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体到过程——现代美学研究目的和思路的转变及其哲学基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目的论文,本体论文,美学论文,思路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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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现代美学起始于18世纪。研究对象由外部世界美的事物转向主体审美心理,研究方法从“自上而下”变为“自下而上”,被视为古代美学向现代美学转变的两大标志。然而,这种转变的实质不仅仅于此,在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转变的同时,美学的研究目的和思路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体现出全新的哲学观和方法论。这一点长期以来尚未引起我国美学界的注意和重视,使得传统的美学研究目的和思路在当今我国美学界依然处于主流地位,影响和制约着我国美学的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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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闻在《美学概论》中指出:“由于与哲学基本问题的密切联系,美的本质问题成为美学领域的基本理论问题。”“美本质问题的解决,是解决美学中其它问题的基础和前提。”[1](P110) 这种评论是符合18世纪以前的西方美学和本世纪以前的中国美学的。对于古代美学而言,美学研究的目的就是在美的事物中寻找一种因素——这种因素“把它的特质传给一件东西,才使那件东西成其为美”。柏拉图把这种因素称之为“美本身”或“美”,认为“这美本身,加到任何一种事物上面,就使那件事物成其为美,不管它是一块石头,一块木头,一个人,一个神,一个动作,还是一门学问。”[2](P188) 柏拉图之后,美学家普遍接受了这种认识和思维方法。寻找“美”,找到“美”,用“美”说明和解释美感产生的原因以及审美中的种种现象和变化,不仅成为美学研究的目的和中心,也成为美学研究的基本思路。可以说,古代西方美学的研究历史,就是美本质问题的研究史,就是寻找“美”的历史。
从18世纪开始,美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导致了现代美学的最终确立。这种变化首先表现在对“美”和“美本质问题”的认识上。以往人们认为,如同山、水、树木等自然物一样,美是一种客观的先验的存在,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实,谁也不觉得这还需要提供什么证明。然而,18世纪以后,美学家却普遍地怀疑“美”乃至否定“美”的存在,“美的本质问题经常被作为一个理论上无法解答的问题而放弃了。”[3](P115) 费朗西斯·科瓦尔指出:“古希腊和中世纪的哲学美学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等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们的感觉和理性,并对美的存在深信不疑,并不想到要为美的存在去提供任何证明,而这种态度在现代思想家那里突然消失了。”[3](P120) 怀疑和否定“美”的存在的倾向,在分析美学达到了顶峰。分析美学认为,一切研究命题都可以分为可证实的和不可证实的两类。与现实存在相对应的图像构成的命题,可以证实,是有意义的;在现实中无对应物的图像是虚假的图像,由此构成的命题是不可证实的,因而也是无意义的。柏拉图早就说过,美的事物不是美,所以具体的审美对象不是美的对应物;至于存在于事物之中的“美”或“美本身”,没有人能证实它存在于何方,以何种形式存在。所以,美在现实世界没有对应物,美的本质问题是一个虚假的命题,是荒谬的、无意义的。客观地讲,分析美学的这种推理并非无懈可击。它之所以能为人们普遍接受,成为当代很有影响的美学学派,一方面在于迎合了人们对美本质问题长期探求而一无所获的压抑心理,另一方面在于它与现代美学的价值取向总体是一致的。[4](P38—40)
与古代美学相比,现代美学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李斯托威尔在《近代美学史述评》序言中指出:“整个近代的思想界,不管它有多少派别,多少分歧,却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这一点也使得近代的思想界鲜明地不同于它在上一个世纪的先驱。这一点,就是近代思想界所采用的方法。因为这种方法不是从关于存在的最后本性那种模糊的臆测出发,不是从形而上学的那种脆弱而又争论不休的某些假设出发,不是从任何种类的先天信仰出发,而是从人类实际的美感经验出发的……这主要是一种归纳的、严格说来是经验的方法,是费希纳所大胆开创的‘从下而上’的方法。”[5](P1—2) 与这种认识相类似,滕守尧在《审美心理描述》中,把现代美学与古代美学的区别归之为三个方面:一是研究对象由外在的审美对象转向主体审美心理;二是研究方法从“自上而下”变为“自下而上”;三是研究中心由对美本质的探讨转为对人的审美能力的探讨。[6](P13) 这些认识概括出现代西方美学的主要特征,现代西方美学的主要学派大都可以作为例证。
