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性:无法克服的哲学问题_哲学论文

客观性:无法克服的哲学问题_哲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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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8-0460(2006)01-0064-08

19世纪中叶以后,客观性问题的辩争成为恒久不衰的哲学争论之一。这场讨论一方面揭露了传统客观性概念存在的种种误区,另一方面也使人们产生了新的疑问:客观性问题真是一个假问题吗?坚持知识客观性原则、相信真理的客观性真是不必要、也没有意义吗?本文在反思客观主义与相对主义(历史主义)争论的价值和意义的基础上提出,在现代文明的基地上重构客观性观念,是值得人们深思的一个哲学问题。

一、对客观性概念的解构

现代哲学不同学派从各自的理论角度对传统哲学的客观性概念展开了深入的批判性讨论。

在这一解构性活动中,有态度比较激烈的。他们主张彻底抛弃客观性概念,例如尼采。他指出,传统哲学的客观性概念有三个要素:其一是,认为只有完全能够摆脱历史对自己主观的影响的人,才有资格充当历史的描述者;其二是,将主流意识作为评价历史和历史学的惟一尺度,把其他人的不同意见都斥之为主观的看法;其三是要求人们用中立的眼光去看待中立的历史,否认人是历史的参与者。他以极其嘲讽的口吻称这种“客观性概念”是一种“宦官”的心态。[1] (P34-41)

也有态度比较温和的。他们主张在新理念的基础上有条件地承认客观性概念,以避免相对主义。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是一个典型代表。他把当代欧洲人面临的人性危机归咎于近代科学的物理主义、自然主义哲学态度,即教条主义的客观主义态度。[2] (P109)他把客观主义的特征概括为:承认“在经验先给予的自明的世界”的存在;承认所谓的“客观真理”就是对这个世界的自在的东西的把握,就是对一切理性都有效的东西;并且只承认这种概念的合理性,否认“其他理性主义”。[2] (P81)胡塞尔反对以某种理性主义的素朴性为借口而抛弃理性的做法[2] (P18),认为应当在现象学的基础上,探索“在一切时间并对一切可能的主体都有效”的客观有效性概念。[3] (P27-29)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普特南的评论。他不仅认为近50年美国哲学的发展可以归结为向形而上学复归(即重新关心实在论问题)的历程,而且用自然实在论取代了自己过去坚持的内在实在论。他还指出,传统哲学思考客观性问题的动机和目标是应当肯定的,只是其论证方法存在问题;要立足这一点进一步思考客观性问题。[4] 这样,实在与客观性问题的关联又一次引起人们的关注。

当然,研究态度的这种差异性并没有妨碍各个学派的哲学家对传统客观性概念的深入批判。他们的批评主要集中在这样几个问题上:

首先,批评传统哲学的“实体(实物)”意义上的“客观实在”概念。在希腊哲学中,“实在(实体)”是指事物在自身的规定性或特性。① 近代哲学受机械力学的影响,将“实在”理解为占有一定时—空位置的实物意义上的存在。这同希腊自然哲学(但非整个希腊哲学)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这种理解方式使本属哲学范畴的客观性问题变成一个事实问题,即应当由科学来回答的问题。这显然不利于对客观性问题,特别是对人文—社会科学客观性问题实质的理解。

其次,批评传统哲学离开人的存在性讨论客观性问题的做法。近代西方哲学在由本体论转向认识论的过程中,并没有对关于实在的传统理解方式进行过认真的清理。相反,人们受近代科学观念的影响,以机械论的模式展开认识客观性问题的讨论。可以说,在康德哲学以前,认知过程中主体的建构性问题仅仅被看作是一个恢复性的重构过程,即将给定的建筑材料按给定的框架把建筑物搭建起来的过程,因而不是一个创造性的重构过程。这样,被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所关注的“意义”问题,“社会生活的本性”问题便被归结为“现成性(给定性)问题”,而不是“生成性(被给定性)问题”,从而歪曲了人文—社会运动现象的本来面目,也不能揭示人的认识的本性。

