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主义”新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相对主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世纪以来,西方哲学众多流派共同地把拒斥形而上学奉为自己的徽章,与此相伴,“相对主义”思潮赫然成为当代西方哲学中极其引人注目的景观。如何理解和评价“相对义主”,已成为哲学未来发展不可回避的重大问题。在我国理论界,“相对主义”一直身负恶名,颇为流行的看法认为,它导致了价值“虚无主义的幽谷”、“崇高的消解”和“生存意义的丧失”,使当代人失去了最基本的价值判断和生存方向,因此,超越“可诅咒”的当代相对主义,是哲学最为迫切的理论任务。应承认,这种见解饱含对人类生存价值的眷注,它关于“相对主义”的见解也有很多合理之处。但笔者认为,在某些方面,我们对当代哲学中“相对主义”的看法尚欠缺辩证的眼光和历史的视野。本文愿发表一些个人见解,以推动对此问题的深入探讨。
一、“相对主义”的积极意义
所谓相对主义,是一种拒斥确定性的哲学学说,表现在本体论上,它否认存在永恒的、超历史的“本体”,表现在认识论上,它否认存在绝对真理和可独立存在的“最终语汇”,表现在价值论上,它否认存在终极的、确定的价值原则。
翻开哲学史,几乎在哲学发展的每一阶段,都可看到“相对主义”的身影。如果仅仅从消极方面出发,把它视为多余、有害的存在,而看不到它所具有的积极的意义,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它会在历史上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挠地表达自己的声音。
在我们看来,相对主义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理论现象,它既有理论上的严重失足之处,同时也有着重要的积极意义,这种积极意义至少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哲学史上的相对主义学说往往表现了哲学最为可贵的理论精神,即批判否定精神。哲学与其它所有学科的根本区别在于,它代表着一种以自我反思和批判否定的方法引导人们从各种束缚中摆脱出来的“解放旨趣”,通过自我反思和批判否定,使人永远保持自我创造与自我超越的空间,这是哲学所独具的重大功能。相对主义以一种特殊的形式体现了哲学的这一精髓。
纵观哲学史,每当哲学发展的重大转折关头,相对主义学说往往充当着向处于中心位置、但已失去存在合法性的僵化理论首先策动进攻的角色,它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拆解着后者的生存地基,显现它所存在局限和不足,从而最终使之丧失安身立命的根据。在古希腊,是智者学派的相对主义使粗鄙的“客体本原论”的遭受重大打击,在近代,是笛卡尔的相对主义怀疑论使经院哲学面临空前危机,在当代,是尼采以及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们的相对主义使笼罩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的“逻各斯中心主义”遭到前所未有的动摇。贯穿在这些“解构”性活动中的,就是对既存理论强烈地批判立场和怀疑精神,它使人们看到被认为历来如此的东西原来还有“另一面”,使人们自觉到既有理论体系的内在矛盾和缺陷,从而推动着僵化的理论教条走向应有的终结。
在此意义上,相对主义是一种把人们从以往理论教条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防止哲学理论陷入僵化的“解放性力量”。
其次,相对主义不仅是一种摆脱僵化理论束缚的“解放性力量”,同时还为新的哲学的诞生提供了重要的契机,从而使自己成为旧哲学范式向新哲学范式转换的积极的“转化性力量”。
从历史上看,相对主义往往是新旧哲学范式之间的桥梁和中介。按照通常的看法,整个哲学发展大致经历了从古代“本体论”到近代“认识论”、从近代“认识论”到当代“生存论”两次重大转向,而充当这两次转向中承前启后环节的正是相对主义或带有相对主义色彩的哲学理论。介于从古代哲学向近代哲学转向之间的是笛卡尔的怀疑主义,介于近代哲学向现代哲学转向的是尼采的相对主义。正是笛卡尔以主观的“我思”为基点的怀疑主义,使整个哲学从注目于外在彼岸世界转向主体的认识领域,正是尼采以个人“生存”,为基点的意志主义与透视主义使哲学的触角转向了人的现实生活和人的具体“生存”,正因为如此,当代许多哲学家都把尼采视为现代哲学的重要奠基人之一。
在此意义,相对主义不仅终结了旧的、僵化的哲学学说,而且还提示了新的哲学视野,从而使自身成为了哲学自我跃迁的重要催化剂。
最后,不可忽视的是,相对主义在客观上还具有积极的建构功能,这主要表现在提出哲学进一步发展不可回避的重大问题、转换哲学思维方式、为未来哲学提供思想资源等方面。就此而言,相对主义并非完全是无原则的“乡愿之学”,而是对哲学发展产生着切实的积极影响。
