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时空的传奇——论网络玄幻小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玄幻小说论文,时空论文,传奇论文,网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8860(2006)03-0124-07
在当前的网络原创文学中,玄幻小说毫无争议地占据着主流的地位。以较有代表性的网络原创文学网站“起点”为例,截止到2005年3月19日①,在其排行榜排名前200位的原创小说中,玄幻小说就占了69席,其他依次是网游小说31席,都市小说29席,仙侠小说22席,军事小说13席,武侠小说13席,历史小说11席,魔法小说6席,科幻小说4席,灵异小说1席,言情小说1席。如果考虑到当前所谓的仙侠、魔法、灵异小说都是玄幻小说的分支,而网游、武侠、都市、科幻、军事、历史等类型小说也多受到玄幻笔法的影响,因此在这排名中真正玄幻类作品占据的席位其实不会少于150席。在其他一些著名的网络原创文学网站,如爬爬、幻剑书盟、龙的天空、鲜网、玄幻书殿、翠微居、小说频道等中,也都有类似的情况。只要真正留意网络文学创作,人们不难意识到:玄幻小说已崛起成为一股新的文学力量,至少在网络原创作中,它已取代武侠小说成为中国最为流行的大众文学形式。
“玄幻小说”这个名词作为一种正式的名谓,大约出现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中后期。当时,华艺出版社在推出香港武侠小说作家黄易的作品时,将其一部分归入到了所谓的“玄幻系列”。不可否认,这时关于“玄幻”的提法,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书商的包装与营销策略,还不能和后来的“玄幻小说”完全对应起来。但需要指出的是,黄易本人对“玄幻”这个概念可能包含的文体的独立性和创新性是有着某种预见的。在他众多的作品中,他特意将《寻秦记》、《大剑师传奇》、《星际浪子》、《超级战士》这几部书归入到“玄幻系列”,绝非随意而为。事实上,也就在他这几部小说中,已凸显了后来玄幻小说的基本文体特征——尽管后来的玄幻小说在格局上已大大突破了他的想象模式。
在黄易推出其玄幻系列数年之后,大约从2000年开始,玄幻小说的创作热潮开始席卷整个网络文学界。经过几年的发展,到今天,玄幻小说已开始形成比较固定的写作模式了,它的文类特点也已得到各位写手和网络文学传播媒介的认同。一般的,人们把那一种在有别于人类现实生存世界的时空中幻想、构造种种特异生命体验的传奇类小说文体,称为玄幻小说。在一个有别于现实世界的虚拟世界中想象生命的各种呈现方式,玄幻小说的作者们主要又致力于描写生命激扬的种种巅峰状态,这其中浪漫传奇的色调就更浓郁了。
在21世纪初,作为一种新兴的小说文体,玄幻小说突然勃兴为一股强大的网络文学的力量。这种现象的出现是有着文化逻辑和文学逻辑上的某种必然性的。因为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传奇类文学尤其是武侠文学已发展到了相对成熟的阶段,有着强烈的求新求变的内在要求;也就在这一时期,外国大众文艺的诸多形式大量涌入和多种大众娱乐形式的普及,也为新的传奇文学的写作提供了大量异类的思想资源并展拓了想象的空间——说得更具体些,上世纪90年代末期开始在中国广泛流传的来自于西方与日本的影视、动画、漫画、电脑游戏等文娱形式,都包含了大量的传奇元素,玄幻小说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土壤的基础上应运而生的。而如何将这些资源整合化入到类型小说的创作中呢?玄幻写手们发挥了自己的才情,以宏大的胸襟,试图兼容并包一切传奇叙事那些令人激动的故事元素。
