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南玲北梅”——兼谈如何看待“口述历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也说论文,如何看待论文,历史论文,南玲北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已逾86岁高龄的梅娘,无疑是现代文坛仍有影响的极少数健在作家之一。
《新京报》年终专栏“2005一百人阅读”之59,便是梅娘的《梅娘:张爱玲的作品不鼓舞人》(2006年1月6日),梅娘的照片和记者访谈同时刊出。
梅娘注定与张爱玲有着不解之缘。
作家是靠作品与读者保持链接的。随着《梅娘近作及书简》(2005年8 月)的出版,报纸媒体再度较为集中地发表了一批有关梅娘的文章,并通过网络广为传播。这些文章的作者中,有的是与梅娘著作的出版有过联系的编辑(解玺璋《有感于“热了张爱玲,冷了梅娘”》,《北京晚报》2005年10月13日;荣挺进《梅娘评说张爱玲》,《中华读书报》2005年11月11日),有的是梅娘半个多世纪未曾联系过的学生(如爱新觉罗·恒准《梅娘:我的中学老师》,《北京晚报》2006年1月12日),更多的是记者和研究者(如黄哲《梅娘 不想再成为时尚》,西安《华商报》2005年8月31日;《85岁梅娘 犹有暗香来——昔日齐名张爱玲
近日笔耕仍不辍》,纽约《美洲时报》2005年9月2日;所思《“我忘记了,我是女人”》,《北京青年报》2005年11月3日;秦玉兰《暗香浮动月黄昏——记梅娘、 幼殊与景玉公交往》及韦泱《爱读梅娘的信》,上海《读者导报》2005年12月2日;李相《认识梅娘》,《北京晚报》2005年12月29日;桑农《梅花香自苦寒来——记作家梅娘》,《藏书报》2006年1月2日;止庵《关于“南玲北梅”》,《中华读书报》2005年11月30日,又题《“南玲北梅”之我见》,《文汇报》2005年12月24日;郝啸野《梅娘的回忆可信吗?》,《中华读书报》2006年1月18日)。多数文章赞美或宣扬梅娘,而最后两篇则一反众口一词,对梅娘的自述及有关梅娘的一些史实提出商榷,尤为引人关注。
止庵的文章指出了《梅娘近作及书简》中提及的一个颇值得怀疑的“传说”,即,通过读者调查,北京的马德增书店联合上海的宇宙风杂志在1942年评选出了南北最受欢迎的女作家“南玲北梅”(《北梅说给南玲的话》)。论据不容置疑:张爱玲1943年才开始在上海沦陷文坛崭露头角;《宇宙风》杂志早在1939年5月就迁出了上海。1942年不可能有“南玲北梅”说。我完全同意,再作一些补充和进一步的辨析。
中国地域辽阔、南北风习迥异,又有“对仗”文化和惜墨如金的传统,因此就常常见到“南(南方)谁谁谁、北(北方)谁谁谁”的说法,用以简洁明了地标识地域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方面的代表人物。比如,以与抗战时期沦陷文坛有关联的现代武侠小说为例,30、40年代曾流传“南向(向恺然)北赵(赵焕亭)”之说。
沦陷区文学一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禁区,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才开始逐步解冻,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因此史料的积累相当薄弱。作为最早的一批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者,我曾将几十种刊物从头到尾一页一页翻过,未发现“南玲北梅”的说法,倒是白纸黑字见过“北查南徐”的字样。“查”即查显琳(1920—),笔名公孙嬿、余皖人等。辅仁大学学生,地下除奸团成员,曾以所谓“色情”小说和诗歌在北京沦陷文坛名噪一时。1942年身份败露,遂逃离沦陷区,先入西安战时干部训练团学员班第8期,结业后留任少校教官。1944年赴成都入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炮科第20期。后来成为台湾军界的要员,曾任马祖炮兵指挥官、情报学校校长,以及驻菲律宾、伊朗军事武官,驻美首席武官兼世界各国武官团团长。他虽然从戎,但并未投笔,著有长篇小说《雨中花》等近二十种作品,编有八卷本《海内外青年女作家选集》,被称为“将军作家”。“徐”即徐訏,抗战时期出版有新体小说《荒谬的英法海峡》(1940)、《一家》(1941),诗剧《潮来的时候》(1940),话剧《夜光曲》(1941),散文集《海外的情调》(1941),话剧集《孤岛的狂笑》(1941)等,出版者均为上海夜窗书屋,1944年还编有诗文集《当代奇文》(上海大风书社)。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在,查显琳和徐訏都没有梅娘、张爱玲的名气大。
