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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以史解经、以礼解经、以生命解经的详密考察,我们已经了解到《论语》编纂是一个历经半个世纪的多次编纂的过程。整个过程以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众弟子为孔子庐墓守心孝,追忆孔子的大量材料为基础。如此众多的弟子回忆材料,字数应有一二十万字之多。但《论语》作为儒门传道之书,不能竹简繁重,必须严加甄选,突出精华,文字限定在万余字,这已是年代相近的《老子》《孙子兵法》的两三倍了。因此,众弟子的忆述材料除了按照一定的价值标准删除芜言,舍弃歧说,合并重复之外,还须省略背景,突出孔子遗训,然后进行润色,这就出现许多“子曰”类没有编年背景的条目。如何搜集先秦两汉散落群籍的材料碎片,进行缜密的辨析缀合,还原孔子之言的历史现场,就成了还原研究的基础性课题。 历史编年学与文献生命分析,是我们走近孔子及七十子的历史现场,也是还原孔子及七十子之本真的重要的思想方法。这就需要我们把先秦典籍,当成人的生命痕迹来对待。缀合散布于各种文献包括出土简帛文献的碎片,祛除遮蔽,考究原委,以迹求心,聚散为整,揭示孔子及七十子的真实可信的轮廓和血脉,令今人与古人不再在面目模糊的情形中,而尽可能在真切的音容相接、体温可感的情形中,进行知心知底的文化对话。禅宗有歌偈云:“只个心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灵物。纵横妙用可怜生,一切不如心真实。”①这种缀合与还原,学理方向是“反碎片化”的,犹如考古学对待出土的陶罐碎片,不是进一步把它们打碎,而是按照其出土地层、形制弧度、纹饰模样、断口形状,以科学手段将之仔细粘合,在空缺处补上石膏,使之复原为完整的陶罐。这种还原工作是非常必要的,若其不然,世界许多大博物馆令人震撼的陶罐古物,都还是堆放在库房里的碎片。关键在于对这类历经岁月风雨的文化碎片遗存,一是要抱着珍惜和尊重的态度,二是要对它们的缀合,采取审慎的科学精神。在以史解经、以礼解经的基础上,强化以心解经、以生命解经,从而缀散为整,还原古人的智慧方式和生命基因,使今人与古人得以心心相印,乃是中国古典学的新境界、新风貌。这就是我们对《论语》章节进行编年考订和生命认证的根据。 一 《述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章之编年考订 要进行编年考订,先须确定老彭是谁。汉代包咸认为是“商贤大夫”。但王弼注:“老,老聃;彭,彭祖也。”②将之离为二人。可能由于孔子曾问礼于老聃,而《论语》不述老聃,遂以这种离为二人的方法,聊补遗憾。《论语》不述老聃,是因为孔子适周问礼的随行弟子唯有南宫敬叔,其回忆材料未被《论语》采录。然而王弼注影响不可小觑,晋常璩谓:“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则彭祖本生蜀,为殷太史。”③直到清代,还可以见到王士祯的称述:“窃比于我老彭……欲自比于老子之侧,盖谦词也。考《曾子问》,记孔子问诸老聃者屡矣,《家语》亦云孔子问《礼》于老聃,此孔子欲自附于老聃之侧之验也。旧说以为彭祖,彭祖,六经所不载,圣人所不道,岂孔子之愿比者哉!”④姚鼐又云:“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老彭者,老子也。”⑤这千余年间颇有些古人围绕老子、彭祖兜圈子,甚至今人也不乏误入王弼注者。 但王弼未免望文生义,包咸谓老彭是“商贤大夫”之说应是可以取信的。《汉书·古今人表》在上上品帝汤殷商氏、上中品伊尹之下,列有上下品之“仲虺(师古曰:汤左相也);老彭;义伯,中伯(师古曰:义、中,汤之二臣)”⑥。老彭的品位列于圣人、仁人之下的“智人”,仲虺、老彭相随,属于商朝初期的智者。孔子祖籍在宋,自称“殷人”,对商朝历史熟悉而别有一份感情。他以“我老彭”称之,意谓“我殷人老彭”,是非常亲切的。 孔子对殷商祖源文化,是格外关注的,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⑦孔子有浓郁的文明发生史和礼俗演变史的兴趣,哪怕是沾满历史烟尘的文献碎片或口传遗珍,孔子都作为文化血脉认真探究,窥其原本。因而《大戴礼记·虞戴德》载孔子回答鲁哀公问“教人”,就能随手拈来商初人物事迹予以解答:“否,丘则不能。昔商老彭及仲傀,政之教大夫,官之教士,技之教庶人。扬则抑,抑则扬,缀以德行,不任以言,庶人以言,犹以夏后氏之袝怀袍褐也,行不越境。”⑧这就是朱熹《论语集注》所谓“老彭,商贤大夫,见《大戴礼》,盖信古而传述者也”⑨的依据了。在与鲁哀公对答中,孔子窃以“商老彭及仲傀”自拟。商朝初期的智慧人物老彭推行道德教化,以政事教大夫,以官事教士,以技艺教百姓,其方法是高扬的加以平抑,压抑的加以阐扬,实行中庸之道。贯穿其间是德行,而不是高谈阔论的任意言说,他认为任意言说就像穿着漂亮的衣服而怀抱破棉袄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行之不远的。这便是孔子整理六经之原则的滥觞,自己不要任意发言,而将深邃的意旨蕴含于其间。 