在所有的传奇叙事中,武侠小说对玄幻小说的影响,当然是最为本质和巨大的。就笔者所见,举凡玄幻小说而不涉及比武论技的,百无一二。它们一般都包含有中国式养性炼气功夫的描写。正是这种武侠小说的底色,构成了玄幻小说与西方同类型小说的一个本质差别。那么,为什么玄幻小说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到武侠小说中去找寻营养呢?如果从读者心理的角度来分析,这100多年来中华民族复兴的尚武精神在这过程中恐怕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许多论者早已指出,武侠小说的兴起是与中国近代以来饱受欺凌的历史和仁人志士自强自立的复兴中华的心路历程是分不开的。近年来,武侠小说虽然渐趋衰落,但它所热烈参与鼓动的民族尚武精神却有更为高涨之势。因此,玄幻小说成为这种精神追求的载体也就很自然了。
从文体的构造特点来看,玄幻小说常借用武侠小说的叙事技巧,就更为自然合理了。我们这里仅谈最为根本的两点。第一,武侠小说的故事背景虽托名于历史,但其实与历史的实际情况往往没有什么干系。武侠们活动的江湖世界和人们现实生活的世界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即使像金庸这样对现实世情百态深有洞察的作家,也很难消弭这两个世界不同的存在逻辑。对广大武侠小说作家来说,一般情况下,便也只能撇开现实世界的种种约束规定而去自由自在地描写想象中的江湖世界。他们从中还发展出了多种不同的叙事套路。而对于玄幻小说来说,它的基本设定虽然是一个有别于人类实存世界的虚拟世界,但这个虚拟世界在多大程度上需要利用现实世界的经验且在多大程度上又需要建立自己的逻辑规则,这其实并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因此,武侠作家们对江湖世界的想象方式和想象的格局,也就成为了玄幻写手进一步展开想象的基础。第二,武侠小说从金庸、司马翎开始,就已脱离了单纯肉搏技击描写的层面。他们倾向于把武艺较量描写成为人的精神境界层面的较量,武功描与出现了玄学化的特征。这一点,发展到黄易,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黄易说,他所以从事武侠小说的写作,就是要描写生命炽烈发亮的状态,要让生命的面貌由已知的纷扰牵绊和未知的宿命中净化出来。“在高手对垒里,生死胜败只是一线之别,精神和潜力均被提升至极限,生命臻至最浓烈的境界。那是只有通过中国的武侠小说才能表达出来的独特意境。”[1] 他还强调说,有关中国功夫的想象,是“人类超越自己幻想中的一种可能性,具有永恒动人之美,若止于技艺,只属于下乘而已”[1]。这样的武侠观念,同样使玄幻写手们获益良多。他们认识到,围绕这武功的玄学化的描写,不但特别容易阐明自己的世界观,而且也使得小说在设定虚拟世界情况时原本偏于枯燥的理论阐说变得富有戏剧性了。
科幻元素则是玄幻小说构成的另一块重要基石。当然,这里所谓的科幻,基本上指的软性科幻,也就是借助科学的术语或观念进行自由想象虚构的那种文艺样式。这类科幻不像硬科幻那样强调幻想对象的合科学发展逻辑的性质。它对玄幻小说的影响特别地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星球大战》以来的科幻文艺已经展开了大量的关于异度空间的想象。这些想象不仅有重构世界文明的史诗般的宏伟气概,而且在局部细节上也有不少饶有生活情趣的创意。比如像《星球大战》,它关于银河帝国的体制更替、星球大战大场面的表现当然是动人心魄的,但它关于光剑、沙民的生活习俗的种种表现,也风姿动人,使得读者很容易进入其设定的世界。从玄幻作家们的创作来看,他们也颇精于此种笔法。其二,软性科幻虽然名曰“科幻”,但所描写的大体为人类生活实际绝不可能者,涉及到怪力乱神的不少。