众所周知,在对史实作判断时,往往说“有”易,说“无”难,包括当时到底有没有“南玲北梅”说。
假如把“南玲北梅”也设想为“北查南徐”那样,只是编辑、文人的神来之笔,或是商家或什么人的炒作,就更难断言北京沦陷文坛没有过此说。战争封锁、殖民统治阻碍地域文化交流,却无法从根本上割断。更何况还有天不怕地不怕、唯利是图的书商。在这里,我是在褒义上使用“唯利是图”一词的。有报道为证:到日本人统治后期,曾兴盛一时的北京出版业迅速委顿,鲜有新书印行,最流行的文学作品是些有销路的翻印本(盗版书),包括苏青的自传体长篇《结婚十年》、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苏青的散文小说集《涛》。南方也在翻印梅娘的小说集《蟹》(北京《中华周报》1945年5月30日)。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抗战即将胜利之际,一批女作家的新文艺作品,在北京、上海的图书市场上胜出了男性作家的言情武侠类通俗小说。
说到盗版,都知道现在张爱玲的盗版书充斥书摊小店。值得一提的是,也有盗印梅娘的。比如我选编的《梅娘小说散文集》(1997),北京出版社印了三万册,很快我自己想再买几本也没能如愿。两三年后,一次在信息工程学院卖新书的地摊上,发现厚厚的《梅娘文集》。翻开一看,原来是我编的书的盗版。张中行的序和我的长篇跋文都在,只是出版者换成了“新潮出版社”,选编者署名“《梅娘文集》编委会”,版次写作“1999年7月第1版”。盗版书是重排本,字大了一号,页数便从629页扩展到了791页。估计错误会不少,我一直没有细查。在这一点上,重排就不如可以避免新差错的照排了。原书封面是一朱门局部,盗版书换成了两块小小的照片:上面,小桥流水人家;下面枫叶。并添加了这样一些字句:“最新散文经典”、“享有‘南玲北梅’之美誉”、“家喻户晓”和“中国第一才女”,真可谓用心良苦、吹捧有加。然而纰漏、失当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书中并非全是散文,小说的篇幅更多一些;梅娘人与作品都是北方的,可是盗版书连封底也印上了另一版本的小桥流水人家。估计盗版者心底里潜伏着张爱玲这个参照。由此推演,解玺璋的猜测可能不无道理:记者、书商对他们的《梅娘近作及书简》一书感兴趣,“还是因为张爱玲”——因为该书的出版时间恰与张爱玲逝世十周年不期而遇。
言归正传,辨析“南玲北梅”说,还有一些细节应该注意到。
第一,梅娘《北梅说给南玲的话》一文首刊《北京青年报》2001年11月27日。就我到目前为止的视野所及,“南玲北梅”说最早见诸陈放的文章《一个女作家的一生》:
1942年,北平的马德增书店和上海的宇宙风书店,联合发起了“读者喜爱的女作家调查”,调查结果,南方的张爱玲和北方的梅娘,是读者最喜爱的两位年轻的女作家。从此,文坛上出现了“南玲北梅”之说。
该文首刊《追求》1987年3期,后又两次在北京《星光月刊》(1993年10期)、台湾《联合文学》(1995年5月)上发表,致使此说得以在海内外广泛流传,一些文章和书籍还直接把“南玲北梅”引入标题,如1989年1月4日《文艺报》(盛英《南玲北梅》)、1996年2月3日《中国消费者报》(《“南玲北梅”说梅娘》)、1996年6月1日《文汇读书周报》(董大中《“南玲北梅”的“梅”》)等,深圳海天出版社则于1992年出版了《南玲北梅——四十年代最受读者喜爱的女作家作品选》(刘小沁编)。
第二,在陈放的文章中,进行“读者喜爱的女作家调查”的上海方,是“上海的宇宙风书店”,而在梅娘那里,写成了“上海的宇宙风杂志”。《宇宙风》杂志虽于1939年5月迁离上海,但上海还有个宇宙风社,曾于1940年3月出版过北京毕树棠的文集《昼梦集》。那时的出版业不像现在,除专业出版社外,团体、个人都可出书,没有书号管制,没有配额限制,所谓正式和非正式出版物的区分不大。比如,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1944)是由中共地下人员任职其中的“杂志社”出版的,散文集《流言》(1944)则改由她自己刊行。以张爱玲“热”的程度,《流言》不愁找不到出版社。或许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自觉以读者为“衣食父母”的张爱玲,有追求最大收益的考虑该是顺理成章的。