第三,批评传统哲学讨论客观性问题的论证方法。罗蒂将传统哲学对“实在”的态度称之为“科迷(the techies)”。这种以精确性、清晰性为内在要求的科学主义态度,追求对“实在”的“终极性”认识。[5] ② 可以看出,现当代批评者认为,传统哲学在论证客观性问题时使用的方法遵循三个原则,即机械性原则、绝对主义原则和惟一性原则。因而其特点在于:将机械力学的精密性原则和线性规律原则无条件地推广到人文—社会问题的研究领域,把真理看作是对事物本性的真正“接近”和永恒把握,并且认为对事物的真实性只能有惟一的一种把握。这样,真理问题、认识的发展问题都被归结为人的认识向某个永恒不变的存在的无限趋近过程。这种观点不仅忽略了事物自身的辩证发展问题,而且忽视了人类自身的生成性问题,同时还抹煞了认识自身的生成性问题。③

应当说,现当代西方哲学批评传统哲学客观性概念的这些局限性,不仅是合理的,而且这种解构也具有其人类社会生活的真实依据。

首先是19世纪中叶以后人文—社会学科研究的深入发展,暴露了近代哲学认识论理论框架的缺陷。这种理论框架侧重于分析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的本质、认知活动的运动规律及其可能性问题,而对人的生存、人的社会—文化活动对知识形成的意义问题,对人、特别是个体生命存在的内容和价值问题关注不够。这便导致忽视对认知活动的主体性内涵问题的研究,忽视对人生内容和意义的解读(即理解)的新的可能性问题的研究。而人文—社会学科研究的中心问题恰恰是人存在的内容和意义。由此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当代人文主义哲学家都以批评传统哲学的客观性概念及其方法论为开端这一事实。

其次,20世纪自然科学的最新发展,有力地冲击了牛顿力学的理论框架,要求人们对自然科学的客观性问题做出新的解释。分析哲学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当代实在论与非实在论的争论,乃至后现代科学概念的兴起,都充分体现了这一要求。[6]

最后,这也是近代西方哲学研究的主题与其论证方法之间冲突的合乎逻辑的解决方案之一。近代哲学的主题是论证人的主体性,即人的自主性、创造性和自我完善性,从而为近代自然科学活动和变革社会的活动提供合理性与合法性的理论依据。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命题,近代经验论的怀疑论倾向,康德哥白尼式的哲学革命及其对人的自由本性的论证,黑格尔对精神的自由本性及其在人类生活各个领域中的具体体现的分析,都从不同的角度和深度论证了这个主题。但近代哲学,特别是康德以前哲学所遵循的机械论、方法论原则同主体性这个主题是冲突的,例如,把认识客体理解为游离于人的认识活动之外的独立自在的存在,这就湮没了人的认识的主体性特征。因此,现当代绝大多数哲学家都把批评旧形而上学的重点放在传统的客观性概念上,这就是合乎逻辑的结局。他们反对离开人的活动、人的历史性存在讨论客观性问题,强调理论框架、文化背景对人理解和把握世界的意义,都是为了解决这一冲突。

应当指出,今天对传统客观性概念批评采取温和态度的呼声越来越强。这显示了人们对相对主义的焦虑和担忧,更凸现了深化客观性问题研究在理论上和现实上的客观要求。

二、对客观性概念的解析

澄清客观性概念的用法及人们对它批评之内涵,是推进客观性问题讨论的理论前提之一。在当代哲学语境中重构客观性观念的必要性、努力方向和发展趋势问题,也只有在这种批评的过程中得以明晰。

当代哲学认为,传统客观性概念的根本问题在于将认识客体看作是独立于人的认识活动之外的存在,认为人可以摆脱自身局限性获得关于纯粹外在世界的知识。据此,传统客观性概念被界定为,在分裂思维与存在统一性的语境中讨论知识的客观性问题。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黑格尔对客观性问题的阐释代表了近代哲学的另外一种观念。黑格尔将近代哲学对客观性概念的解释归结为三种方式。[7] (P120)第一种为常识的理解方式。这种解读方式将客观性概念理解为外部事物本身,结果造成“思维”与“客观”的僵硬对立,否认了思想的客观性的特性。[7] (P93)康德代表第二种解释方式。他把客观性理解为普遍必然性,以区别于纯主观的偶然性的认识。黑格尔把自己的主张归结为第三种观念。他把思想客观性问题的实质归结为,思维能否把握(认识乃至实现)“事情的价值,亦即本质、内在实质、真理”。[7] (P74)也就是说,思维能否超越直观观察(即有限经验)的限制而把握事情的道理(本质)、事情的普遍特性(共性)。他认为,只有这种解释方式才揭示了客观性概念的真正意义。黑格尔的贡献在于,他将客观性问题从事实领域转移到哲学认识论领域,即将客观性问题由是否承认外在世界存在的问题转换为思想的内容是否包含有不属于精神本身的因素这个问题,而将外部世界的存在问题归结为常识性或经验科学问题。如果我们承认哲学是以经验科学为基础的话,那么,事实领域同哲学认识论领域的衔接问题也就解决了。[7] (P46)由此,我们认为,从思维与存在(包括思想之所指的存在、思想活动本身和人自身的存在)的关系的角度界定客观性概念的内涵,应当是我们把握客观性问题争论价值的一个重要的评价尺度。

