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时期陈郡谢氏琐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东晋论文,时期论文,陈郡谢氏琐谈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编写《谢安年谱》时,笔者曾对东晋时期的陈郡谢氏进行过粗浅的研究。现就其中的几个问题,略陈陋见。
一、谢尚刺豫的前前后后
陈郡谢氏的起家之地在豫州。谢尚得任豫州刺史,是谢氏从东晋众多大族中脱颖而出的转折点。在此之前,它的名望不显,但经谢尚以及诸弟陆续刺豫后,谢安继而居中枢之位,陈郡谢氏才逐渐成为东晋南朝一门久盛不衰的高等士族。然而,谢尚刺豫并非是件易事,其间经历过异常艰苦的争夺。
豫州的正式侨立,始于东晋成帝咸和四年(329年)。《宋书·州郡志》豫州刺史条:“成帝咸和四年,侨立豫州,庾亮为刺史,治芜湖。”这是东晋政府特为庾亮由中枢出任外镇,而在扬州西北部建立的侨州。此时的豫州已获得大量的实土。《晋书·地理志》讲:“成帝乃侨立豫州于江淮之间,居芜湖。时淮南入北,乃分丹杨侨立淮南郡,居于湖。又以旧当涂县流人渡江,侨立为县,并淮南、庐江、安丰并属豫州。”除淮南、庐江、安丰外,据《资治通鉴》卷九三胡三省注和《宋志》记载,豫州的实郡还应有弋阳。总之,豫州夹在荆、扬中间,与江州隔江相望。同江州一样,近在建康肘腋,既能对晋廷形成威胁,又能力扼上游人马顺流下都,战略位置极为重要。由于豫州还是阻挡北方胡人南下的要冲,所以其地理形势又有胜于江州之处。
在庾亮之前,祖逖、祖约虽然也有刺史的名目,但是那时的豫只属于虚设。祖逖屯兵的雍丘,毗邻黄河南岸,是与石赵交战的前线地区。祖逖为晋廷守边,从无他意。即使这样,元帝还派戴渊进行节制,使祖逖忧郁而卒。祖逖死后,王敦乱起,陆续收复的北方土地,悉为石赵所占。祖约继任兄职,“始自谯城退还寿春”[1]。执政的庾亮以作涂塘为名,阻遏祖约南下,终于招致苏峻、祖约之反。庾亮割扬州江西之地侨立豫州是在平定苏峻叛乱之后,由于位置南移,战略意义更加突出。因此,豫州也就成为操纵晋廷实权的大族们反复角逐的地区。
为说明这一认识,现以《资治通鉴》编年为据,再综合他书,将成帝咸和四年到穆帝永和元年,豫州刺史就任的情况顺序排列如下:
(一)咸和四年(329年)三月,庾亮“求外镇自效,出为持节、都督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军事、平西将军、假节、豫州刺史,领宣城内史,……镇芜湖”[2]。这一任职,庾亮持续到咸和九年。
(二)咸和九年(334年)六月,荆、江等八州刺史陶侃卒。庾亮迁为“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镇武昌”[3]。同年,居中执政的王导以其侄王允之为“宣城内史,监扬州江西四郡(诸军)事,建武将军,镇于湖”[4]。王导此举,是为夺占庾亮一直控制的临近豫州的扬州诸郡军政实权。