那么,《大戴礼记·虞戴德》孔子对鲁哀公称述老彭,应在何时?孔子于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秋由卫返鲁,被奉为国老。鲁哀公、季康子频繁问政,是论及政教时推许老彭的。其后由于“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被冷落后,转而致力修《春秋》。《春秋说》云:“孔子作《春秋》,一万八千字,九月而书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二二徐彦疏引《春秋说》,《十三经注疏》,第2320页)因而孔子自称“述而不作”,并“窃比于我老彭”,应是成《春秋》,受到游、夏之徒的极口赞扬而作的解嘲之言。解嘲深处,蕴含着自信,“《春秋》,信史也”。 由此可以推定,《述而》首章“窃比于我老彭”的“子曰”,发生在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修成《春秋》之时。《公羊传》《穀梁传》皆终《春秋》于此年。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云:“或曰:《春秋》之作,《左传》及《榖梁》无明文,说者以为仲尼自卫反鲁,修《春秋》,立素王,丘明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鲁,危行言逊,以避当时之害,故微其文,隐其义。《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经终孔丘卒,敢问所安。答曰:异乎余所闻。仲尼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制作之本意也。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盖伤时王之政也。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时,虚其应而失其归,此圣人所以为感也。绝笔于获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为终也。”(《春秋左传正义》卷一《春秋序》,《十三经注疏》,第1705页)杜氏也以为孔子成《春秋》于此年,即所谓“绝笔于获麟”。这一年离《大戴礼记·虞戴德》载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孔子对鲁哀公称述老彭,只相隔三年,其间必然存在着内在的精神脉络。原来孔子是将老彭与商汤王的左相仲傀配对,以施行政教理想的;理想受阻,转而不再兼及仲傀,而专以智者老彭的思想行为方式作《春秋》,并告白于游、夏之徒。一增一减中,可见孔子的思想变迁。 二 《子罕》“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章之编年考订 这句话是孔子在何时、何地、向何人说的,似乎向无人考究。其实,只要缀合材料碎片,就会发现它是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六十三岁的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而厄于陈蔡时讲的。最早记述的是《庄子·让王》:“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⑩ 陈蔡绝粮七日,是孔子周游列国群体的厄难。《论语·卫灵公》记载:“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条材料,应是与“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前后相承的。子路、子贡均是追随孔子多年的弟子,他们信仰上的疑惑动摇,可能使厄难变成整个儒门的危机。危机之可怕,不仅存在于外在的围困,而且存在于内在的动摇。孔子是以松柏抵抗严寒的骨气,培养弟子战胜危机的意志。这则材料又见于《吕氏春秋·孝行览·慎人》、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厄于陈蔡的孔子对子路、子贡的话是“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11)。应该说这则记述,源自七十子的忆述简书,只不过传播时出现了一些传闻异词。不可因为《庄子》也采用,就斥之为虚构的寓言。对于《庄子》所用材料,不应笼统对待,而应参证其他典籍,作出合理可信的解释。这应该是我们对待《庄子》材料的辩证态度。 “松柏之茂”是《诗经·小雅·天保》的句子,孔子对其“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的诗行,作了断章取义式的运用。这是春秋时的士人风气,如孔子所说“不学诗,无以言”(《季氏》)、“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诗可以作为公共的权威性知识库藏,用于外交和述学的场合,而且多以断章取义的方式。