应当强调的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同样坚持从认识论领域,而不是事实领域的角度讨论客观性问题。恩格斯在界定唯物主义的实质时指出,这种观点就是坚持按照事物在“人面前所呈现的那样来理解”事物,“从事实本身的联系而不是从幻想的联系”来把握事物。[8] (P33)列宁曾这样提出关于客观真理(真理的客观性)问题:“在人的表象中能否有不依赖于主体、不依赖于人、不依赖于人类的内容?”[9] (P121)他们的这种立场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而某些哲学文献从时间意义上坚持事物存在于人的认识之先,并以此为基点讨论知识的客观性问题,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论述的本意的,同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近代哲学客观性概念的发展逻辑也是不大一致的。

应当看到,康德以前的哲学认识论把认识论研究涉及的诸要素,如认识对象、认识主体、认识范畴以及认识结果(科学),都设定为与人的经验性存在方式、与时间性无关的要素,强调认识的中立性、非历史性特征成为哲学研究的主流意识④,这样,客观性观念仍旧被限制在“与人的历史性存在无关”的解释范式之中。这样,人的主动性、创造性、自主性、神圣性等特征都被机械性、绝对性的逻辑论证模式消解了。19世纪中叶以后,持有经验论倾向的哲学家对客观性问题的讨论,针对的就是传统概念的这种局限性。

但问题在于,在批判机械论忽视人的自主性特征这种观念的局限性的同时,是否仍然应当坚持传统客观性概念的基本内核?是否仍然应该坚持思想内容(即思想之所指、所述)相对于思想活动(即精神自身的存在)的独立性原则?这成为当代哲学争论的焦点问题之一。

许多哲学家实际上已经发现了这些问题的难度。例如,胡塞尔在批判传统素朴客观性观点[2] (P116)的同时,强调指出,如何揭示“实证科学成就的真正意义”,揭示作为人的精神活动创造物的“客观世界的真正存有意义”,应当是哲学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2] (P120)普特南在反对物理学形而上学实在论把人的概念看作是与价值(即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文明)无涉的立场[10] (P69)的同时,也反对借此而主张主观主义(相对主义)的立场。[10] (P178)他预言放弃或保留“客观性概念的争论还将继续下去”。[11] 伯恩斯坦则将超越客观主义与相对主义看作哲学未来发展的方向。他提出,真正解决这个问题不只是一个理论问题,而且是一个实践问题。[12] (P286)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传统客观性观念的问题并不在于它承认“独立于人的存在者”自身是存在的,而是在于它将物理意义的实体作为哲学思考一切问题的基石,在于它完全脱离人对人的本性的思考去界定“客观性概念”。可以说,从时间的意义上讲,也就是从经验的意义上讲,在是否应当相信人之外存在某种事物这个问题上,哲学家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因此,争论应当不是在常识层面上展开的。我们认为,争论的实质是:人的思想可不可能超越人自己的感受、任性、一己之私利等等纯主观的精神状态而获得具有普遍性的研究成果?“思想”同“个人的感受和经验”之间究竟有无差别?如果有差别,那么这种差别的实质究竟应当如何解释?承认这种差别对科学(自然、人文、社会)的发展有什么意义?追求感性杂多的统一性对科学研究有什么意义和价值?追求真理、追求思想统一性的逻辑要求同承认人们已经取得的精神成果具有其存在的价值这种多元化观念之间的关系应当如何协调?特别是在实践中如何实现协调?精神自身的主观性和客观性应当如何区别?问题的难点在于:如果我们承认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及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人自己创造的,那么,立足于这个基本事实,我们怎样证明自己思想的客观性,怎样证明思想内容相对于精神活动本身的独立性?我们怎样才能超越自己的有限性而完成视界的融合?我们如何在论证多元化原则对推动文明进步的意义和价值的同时,不陷入虚无主义、相对主义的困境之中?

