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伟至六朝文学“抒情”观念的发展与演变_齐物论论文

论先秦汉魏至六朝文学“抒情”概念的发展演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魏论文,先秦论文,抒情论文,概念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38(2003)01-0060-09

南朝重艺术特质的文学思想倾向,最突出的是其强烈的抒情性。本文拟探讨从汉代到魏晋南北朝,文学抒情性所发生的根本转变,从而考察诗学思想在此期间的发展演进。

一、由先秦时期从个体之“身”到国家之“事”思想模式来探寻《毛诗序》“抒情”的结构层次

《毛诗》在汉代影响不大,但是《毛诗序》对汉代诗学而言,却有代表性。《毛诗序》说:“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通过音所表现情绪的不同,可以体察到人心、政治的实情。此处“安”、“乐”、“怨”、“怒”、“哀”、“思”等,均属于心理活动的各种形态,它们何以是测量政治良窳的指标呢?《吕氏春秋》卷二《适音》比较清晰地阐释了调和心情与音乐诗歌的关系,其曰:“心必和平然后乐,心必乐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乐之务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适……夫音亦有适。太钜则志荡,以荡听钜则耳不容,不容则横塞,横塞则振。太小则志嫌,以嫌听小则耳不充,不充则不詹,不詹则窕。太清则志危,以危听清则耳溪极,溪极则不鉴,不鉴则竭。太浊则志下,以下听浊则耳不收,不收则不特,不特则怒。故太钜、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何谓适?衷音之适也。何谓衷?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黄钟之宫,音之本也,清浊之衷也。衷也者适也,以适听适则和矣。乐无太,平和者是也。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平也;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国之音悲以哀,其政险也。凡音乐通乎政,而移风平俗者也,俗定而音乐化之矣。故有道之世,观其音而知其俗矣,观其政而知其主矣。故先王必托于音乐以论其教。”此说能存古义,为如何解读《毛诗序》,指明了方向,启迪后人应该回到精气说语境来重新审视这一珍贵文献。

《荀子·非相》篇说:“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虽强调通过后天一番“化性起伪”功夫,对铸成“心”的主体导向之重要性,但是也承认“心”是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的本体,即有形之身的根本,在各家学说中有时被称为“神”,这确是古人的共识。而心灵因自然外物与社会纷繁的引发感召,会呈现复杂的波动变化,这最能够直接反映个体生命状态的本质,而个人的心理遭际又与大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古人探讨问题时,如《毛诗序》的思维方式是:“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而一人之本即“身”直至“心”,《周易·系辞下》以身及物,循微见著,由近至远,由内至外,这也是古人之共识,先秦以至汉代,诸子百家莫不习惯于这样的思维模式。重养生遁世的一派如老庄、杨朱等,固不待言;即使是重社会功用积极入世的一派,如儒之孔子、孟子及荀子等,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其共同的人生理想;甚至墨之墨翟,刑名法家之商鞅、韩非等,进言国君也无非是要君王正身以厉下,第一着眼点不出乎“己身”。《老子》十三章曰:“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管子·牧民》篇说:“天下之本者国也,国之本者家也,家之本者人也,人之本者身也,身者治之本也。”《孟子·离娄上》说:“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两说完全相同,意指政治家之“身”主导国家的命运,而小民之身心状况却只是被动地折射出社会的治乱。而要把“身”维持在一个良好的状态,必须重视养生,而养生则更重乎调适人内心的平衡,即《庄子·养生主》之谓也。《庄子·让王》篇说:“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提出“内圣外王”说。《荀子·强国》篇有曰:“故人莫贵乎生,莫乐乎安,所以养生安乐者莫大乎礼义。”也是从人贵生乐安天性引申到礼义的建立。对此汉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通国身》篇里,认为治国与治身,并无二致。《吕氏春秋》论之极详,其《审分》篇一言以蔽之曰:“夫治身与治国,一理之术也。”这样个体延伸至家、国以至天下,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双向辐射其影响的关系,任何一个因素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因其连动性,当审视《毛诗序》的政治道德伦理层面意义时,绝不可割裂其与内在层面的联系,而发抉其内在层面的意蕴,藉此也能更确切地把握其政治、道德及伦理层面上的确切含义。