其实孔子讲这句话,时在夏秋之间,并没有见到霜雪松柏,而是使用了当时流行的赋诗言志的表述。《左传·哀公六年》记载:“秋七月,楚子在城父,将救陈。”这里的“救陈”,包含有解救孔子一行的陈蔡困厄。因此孔子一行的陈蔡之厄,发生在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夏秋之间,当时并无霜雪。 孔子向弟子强调气节,最要紧者不在布衣授徒、任鲁司寇、晚年归鲁整理六经之岁月,而在周游列国,尤其厄于陈蔡的艰危关头即“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之时。这则记载编入《论语》时,删除了背景,而且孔子引诗为证之言,也被作了润色,变得更加精警出彩。《论语》早年编纂的体例,由此也可见一斑。由于众弟子庐墓守心孝时回忆夫子,汇总的材料有一二十万言之多,限于方便流行的篇幅,取舍之时,舍去不少材料,又对许多条目删除背景,只保留“子曰”,并作了润色。这种体例突出了孔子之言,却遗失了这些言行发生的历史现场。需要我们广泛搜集和缀合许多材料碎片,方能返回历史现场,重现孔子的真实生命。 三 《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之编年考订 经过严密的考证,此章是在曾子去世后,曾门弟子重编《论语》时加入的,因为行文三称孔子为“夫子”,尤其是曾点当面问“夫子何哂由也”,乃是战国时人的称谓方式。这就使《论语》文本在早期三次编纂中,形成类乎考古学的“历史文化地层叠压”,这是竹帛抄本时代常见的版本现象。曾皙(点)言志,称“莫春者,春服既成”,孔子喟然叹说:“吾与点也!”这乃是曾门用来给本学派宗师的家族血脉添码加分的。 细察行文脉相,推知四子侍坐此事发生的时间,应在鲁哀公十二年(公元前483年)春夏之际,本年孔子六十九岁。推定这个时间点的方法,就是缀合材料碎片,勾勒孔子及侍坐四子的生命时间曲线,寻找这些生命时间曲线的交叉点: (一)孔子自称老不堪用,所谓“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不可能发生在孔子为布衣、为鲁司寇的时候;周游列国的十几年,也没有如此从容言志的空间。此事只能发生在公元前484年深秋周游列国自卫归鲁之后。孔子自称老不堪用,应是面对归鲁之初鲁哀公、季康子频繁问政,因道不同不相为谋,逐渐被冷落;但被冷落不久,尚存某种期盼,因而坦然启发诸弟子“各言其志”,以备寻找从政的可能。 (二)子路随孔子一行归鲁,不久就出任卫国蒲邑大夫。但此时子路尚未离鲁上任,可能蒲邑大夫的差事已经有点谱,但觉得蒲邑过小,因而“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流露出一点急于为“千乘之国”施展抱负的焦虑。子路当蒲邑大夫三年有余而罹难,《左传》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冬之闰月:“孔子闻卫乱,曰:‘柴也其来,由也死矣!’”如果必须留足三年的时间,此事则应发生在鲁哀公十二年。 子路自卫返鲁之后,确实又赴卫当蒲邑大夫,曾向孔子辞行。《论语·子路》首章记载:“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孔子教导子路以身作则,勤政不倦,就是要约束其野性。《说苑·政理》记载:“子路治蒲,见于孔子曰:‘由愿受教。’孔子曰:‘蒲多壮士,又难治也;然吾语汝,恭以敬,可以摄勇;宽以正,可以容众;恭以洁,可以亲上。’”(12)那么,这番相与答问,应如何系年?子路于鲁定公十二年(公元前498年)为季氏宰,与任鲁司寇的孔子居处甚近,而且那时的重要政略是隳三都,孔子不会脱离政治环境而说“先之劳之”。因而只能发生在子路第二次从政,出任卫国蒲邑大夫辞行之时。子路随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秋冬之际,自卫返鲁。因而子路辞行,赴卫当蒲邑大夫,应是鲁哀公十二年(公元前483年)。 而且子路当蒲邑大夫三年,孔子、子贡曾有造访。《孔子家语·辩政》:“子路治蒲三年,孔子过之,入其境,曰:‘善哉由也!恭敬以信矣。’入其邑,曰:‘善哉由也!忠信而宽矣。’至庭,曰:‘善哉由也!明察以断矣。’子贡执辔而问曰:‘夫子未见由之政而三称其善,其善可得闻乎?’孔子曰:‘吾见其政矣。入其境,田畴尽易,草莱甚辟,沟洫深治,此其恭敬以信,故其民尽力也。入其邑,墙屋完固,树木甚茂,此其忠信以宽,故其民不偷也。至其庭,庭甚清闲,诸下用命,此其言明察以断,故其政不扰也。以此观之,虽三称其善,庸尽其美乎!’”(13)《韩诗外传》卷六也载此事。既然“子路治蒲三年,孔子过之,入其境”,因而子路治蒲的始年,应是公元前483年。若考虑到孔子过访后,子路过一些时日才于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冬之闰月罹难,那么子路赴蒲上任,应是公元前483年春夏之交。 (三)冉有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季康子于鲁哀公十二年(公元前483年)春王正月,用田赋,身为季氏宰的冉有,此时尚未因为季氏敛财而受孔子申斥:“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集注》卷六《先进》,《四书集注》,第157页)不然,他不会以如此从容的心态说话,更不敢说为一方人民管理财政。