这一点从哲学史上可以找到众多的事例。古希腊哲学中,智者学派的普罗泰哥拉因“人是万物存在的尺度”的命题对后世的人道主义产生了重大影响,他被尊称为“有史可稽的第一个著名的人道主义者”(注:利科斯·拉蒙特:《人道主义哲学》,华夏出版社,1990年版,第29页。),高尔吉亚提出的三个有名的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命题:无物存在;即使有某物存在,人也无法认识;即使某物可以被认识,也无法被人用语言告诉别人,被人称为整个西方哲学史“一份简要的思想提纲”,它以超人的思想预见力提示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与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而赫拉克利特因其“无物常住”的思想而被列宁评价为“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近代哲学中,贝克莱与休谟的相对主义和怀疑论为康德的哲学革命、乃至为本世纪逻辑实证主义的兴起准备了直接的思想前提;当代哲学中,尼采、德里达、福柯、费耶阿本德、罗蒂等人更是为人们展示了一种崭新的哲学思维方式与存在方式,并必将对今后哲学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在此意义上,相对主义不仅是“解放性”与“转化性”力量,同时还为哲学发展提供着不可或缺的思想灵感和创造源泉,因而还是一种“建设性”力量。
以上指出相对主义的积极意义决不意味着它不存在错误成分,只是鉴于以往人们对其积极意义关注较少,才专门予以强调,以促进人们对相对主义有更全面的理解。
二、当代哲学中的相对主义:应予高度重视的课题
相对主义在当代哲学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如果说在传统哲学中,它只是涓涓细流,基本处于“边缘”的话,那么,在当代哲学中,相对主义则几成蔚然大观,透过“反基础主义”、“后人道主义”、“视角主义”、“解构主义”、“非中心主义”等种种思潮,人们的确可以强烈地感受到,相对主义已成为当代哲学整体理论气氛重要的组成部分,正是在此意义上,甚至有人把这个时代概括为“相对主义的时代”(宾克莱语)。
对于当代哲学中的相对主义,国内众多论著或以“虚无主义”、“主观主义”或“怀疑主义”一笔带过,或视之为“危机时代的症候”而避之唯恐不及。我们则认为,当代哲学中的相对主义包含了哲学理论的未来发展必须正视的一系列重要见解,需引起我们高度重视。
首先,它为哲学究竟如何自我定位提供了重要见解。在人类现实生活与人类多样文化样式中,哲学的合适位置究竟在哪里?哲学应为人们的生活,为人类所有文化样式提供最终基础和绝对原理,这是整个传统哲学一以贯之的理论抱负。当代相对主义对此提出了强烈质疑,它指出,这种哲学的自我定位只能使哲学与人们的现实生活、与人类的其它文化样式隔离开来,最终成为自我封闭的、被现实生活和其它具体文化样式抛弃的“孤家寡人”,正是在此意义上,当代相对主义宣告了“哲学的终结”,它要求哲学从自我封闭的圈子中走出来,与人们的现实生活、与人类的其它具体文化样式进行平等而广泛的对话和融合,哲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应成为内在于人们的现实生活与文化样式中一种具体而真实的力量。
哲学传统的“王位”被废黜,它仅仅成为了“后哲学时代”人类文化大家庭中平等的一员,如果用传统哲学的眼光去看,哲学的地位似乎降低了,但如果换一种眼光,就可发现,这并没有降低哲学的地位,而是把哲学从以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封闭境地中解放出来,使哲学更接近自己的真实位置,并获得了比先前更加广阔的存在和发展空间。从此,哲学可以不再以某种固定的形式存在,它将不拘形式,在更大的空间里,以不同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存在,哲学家也不再是拥有超人慧目的预言家和说教者,它既可以成为关心人类生存的“思者”(海德格尔),也可以成为“解释学的实践家”(罗蒂)、还可以成为“谱系学家”(福柯)……,哲学家的用武之地不但没有缩小,而是更丰富、更自由了。我们认为,尽管当代相对主义在此不无偏激之处,但这些见解对我们如何理解哲学的自我定位,的确是具有重大启示意义的。
其次,在哲学根本的理论思维方式上,当代相对主义也有值得重视之处。追求绝对的确定性,是以往哲学最高的理论抱负,在世界观上,表现为寻求世界最高的统一性原理,在认识论上,表现为寻求终极解释的占有,在生存价值论上,表现为对一元性价值原则的沉迷。当代相对主义坚决反对这种思维方式所具有的一元性、封闭性与独断性,认为它使哲学完全失去了自由的本性,成为了与活生生的人的生命相敌对的东西,为此,它要求彻底终结以往哲学的这种思维方式,使其从一元走向多元,从封闭走向开放,从独断走向宽容,从单调走向杂色,因此,它强调世界的本质不是“同一性”,而是“差异性”,认识的目标也不是占有绝对真理,而是去确证“为我而存在”的“相对真理”,生活的意义不在于求助于真善圆融的一元性价值,而是根据自己生存境遇去选择和创造属于每个人的相对价值。
