得到进一步证实。在景颇语中,含mi的名词组不能缺少量词。如:
(47)a.Nang laika bukmila wa yurit.
你书 本 一 拿 来 看 句尾
‘你拿本书给我看。’
b.*Nang laika mi la wa yu rit.
你书 一 拿 来 看 句尾
这说明,虽然景颇语名词有可能移入划分结构(即CLP)中心语位置,确认数值,成为可数名词,如(36)、(41)、(43)所示,但在数词空缺的情况下,数值无法被“数”出来,因为可数名词并不等于具体的数,即在下面(48)中,移入CLP的名词数值无法被NamP中心语数成“一”。也就是说,进入CLP的名词只是可数名词,但不能保证是单数名词,在无基数词“计”数的情况下,NumP的“数”数不出来,因而该数结构也无法成为mi的补语,整个结构无法衍生。
如果mi当“某”解,而“某”只能带“一”或省略“一”的名量词组,如“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甚至“某(一)次”,“某(一)点”,等等,那么mi为什么必须和量词同现的迷就解开了。我们在例(13)和例(14)中观察到的带mi的名量词组和动量词组,在语义和结构上亦均符合[量+mi]的要求,这些词组亦可以借助存在封闭得到存在量化赋予的特指性。(15)
6 结语
本文的讨论显示,景颇语(44)中的两个名词结构共存,各有分工,所以它们中间不存在冗余的结构。就当前的情况看,mi和显性量词的关系非常密切,与此同时,景颇语的量词体系正在发展,所以[名词+量词+mi]的结构应该日趋稳定。而[名词+langai+mi]的模式也有其独特的功能,即标记无定指涉性。(44)中的这两个模式究竟一直会共存下去,还是会经过竞争,其中一个在语法化过程中胜出,将两者的功能和二为一,遂使另一个逐渐被淘汰?这要依景颇语语法体系的整体语法化进程而定,同时也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课题。
文中讨论的有关问题,曾多次向戴庆厦教授和岳麻腊教授讨教过,并与巫达博士、刘宏勇博士有过讨论。祖昕女士在2008年赴云南做田野调查时,也协助取过相关语料。文中部分内容,在荷兰莱顿大学举办的第13届国际中国语言学年会(2005年7月)上宣读过,得益于听众反馈的意见与建议。
注释:
①此处的量词指“类量词”(clssifier),与“量化词”(quantifier)有别。本文的讨论不区分种属量词和称量量词,有关量词基本类型的论述,见Aikhenvald(2000)。
②景颇语的“亿”是个例外,是个双音节词gadi(戴庆厦、徐悉艰1992:96)。个位词tai还可以作个体量词,如hkoize tai mi“一只筷子”(徐悉艰等1983:823)。
③景颇语有两个多数标记,ni加在名词、单数指代词后,有类似汉语“们”、“等”的意思,hte加在单数指代词或人称代词后表示多数,类似汉语的“些”,两者都不能和基数词同现,所以它们不为复数标记。
④参见蒋严、潘海华(1998)第2章的介绍。
⑤有关物质量词方面的讨论,可参见Muromatsu(1998),cheng & Sybesma(1998、1999)。
⑥例子取自Borer(2005:94-95)。
⑦例(26)参考了戴庆厦、岳相昆(2005)。
⑧此句中langai不能被mi替代,如“*ngai mi lu nngai”,又一次说明mi不是数词。
⑨戴庆厦、徐悉艰(1992:116、123-125)指出,现代景颇语已有一定数量的专用量词,而景颇语也借用本族语的名词、动词类词汇作量词,如与容器、器具、物体的形状、种类、度量衡、手型等有关的词汇,还有借自其他语言(如汉语、傣语、缅语、英语等)的量词,而景颇语较新的可数名词有相应的个体量词,如:laika buk masum“三本书”,ta hkon lahkong“两只手”,等等,说明直接填入量词在逐渐取代名词移位。
⑩回顾(27)中的例子,在回答有关数量的问题时,不能带mi,说明mi不是个属于数结构的成分:
-Nang udi gate wa lu nni?
你鸡蛋多少语气连词有疑问句尾
‘你有多少鸡蛋?’
-Ngai langai lu nngai?/*ngai mi lu nngai/*ngai langai mi lu nngai.
我 一 有句尾
‘我有一个。’
(11)(38)c和(38)d中rong和nga分别为存在动词,前者含有存在方式义,即“存在于……里面”,后者无此义。
(12)参见Diesing(1992)及蒋严、潘海华(1998)第六章的有关量化结构语义解释的讨论。
(13)我们尚未找到mi当“任何”解的更多证据,唯一的要算例(16)b中的数量词。
(14)句尾词rit表示说话者以一般语气要求第二人称单数向说话者方向来施行某种动作行为(徐悉艰等1983:692)。
(15)参见蔡维天(2002)有关汉语“一度”、“一旦”等副词如何得到存在量化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