因而此事应是发生于公元前483年春夏,孔子归鲁不到半年、季康子敛财暴富尚处于潜伏期。 (四)曾点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更愿意“上下与天地同流”。很可能此事就发生在曾点暮春咏归之时,他的“鼓瑟铿尔”,或许还传达了“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清旷乐趣。 以上几条生命曲线运行的交叉点,是鲁哀公十二年(公元前483年)暮春或春夏之交,四子侍坐,各言其志,就发生在此时刻。若系于其他年份,均不能安,譬如孔子早期设帐,不可能有如此阔达的议论,也不能自称老;当鲁国司空、司寇时,进入政务操作,不会有海阔天空言志的闲心;周游列国,风尘仆仆,不会有这份清闲;返鲁再过二三年后,季康子、鲁哀公冷落孔子,孔子怒斥冉有为季氏敛财,再来侍坐论道,气氛就可能多了几分焦虑,几分苍凉了。 四 《阳货》“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章之编年考订 孔子此言在妇女解放、女性主义思潮中,屡受诟病,虽有辩解者巧舌如簧,曲为其说,也无助于为孔子解套,遂成《论语》“子曰”的一大疑难。关键在于要重回孔子此言的历史现场,弄清它的具体针对性。离开具体的历史现场而将孔子之言普泛化,认为可以包治百病,这是造圣人的方法,却也每每使圣人要为自己的片言只语负无限制的责任,陷入难以解脱的尴尬。清理孔子的生命曲线,发现他的政治生涯曾经两次遭遇女子,都是他在政治上摔跟头倒霉的时候。一次是《论语·微子》所载的“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此事发生在鲁定公十二年(公元前498年),孔子五十四岁,他由此从鲁司寇的高位上折了下来。另一次就是离开鲁国到卫国开始周游列国,二入卫国之时发生的“子见南子”公案。时在鲁定公十五年,即卫灵公四十年(公元前495年),孔子五十七岁。三年间接连发生两次女子玷污政治、造成孔子政治生涯发生波折的事件,深刻地影响了孔子的政治观感和政治理念。 “子见南子”公案,起码涉及《论语》中五章文字,可见众弟子对此公案印象深刻。至于《论语》外的文字,为数就更多。但是由于《论语》将同时或先后发生的事件材料,作了分散处理,散布于《雍也》《子罕》《卫灵公》《阳货》诸篇,这又隐藏着《论语》编纂者不想使此桩公案形成清晰命题的苦心。这番苦心导致两千多年来,未见有人对这些材料碎片进行缀合贯穿,因此导致此公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使其中的孔子之言扑朔迷离,难得确解,甚至发生严重的曲解或误解。为此,有必要对此历史现场花点笔墨予以清理。这五章是: 1.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集注》卷三《雍也》,《四书集注》,第117页) 2.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集注》卷五《子罕》,《四书集注》,第142页) 3.子曰:“由,知德者鲜矣。”(《论语集注》卷八《卫灵公》,《四书集注》,第196页) 4.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集注》卷八《卫灵公》,《四书集注》,第198页) 5.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集注》卷九《阳货》,《四书集注》,第219页) 缀合贯穿起来便知,包括“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在内的这些孔子之言,都应该从编年学上系于鲁定公十五年,即卫灵公四十年(公元前495年),孔子周游列国第二次进入卫国之时。《孟子》说:孔子离鲁初入卫,“于卫主(客居于)颜雠由。弥子(瑕)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孟子集注》卷五《万章上》,《四书集注》,第392页)。即是说,孔子去鲁,于鲁定公十三年,即卫灵公三十八年(公元前497年)第一次进入卫国,婉拒了子路的连襟弥子瑕提议孔子居住在他家中,以便通过南子,以谋卿大夫之位。居卫期间,卫灵公按鲁国的薪俸对孔子养而不用,还有监视举措。 十个月后,孔子赴陈国,途中被拘于匡地,经过蒲乡返卫,住在蘧伯玉家,发出“美玉待沽”之叹。五十七岁的高龄使他感到,找个机会施展政治抱负和才能,已是非常紧迫了。这才采取权变的行为,姑且通过弥子瑕晋见南子。这就是《吕氏春秋·慎大览》所言“孔子道弥子瑕见釐夫人”及《淮南子》“孔子欲行王道,东西南北七十说而无所偶,故因卫夫人、弥子瑕而欲通其道”了。子路看透了他这个连襟的卑下作风,颇是不悦,明人郎瑛《七修类稿》就如此评述:“子路刚强,弥子瑕以色悦人者,同为婿友,不知何以相处。”