(三)咸康元年(335)四月,历阳太守秦耽表石虎南侵,成帝“加司徒王导大司马、假黄钺、都督征讨诸军事以御之”[5]。田余庆先生详细地研究了事件的全过程,认为“王导利用机会调兵遣将,完成了对豫州治所周围要地的占领,并使前一年已占据建康上游两岸之地并出镇的王允之,改镇豫州旧治芜湖。看来,当年庾亮出都时所统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郡,统统归于琅邪王氏势力范围”[6]。但是,豫州刺史的职务王氏并未夺得,仍由庾亮兼任。
(四)咸康四年(338年),庾亮“乃解豫州授辅国将军毛宝”[7]“毛宝为刺史,治邾城”[8]。
(五)咸康五年(339年)九月,石赵兵陷邾城,毛宝赴江溺死。庾亮“以辅国将军庾怿为豫州刺史,监宣城、庐江、历阳、安丰四郡诸军事、假节,镇芜湖”[9]。这样,“琅邪王氏处心积虑夺回的豫州和扬州四郡,又在一次未经宣扬的袭击中回到颍川庾氏之手”[10]。
(六)咸康八年(342年)二月,庾怿因毒杀江州刺史王允之事泄,自杀。路永继任刺史(见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豫州刺史条;万斯同《东晋方镇年表》则漏路永,误记赵胤)。
(七)穆帝永和元年(345年)“八月,豫州刺史路永叛奔(石)赵”[11],继任的刺史“赵胤镇牛渚”[12]。不久,赵胤死于任。谢尚遂以“西中郎将军督扬州诸军事、豫州刺史、假节,镇历阳”[13]。
自此之后,豫州一直掌握在谢尚之手,直到穆帝升平元年(357),谢尚死于任。继任者为从弟谢奕和谢万。陈郡谢氏兄弟先后刺豫10余年,豫州成为他们重要的起家之地。
在史书中,关于谢尚刺豫的记载,颇为扑朔迷离。田余庆先生认为,庾冰死后,晋廷使谢尚为江州刺史,是以图抑制庾氏。谢氏在江州无立足之地,只好后退一步,还镇历阳为豫州刺史。显然,这一结论是依据《晋书·谢尚传》。其文曰:“庾冰薨,复以本号督豫州四郡,领江州刺史。俄而复转西中郎将、督扬州之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这段话的用语相当含混,好像谢尚由江州离任后立即转刺豫州。时间是在庾冰死后不久。
但是仔细爬梳史料,我们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庾冰卒于建元二年(344年)十一月,谢尚遂得受诏刺江州,然旋以庾翼故免职。《晋书·庾翼传》:“兄冰卒,……还镇夏口,悉取冰所领兵自配,以兄子统为寻阳太守。诏使翼还督江州,又领豫州刺吏,辞豫州。”同书《穆帝纪》更明确讲,庾翼直到死前都是江州刺史:“(永和元年)秋七月庚午,持节、都督江荆司梁雍益宁七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征西将军、都亭侯庾翼卒。”那么,谢尚离开江州之任后的去向是哪里呢?我们认为,谢尚是返回刺江之前的江夏,复为太守。还有一种可能,谢尚尚未来得及离开江夏,即被解江州任。不管何种情况,他都没有直接由江州去豫州,当时的豫州刺史仍是原任路永。《晋书·罗含传》为此提供了有力的证据。罗含原为江夏从事,“太守谢尚与含为方外之好。……寻转州主簿。后桓温临州,又补征西将军。温尝使含诣尚,有所检劾。