艾耶尔指出,客观性问题是哲学史上“循环呈现”的最主要的问题之一。这个问题的核心是追问我们是否可能“不依赖事物与我们的关系而按照事物本来的面貌描述事物”。这种争论导致了实在论与唯心论、绝对真理说与相对真理说的分野。如果人们采取相对主义的立场,那么,面对客观性问题的挑战,他就必须明确说明:参照框架是谁提供的。[13] (P7)艾耶尔的这个论断对深化我们关于客观性问题内涵的理解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因为,艾耶尔在这里明确指明了客观性问题的意义在于对我们认识(即知识、科学)的非主观性、可靠性和可依赖性提供充足的逻辑依据。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研究是否仍然需要哲学提供的客观性观念的支持?当我们承认人的任何一种知识无法避免人自身理论框架,也即历史传承使我们拥有的解释模式受制约的时候,我们是否更必须关注对知识所传达的信息的不依赖于人的特性这个问题的研究,从而有效保证人的活动的实效性?在讨论人类精神的绝对性和相对性的关系时,我们应当坚持什么样的原则,才能更有利于知识和实践的健康发展,有利于社会的有序(即和谐)发展?

三、重构客观性观念的可能性

一方面是深入批评传统哲学离开人的生活实践讨论客观性问题、以绝对主义的态度对待与自己观点不同的哲学观念,另一方面是努力揭露20世纪许多哲学流派的经验论、相对主义倾向,构成20世纪西方哲学客观性问题争论的两个侧面。这不仅表明客观性原则是无法抛弃的,而且预示了重建客观性观念的基本思路和发展方向。

按照康德的理解,哲学的重要理论功能之一就是为说明科学知识的存在根据(即解释经验性认知活动的结果何以能够成为科学知识)提供合理的逻辑论证。而客观性原则是最重要的逻辑论证之一。从柏拉图到康德,哲学家们之所以一直坚持承认实在(始基、本原、理念、一般、实体、物自体、本质、规律)存在的真实性这个原则,理论目的就在于为说明知识的客观性、可靠性、科学性提供哲学逻辑的支撑。如果康德不坚持承认物自体的存在,不坚持把物自体看作感觉得以产生的原因,理解为科学知识可以信赖的一个逻辑依据,那么,他同贝克莱哲学也就确实不好区分了。黑格尔同康德的不同就在于,他用本质(规律)这个概念取代了物自体这个概念,把康德界定为与人的认识活动毫无关系的存在(物自体)改造为被人的思想所把握的存在(本质、实质)。这在本质上揭示了西方哲学承认实在这个概念真实性的认识论缘由,揭示了客观性概念的认识论价值。因此,承认实在存在的真实性,承认对象意义上的实在相对于认识主体存在的独立性,是确认知识的科学性、可靠性、可信性不可或缺的逻辑前提。西方唯理主义哲学之所以能够避免消极意义上的怀疑论倾向,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以不同方式坚持了客观性原则。而经验论哲学之所以具有相对主义倾向,就在于它以不同的方式试图消解这个概念在哲学中的重要性。极端的态度就是在哲学中取消这个概念,以保证经验论原则的彻底性。

以此类推,在实践哲学中承认至善(最完美的道德境界)存在的真实性、实在性,在审美领域中承认完美(毫无缺陷的美)存在的真实性、实在性,其目的也在于论证人为什么应当相信和遵守道德准则,为什么必须追求崇高,为什么应当把做人作为人生的第一要义;在于说明建立健康的审美意识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说明以文明的态度审视和投入生活的可能性。

因而,无论是从确证科学可靠性的角度讲,还是从要求实践的坚定性的角度讲,抑或是从提倡信念的执著性的角度讲,我们都可以为坚持思想的客观性观念提供充分的论据。

伯恩斯坦在讨论超越客观主义和相对主义问题时说,它们的对立源于理性。[12] (P287)而今天人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又惊人地相似:只有在一个“能够加强联合、公共自由、愿意谈话和倾听、互相辩论和理性说服”的共同体中生活,我们才能实现有效的交流。[12] (P282)因此,传统哲学提出“超越主观性,追求思想的客观性”这个要求是合理的。而现当代哲学提出的“摆脱线性因果律的枷锁,重新认识自然与社会科学、人文学科的特性”的要求同样是合理的。换句话讲,重构客观性观念是理性的权利,正如批判这种观念也是理性的权利一样。但是,这并非是说,我们应当回到传统哲学机械论的话语语境中去。现当代哲学对“客观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批评性评论使我们发现,只有超越片面强调某种话语方式的价值这种狭隘视界的限制,才可能重构适应时代要求的客观性观念。