然而,问题还不仅仅如此,古代美学研究的目的是寻找美,基本的研究思路是通过美来解释和说明美感的产生以及审美活动的种种变化。它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以及研究中心,归根结底,都是围绕这一目的和思路形成的。两千多年古代美学的研究历史,都是围绕着这个目的和思路展开的。现代美学否定了“美”的存在,放弃了对美本质问题的探讨,也就否定和放弃了古代美学的研究目的和基本的研究思路。有人因此否定美学,认为美本质被证伪,美学就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并非空穴来风,完全没有道理。然而,美学依然存在,并且运用新的方法,通过研究新的对象,形成了新的研究中心,不断取得新的成果。那么,从学科发展的角度看,在否定和放弃了古代美学的研究目的和思路之后,现代美学的研究目的和基本思路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以往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弄清楚这一点,不仅对理解和认识现代美学的转变大有益处,对美学的健康发展也十分必要。
现代美学有影响的理论成果主要是对主体审美心理分析的结果。毫无疑问,它们是把主体心理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一般而言,研究对象的改变并不必然地与研究目的的改变相联系。研究同一个对象可以有不同的目的,研究不同的对象也可以有相同的目的。研究方法也如此,但是,愈来愈多的现代美学的研究成果却显示出与古代美学不同的追求和研究思路。移情说、距离说、积淀说等现代美学理论,尽管对审美发生原因的解说不同,但与古代美学的研究结果相比,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再追求一个最终的具体的东西——不管是具体的事物还是抽象的概念——用这个东西来解释审美发生的原因。在这些理论中,研究者所追求和最终形成的解释是一种过程,通过揭示审美现象发生的过程来说明审美的实质。
由此可见,古代美学向现代美学转变,不仅是时间的推移,也不仅仅是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不同,更重要的表现在研究目的和研究思路的转变。古代美学的研究目的和思路是寻找具体的终极的“美”,用美来解释和说明美感的产生以及审美活动的种种变化。现代美学的研究目的和思路是说明审美现象发生的过程,通过审美发生的过程来说明审美的实质。这种截然不同的研究目的和研究思路,构成现代美学与古代美学最本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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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美学研究与哲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哲学思辨是主要的方法,许多著名的美学家首先是哲学家。现代美学把审美心理作为重要的研究对象,许多美学家则是心理学家,美学与哲学的联系似乎减弱了。然而,任何科学的发展,总是与一定的哲学观和方法论相联系的。古代美学如此,现代美学依然如此。古代美学向现代美学的转变,同时表现为哲学观和方法论的转变。
以寻求“美”为特征的古代美学,是以古希腊美学为起点的。而古希腊美学归根结底是古希腊哲学的产物,深深地打上了那个时代哲学的烙印。
古希腊人的思维方式,在人类社会的初期很有代表性。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要寻求万事万物的本源,即世界的本质。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就是要“寻求各种最初的根源和最高的东西”。如何寻找呢?哲学家的思路是:寻找一种东西,通过这种东西来说明世界的本质。亚里士多德说:“我们既然是在寻求各种最初的根源和最高的原因,那么,显然必须有一种东西借自己的本性而具有这些根源和原因。”[7](P234) 亚里士多德这种第一哲学被称为“形而上学”,其特征就是探求万物的“本体”,这种研究方法及其形成的理论又被称为“本体论”。
按照这种思维方式,古希腊哲学家普遍认为,世界是由某种原质构成的。泰勒斯说“万物是由水做成的”;克西美尼说“基质是气”;色诺芬尼“相信万物是由土和水构成的”;赫拉克利特则认为,世界“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其他万物都是由火而生成的……”把现实中的具体事物作为万物起源的观点,显而易见会产生难以自圆其说之处,不断变化的原质就证明了这一点。于是,哲学家转而从抽象的概念中寻找出路。首先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把“数”作为万物之源。因为数学“提供了日常经验的知识所无能为力的理想。人们根据数学便设想思想是高于感觉的,直觉是高于观察的。”“很自然地可以再进一步论证说,思想要比感觉更高贵,而思想的对象要比感觉知觉的对象更真实。如果感官世界与数学不符,那么感官世界就更糟糕了。人们更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寻求更能接近于数学家的理想的方法,而结果所得的种种启示就成了形而上学与知识论中许多错误的根源。”[8](P61—64)