含至,不问郡事,与尚累日酣饮而还。温问所劾事,含曰:‘公谓尚何如人?’温曰:‘胜我也。’含曰:‘岂有胜公而行非邪?故一无所问。’”《世说新语·规箴篇》亦记此事:“罗君章为桓宣武从事,谢镇西作江夏,往检校之。”桓温接任荆州的时间在庾翼死后的次月,即穆帝永和元年八月。桓温临州后遣罗含去江夏检劾,说明至迟在此时谢尚仍在江夏任守。桓温、谢尚齐名,江夏为荆州重郡,庾翼为刺史,州治与郡治同在夏口。桓温检劾谢尚,是一山不容二虎,不愿谢尚久居辖区之内。谢尚不久由江夏转守宣城,大约就是遭到了桓温的暗算。《晋书·顾和传》:“南中郎将谢尚领宣城内史,收泾令陈干杀之。有司以尚违法纠黜,诏原之。和重奏曰:‘尚先劾奸赃罪,入甲戌赦,听自首减死。而尚近表云干包藏奸猾,则收行刑。干事状自郡,非犯军戎,不由都督。案尚蒙亲贤之举,荷文武之任,不能为国惜体,平心听断,内挟小憾,肆其威虐,远近怪愕,莫不解体。尚忝外属,宥之有典,至于下吏,宜正刑辟。’尚,皇太后舅,故寝其奏。”这段史料证明:(一)谢尚离江夏前,曾险些以奸赃罪被桓温除掉。(二)谢尚领江州刺史时,曾被授予督豫州四郡之职。在还江夏、到宣城这一段时间里,仍保留着都督的职务。他杀陈干,即是以此名义下进行的。(三)史文内的“甲戌赦”,是穆帝登基、太后临朝时的大赦。此事显然也发生在永和元年八月,桓温刺荆之初。还是同年八月,路永叛奔石赵。此前,豫州刺史一直是路永,与谢尚无关。谢尚据有豫州,是接替病故的赵胤,时间当在永和元年末到次年初。《宋书·州郡志》豫州刺史条记载“(永和)二年,刺史谢尚初镇芜湖”,即是个明证。
路永接任豫州在庾怿自杀之后。他久居豫州,原是苏峻的旧属,后归附东晋朝廷,被王导网罗为爪牙。咸康八年,琅邪王氏的王允之南据江州,路永北镇豫州,等于颍州庾氏联结上游荆州与下游扬州的咽喉通道,被琅邪王氏死死卡断。虽然同年八月,王允之被调离,但继任者仍是出自琅邪王氏的王羲之。年底王羲之离任,江州之职又被外戚褚裒填补,依然与庾氏无关,特别是路永的地位始终未被动摇。这一局面自然不能为庾氏所容忍,夺取江州和豫州成为他们的当务之急。扬州刺史庾冰“屡求出外”[14]的根本原因也在于此。终于,康帝建元元年(343年)十月,庾冰“以本号(车骑将军)除都督江荆宁益梁交广七州、豫州之四郡军事,领江州刺史”[15]。庾冰在夺占江州的同时,又剥夺了路永在豫州的兵权。庾冰所督的豫州四郡,即是庾怿刺豫时所监的四郡。庾怿死后,四郡的监军权由继任者路永兼领。此次,庾冰出京,名号为车骑将军,官属二品;而路永的龙骧将军为三品。庾冰督豫州四郡,用意即是要剥夺路永在豫州的军权,使其降为单车刺史。架空路永的结果,使江豫二州的实权皆被庾冰席卷于手。建元二年(344年),庾冰死,朝廷改授谢尚督豫州四郡,领江州刺史,说明庾氏仍不肯把豫州的军权交还路永。庾翼夺取江州后,如果不是放弃兼领豫州的任命,那么路永的刺史职务也将不保。在这一连串的变故中,路永的处境越来越尴尬。