但不同于以前类似题材作品的是,它在描写这类对象时,总试图以现代科学的逻辑来解释这一切,让人们感觉到它描写的种种怪异现象在科学的逻辑上不无存在的可能性。玄幻小说进一步发扬光大了软性科幻的这一特点。作家们常以现代科学观念为参照来描写、评论中国功夫,这样,他们就得以在现代语境中阐释其最深刻的内涵。这种阐释有时虽然未必到位,但其别开生面之处是不容否定的。像黄易的《星际浪子》,将武艺、人类的生命进化与宇宙大爆炸理论整合在一起加以阐说,虽不无怪诞之处,却是至今为止对于中国武功最强有力的本体论意义上的一个诠释。
西方奇幻小说(Fantasy novel)对玄幻小说也有着深远的影响。人们通常把以西方中世纪的历史和神话传说为想象背景,将魔法设定为其想象世界中的人的基本生存技能,在叙事上又追求宏大史诗风格的小说创作,称为奇幻小说。约翰·托尔金(1892—1973)被公认为是奇幻小说的始祖,他的代表作《魔戒之王三部曲》对奇幻小说的形成与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虽然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0年已出版了《小矮人闯龙潭》(即《霍比特人》),但奇幻小说真正发生广泛影响还是这几年的事了。它有关魔法、精灵、矮人、暗灵法师等等根源西方文化传统的描写为中国人打开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想象空间,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对玄幻小说的创作热情。不过,作家们在移植奇幻小说的种种经验的同时,根据中国人的习惯思维,对其文类构造也自然地进行了一些改造。最显著的一点,就是他们在描写魔法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掺和进了中国功夫的许多理念。因此,尽管奇幻小说在西方是一个非常活跃的传奇文类,但在中国,它却只能成为玄幻小说的一个亚类。
历史演义小说对玄幻小说的影响,则主要体现在大型政治、军事战争的谋略和交战场面的描写上。既然是描写一个虚拟时空中的世界情况,那么,由自己亲自设定其中的政治势力板块,并从中凸显自己的政治理想,对广大的作家来说会是一个十分值得期待的挑战。当前玄幻小说,十之四五有类似《三国演义》多头政治格局、群雄争霸的场面。不过,就玄幻小说而言,它这方面叙事主要的经验和技巧并不是直接来自于《三国演义》,而是来自于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也可以这么说,《三国演义》关于宏大场面的调度、不同派系的英雄人物性格的塑造、各种极富机变的政治军事谋略的展现等叙事传统,是通过田中芳树的创作而得到复活的。而田中略带调侃意味的看待历史的眼光和叙事的笔法,很大程度上也吻合当前青年既尊重历史前贤又试图将他们请下神坛、超越他们的心理。这就更使得历史演义类的玄幻创作风靡一时。
玄幻小说在文体构成上,兼容并包了以往传奇文类的诸种特征,因此,内容上它表现出对这些文类故事原型、主题的借用甚至移用,也就很自然了,人们可以从中毫不费力地找到来自于武侠、科幻、军事战争、推理侦探、童话寓言、志怪等小说文体的故事母题。这种在表现内容上对既往传奇文类的各元素大范围的综合,的确是玄幻小说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也是其一个极大的看点。我们认为,尽管远未臻成熟,玄幻小说在将历史文化知识的传奇化和玄理的传奇化方面,仍是极具特色的。它贡献了以往传奇文类所不曾有或未曾重视的思想内容。