柏拉图是古希腊杰出的哲学家。尽管他与其他哲学家追求的本体不同,但这种追求本体的思维方式却是相同的。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指出:“所谓柏拉图主义的东西倘若加以分析,就可以发现在本质上只不过是毕达哥拉斯主义罢了。”[8](P65) 按照追求本体的思维方式, 柏拉图自然而然地把寻找美的事物之所以成为美的事物的原因确定为事物中“美”或“美本身”的存在。柏拉图所追求的独立的、实体性的“美”,不是来自于审美实际的发现,而是源于他的哲学观。[4](P42—43)
现代西方哲学和美学的发展,是从对传统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怀疑、反思和批判开始的。“怀疑派是古代哲学结束的标志,又是近代思辨开端的特色。”[9](P227) 现代西方哲学认为,形而上学方法脱离人对世界的经验,臆测出实体、本体和第一因等概念,把这些概念当作一切事物的本源,从最普遍、绝对的概念推演出关于具体事物的结论,这是荒谬的。这种批判切中了以形而上学的本体为特征的古代哲学的要害。
然而,对于旧理论的批判,仅仅是新理论建设的开端。批判永远不能代替建设。毫无疑问,对于外部事物本质和发展规律的追求,任何时候都是人类认识的目的。问题在于追求什么样的本质和规律以及如何追求这种本质和规律。传统形而上学哲学的错误,不在于其对世界本质的追寻,而在于其先验地认为,有一个孤立的、无所不在的本体存在,万物皆从这个“本体”演生而来;在于其按照这种思维方式,采取纯粹的理论推理和臆测,以及由此得出的种种空洞的结论。那么,现代哲学在批判传统哲学的同时,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认识外部世界呢?
在现代哲学中,马克思主义是传统哲学最彻底的批判者,也是现代哲学最富有成果的建设者。马克思在人类发展史上第一次提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0](1卷P1) 较之以往哲学,马克思主义把对世界本质的认识,从追求先验的、不变的、孤立的事物的思维方式中解放出来,代之以从具体的、变化的、普遍联系的人类实践的角度去理解,从主客观的结合中去理解。马克思主义不是把世界的本质看作一种具体的东西,从而去寻求这种东西,而是把人类社会看作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通过揭示发展过程的规律来说明世界。实践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不仅先验的理念是不存在的,而且任何在实践中获得的认识,无论当时如何正确,也会随着实践的变化而变化。人类的实践活动,以其所处的时代为基点,向历史和未来两个方向发展,永无止境。
对本体的批判和对社会发展过程的研究,表现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同于以往传统哲学的新的研究方法。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列举了两种不同的研究方法,即“抽象观念的演绎”和“具体规定的综合”。前者从抽象的概念开始,经过抽象过程,到达“越来越稀薄的抽象”,使得“整个现实世界都淹没在抽象世界之中。”这种方法不仅是宗教中各种神、唯心主义哲学中各种理念、旧唯物主义如费尔巴哈“人的本质”等各种本体产生的基础和根源,而且是本体思维的普遍表现形式。后者则从具体的现实出发,通过对现实发展过程的研究,掌握现实的多样规定性,进而综合出一个思维“整体”,达到对现实社会本质的理解和把握。马克思指出,“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10](2卷P18) 马克思称后一种研究方法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
这种把人类社会以及外部世界看作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复杂过程,把这个过程作为研究对象,把揭示和反映这个过程的规律和本质作为研究目的的观点,体现出一种全新的哲学观和方法论。正是运用这种全新的哲学观和方法论,马克思正确地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预言了社会发展的方向和进程。事实上,现代各种自然科学和技术,正是遵循这样的哲学观和方法论而展开的。现代科学技术的每一个新成果,无不是对事物发展过程的揭示,因而也无不是对传统“本体”思维方式的证伪和对这种新的思维方式的肯定。现代美学研究目的和思路的转变,只不过是这种历史大潮中的一朵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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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对古代美学向现代美学转变实质的认识不足,长期以来以追求本体为特征的传统思维方式在美学界仍然普遍存在,成为现代美学发展的桎梏。