在庾、王之争中,谢尚原是个两面讨好的人物。始则亲近王导,故“王导深器之,比之王戎,常呼为小安丰,辟为掾,袭父爵咸亭侯。始到府通谒,导以其有胜会,谓曰:‘闻君能作鸲鹆舞,一坐倾想,宁有此理不?’尚曰:‘佳。’便著衣帻而舞”[16]。但到王导死后,他看到琅邪王氏的势力大为衰落,便以主要精力用于奉迎庾氏。“时安西将军庾翼镇武昌,尚数诣翼咨谋军事。尝与翼共射,翼曰:‘卿若破的,当以鼓吹相赏。’尚应声中之,翼即以其副鼓吹给之”[17]。《晋书·乐志》也载其讨好庾亮事:“庾亮为荆州,与谢尚修复雅乐,未具而亮薨。”谢尚日渐受到庾氏史弟的信任,在解江州复还江夏后,并未丧失对豫州四郡的监军权,显然是得到了庾翼的默许。
谢尚东来,一方面是受到桓温的压迫,在荆州不能容身。另一方面也有针对路永,夺取豫州的目的。永和初年的政局颇为暧昧。庾翼死后,颍川庾氏子弟陆续被桓温清除,家族势力一蹶不振。桓温积极向东发展,已通过其父桓彝的门生徐宁控制了江州,如果再染指豫州,整个上游将全部属于桓氏的天下。穆帝二岁承位,临朝的太后褚氏是谢尚之甥,参主朝政的是会稽王司马昱和何充。何充倚重桓温,而司马昱则对桓氏有戒备之心,褚氏则偏心其舅,几派势力明争暗斗十分激烈。谢尚在宣城觊觎豫州,突遭顾和弹劾,很难说不是受人指使。而在路永叛逃后,豫州的人选既与桓氏无干,也不是谢尚,朝廷用的却是与琅邪王氏有瓜葛的赵胤,其中奥秘令人玩味。直到次年何充去世,司马昱独掌朝政之权,特援引素为桓温所忌的名士殷浩为扬州刺史,以制约上游。谢尚在赵胤死后得刺豫州,明显是司马昱、殷浩对抗桓温的一步棋。这从以后谢尚配合殷浩北伐,拒绝桓温要他在平洛后进驻洛阳的态度中,可以得到印证。当然,对于路永来说,不管各派势力斗争的结果如何,他都难逃釜中鱼、俎上肉的命运。路永作为苏峻乱党余蘖,历来被东晋当权大族视为异类。早在苏峻乱平之初,“峻党路永、匡术、贾宁中途悉以众归顺,王导将褒显之。(温)峤曰:‘术辈首乱,罪莫大焉。晚虽改悟,未足以补前失。全其首领,为幸已过,何可复宠授哉’”[18]。外戚王濛也指斥这些降将为小人。王导、王允之在世时,路永尚有一定利用价值,到二人死后,琅邪王氏元气大伤,各派人物对路永之辈皆弃若敝屣,避之犹恐不及,“岂可令泾渭混流,亏清穆之风”[19]。路永与其延颈就戮,自然不如北奔石赵以求生存。
关于谢尚刺豫的前前后后,可能还有很多东晋当权大族争夺的内情,但由于史料缺乏,无法得知其详。不过,谢尚刺豫成功,为实现陈郡谢氏的勃兴打下坚实的基础,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二、谢安屡召不起的原因
《世说新语·赏誉篇》注引《续晋阳秋》曰:“初,(谢)安家于会稽上虞县,优游山林,六七年间征召不至。虽弹奏相属,继以禁锢,而晏然不屑也。”其实,谢安拒召远不止六七年,如果从咸康四年(338年)辞王导府掾到升平二年(358年)遭禁锢,则逾20年。这在《晋书·谢安传》中记载得十分清楚:“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并以疾辞。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泳属文,无处世意。扬州刺史庾冰以安有重名,必欲致之,累下郡县敦逼,不得已赴召,月余告归。复除尚书郎、琅邪王友,并不起。吏部尚书范汪举安为吏部郎,安以书距绝之。有司奏安被召,历年不至,禁锢终身。”东晋时期大族子弟无不汲汲于仕途,而谢安屡召不至,原因何在?