总之,抗战时期北京的报纸我未及逐页翻阅,无法断言是否进行过“读者喜爱的女作家调查”。当时的人或现在的人虚构出“南玲北梅”说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过,如果从张爱玲、梅娘二位女作家的作品当时在南北沦陷区文坛上的实际影响来看,从她们在现代文学史中的定位来看,此说基本上没有离谱。比如,由中国现代文学馆选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百家·代表作”书系(北京:华夏出版社, 1998—2000),收入了爵青、梅娘、袁犀、关永吉、张爱玲、予且六位典型的沦陷区作家的专集,其中,只有梅娘、张爱玲是女性。现代作家成千上万。精选出的百余人中有她们两位——这本身就是评价、就是褒扬。
文艺创作(作家)和学术研究(学者)是两个不同的行当。评论前者,更多的看形象、氛围及语言艺术所渲染出的永恒主题、人类情感、表现形式的深度和新颖度;判断后者,主要看自成体系或自圆其说的论述是否提供了新的材料和新的观点。当然,真实、准确这个要求,应该是共同的。还是止庵的结论和建议中肯、可行。他对两者做了某种区分:“当年人物容或记错,后来学者应该明辨。”
相比之下,郝啸野的署名文章,就有些求全苛责了。梅娘的回忆和记述文字中,的确存在差错。但对差错应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差错本身不应该成为判定价值取向的依据。就是郝文本身,也难完全避免史实差错。而这些差错,使得该文的一些结论绝对化了,少了回旋的余地。略举一二。
关于“马德增书店”。它并不像郝文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东安市场里的一个书摊”,几乎没有可能发起读者调查活动。
一般认为,马德增书店为一民办书店。不过,它很可能具有官方背景,至少在1944年下半年官办出版机构如华北文化书局(武德报社)等解散之后。当时仅存的官办周刊《中华周报》曾刊登启事称:“本报直接订阅现均由华北出版配给会北京支部(王府井大街64号马德增书店)直接办理……”(1945年3月25日)。 马德增书店出版过一些书籍,文学方面如1944年出版的谢人堡的长篇小说《春满园》、《逐流之歌》、《月夜三重奏》,1945年出版的江流(钟理和)的小说集《夹竹桃》、雷妍的小说《少女湖》等。据梅娘回忆,她翻译的长篇小说《母系家族》(日本石川达三原作)在《妇女杂志》上连载结束后(1943年9月),也曾交给马德增书店。该书纸型已经做成,后因抗战胜利未能印出。纸张、油墨一直是紧缺军用物资,得不到纸张配给是很难出书的。目前尚无证据表明马德增书店曾做过“读者喜爱的女作家调查”。但可以肯定的是,马德增书店是否做过或者宣称做过这样的调查,与其是否“书摊”的身份无关。理由如上:那时的出版、发行业,随意性较大。
关于“大东亚文学赏”。梅娘说她获得过“大东亚文学奖”,和她说“我仍然没有去领奖”,这两个事实本身并不矛盾。
日本文学报国会为强化对亚洲占领地区的思想文化控制,从1942年开始连续举办了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1943年在日本东京召开的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上,华北只有袁犀的长篇小说《贝壳》获第一届大东亚文学赏副赏,梅娘的小说集《鱼》、林榕的散文集《远人集》和庄损衣(朱英诞)的《损衣诗抄》被定为“选外佳作”。梅娘、林榕、朱英诞没有去东京参加会议。会后三个月,到北京访问的日本文学报国会事务局长久米正雄,又把这三项“选外佳作”追加为“副赏”,补办了仪式。第三次大会在中国南京召开(1944),华北只有梅娘的小说集《蟹》获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赏副赏。梅娘出席了这次会议。但上海《杂志》上的纪实文章报道说,梅娘来的晚,走的早。我揣测,这大概是因为她的第二个女儿出生才三个多月,不宜离开太久。至于她是否亲自领取了奖金,目前还没有找到确凿的材料。鉴于“大东亚文学”的政治性质,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所形成的记忆选择,在梅娘的有关陈述中有可能会发生作用。不过,她本人没有使用这笔数目并不大的奖金,却是有依据的:《中华周报》曾刊出梅娘委托中华周报社设立“梅娘氏奖金”的启事,“以其昨年荣受之奖金二千五百元全部……征求创作短篇小说一篇,以资鼓励短篇小说之创作。”(1945年4月8日)