(14)这使得孔子面对刚直的子路,只好对天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只有这条材料直接交代“子见南子”,并没有将同类材料集中使用,就已经引起汉代的《盐铁论》中的御史板起道貌岸然的面孔批评孔子:“《礼》:‘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适卫,因嬖臣弥子瑕以见卫夫人,子路不说。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见南子,非礼也。礼义由孔氏,且贬道以求容,恶在其释事而退也?”(15)孔子是因小人的中介而见此女子的,四百年后还招致如此訾议。 然而,如此颇受訾议的这场戏,竟是竹篮打水,损伤了孔子的人格尊严,即所谓“丑之”。《史记·孔子世家》记载此事的结果云:“(孔子)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16)孔子在这里以“德”自居,以色指南子。孔子毕竟是当过鲁司寇,弟子盈门的名人,竟然被女子和小人拿他开涮,悲愤之情可想而知。由于此事是子路的连襟弥子瑕引起的,孔子又对子路说:“由(子路),知德者鲜矣。”此记述虽然含蓄,但它是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形成互文关系的。如果在这种场合孔子因“丑之”,而说出《论语·阳货》中那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岂非允情允理?又何必由注疏家曲为之词,如邢昺辩解为:“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性贤明,若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论语注疏》卷一七邢昺疏,《十三经注疏》,第2526页)如朱熹把“女子”辩解限定在“臣妾”:“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论语集注》卷九《阳货》,《四书集注》,第219页) 孔子三岁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即便有男尊女卑思想,也不会泛泛地说“女子难养”的。人们不要忘记,孔子言孝,在“能养”上还要加一个“敬”字。唯有回到本真的历史现场,才会发现,《卫灵公》“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章,与《阳货》“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章之间,存在着隔章呼应,相互阐发的关系。统而言之,是批评“好色”压倒“好德”,因为南子是女色,弥子瑕是男色;分而言之,所谓女子对应于南子,指的是女色;小人对应于弥子瑕之类,孔子之言乃是为其在卫国遭遇的特殊情境而发,指责为政者不能沉迷于女色和小人。这与孔子“为政以德”、任贤使能、戒忌女色小人的政治观,是一脉相通的。既然卫灵公好色压倒了好德,就不能任贤使能,其后他向孔子问军旅之事,孔子就只能敬谢不敏:“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因此,要使这一系列的孔子之言落地生根,就必须返回发生于卫灵公四十年,即鲁定公十五年(公元前495年),孔子五十七岁时的那个历史现场;而不可为了论证孔子超凡入圣,就将其言行无端普泛化,使之脱离具体情境而失去发生学的根据。 五 《季氏》“季氏将伐颛臾”章之编年考订 《论语·季氏》首章是就三桓之首的兼并欲望,以透视鲁国政治。“季氏将伐颛臾”,以大夫主征伐,蔑视周公礼制,孔子借与冉有、子路谈话,表达了“为政以德,行己惟仁”的政治伦理见解:“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论语注疏》卷一六,《十三经注疏》,第2520页)这里阐述的是一种以均、和、安三原则为支柱的修文来远的政治秩序。 此事发生在何时?两千年来并无确解。郑玄注:“后季氏家臣阳虎,果囚季桓子。”郑玄所言有误,阳虎囚禁季桓子是在鲁定公五年(公元前505年),如《史记·鲁周公世家》所云:“定公五年,季平子卒。阳虎私怒,囚季桓子,与盟,乃舍之。”其时孔子四十七岁,尚是布衣;冉有十八岁,尚未为季氏宰,没有批评季氏的言责。朱熹为“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作注云:“其后哀公果欲以越伐鲁而去季氏。”这也不足以为本章作出明确的编年认定,只能说是以十几年后的历史结果,印证了孔子之言的预见性。朱氏所言,指的是鲁哀公晚年的行为,即《左传》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记载:“公患三桓之侈也,欲以诸侯去之。三桓亦患公之妄也,故君臣多间。……公欲以越伐鲁,而去三桓。”此时孔子已故去十一年,孔子对季氏的警告,成了富有洞察力的预言。而到了鲁穆公(公元前408-前376年在位)时期,季氏衰落到只有费作为立足点,甚至被称为“费君”。而本来作为鲁之附庸的东夷小国颛臾,在今山东平邑县东南三十里之故城,地邻于费。季氏如果能够把颛臾及早收入囊中,是可以增加其干预鲁国政治的地理支撑点的分量的。如此说来,季氏将伐颛臾,是一种未雨绸缪的流产了的政治策划。 