在现代与古典传统之间,存在着一道明显的裂痕。这一百多年来文化形态的变化之大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期,现代、传统就像分立的两个世界,人们立足于今天回望过去,回望历史,不能不涌起某种疏离、奇异之感。因此,如何解释这种奇异性,如何表现它与今天人们现实生存的关系,便成了文艺家们的一大课题。自然,怎样驰骋其想象、发挥其才情,不同类型的作家写手着眼点大有不同,但不可否认,许多作家们正是在充分展开这种历史的奇异性的基础上进行创作的,不然,像武侠小说、古装电视剧的繁荣就是不可想象的。但考察我国的历史传奇作品,局限也很明显:作家往往将主要的精力放在离奇故事的编织上,却很少人重视描写具有生活气息的历史文化细节。这也就导致故事越编越离奇,小说却越来越没有内涵、越来越没有吸引力。玄幻小说家们跳出了这一叙事的怪圈。他们认识到,相对于现代人,历史文化的各种细节以及这些细节在当时历史条件综合文化气氛里的存在逻辑,是更富有传奇色彩的。因为,从此中我们才能看到一个真正的别样的世界。多数玄幻小说在编织宏大故事场面的时候,也都十分注意小的细节描写。而这些细节描写的根底又是直接源自于传统文化某些专门的知识领域的,像《临兵斗者皆陈列于前》对道教术数的介绍,《一小撮世界之三十三重天藤》、《仙宗》写到的道教、佛教的炼器密法,《魔师再现》写到的来自于《山海经》的各种神灵异物、《巫仙龙门阵》明显具有《聊斋》风格的写妖状鬼,《商贾人生》写到的当铺的规矩等等,均如此。诚然,所谓异度空间中的描写,不可能没有杜撰的成分,但那些自具情趣又极具底蕴的文化细节,很容易遮掩这些问题。它们所激发的好奇心将催促着读者们将注意力投向这异度时空异样的生活逻辑及其魅力。在先前的传奇文学中,除了金庸等极个别作家,很少人能够在历史文化知识的奇观化过程中构建某种独特的阅读效果,但玄幻写手中却有相当一部分人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玄幻小说的传奇色彩,很大程度来自于其世界主义的眼光。也就是说,玄幻小说不但写到了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传奇色彩,也试图包含其他各民族文化各种富有情趣的生存经验。大量的玄幻小说,特别是一些想象宏大、背景设定比较细腻复杂的作品如《紫川》、《猛虎王朝》、《神州狂澜》、《佣兵天下》等等,在其关于政治体制中的构想中,常常会写到政权与教权的对抗、自由城邦制度等,在军事体制中较重视重骑士、投抢手各兵种功能的描写,而在其神话世界中,则常出现矮人、精灵、阿修罗等等。诸如此类的构想,其包蕴的文化内容,明显不是源自于中华民族本民族的经验,而是直接借之于其他民族文化历史,主要是欧洲、印度、日本等文明传统中相关的丰厚积淀。像这样的文化内涵,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极少显性的表现,各种传奇文类极少把笔触伸向它们。因此,玄幻小说相关的浓彩重墨的描写,也就自然地具有了强烈的奇观化的效果。在这之前,几乎还未有读者享受过这种让想象在东西方文明世界中自由翱翔的快乐。当然,关于这些异质的文化内容的表现,玄幻写手们并不是局限于知识性内容介绍方面的。他们中的不少人充分感受到了那种异质文明之间的差异性的力量。然而,像《紫川》、《猛虎王朝》这些优秀作品在描写各民族文化的不同性格时,它们着力表现的,是这些文化性格各自不同的力量。他们绝少从文化性格上来判定哪种文化是优秀文化而哪种又是劣等文化。每种文化都有自己的优势和长处,但这种优势和长处往往相应地也潜伏着危机。《紫川》就写到,甚至像粗陋不堪的半兽人,他们的文化也包含着庄严和生机勃勃的种子。没有一个民族可以声称因为自己的文化血统天然就是胜过别人或弱于别人的。每个文化的魅力都在其子孙后代在其当下的生存情境中的发挥、创造、改新。因此,在玄幻小说中表现的这些不同文化之间,虽然常常存在着冲突和斗争,却又有一种真正的多元同生共长的关系。说得更具体一些,就是玄幻小说家们在写到源自于中国本土的诸种文化性格时,固然充满着骄傲和自尊,但写到其他民族的文化传统时,也不乏理性的敬意,并时常表现出融会他民族之长的意愿。应当承认,在这种世界主义的眼光与胸襟上,他们普遍地超越了以往传奇文类的作者。