陈郡谢氏得入士流,是谢安的前辈在完成由儒入玄的转变之后逐渐实现的。但作为一个“新出门户”,它的地位并不十分巩固。东晋时期的士族,为了保护和加强家族的根本利益,并使声望不断上升,就必须办好三个方面的事情。(一)家族中始终有人入仕为官,同时官职还需达到一定的品级。(二)家族中要有清谈名士,地位越高越好。(三)不断积蓄家族的物质财富,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占有大量的地产和劳动人口。
以上三个方面中,对于陈郡谢氏来说,在谢安40岁以前,第一个方面并非是当务之急。王导初辟谢安时,其父谢裒为吏部尚书,后转为吴国内史;兄谢尚官居历阳太守。嗣后三个弟兄(谢尚、谢奕、谢万)陆续担任封疆大吏,掌握着豫州的军政实权。正是由于家族中人蝉联要位,门户有恃,谢安才会“累违朝旨”拒绝入仕。然而一旦上述背景发生危机,他马上就会出现变态反应。这就是为什么谢安在“高卧东山”的同时,还要一再追随谢万赴任,并积极为其出谋划策、纠正过失的原因。田余庆先生曾征引大量史料,论证谢安努力扶持和匡正谢万,唯恐有失致使影响门户利益。如“谢万作吴兴郡,其兄安时随至郡中。万眠常晏起,安清朝便往床头,操屏风呼万起”[20]。谢万为豫州刺史,“北征常以啸咏自高,未尝抚慰众士。谢公(安)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从容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万从之,因召集诸将,都无所说,直以如意指四坐曰:‘诸君皆是劲卒。’诸将甚忿恨之。谢公欲深著恩信,自队主将以下,无不身造,厚相逊谢。及万事败,军中因欲除之。徐云:‘当为隐士。’故幸而得免”[21]。这也是他在谢万被贬后,不顾士林的讥讽而决然出仕的原因。
东晋时期,士族门第的维持,除需要依靠优越的政治资本,还需要有清谈名士来支撑,以不断地提高社会声望。清谈固然误事,但是在玄风炽盛的江左,这已成为品评名士风度的重要标准。如名士殷浩因“善玄言”,而“有美名”,各府召辟之书纷至沓来,皆称疾不起。以至有人哀叹:“深源(殷浩字)不起,当如苍生何?”故常“伺其出处,以卜江左兴亡”。《晋书·殷浩传》所载庾翼贻浩书,语气几近乞求。庾翼遭拒后,虽然忿然称“此辈宜束之高阁”,但是仍不得不承认“俟天下太平,然后议其任耳”[22]这种世风之下,显然士人如若沽高名、钓美誉,一定要精玄理、通清言才行。在“善言玄理”方面,谢氏兄弟子侄们互不相让,构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名士群。不过其中只有谢安具备作为超一流名士的条件。《晋书》本传讲他“少有重名”,弱冠时期就受到当时清谈领袖王濛的激赏,成年后又与名士王羲之、著名清谈家许询、名僧支遁等交往密切,名声极度显赫。谢安的风彩和学识确实高出同时代人一筹。《世说新语·文学篇》:“支道林(支遁)、许(询)、谢(安)盛德,共集王(濛)家。谢顾问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泳,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论,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这里的“通”,是指剖析义理,进而寻溯理源。此次清谈地点在王家,实际主持人却是谢安。在大家发言后,谢安一一指出众人谈理的不足,然后作万余语的长篇论述。他的发言不但文彩飞扬,而且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再加上神气潇洒,使听者无不由衷地佩服。由此可见,这类的玄谈并非一定是浮虚之谈,其中不乏智者学识与机敏的交流。名士以清高自翊,鄙视功名。谢安屡召不起,包含以此换取声誉,提高家族社会地位的目的,同时也有受清谈家人格信念制约的因素。这种“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魏晋玄学修养,一直影响到谢安入仕以后。