要准确地考定孔子师徒对季氏阴谋的议论发生在何时,必须对与事的孔子及冉有、子路的生命曲线,进行历史编年学的政治气候追踪和人物心理分析。 (一)孔子自卫返鲁的时间,是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深秋。由于该年春,冉有率领季氏的军队,在郎之战中,挫败齐师,并向季康子鼓吹孔子的军事才能:“夫孔子者大圣,无不该,文武并用兼通。求也适闻其战法,犹未之详也。”(《孔子家语》卷九《正论解》,第102页)孔子被迎回鲁国,尊为“国老”。国老并非实职,乃是荣誉尊号,如《礼记·王制》所云:“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殷人养国老于右学,养庶老于左学。周人养国老于东胶,养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国之西郊。”郑玄注云:“东胶即辟雍,在王宫之东。”孔颖达疏引熊氏云:“国老谓卿大夫致仕者,庶老谓士也。”(《礼记正义》卷一三《王制》,《十三经注疏》,第1346页)《左传·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杜预注:“仲尼既告老去位,犹书‘卒’者,鲁之君臣,宗其圣德,殊而异之。”(《春秋左传正义》卷六○,《十三经注疏》,第2177页)也就是说,国老是卿大夫六十岁以上致仕后的荣誉身份,并无实权,聊表尊老敬贤之意而已(17)。处于如此位置,对现实的政治运作是不能过于认真的。 (二)孔子返鲁之初,哀公、季康子对之尊崇有加,请教政治,咨询甚勤,此中材料于《论语》、大小戴《礼记》及战国秦汉其他文献颇多记载。比如《论语·为政》:“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又:“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十三经注疏》,第2464页)《论语·颜渊》:“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又:“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再又:“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十三经注疏》,第2504页)这种殷勤问政的“蜜月期”,只存在于孔子归鲁的公元前484年深秋至前483年春。孔子此时相当重视哀公、季氏的问政,对政治思想原则,作了非常认真的有针对性的阐释。庄、敬、忠、劝,注重执政主体;枉直之辨,注重政治结构和人才政策;又主张为政者能正能善,以改良社会政治风气。这些都是孔子政治学中值得仔细体味的方略原则。 (三)然而,孔子归鲁才三四个月,与季康子之间的芥蒂就初露端倪。《左传》哀公十一年岁杪:“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卒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167页)于是有次年“十二年春王正月,用田赋”。即是说,在鲁哀公十一年岁杪到十二年春,季康子就有不顾身为国老的孔子之非议的施政行为。 (四)由于道不同者不相为谋,孔子就逐渐被冷落,连装模作样的政治咨询也被取消了。这番冷落,见于《论语·子路》:“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十三经注疏》,第2507页)从孔子责怪中透露,季氏商议政事,开始回避这位国老。这种势态,应是出现在鲁哀公十二年(公元前483年)初夏。同时发生的事情,就是《论语·八佾》所载:“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因为同篇载:“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十三经注疏》,第2466页)泰山不如林放,是由于季氏旅祭泰山,尽失“礼之本”,尽失《礼记·王制》所云“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的规范。这种僭越礼制的行为,使季氏自为田赋制度,出现了季氏富于周公,而冉有不顾孔子曾“私于冉有”的特别交代而为季氏聚敛。《国语·鲁语下》对孔子特别叮嘱冉有,作了专门的记载:“季康子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不对,私于冉有曰:‘求来!女不闻乎?先王制土,籍田以力,而砥其远迩;赋里以入,而量其有无;任力以夫,而议其老幼。于是乎有鳏、寡、孤、疾,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其岁,收田一井,出稯禾、秉刍、缶米,不是过也。先王以为足。若子季孙欲其法也,则有周公之籍矣;若欲犯法,则苟而赋,又何访焉!”(18)既然孔子专门对冉有作了交待,冉有却当成耳边风,遂使孔子简直有点怒不可遏,怒斥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有言在先,而冉有未从,孔子焉能不加以怒斥?