玄幻小说在内容题材方面另一个比较重大的展拓,则表现在将玄理的传奇化上。玄幻小说因为要建立一个有别于人类现存世界的一种新的世界情况,自然会涉及到世界的终极构造问题。但正如人们对现存世界的终极构造及运行规律的研究大致也只停留在猜想和玄想的水平,玄幻小说有关终极问题的种种构设,便更是立足于随心所欲幻想的层面,有许多玄之又玄的说法。它的这种玄理,既不同于哲学、神学在超越向度上的思辨,更不同于科学研究对实证规律的探寻。它只是调和各种有关终极探寻的学说,凭作者个人的意趣加以剪裁与综合。在种种荒诞不经处,读者有时也能见识一些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奇思怪想,从中感受到一种想象的乐趣。唯其这种想象是从世界的终极起源这类大问题上落墨的,这就使得小说容易取得一种震慑力,一种所谓的“史诗”般的气魄。这就是玄理的传奇化。具体说起来,玄幻小说的谈天说玄,又有两种主要的表现方式:一是通过多元生命体验方式的开辟展现某种理趣;二是将故事的情节设定和某种富有戏剧冲突性质的终极观念联系在一起。
所谓表现多元生命体验方式,指的是脱离我们思想认识的常规,以某种我们认识中的“他者”的逻辑,来想象这个世界、感觉这个世界。用尼采的话说就是:“应当追溯认识同其他事物的联系(或同其他种类的联系)——即要了解他人的‘认识’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了解和认识种类的过程受着生存条件的影响。有人认为,除了保存我们的那些种类之外我们不可能有别种理智,这是一种极端轻率的结论。”[2] (P25)当然,在现实的创作中,人类要模拟这种感觉并要读者认同之还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的感觉就是人的感觉,怎么可能转移到别的种类的立场上去感觉这世界呢?只有像《变形记》这样,作家通过极细腻的描写,才能够使读者体验到别一种存在的神秘与痛苦。但玄幻小说处理相同的题材却要轻巧自然得多,它的整个世界情况都是重新设定的。因此,只要作者有着充沛的想象力和足够深刻的生存体验,他就不难在人的日常经验的视角之外,开辟一个或多个别样的观察世界的视域。当前玄幻小说在这方面也确实大有突破。像《佣兵天下》、《黑魔导》对人类所制用器“器灵”的描写,《魔羽传说》对所谓植物之心的描写,以《天魔神谭》为代表的一系列关于魔兽的描写,等等,都触及了这一种异类生存体验的问题。
玄理传奇化的另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则是通过隐喻或象征的手法,在一个庞大的故事情节的设定中彰显某种终极理念。自然,在玄幻小说中出现的作为存在终极根据的理念,一般不是自足完满的,相反,常常充满着一种内在的矛盾性和自反性。像爱与恨的对立转化、个体自由与尊重他者生命价值、生与死的轮回更替、善恶的分际与矛盾等等,便是玄幻小说家们酷爱谈论的具有自反性内涵的终极意义上的命题。这些命题,任何人都难以执其两端而得中庸之道。就以玄幻小说中常出现的善恶二元斗争命题为例,究竟谁能肯定地告诉我们,人世间的善最终默证了天道。但又有谁能满不在乎地说,人的骄傲与尊严竟然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在现实的功利诱惑和内心的道德律之间,人们常常不可避免地要进行紧张的心灵自我搏斗。玄幻小说擅长于将这种存在理念的紧张转变成叙事的亢奋,使得理念的两难属性成为了小说中最具戏剧性紧张的成分。当然,它和那些执著于探寻人类存在痛苦的艺术作品不同。