二、董理《毛诗序》产生所依附的重精气养生之历史文化背景

养生重乎固精,这是更深层次的卫生要义,而固精与性情之调适有紧密的关系,先秦两汉时期,谈论情性大多离不开固精问题。《管子·内业》篇说:“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察和之道,其精不见,其微不丑,平正擅匈,论治在心,此以长寿。忿怒之失度,乃为之图,节其五欲,去其二凶,不喜不怒,平正擅匈,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认为人之忧悲喜怒干扰了人心的“平正”,而葆养“精”、或“道”、或“灵气”,是“人之生”的关键,过激的心理感动,会与“精”等发生冲突,两者不能相容,而若要固精,唯有守静。尤其应体会的是,它指出《诗》与礼乐对此养生要义能够发挥的作用,或者说,《诗》或礼乐的产生一定意义上是为了养生的需要。

固精养生思想尤其突出地表现在齐稷下学派著作中(注:参见裘锡圭《稷下道家精气说的研究》,刊于陈鼓应主编的《道家文化研究》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自此以降,似乎先秦两汉诸子百家均耳熟能详。所不同者在于,入世的一派,从此“体”出发,尽量凸现其“用”的一面;而出世的一派,则竭力固守其“体”,见素抱朴,归根复初,防遏观念的纷乱与法令滋彰。《庄子·在宥》篇也有相同的说法:“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荀子》与《庄子》在许多方面意见相左,然而对于这一套养生精义却所见略同,其《儒效》篇说:“此其道出乎一。曷为一?曰:执神而固。曷为神?曰:尽善挟治之谓神,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神固之谓圣人。”神与精同义,荀卿曾三为齐稷下祭酒,很自然地将固精说引申到治术。其《解蔽》篇颇引述“虚静”之说,并引《诗》“采采卷耳”四句,评之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毛诗》此篇小序也同此说;《左传·昭公七年》有曰:“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国语·楚语下》载观射父说:“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此或为荀卿所本,“精爽不携贰者”具有智、圣、明、聪的心理特点,才有资格担当觋、巫的身份。

这种养生说依《吕氏春秋》与《淮南子》在秦汉有较完整的承传。《吕氏春秋》卷三《先己》篇说:“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啬其大宝。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此之谓真人。”《淮南子·原道》篇颇与《庄子》意同,其文曰:“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精神的平和完全是内心的感受,并不取决于身外的地位或口体之奉,“是故有以自得之也,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可见保精养气说,降至汉代,其影响依然深广。汉初尚黄老,“精”的概念,在马王堆出土的《黄帝四经》里也清晰地存在着。汉初河上公注《老》说:“甚爱色,费精神;甚爱财,遇祸患。所爱者少,所费者多,故言大费。”又曰:“自知己之得失,不自显见德美于外,藏之于内,自爱其身以保精气。”陆贾《新语·怀虑》篇说:“养气治性,思通精神,延寿命者,则志不流于外。”

公羊大师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堪称是齐学养气说之精髓,他说:“使男子不坚牡不家室,阴不极盛不相接。是故身精明,难衰而坚固,寿考无忒,此天地之道也。天气先盛壮而后施精,故其精固;地气盛牝而后化,故其化良。”《汉书·王吉传》载王吉习《齐诗》,他曾上疏谏昌邑王:“吸新吐故以练臧,专意积精以适神,于以养生,岂不长哉!”进言汉宣帝:“夫妇,人伦之大纲,夭寿之萌也。”他是有感于世俗嫁娶太早,其所谓“夭寿之萌”,董氏上述文字可以为他作注解,治齐学者特别重视固精与寿命的关系,董仲舒《春秋繁露·通国身》篇说:“治身者以积精为宝。”概括了齐学养生要义。而汉代经学,以齐学一派势大,养生作为齐学的一项重要内容,也藉主流思想得以深入人心。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中[1],张鲁纯以固精说解《老》,固精养生之道终汉世未绝,于此可见一斑。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毛诗序》关注人在社会政治中的心理状态,这与调适心理平衡为养生要义的精气养生说有某种内在关联。