此事载于《论语·先进》,当发生在鲁哀公十二年六月以后。 (五)由于季氏绕过孔子与闻朝政的程序,导致孔子无法知闻季氏欲伐颛臾的决策。兹事体大,身为季氏宰的冉有大概觉得事态严重,自己不能阻止,又不敢单独向老师面陈,更不可不向夫子面陈。他屡受夫子的斥责,“吃一堑长一智”,只好拉上老资格的子路作陪壮胆挡风。因此出现了两个并不同时为季氏宰的人,一同向孔子禀报季氏欲伐颛臾的场面。从谈话中一再指责“求”如何如何,可知冉有是负有直接责任的现职季氏宰。孔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针对的依然是季氏聚敛而富可倾国之事。鲁国政治的定势和孔门师弟的心理状态,以生命形态的双曲线交叉的方式,证得“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此章,发生在鲁哀公十三年(公元前482年),孔子七十岁之时,冉有至此已当了十年季氏宰。还原研究,必须科学地缀合各种材料碎片,对历史现场进行准确的定位,方可感受到当事人物的神经颤动,激活他们带着体温的生命。 六 《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章之编年考订 今本《阳货》第二十章:“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鲁哀公曾派孺悲向孔子学礼,孔子竟然不愿当面说明理由,就作弄这个后生小子,发生了类乎“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的诡异行为,即所谓“拜阳货则时其亡也,辞孺悲则歌使闻之”。 孔子究竟根据哪种礼数而为,是对鲁哀公心存芥蒂,还是对孺悲有所不屑?朱熹注曰:“孺悲,鲁人,尝学《士丧礼》于孔子。当是时必有以得罪者,故辞以疾。而又使知其非疾,以警教之也。”(《论语集注》卷九《阳货》,《四书集注》,第217页)朱熹所据来自《礼记·杂记下》:“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郑玄注:“时人转而僭上,士之丧礼已废矣,孔子以教孺悲,国人乃复书而存之。”(《十三经注疏》,第1567页)文献言之凿凿,这似乎不失为礼学承传上的一桩佳话。 然而,朱熹所谓“当是时必有以得罪者”,也只是揣测之词,并不言明何所得罪的原由。这就需要以礼解经,辅之以心解经,方能透视事件的微妙底细。其实,孔子冷落孺悲,反映了孔子一种悲郁莫名的心理情结。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深秋,孔子结束十四年的列国之游返鲁,被尊为国老,始而鲁哀公、季康子经常向他咨询政务。由于治国理念悬殊,渐受冷落。哀公不再亲自问政,而是派遣孺悲问士丧礼。不是亲自请教,而是派使者请问具体的礼仪,这就等于不再把孔子当政治家,而是当成礼仪专家对待。因此,孔子以取瑟而歌的方式奚落孺悲,作弄孺悲,实则对哀公以示不满。唯有如此观察,方能读出孔子心灵深处的生命感受和情绪颤动。此事当发生归鲁后短暂的问政“蜜月期”之后,即在鲁哀公十三年(公元前482年)左右。 清人朱彝尊并不细究其间的人事和心理的奥秘,却在《孔子弟子考》中执意把孺悲列入孔子弟子行列。他认为:“《小戴礼·杂记》: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郑康成注云:‘士之丧礼已废矣,孔子以教孺悲,国人乃复书而存之。’方悫注云:‘丧礼将亡,圣人不可以不书,必待孺悲学之,然后孔子书之者,以明礼之不废,亦有所因也。’盖孔门自子夏兼通六艺而外,若子木之受《易》,子开之习《书》,子舆之述《孝经》,子贡之问《乐》,有若、仲弓、闵子骞、言游之撰《论语》,而传《士丧礼》者,实孺悲之功也。惟因《论语》纪‘悲欲见,而孔子以疾辞’,疑孔子拒之门墙之外,不屑教诲。当知始虽辞疾,终授以礼。以亲受礼于孔子之儒,反不得与配食之列,斯则祀典之阙矣。”(19)皮锡瑞《经学历史》也赞叹朱彝尊此言,曰:“于《论语》,则郑康成以为仲弓、子夏等所撰定也。后汉徐防上疏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朱彝尊《经义考》云:‘孔门自子夏兼通六艺而外,若子木之受《易》,子开之习《书》,子舆之述《孝经》,子贡之问《乐》,有若、仲弓、闵子骞、言游之撰《论语》;而传《士丧礼》者,实孺悲之功也。’”(20)究其实,朱彝尊并没有弄清楚孺悲既是国君派遣,是不可无端“拒之门墙之外”的,但孔子对这种热心拜见中蕴含着冷落的实情的行为,内心蕴蓄着不舒服的尴尬,也就对孺悲求见采取尴尬的方式略作发泄了。 朱彝尊不明于此,还专门写了一篇《孺悲当从祀议》加以发挥:“……《杂记》曰‘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则孺悲实传经之一人也。惟因《论语》纪‘悲欲见,而孔子以疾辞’,疑孔子拒之门墙之外,不屑教诲。于焉孔氏《家语》,司马迁《史记》,皆摈而不书。以亲受《礼》于孔子之儒不获附,一无表见之邽、鄡、燕、狄、廉、乐诸子,反得与配食之列,斯则祀典之阙矣。且夫互乡、阙党之童子,未尝无诲,何独悲之学《礼》,以君命临之,反绝之已甚乎!故夫《礼》有《丧服》,纲也。既授子夏作传矣。《士丧礼》,目也,以授悲。