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现代,美美与共——电视纪录片《昆曲六百年》观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昆曲论文,纪录片论文,古典论文,六百年论文,电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和昆曲一样能给人以“大美至美”感受的大型电视纪录片《昆曲六百年》在2007年五一节面世,这是我国人文类纪录片创作努力于重拾中华民族传统美学、重树中华民族传统自信的又一生动展示,也是昆曲自2001年5月被联合国授予“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以来的又一盛事。这部纪录片共分八集,分别是《前世今生》、《迤逦之声起江南》、《不朽传奇》(上)、《不朽传奇》(下)、《璀璨“折子戏”》、《百戏之母》、《一脉相承》和《昆曲归来》。全片在最大可能地赞赏昆曲的文学故事、诗词章句、人物情性之美的同时,也充分地集合了昆曲的演唱声腔、舞姿身段、服饰场景之美,还从宏观和深远的视角成功地反映了有关昆曲辉煌而曲折的前世今生、艺术传播、继承发展、学术研究等内容。片中声音之美若“阅音修篁”,色彩之艳如“红杏在林”,其思深远而“超以象外”,其情充沛而“来之无穷”,委实是一部瑰丽生辉、多姿多彩的煌煌巨作,再次表征着昆曲躬逢盛世而美丽归来。
当我如饥似渴地看完全片以后,无法不为绵延六百多年的昆曲和呕心沥血成就的《昆曲六百年》而深深感动、叹为观止,在领略其太多美轮美奂的同时,也得到了不无裨益的启示。
一、融和与创新
春秋时代,泰伯、仲雍为了辞让王位来到江南,给苏南地区带来了先进的黄河流域文化;孔子唯一的南方弟子言子,学成归来以后在常熟一带传播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原文化。这使得四季分明、物产丰饶、崇文好学的苏南之地,长期以来一直是我国文艺发达的少数地区之一。从这个方面来看,被学术界称为世界戏剧三大源头之一的昆曲,能够诞生在人文荟萃的江南之地,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如果说古琴及其艺术的延续至今,更多的是自言子开始的一脉相传,被“南方夫子”的后人们得到了很好继承保护的话,那么作为迤逦之声的昆曲,它诞生并发展于文脉悠远、文风清丽和生活精雅的明代江南,更因为有融和式的独特创新。
关于昆曲,虽然我们可以远溯到唐代宫廷名伶黄幡绰于告老还乡后在昆山正仪一带推广的傀儡戏,更可以说到元末明初昆山千灯镇人顾坚初创的“昆山腔”,但真正说到昆曲,还是要特别浓墨重彩地说到被称为“曲圣”的魏良辅。
魏良辅早年熟悉音律,喜爱唱曲,但因为不怎么喜爱自己家乡盛行的弋阳腔,于是在1522年来到当时处于皇粮漕运中枢而经济、文艺都十分发达的太仓南码头。他在那儿结识了驻地一位南曲专家过云适,还遇到了一位从安徽寿州(今寿县)发配至太仓而擅长北曲的戏剧家张野塘。在过云适、张野塘等人的协助下,魏良辅吸收了当时流行的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以及江南民歌小调的某些特点,对相传由顾坚创立的“昆山腔”进行特别精心的加工整理,努力将南北曲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以中州韵为主体的格调清新、唱法细腻、抑扬有度、舒婉轻远的“水磨腔”(也叫“水磨调”)——昆曲。1543年,魏良辅发表确立昆曲正声地位的《南词引正》,同时也因此确定了他作为昆曲“曲圣”的地位。
《昆曲六百年》不仅使我们看到了当时大江南北“四方歌曲必宗吴门”的繁荣昌盛局面,也使我们非常清楚地理解了昆曲为什么会极一时之盛的根本道理。经魏良辅等人创新而来的昆曲,之所以能赢得“四方歌曲必宗吴门”的“百戏之祖”地位,最为根本的一点,就是因为由“昆山腔”发展而来的昆曲,最大限度地吸收了当时中国很多地方唱曲各种优美的音乐元素,即进行了一次融和一切相关乐曲声腔然后自成一家的伟大创新。以《南词引正》其名蕴涵来看,亦可见是“曲圣”内心感受的真切表达。南词者,南曲也,示昆曲所宗之要;引者,导而取也,犹博采众长之谓也;正者,是也,即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确实,这样的创新是卓有成效的,因为它不是简单的拼凑与组合,而是经过天才曲家用心熔融、依情协和而来的。由此可见,文艺的发展与人类所有文化和科技的发展一样,没有充分的融和与独创,就不会有弘扬与辉煌,这正好与苏州精神中强调的“融和”与“创新”也遥相呼应。