在那些作品中,人类的这种两难痛苦是一种宿命,是一种煎熬,从根本上说很难有一种解脱之道。玄幻小说的思辨根本没有走这么远。对玄幻写手来说,构造一种整体布局上的传奇韵味乃是他们展开玄理讨论的着眼点。因此,在掀开人类这种存在困难的些微一角后,他们通常就会迫不及待地派遣笔下的传奇英雄,以其个人伟力,荡涤宇宙,使世界归于平和。然而,陈腐的结尾未必就天然地决定了一部作品的艺术品格。只要作家个人能力注意在一个庞大的尺度上将存在问题戏剧化、形象化,那么,他就不难从其作品情节的丰富的曲折变化中,折射出深刻的思想内容。至少,当前有相当数量的玄幻作品,如《覆雨翻云》、《星际浪子》、《天魔神谭》、《暗黑传说》等等,对人类终极的两难困境的揭示,已达到相当深入的境界。
毫无疑问,网络文学也具有一般意义上文学的各种属性和价值。不过,同样没有什么疑义的是,如果简单地沿袭传统文学观念来进行分析,那么,除了传播方式这样一些外在手段有所改新外,之于文学本身,它似乎也谈不上有多少深刻的创新之处。然而,如果将它与当前流行的“赛博朋客”② 文化联系在一起考察,我们却不难发现,网络文学仍不失为一种重要的文学现象。它的独特价值首先在于,其文本构造真实地反映了赛博朋克文化对于技术和文化的先锋姿态,它总是急于拥抱新事物,并试图以之对抗既成结构和权威。而从更深层次来说,网络文学在反映各种新事物的过程中,已洞察到这些新经验和新技术对人既有的存在模式的挑战,在某些作品中,人类所面临的这种新的存在困难已内化为叙事的紧张。从这个角度来看,玄幻小说尤其值得人们重视,因为其文类特点使其自然关注人类各种存在经验中最根本之时空经验问题。通过反映时空观念的变化,某些玄幻小说得以触及现代人某种根本的存在性质。
时空问题乃是人类存在感知中最基本也是最复杂的问题,人的任何一种艺术创造,追溯至其根荄处,可以发现都是在某种独特的时空关系中展开的。但就大而论,在以往的文艺创作中,时空问题主要是一种背景性的存在,它制约了艺术的创造模式,但它自身很少进入到作品中,成为作品反映的对象。而且,一般地说来,“空间和时间很自然地认为无限地向前延伸”,它们被认为“是事件在其中发生的固定舞台”而“不受其中发生的事件的影响”[3] (P42)。但在赛博朋克文化中,艺术与时空的这种关系模式却发生了剧烈的改变。这种改变也许是由于限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关于时空问题的讨论,使人们逐渐认识到,时空问题不再仅仅是一个玄学问题,而且是一个实证性的物理问题;另一方面,近年来数字技术的普及,已从相当程度上影响到了人们的时空体验,并在相当程度上也改变了人对存在的感知方式。因此,在各种赛博文艺中,关于时空问题就日益现身为艺术的反映和表现对象。在这其中,玄幻小说可谓是多层次、多维度地涉及到了存在与时空关系各方面的问题。但归总起来,它所反映的新型的时空性状,总是和现代人的时空压缩或时空扩张体验有关。
首先来说一说“时空压缩”[4] (P531)的问题。相对于过去,现代人的时空体验呈现出强烈的被“压缩”的性质。在现代技术条件下,原来耗时甚巨的工作现在人们可能几秒钟就完成了,这样也就常常迫使人们在一个极短的时间片断中去追求工作的价值——比如某些新兴的金融衍生行业等。这就会造成时间的压缩感。玄幻小说的描写颇多与现代人的这种时空的压缩感有所联系。比如,许多玄幻小说在一开始都涉及新世界情况中的地理条件的设定,有的还非常复杂细致。很显然,这种设定和当前压缩的空间感是有直接关系的。在这种空间感觉中,人们比较自信能够把握宏观的空间关系。而“回忆将来”则是玄幻小说最为独特的表现时空压缩感的方式。所谓“回忆将来”,指的是玄幻小说中常出现的历史回顾场面,就人类的现存经验而言。其实是属于对人类遥远未来的想象。但在小说叙事中,这些想象的人类经验被当作已经长久发生过了的事件而进行回忆。这样,过去、现在、将来的种种问题,就被压缩到一个时间片段上来展开了。