不可否认,在此方面当代相对主义确实存在走向虚无主义的危险,但如果采取一分为二的辩证态度,那么,我们不难发现,与一元、封闭和独断的思维方式相比,多元、开放、杂色与流动的思维方式的确更贴近现代人的生存要求,尤其在瞬息万变的信息社会,它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因此,剔除其极端与偏颇的成分,它对于更新我们的思维方式将具有积极的借鉴作用。
再次,当代相对主义在人的自我认识上也有不少值得重视的见解。如何认识人自己,始终是哲学的重大主题,当代相对主义思潮也不例外。与以往哲学相比,它反对永恒的、超历史的人性或人的本质,而是认为人是历史地被规定,由具体的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等条件建构而成的,人是一个“历史的现实,而非象人们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存在”(福柯);它们反对把人理解为与他人、与历史传统、与自然等隔绝开来的自大的“超验主体”,而是把人视为处于社会关系网络中“非统一的、多元的存在”;它们反对对于人类“进步”的盲目崇拜,而是要求确定理性的限度,反思和揭露那些使人失去人性的“权力关系”……,一句话,他们要求解除覆盖在人身上的层层“遮蔽”,恢复人所具有的相对的、多元的、矛盾的面目,以重新理解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关系。
很显然,当相对主义宣告“人之死”时,的确暴露了其偏激与极端之处,但它们拒斥以往哲学在人的问题上简单而独断的形而上学态度,要求从多方面、多角度去显示人的复杂形象,对于今天人的自我理解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三、超越绝对与相对的对立:克服“相对主义”的前提
在上面,我们侧重揭示相对主义的“积极意义”,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条件地认同相对主义的哲学立场,相反,我们充分认识到相对主义所存在的破坏性、无政府主义倾向,而且完全同意许多论者已经指出的,即相对主义必须被一种更具建构性的学说所超越。
但是,在一片“超越相对主义”的呼声中,存在着一种值得注意的倾向,那就是有些人仍自觉不自觉地局限于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从绝对主义立场出发去思考“超越相对主义”的问题,从而使相对主义难以在根本上得到有效的克服和超越。
从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出发,相对主义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胡说。因为所谓“绝对主义”乃是一种追求“绝对确定性”的哲学学说,它相信存在着某种永恒的、超历史的存在,可以为确定世界的本质、道德的指令和价值的法则提供一劳永逸的模式和框架,哲学家的根本任务就是去发现这种“绝对的存在”,从而为真理、实在、善行和美德等奠定终极的基础。它的逻辑是:或者是“绝对”,或者就是无意义的“鬼话”。很显然,立足于绝对主义立场,必然导致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或此或彼”的外在对立,并最终陷入“用绝对主义取消相对主义”或“用相对主义反叛绝对主义”的恶性循环。在此,相对主义只是被绝对主义所消解和“吞并”,而没有在根本上得到有效的克服。
因此,要有效地克服相对主义,必须从对“绝对”的渴求中解放出来(绝对主义立场只是取消了问题,而没有解决问题),超越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二者的知性对立,并充分吸收相对主义的积极因素,从而在“绝对”与“相对”的张力中找到一种辩证的立场。
立足于这种辩证的立场,那种追求绝对确定性、相信可把一切差异统一于某种终极存在之中的观念无疑将被抛弃,在这一点上,应该充分吸收相对主义对绝对主义的批判成果;与此同时,提倡开放多元的思维方式并不意味着可以使之无限地发展为主观任意性和空疏的自由,而是同时承认多元中的统一性与可通约性,从而避免陷入“倘若无法获得绝对,那么什么都行”的无政府状态。这种立场,就象一位思想家所说的:“文明人之所以不同于野蛮人,在于文明人既了解他的信念之‘真确性’是相对的,而又能够果敢地维护那些信念”(注:转引自柏林《两种自由概念》,《公共论丛》第2辑,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15页。),一与多、流动与约束、确定性与开放性等二元对立的矛盾关系在一张辩证的张力网中实现了内在的统一。我们相信,只有通过这种哲学立场的建构,而不是简单地回到绝对主义,才有可能真正有效地克服和超越相对主义,使哲学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