我们认为,客观性原则不是一个概念或命题,而是一个由若干命题构成的开放体系。因而我们用“客观性观念”这样一个术语表示在客观性问题上同传统哲学的区别。仅就客观性这个语词的内涵而言,它至少应当包括三个既互相区别,又互相依赖、相互支持、相互补充的基本的要素:其一是,承认思想内容(思想之所指、所述,亦即思想所描述的属于事物本身的属性、本质、规律、在自身的规定性)相对于思想(精神)活动本身的独立自在性。它从思维对象,而非直观对象的意义上确定了思维活动及其活动的客观性。其二是,承认理论框架相对于思维个体(个人、群体、社团、民族、国家等)思维活动及其成果的独立自在性。理论框架是现实思维活动能够进行的前提条件,它指历史流传给当代的科学理论、经验知识、交往规范、传统习俗、生活习惯等文化要素。它从相对于个体特殊性的普遍性的角度,解释了个体精神活动何以能够超越自身主观性而具备客观性的缘由。其三是,承认人的社会—历史存在方式相对于具体生命个体生存方式的独立自在性。前者主要指社会—历史的经济、政治、文化、社区、日常交往等形式的生活方式,也即人的生存环境、文化传统等形式显示的整体性的存在。⑤ 它超越了机械论立足物理世界或人的生理特性解释人的本性的局限性,为揭示人精神活动的客观性提供了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基础。

客观性观念的要义在于坚持这三个要素相对于思想活动及其结果、相对于精神自身存在的独立自在性,并且承认,这三个要素构成一个有机统一体。任何一个要素的缺位,不是重蹈机械论的覆辙,就是陷入主观唯心论或相对主义的困境。强调要素的独立自在性,非常容易招致持历史主义立场的哲学家们这样的批评:这种观点仍旧没有摆脱传统哲学“客观主义”思维模式的束缚。⑥ 其实,这里存在着话语方式不对接的问题,或对问题实质理解的不一致性问题。

承认后两个要素对建构知识的价值和意义,我们同这些哲学家们的立场基本上是一致的。区别在于,他们将这一点作为论证思维主体性(主观性)的论据,并以此反驳所谓的“客观主义”。我们则在承认其彰显人的主体性的逻辑功能的同时,将它作为论证思维客观性的逻辑依据,作为论证思想发展的社会—历史意义上的客观依据。笛卡尔承认普遍原理对建立真知识的意义,休谟承认普遍原则是将印象变为观念的工具,康德把普遍性认识范畴解释为人能够超越经验性限制以构建普遍必然性知识的工具,黑格尔将辩证关联的认识范畴体系作为解释人类知识与文明历史进步的手段,马克思强调历史环境、社会实践对个人的超越性,坚持的是同一个哲学立场,这就是,把普遍性原则确定为个体能够不断超越自身有限性而走向未来的逻辑依据,把承认实在的真实性确定为个体能够建构普遍有效性知识的客观依据。这些观点是我们对客观性作上述解读的理论依据。可以这样说,现当代持经验论、历史主义理论立场的哲学家们是在是否承认现实世界的存在与人的活动相关这种意义上谈论客观性问题的。他们认为,承认相关性原则的哲学家就不是客观主义者;反之,就是站在客观主义立场。而我们是在个体对自身经验性存在的超越性、人的认识对世界和自身的超越性的意义上讨论客观性问题的。只有承认思想的内容具有超越人的经验感受(体验)的本性这个基础性的哲学原则,才可能真正坚持知识客观性的观念。

需要指出的是,要从逻辑上避免相对主义,承认各要素相对于人认识活动(精神活动)的独立性、自主性、自足性、逻辑的自洽性是一个必备条件。德国哲学家G·拉德尼茨基在批评当代“认识社会学”的相对主义立场时指出,人们在批判传统哲学局限性时,之所以会走向相对主义的立场,就在于他们不承认在人的认识中包含有“不依赖那些制造并认识这种逻辑结构的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逻辑结构”。[14] 他在这里强调的就是理论框架相对于人的独立性。