例如,在黄易的《大剑师传奇》中,时时被故事人物提及的“史前文明”,指的就是我们现在的这种文明形态及其高级发展阶段。黄易以一种总结教训的口吻说:此种文明形态终将因对大自然的索取无度而毁灭自己。玄幻小说在“回忆将来”的时候,除了这人与自然的主题,还常触及自由政体的局限及其价值、愚蠢的民族主义等问题。而通过“回忆将来”的手法将这类问题表现出来?这已不仅仅是叙事上的修辞手法而已了。在这时间的压缩过程中,当前人类一些重大生存问题的严重性、紧迫性和后果必然地被一种异常强烈和明晰的方式所呈现。同时,在不能被压缩的时间的绵延性中,小说的这种忧思便充满了一种宿命的情调。
扩张的时空同样是各种赛博朋客文艺重要的表现内容。时空的压缩感与扩张感就像是硬币的两面一样,必然同时存在于现代人的时空感觉中。没有相应的时空扩张,人们不能如此鲜明地感到既往时空体验被压缩的性质。在过去,时间与空间本身的性质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单纯而明晰的,但近现代以来,人们关于时空的认识却变得异常地复杂起来。比如,人们在宇宙空间和亚原子空间认识上所取得的突破,所谓超弦理论的发展,让人们认识到自己原来的对物理空间构造复杂性的见识是多么的幼稚。而有关空间的社会性、文化性、想象性理论的发展,又使人们从深刻处去理解时空的玄妙性。当然,个人电脑的发展与普及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它不但加深、拓宽了人们对虚拟时空的理解,并且将过去一些比较复杂的时空理论尤其是空间理论具象化了。③ 凡此种种,无不让人真切地感受、认识到既往时空感觉的局促性。并且,随着社会的变革和科技的发展,现实的时空关系较之于人们这种滞后的时空意识,就更加具有某种加速度膨胀的意味了。
在玄幻小说中,基于这种时空扩展感的情节描写也有很多,有些,已经成为戏剧逻辑发展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比如魔法类的玄幻作品常常运用的一个基本设定“结界”就深深包含了这种内涵。“结界”指的是运用某种法术将时空关系中一定范围内的空间情况在一定时间内改造成另一种特定的空间情况。本来,在人们的理解中,时空之间的关系是具体而固定的,不可能有脱离这种规定性的时间情况或空间情况。但由于近来电脑界面设置技术的发展,使得人们对空间的理解与想象比过去远为自由奔放,超越既有空间的束缚、争取自由空间成为了具有某种现实性的存在要求。玄幻小说关于“结界”之类的空间想象,也就成为了他们这种内心渴望的象征。
人们也许不能强求像玄幻小说这样的传奇文类来即时地表达多么深刻的思想内容。思者早已指出,在工业文明中,技术进化的节奏的本来就是快于文化的变化节奏的,当这种节奏变化的差距足够大,技术发展所引发的时代感觉就会超出这个时代本身,甚至会造成“时代超越时间之墙”的剧烈震荡,就像超音速飞机超越音障时会引起一个剧烈的声音震荡一样。[5] (P19)当玄幻小说(也包括其他各种网络文艺、赛博朋客文化)紧跟现代数字技术的发展变更,图绘种种时代感觉的时候,它其实就忠实地记录了时代震荡的种种波纹。甚至可以说,它自身也跨越了时间之墙——在这一历史阶段内人们(包括作家们自己)对时空理解的集体无意识之墙。
注释:
①以下的统计,截止日期均为2005年3月19日。
②“赛博朋客”是" cyberpunk" 的音译。凯尔纳对这个词的由来“赛博朋客”文化包含的内容有一个比较详细的解释:两个词根合在一起组成" cyberpunk" ,指高科技亚文化与低级街区文化的联姻,或者将具有艺术地位的技术(state-of-the-art technology)与意识和心灵的异化结合起来的技术意识与文化,以及与波希米亚文化相联系的亚文化。参见凯尔纳著《媒体论》,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