郝文有关臧式毅、叶兵的订正,精确、翔实,说明梅娘的有关陈述没有详加考证,确有道听途说的成分,却也很难由此便定性为故意“编造”。作家、特别是老作家,往往习惯于用想象填补记忆或材料上的失缺。指出来就是了——作家的文艺创作毕竟不比学者的学术著作。比如,梅娘书中有关我的不多的叙述,也有细节差错:我非插队八年,而是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包头农药厂当电工五年多;不是考的北师大,而是推荐上了师院;不是考上了研究员,而是在1980年通过了中国社科院录取“实习研究员”(最低职称,相当于助教、助理工程师)的全国考试,获得了从中学调到北京社科院的通行证——这只是通往研究员岗位的万里征程上的第一步。但这些差错并不影响梅娘所要表达的思想,并不影响她所要营造的时代潮流和情绪。梅娘有关臧式毅、叶兵的差错比较多,但多数也属于这种情况。
当然,理想境界是没有差错。不过,在阅读纪实作品、甚至包括一些学术著作时,只要稍加留心就会发现,这样的差错是非常普遍的。还以郝文为例。郝文有关诺曼·史密斯(Norman Smith)的部分,正确指出了《梅娘近作及书简》中的一些差错,包括梅娘的正文和编者的注释中的差错,但郝文自身仍存在差错——尽管在因特网上作了检索。
史密斯是加拿大新一代中国沦陷区研究专家,领域涉及女性文学、二战时期中法沦陷区女作家比较、日本在伪满洲国的鸦片政策等。他的博士学位的确是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的,但他与美国华盛顿大学、英国牛津大学的关系,并不是如郝文所判断的那样,是“编出来的”。由于研究成果突出,史密斯毕业时申请到了非常优厚的政府奖学金,利用这笔钱,他在华盛顿大学、牛津大学各做了半年博士后研究。找寻对口的工作,在哪里都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难事,在加拿大也一样。他当然愿意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这样的名校工作。可是那里没有教授退休,没有职位空缺。他还是很快成功进入了加拿大圭尔夫大学(Guelph University),担任艺术学院历史系助教授。此外,北美大学的教席,大多分成两个系列。研究教授系列的职称分为助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 )、副教授(associate professor)和教授(professor)三级,没有在中国也需要评聘的所谓“博导”。自己刚获得博士学位的助教授同样可以指导博士学位候选人,前提是他能够申请到经费和招得来学生。另一个系列以教学为主,最高职称到讲师(lecturer)为止,主要承担像语言训练之类的技能课程,压力比较小,不像研究教授系列那样,除专业课教学外,还对发表研究成果有很高的要求。
实际上,由于差错很难完全杜绝,指出各类著述中的差错并加以评价,已然成为学者的工作内容之一。而此引发的更深入的思考则是,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口述历史”。
在历史研究中,口述历史愈来愈受到人们的重视。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以其独特的感受和体验所描述的活的历史,大大丰富了历史研究的范围,是对当时物化为文字和遗迹的历史研究材料的补充。然而,由于受客观环境的制约,以及叙述者主体条件的限制,记忆的失实、失误和变形是很难杜绝的,特别是在对年代较为久远的历史作回溯的时候,特别是在经历了重大的社会变迁和政治震荡之后。因此,在重视口述历史的同时,还应当注意尽能从不同的角度和方面用其他的史料作参照,对口述历史下一番去伪存真的功夫,从而使它能够真正成为确凿可信的历史见证,保证其史料的价值。另一方面,口述历史中记忆的失实、失误和变形本身,也是一种有助于深化历史认识的补充评价形态。
从某种意义上说,回忆录的属性与口述历史接近。在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乃至文学史研究、文化史研究中,在如何看待和利用回忆文字方面,也应当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