他把“镇之以和靖”和“不存小察,弘以大纲”作为从政原则,并经常流露出“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的心态。当然,谢安还面临着来自士林舆论的巨大压力。如当谢安有仕进的倾向时,王羲之要刘惔与他共推崇谢安为士坛领袖,刘惔作如下表示:“若安石东山之志立,当与天下共推之”[23]。在谢安入仕后,又受到很多士人的嘲笑。《晋书》本传记载谢安应桓温召为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戏之曰:‘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安甚有愧色。”《世说新语·排调篇》也记谢安在桓温处,郝隆亦借药物讥其“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同样使谢安“甚有愧色”。可见在入仕这一问题上,士林舆论给予谢安的压力是很大的。
物质财富(包括动产和不动产两部分)是士族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陈郡谢氏属于南迁的北方士族。和其他侨姓士族一样,他们在北方的财富都已丧失,到达南方后经济基础十分薄弱。所以他们特别注意对物质财富的积累。谢氏兄弟注意搜罗浮财(如谢尚曾以奸赃罪受罚,谢石也以“聚敛无厌,取讥当世”[24]),更注意对土地和劳动人口的占有。谢安生活的时期,太湖以北的临江之地皆已成为江南土著士族的禁脔,侨姓士族只能南下开发东土。谢安“寓寄会稽”,表面上作山水之游,实际上正如王羲之所云是俩人在“行田,视地利”[25],极力扩大土地和劳动人口。到孙子谢混时期几经变动,谢家还有“田业十余处,僮仆千人”。《宋书·谢弘微传》明确讲,“资财巨万,园宅十余所,又会稽、吴兴(南)琅邪诸处”的田产,皆是“太傅(谢安)、司空(谢)琰时事业”。
总之,谢安早年屡召不起,一是借助清淡以提高家族声誉;二是积极开拓东土,努力占有土地和劳动人口,以巩固家族生存的物质基础。谢安能够长久矜持不出,根本原因还是谢尚等人身居高位,门户有靠的结果。
三、桓、谢联手退敌
晋武帝太元八年(383年),已经统一北方的前秦国主苻坚发兵百万,准备一举吞并东晋。长江下游是东晋首都建康的所在地,自然成为前秦大军南下重点进攻的目标。毫无疑问,东晋退敌的主战场在江淮地区,淝水之战的胜负确实关乎东晋的存亡。由于谢氏兄弟子侄们的努力和一些偶然因素,终于以少胜多取得淝水大捷,使江左政权免于覆亡,谢氏之功不可没。但我们不能忽视,桓冲在上游主持的西部战场所起的作用。桓冲在上游的战略配合,是谢安在下游取胜不可缺少的条件。对于桓冲存在的重要性,敌国前秦不少人有清醒的认识。前秦内部反对伐晋的意见都是将桓冲与谢安并提的。《晋书·苻坚载记》述众臣谏阻南进理由,皆称晋有谢安、桓冲。如权翼云:“今晋道虽微,未闻丧德,君臣和睦,上下同心。谢安、桓冲,年表伟才,可谓晋有人焉。臣闻师克在和,今晋和矣,未可图也。”太子苻宏云:“晋主无罪,人为之用;谢安、桓冲兄弟,皆一方之俊才,君臣勠力,阻险长江,未可图也。”苻诜也云:“晋有谢安、桓冲,而陛下伐之。是行也,臣窃惑之。”
上游战场是荆州刺史桓冲在前秦大兵压境前主动开辟的。苻坚对东晋的全面进攻是在太元八年的八月。而早在上一年的九月,桓冲即以攻为守,遣将袭击前秦占据的要塞襄阳,焚践沔北屯田,掠民户而归。第二年五月,桓冲则亲统10万大军再次攻打襄阳,并分遣别将刘波袭扰沔北诸城,郭诠打武当,还命杨亮率军西进蜀地,攻打涪城。桓冲这一四面出击的战略行动,干扰了苻坚南侵的部署,使其不得不以很大精力注意江汉平原乃至巴蜀地区。桓冲所遣诸师,虽然没有取得重大的军事胜利,但却牵制住了前秦很多兵力,特别是慕容垂和慕容所率的两支战斗力很强的鲜卑兵。在前秦大举进攻后,上游地区又爆发了郧城之战,使慕容垂根本无法按预定计划,参加苻融所指挥的前锋部队在东线作战。
淝水战前的太元年间,主导东晋政坛的大族是谢、桓两氏。自桓温死后,谯郡桓氏在陈郡谢氏咄咄逼人的进攻面前,基本处于守势。这是因为,一则桓氏子弟才能平庸,无法同人杰辈出的谢氏家族抗衡;二则桓温晚年的非分之求,造成了举朝对桓氏疑惧的不良后果,使他们举手投足都得有所谨慎。此次大敌当前,桓氏则主动采取同谢氏联手的态度,并大致得到谢氏的响应。