电视纪录片《昆曲六百年》几乎是尽善尽美的。它的善,来自于昆曲;它的美,亦因了昆曲。但是,它又不完全囿于昆曲,很多的美不胜收之处来自于编导拍摄人员的匠心独具和电视表现手段的丰富多彩。全片开始,也就是在每一集的开头,当华彩厚重的音乐骤然响起的时候,就可见别样艳红的荷花映日绽开,秀气幽雅的兰菊迎风摇曳,闻歌起舞的大雁款款而飞,通透翼然的廊轩飘来荡去,顿时给人以“不知今夕何夕”的强烈感受;当服饰艳丽而身段美妙的昆曲剧中真人在数码成像的亭台楼阁、祥云水畔、花草丛中翩翩起舞、尽情吟唱、定格亮相的一个个画面迎面扑来的时候,人的情感之湖会瞬即随着音乐声的抑扬徐疾而波涌不已,能使人顷刻之间就进入“何似在人间”的境界。片中多次出现古代风俗画中人物动了起来的情景,还有刚刚生动在即的昆曲演员的亮相动作忽然被凝固成高挂于中堂之上古代戏剧画的画中之人,这也非常亮人眼睛。那由电脑合成的《昆曲六百年》篇名,有的是运笔一气呵成的,有的是泼墨一挥而就的;有时候被渲染成一枚非常艺术化的阴文中国印,有时候被结构成一幅简洁而饱满的古典山水画;有时摇晃出一个非常抽象而稍纵即逝的脸谱,有时像自天外飘来的一个缪斯信札……一言蔽之,该片在努力展示昆曲的古老、优雅、精美、深厚、博大的时候,十分自然而巧妙地运用了现代电视艺术的各种表现手段,使得古典之美与现代之美在其中充分融和,得到了“美美与共”、锦上添花般的呈现。
二、崇文而致远
看了《昆曲六百年》,自然不能不想昆曲,也不能不想苏州园林、中国古琴及其他。《昆曲六百年》把苏州园林理解为“昆曲最初成长的摇篮”,因此非常赞许苏州人这样的说法:“园林是可以看的昆曲,而昆曲是可以听的园林”。这就非常间接地道出了昆曲首先在东吴大地成长发育起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悠远而淳厚的“崇文”传统。
不管是顾坚初创“昆山腔”的时候,还是进入魏良辅博采各家之长后全力创新推出的“水磨调”阶段,昆曲经常在苏南一带乡绅雅士的家园中进行演唱,深得江南私宅园林这样精致文化环境的影响,也使得它能自然而然地进入文人士大夫的视野并引起他们的关注。由于受中国悠久的诗歌艺术和戏剧传统影响,很多文人雅士在听曲酬唱之余,大多会根据昆曲的各种曲调去写歌填词,以更新演唱内容,甚至去撰写一些简单的戏剧本子来丰富昆曲的表现内容。因此,昆曲在当地流传的过程中,一方面与园林结下不解之缘,同时又得到很多文人士大夫的青睐,被日积月累地注入了更多的园林情怀、文学因素和戏剧因子。就在“曲圣”魏良辅发表《南词引正》的同一年,昆山人梁辰渔创作了第一部专门为昆曲而创作的传奇《浣纱记》。这不仅表征了昆曲从随性的清唱之曲发展成为一个剧种,也表征了“百戏之母”的伟大诞生。如果说,1543年以前的昆曲发展像一个孕育在母腹中的胎儿,那么,《南词引正》和《浣纱记》的问世之日便可比喻为昆曲堕地之时。而让昆曲这个天才孩子茁壮成长的阳光雨露,确实是苏州大地浓郁的诗韵书香和深厚的“崇文”之风。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也是一个崇尚诗文的泱泱大国。我们的先人早就认识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道理,所以既十分注重立“文心”以见意,又非常讲求用“雕龙”来写神。昆曲再美,如果只有清唱和只是清唱,它就不可能绵延至今。以文艺传播的角度来看,精雅无比的文学剧本和唱词是昆曲得以千人吟诵、万人传承的坚实基础,清丽优雅的唱腔和身段是昆曲令人赏心悦目、难以忘怀的华丽之象。从历史传承与发展意义上来说,顾坚、魏良辅之于梁辰鱼、汤显祖,既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的因缘,又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联。