这里特别需要强调坚持第一要素对论证知识客观性的价值问题,需要强调对这一要素内涵的理解问题。我们强调思想的内容(所指、所述)相对于思想活动的独立自在性,是从逻辑层面,即理论论证需要的层面上提出问题的,而不是指在事实上思想的内容同思想活动是分离的。⑦ 与此相关的是,在哲学认识论中,事物自身的存在与在人的视野中的事物的存在的分离,事物的显现(现象)与事物的本质(在自身)的分离亦是逻辑的规定,而不是对事实的判定。因此,如果我们在理论上不确认思想之所指的独立自在性,不确认事物对人思想(精神)的独立自在性这个原则,那就无法合理地回应下面这个问题的挑战:思想(经验知识、科学理论、人文学说等)中是否包含有不依赖于思维主体(包括解释模式、思维视角、行为目的、情感、欲望、要求、意志等)的因素,也就是说,思想中是否包含有外在事物提供的信息或要件。如果我们对此不作出肯定的回答,那么,即使在后两个要素问题上承认要素的独立自在性,也无法摆脱对它的主观主义、相对主义倾向的质疑。人们对解释学相对主义倾向的担忧就明显地说明了这一点。[15] 与客观性问题讨论有关的这样一些问题,例如,追求多样性统一性的必要性问题、承认真理的唯一性问题、承认理想境界的至上性问题等等,涉及的都是逻辑论证的必要性问题,而不是事实的判定问题。也就是说,以人与人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在事实上的不可分离性去否定在逻辑分析中需要将其分离开来的必要性是不恰当的,以思维活动与思想成果在事实上的不可分离性去否认坚持思想内容(所指、所述)与思想(精神)活动逻辑上分离的必要性也是不恰当的,以人的生成性去否认思想成果所具有的永恒性特征同样是不恰当的。

因此,我们认为,重构客观性观念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具备实现的可能性。发现和挖掘传统观念和当代批评中仍然“活着的东西”,是实现这种可能性的重要途径。

总之,客观性问题的探索是哲学的一个永恒话题。只要我们不放弃对生命价值的追问,不放弃对生活意义的思考,不放弃以科学的方式创造人类的未来,那么,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而追求知识与价值的无限性,超越个体当下的精神状态而追求更普遍的精神境界,就是人们根本无法逾越的问题。因此,对客观性问题的不断反思将会不断提升我们对问题理解的程度和水平,不断改进或改善我们生活的质量或内容。

注释:

①从“在自身”的意义讲,实在可以指事物的本性、本质、运动规律,也可以指主体、生成者、创造者。其要义是指事物“是其所是”。在讨论问题时要注意不同哲学家使用这一概念的具体用法的差异性。

②罗蒂《能被理解的存在——语言》一文的译者在注释中引证了美国学者冯德勒对“科迷”和“文痴”的解读。从罗蒂的分析和这个解读,我们可以更深刻地理解现当代哲学批判传统形而上学的理论旨趣和目标,这就是为人文学科的发展寻找新的理论基石或解释模式。这一点在我们讨论客观性问题时必须给予充分注意。

③知识的发展和知识的生成是两个问题。前者讨论知识的增长问题,后者讨论知识的被给予性问题。传统哲学是在给定性的框架中讨论发展问题的。

④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论证逻辑应当属于例外。辩证法内在的历史主义精神使他们超越了机械论原则的局限性,肯定了人类认识(精神)的创造性、自主性、发展性和时代性。

⑤可以从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关系或理论与实践关系的这两种角度界定生活方式。从前者讲,生活方式的独立自在性是由经济生活(主要是生产方式)体现的;从后者讲,每一种具体的实践生活方式都有相应的理论观念与其对应。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里的界定应该都具有逻辑的自洽性。

⑥我们在这里没有指黑格尔、马克思的历史主义。因为,辩证的历史主义的哲学精神主张以主观性与客观性、历史性与永恒性、理想性与现实性、普遍性与特殊性有机统一性的原则考察人的精神。据此,才可能在批判机械性原则的同时,避免陷入相对主义的困境。

⑦只有我们把以某种介质为载体的文化现象作为考察对象时,我们才有条件将其看作是独立自在的、同思想者是分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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