目言其常,而《曾子问》尽其变,然后丧礼备矣。噫!悲一学礼,而《士丧礼》之书传,其功岂小也哉!且既授之礼,则为弟子。礼,六艺之一,悲身通之,学者毋徒泥《论语》之文,谓悲不在弟子之列。必合《杂记》论之,而悲当配食于孔子之庑可信已。”(《曝书亭集》卷六○《孺悲当从祀议》,《四部丛刊初编》本)这种喋喋不休的议论,只关注孔庙祀典,而忽视了孔子晚年遭遇的复杂的政治关系和生存处境,忽视了从鲁哀公问政到孺悲问礼之间孔子感慨多端的情绪变化。其弊在于被浩繁的书卷压得透不过气来,而没有以生命意识点醒文献材料。缀合文献碎片,不应该停留在冷冰冰的堆砌上,而应该注入生命感觉,化出古人的情感状态和生命体温。应该说,孺悲是曾经受君命问学于孔子的士人,但并非孔子乐意收受的入门弟子,孔子只不过完成一桩国君指派的任务而已。因此两千年间孺悲未获列入七十子行列的冷落,也是事出有因的。以心解经,必须心心相照,始能照见古人生命的深微处,把一部《论语》当成“活的《论语》”来读。因而把经籍文献如实地视为古人的生命痕迹,缀合多种材料碎片和历史线索,以逼近古人喜怒哀乐的精神世界,从而在以史解经、以礼解经的基础上,强化以生命解经,是非常必要的,且带有实质性创新价值。 ①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二七,广陵书社2007年线装本。 ②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31页。 ③常璩著,任乃强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7页。 ④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卷四,清康熙原刊本。 ⑤姚鼐《惜抱轩诗文集》卷三,《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 ⑥班固《汉书》卷二○《古今人表》,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册,第884页。 ⑦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二一《礼运》,《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15页。 ⑧《大戴礼记解诂·虞戴德》,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8页。 ⑨朱熹《论语集注》卷四《述而》,《四书集注》,岳麓书社1980年版,第120页。 ⑩王先谦《庄子集解》卷八,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257页。 (11)《吕氏春秋·孝行览·慎人》,《诸子集成》(六),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151—152页。 (12)刘向著,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卷七《政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63页。 (13)王肃注《孔子家语》卷三《辩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9页。 (14)郎瑛《七修类稿》卷一七《义理类》,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7页。 (15)桓宽著,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二《论儒》,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0页。 (16)司马迁《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册,第1921页。 (17)因此,中药里和谐众药,却无甚大效力的甘草,后来也被称为“甘国老”,如宋人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所云:“凡草属惟甘草为‘国老’,大黄为‘将军’,不言君臣佐使也。” (18)王元诰著,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07页。 (19)朱彝尊《曝书事集》卷五六《孔子弟子考》,《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 (20)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二《经学流传时代》,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4页。标签:论语论文; 卫灵公论文; 论语集注论文; 十三经注疏论文; 孔子论文; 国学论文; 历史政治论文; 鲁哀公论文; 子罕论文; 儒家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