现在看来,虽然很多昆曲名作在文学上确实有过于精雕细刻的不足,特别是其中有些趋向于中国文人特别钟爱的“无一字无来历”那样的广泛用典,更是影响了它面向大众进行传播。然而,文学的昆曲对声腔的昆曲而言,决不仅仅是添枝加叶或添砖加瓦,而是如鱼得水与如虎添翼。蕴涵于数量众多昆曲文学歌词剧本中丰富多彩的人情物态,毕竟是一笔弥足珍贵的文学遗产,它们对昆曲的一脉相传同样具有不可小看的作用——尽管从“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角度来看,更多是因为它声腔演唱与身段动作的“口授心受”。以千古名作《牡丹亭》来说,不仅是其中充满浪漫色彩而撼人肺腑的爱情,就是像其中杜丽娘关于“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自然”这游园赏景的点滴言说,也非常值得我们“古为今用”。如今,“手不许把秋千索拏,脚不许把花园路踏”的规矩早已烟消云散,但是,人到园林而能知美妙如许,可能对很多人来说还是个问题。如果有朝一日文艺园地日益沙化,尽管还有物态的“姹紫嫣红开遍”,也可能免不了出现另一种“付与断井颓垣”式的悲凉。昆曲的发展历程已经并将继续告诉人们,再美妙的文学曲艺之流,如果没有生机勃勃的“崇文”之河,将肯定难以“致远”。这就像今天的昆曲,如果不能借助于电视这样的新媒介,它也难以得到更好的发展与广泛的传播。
三、魂兮归来
在昆曲的发展历程中,有其辉煌和显赫,也有其凄凉与式微,但始终绵绵若存而不绝如缕。以此来看,昆曲正像余秋雨先生所说的那样是没有离去,也就无所谓归来。然而,昆曲的所谓没有离去,一方面是在它命悬一线的时候,其精魂有如升腾于三吴大地和大江南北之上的彩霞朝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愿飘离而去;另一方面,总有一部分热爱昆曲的人在坚持,坚持,再坚持。应当坦率地说,对于大众而言,哪怕是对于苏州这个昆曲故乡的大多数人来说,至少在有一段时间内,昆曲确实曾经完全飘逝于他们的生活。因此,当昆曲又逢盛世而重现其绚丽多彩的时候,人们自然大多惊喜于它的伟大复兴与仿佛重新归来。
《昆曲六百年》告诉我们,没有完全离去而有相当长时期处于“式微、式微,胡不归”状态的,不仅是昆曲,而且还有和昆曲息息相关的中国古典文艺等等。就昆曲的前世今生来看,不了解昆曲的国人,往往也不很了解中国的古典精雅文艺——至今犹然。从这点上来看,现在我们强烈地感受到的“昆曲归来”,其实还不足以成为一种完全已然的事实,而是一个亟待不断成就的未然事实,或者说还是一个需要大力呼吁而全力共建的未来现实。也许是同样有感于此,陈丹青先生在片中非常冷静地说,重要的不仅是昆曲终于迎来了今天的可喜局面,而是我们的中学生们到底怎么看待昆曲,即他们是否真正喜爱,能否基本看懂,并且乐于接受。我对此的一个理解是,如果我们的年轻一代基本上看不懂昆曲,也并不欣赏昆曲,那昆曲最终还是可能会被抛弃而彻底无奈离去。
“昆曲归来”,就像宋玉为“哀悯屈原无罪放逐”而作《招魂》诗中大声疾呼的“魂兮归来”,它主要不是对已死者的“冀其复生”,而是对尚且生者“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这与其说是对一次伟大新生的呼喊,不如说是对一个伟大生命的呵护。确实,“昆曲归来”,我们所呼喊的是能够永生的精魂,不是容易腐朽的躯体;我们所企盼的不是简单的恢复和机械的保护,而是凤凰涅槃式的新生和展翅奋飞。昆曲的精魂归来,它不仅会进入一次次晚会、一个个剧场、一所所大学,使之欢欣鼓舞、美不胜收、高潮迭起,更会注入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使之文采斐然、文质彬彬、书香飘逸、诗韵雅丽……
著名电视编导刘郎先生曾对中国古琴表达过这样的无比敬意:“永远不会流行的,是它;永远不会过时的,还是它。”确实,中国昆曲与古琴的秉性与操守同样是永不媚俗而能“与古为新”。艺术的时尚和永恒,有时就这么简单。如果我们过分热衷于那种“你唱罢我登场,各领时尚三五年”的艺术,那么我们也许就永远不需要、也永远不可能拥有维也纳金色大厅那样的辉煌、自豪和荣耀。我们今天关注昆曲,不仅是为了不愧对古人,而更是为了不愧对子孙;不仅是为了昨天的辉煌,而更是为了明天的华彩;不仅是为了对联合国组织的一次庄严承诺,而更是为了呵护一个伟大民族文化奇葩的神圣承诺——因为“美美与共”的前提之一,就是要能“各美其美”。
我们的古人深深地懂得,没有美好的物质自然家园,就不会有美好的精神文化家园;美好的精神文化家园的建设,可以帮助人们进一步懂得怎样去悉心呵护我们唯一的自然家园。陶渊明在“归田园居”的时候,并不以为一个人身在自然林园就一定能达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所以他还是要在置身田园的同时认真读书以修身养性。那么,今天的我们,是否意识到昆曲也能帮助我们进入“悠然见南山”那种可期而不可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