东晋两家当权大族的联手,既有军事上的策应(如桓冲在上游开辟西部战场),又有兵力上的支援。《世说新语·尤悔篇》注引《续晋阳秋》曰:桓冲“闻苻坚自出淮淝,深以根本为虑,遣其随身精兵三千人赴京师。”同时还表现在为避免扩大矛盾,而在权力分配上互有退让。太元八年七月,桓冲“请以王荟补江州刺史,诏从之。时荟始遭兄劭丧,将葬,辞不欲出。于是卫将军谢安更以中领军谢輶代之。冲闻之而怒,上疏以为輶文武无堪,求自领江州,帝许之”[26]。在江州人选问题上,如果不是谢安作出最后让步,双方很可能发生直接冲突,影响到共同对敌。但从桓、谢联手的全过程来看,桓冲似乎比谢安更能从大局出发一些。桓冲代桓温居任后,“或劝冲诛除时望,专执权衡,冲不从。”谢安以时望辅政,为群情所归,桓冲乃解扬州刺史以让之。“桓氏党羽以为非计,莫不扼腕苦谏,郗超亦深止之,冲皆不纳。”后桓冲刺徐,“时丹杨尹王蕴以后父之重昵于安,安意出蕴为方伯,乃复解冲徐州”,桓冲亦无异议[27]。蒋福亚先生曾指出,桓氏家族对于前秦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既有国仇,又有家恨。桓温两次北伐折羽,皆与前秦有关。桓氏家族主要成员大都有同前秦交手的经历,皆以灭秦为后快。[28]《晋书·桓豁传》:“初,豁闻苻坚国中有谣云:‘谁谓尔坚,石打碎。’有子二十人,皆以石为名以应之。”这种集国仇家恨于一身的情绪,正是桓冲一再让权、桓氏兄弟又不反复纠缠的思想基础。比较而言,谢安在有些方面处理得颇为狭隘。桓冲遣精锐来支援,“谢安谓三千人不足以为损益,而欲外示闲暇,闻军在近,固不听。报云:‘朝廷处分已定,兵革无阙,西藩宜以为防。’时安已遣兄子玄及桓伊等诸军,冲谓不足以为废兴,召佐吏对之叹曰:‘谢安乃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虽遣诸不经事少年,众又寡弱,天下事可知,吾其左衽矣’”[29]。桓冲对谢安在决战前的表现忧虑,是有道理的。平心而论,淝水之战的迅速取胜,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果不是临战前,朱序提供苻坚大军未至的情报和战争中他扰乱军心的行动,战局如何发展还是很难预料的。战前,身为前线统帅的谢石只想消极防御,史称他“甚惧,欲不战以老秦师”[30]。如果按照谢石的部署,起码淝水之战不能这么快取得胜利。清人龙燮诗云:“谢傅儿曹亦斗鸡,投鞭真可断虹霓。休夸决胜东山墅,只为苻坚下子低。”龙燮的看法虽然偏激,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注释:
[1] 《宋书·州郡志》
[2] 《晋书·庾亮传》
[3] 《晋书·庾亮传》
[4] 《晋书·王舒附子允之传》。
[5] 《晋书·成帝纪》。
[6] 《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1989年版,第119页。
[7] 《晋书·庾亮传》
[8] 《宋书·州郡志》
[9] 《资治通鉴》卷九六。
[10] 田余庆书,第123页。
[11] 《资治通鉴》卷九七。
[12] 《宋书·州郡志》
[13] 《晋书·谢尚传》。
[14] 《资治通鉴》卷九七。
[15] 《晋书·庾冰传》。
[16] 《晋书·谢尚传》。
[17] 《晋书·谢尚传》。
[18] 《晋书·温峤传》。
[19] 《晋书·王濛传》。
[20] 《太平御览》卷七○一引《俗说》。
[21] 《世说新语·简傲篇》。
[22] 《晋书·庾翼传》。
[23] 《世说新语·赏誉篇》。
[24] 《晋书·谢石传》。
[25] 《晋书·王羲之传》
[26] 《晋书·桓冲传》。
[27] 《晋书·桓冲传》。
[28] 《再论淝水之战的性质》,文载台北谢氏宗亲总会编辑:《谢太傅安石纪念论文集》。
[29] 《晋书·桓冲传》。
[30] 《资治通鉴》卷一○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