心理美学是现代美学的主流。然而,在心理美学理论中依然可以看到传统本体论思维的影响,最典型的是所谓的“审美感官论”。夏夫兹博里认为,“趣味”是人的本性中天然存在的一种专门欣赏美的器官。他的门徒赫契生进一步提出,“趣味”器官不只是一个,而是有若干个。它们各自分工,分别负责对善、美、丑、崇高等进行鉴赏和判断。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趣味”对美和丑的感受,就像味觉感官品尝糖的甜、盐的咸和醋的酸一样,是一种直接的自然的感受,是不假思索而瞬间完成的。不同之处,审美感官感知的对象,如美、丑、崇高等,不是像视觉对象和听觉对象那样存在于外部世界之中,而是人的心灵所固有的,是通过对外部事物的知觉把它们呼唤出来的。总之,正是因为这些“内在器官”的作用,人才得以感受到五彩缤纷的美的世界,才有奇妙无比的美感享受。[6](P14) 这种发生在18世纪的心理美学理论,明显地表现出旧时代的痕迹。研究对象虽然变了,研究目的和思维方式却依然停留在旧时代。他们的“审美器官”,与古代美学的“上帝”、“理念”等本体相比,只不过是称谓的不同而已。这种现象说明,古代美学向现代美学的转变,除了研究对象、方法、目的、思路的转变,更重要的是哲学观和方法论的转变。没有哲学观和方法论的转变,就难以达到真正的转变。
中国美学是美学研究的后来者,仅有不足百年的历史。1949年以前中国美学主要受西方影响,当朱光潜把当时兴盛于西方的心理学诸流派的研究成果介绍给国人时,人们从中感受到了现代美学的气息。1949年以后,由于政治的缘故,中国美学的基点完全转向前苏联美学。前苏联美学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基础,本来更能体现美学的现代性。遗憾的是,前苏联美学及其哲学,在全盘接受马克思的研究成果后,却没有接受马克思的研究方法。他们按照西方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用“物质”代替了西方古代哲学的“上帝”、“理念”、“人的本质”,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改造为新的本体论哲学。在这种哲学思想指导下,前苏联美学不仅继续把探求美的本质作为研究的目的和基本思路,而且受政治的影响,探求的视野更加狭窄,更加形而上学。受前苏联美学的影响,20世纪的中国美学总体上依然处于古代西方美学传统的研究目的和研究思路的主导之下,美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抑或主客观的结合,成为美学家争论的主要话题。2001年2月,陈望衡先生出版了专著《20世纪中国美学本体论问题》。在这本书中,陈先生将20世纪的中国美学归纳为五大美学本体论,而且把自己的美学观称之为“境界本体论”。陈先生在书的最后郑重指出:“美学本体论是美学研究中的难点,也是重点。”[11](P519) 这种认识在当前中国美学界很有代表性,反映出传统的美学研究目的和思维方式在当今我国美学研究中的影响。最值得人们深思的是,我国美学家大都以马克思主义美学自居,像“实践本体论”、“典型本体论”等,其基本观点更是直接来源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论述。这种现象进一步说明,实现从古代美学向现代美学的转变,绝不是时间的推移所能完成的,而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思维方式的转变过程。
美学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认识美的事物之所以成为美的事物的原因,了解美的事物如何引起人的愉悦感觉。传统本体论把这种原因假定为“美”或“美本身”的存在和作用,并努力寻找这种“最后的实在、最根本的东西。”按照本体论的思维方式,美的事物之所以美的原因是单一的、固定不变的,但是,以往审美研究的成果以及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审美现象却不断地证实,这种原因是多样的、不断变化的。理论假设与现实的矛盾,说明这种假设以及所确定的研究方向是错误的。正是这种错误的思维方式,导致美学研究脱离审美实际,陷入纯粹的抽象思辨,成为一种空洞的推测,失去循序渐进的基础。同时,还使人们对一些能够反映审美活动真实规律的现象和研究成果熟视无睹。所以,从根本上认识美学从古代向现代转变的实质,在研究中自觉地实现这种转变,不仅是当前我国美学发展的需要,也是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和方法论的需要。
收稿日期:2006—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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