三、根据《毛诗序》之政治与文化立场,考察其“抒情”特徵

关于《毛诗》作者,从时间先后而言,以《汉书》记载最早、也最为可信。《汉书·儒林传》说:“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汉志》又说毛公《诗》学“自谓子夏所传”。《毛诗序》是毛公所承传之《诗》学的重要部分,后出于《汉书》的各种说法,在《四库提要》中尽有胪列,虽莫衷一是,但是,并无更加可信的依据。

河间献王与淮南王等诸侯王一样,受到来自武帝朝廷的巨大压力,在经济利益和思想自由方面,均受牵制和束缚,他们在学术上的作为,自然有其排遣忧愤抵制集权的深衷,反对武帝挤压藩国和刑名政治,刘德与《淮南子》等可谓同声共气。他“被服造次必于仁义”,《论语·八佾》:“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意在讥讽武帝崇儒大兴礼乐,抽掉了仁义之精髓,礼乐只是威慑弹压天下的工具,其“仁义”与武帝“礼乐”适成反调。作为藩王,刘德反武帝之道行之,上溯七十子之徒。《汉书·景十三王传》说河间献王“修学好古”,搜集善书,“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刘向《说苑·君道》篇两次引用河间献王的话,来佐证其人君应“无为”、“博爱”和“任贤”的主要观点,综合起来看,河间献王法先王,祖述仁政思想,关心生民疾苦,主张劳民必须归利于民,宜其于《孟子》、《老子》深有会心,在民本意识上,他们殊途而同归。

《汉志》列有“《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指出其来历“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毛公《诗》学,自谓子夏所传,且为河间献王喜好,此种喜好当然也并非为学术而学术,此不过是投合了刘德心意。因此,毛公之托名“子夏”,表面是复古,实质上是与官方主流异趣,要返归孔儒之本意,“子夏”成为代表一种立场的符号。《毛诗序》在君权面前尚不没其早期儒家风骨,谓之原出于子夏,其深意可见焉;汉初尚黄老,属于齐学,在《毛诗序》中也有所反映,体现天人合一、天人共感的文化特点。《礼记·乐记》颇有与《毛诗序》交光互影者,两者关系密切,其中有曰:“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怗之音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共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孔疏引郑注《月令》云:“宫属土,土居中央,总四方,君之象也。”《史记·乐书》:“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宫动脾而和正圣,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徵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肾而和正智……弦大者为宫,而居中央,君也。商张右傍,其馀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则君臣之位正矣。’”是以五行来牵合君臣、五脏、五常等五者,即《汉书·礼乐志》所谓:“合生气之和,导五常之行。”有着思孟学派的影子。应该注意刘向《说苑·君道》篇引河间献王说:“……民亦劳矣,然而不怨苦者,利归于民也。”与《乐记》相对看,在五行所对应的五音、五事中,“怨”与“哀”总和民之烦役辛劳连在一起。《毛诗序》:“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也是把“音”与“民”的“怨”、“哀”结合起来看,所以明显与上述二者同源,隐含着五行宇宙结构图式,特别从上述《史记》引文中可以体察到,所谓“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便由五音之动五脏,再“和正”于五常,是从生理性的养生,到道德与知性的培植,已体现了精气养生说从个体扩充至群体、从生理心理推衍至社会普遍道德的实质,于诠释《毛诗序》提供了重要的参照。

对于《毛诗序》立场有上述准确的定位,在此基础上,由表及里来考察,它与以齐稷下为代表的精气养生说,原有不解之缘。如《左传》有季札观乐之记载;《论语·阳货》孔子曰《诗》“可以观”;班固《汉志》说:“《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采诗之官观风四方,巡察政治,《管子》有《八观》一篇。然则所观察者,当以人为主要对象,而人的内心情绪精神状态,更应首先给予关注。使情感不偏离人性之维度,从而达到固精养生目的,这种看法在稷下黄老道德一派,似乎有极久远的来历,《毛诗序》尚能存此古学,这也为认识它提供了非常可贵的切入点。

《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亲被“文王之化”的缘故。上已述及,影响深广的精气养生说,以越出恒常的情绪反应为固精养生之大敌,《礼记·礼运》篇说:“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虽人禀七情,但要防遏因外物的刺激而导致七情澎湃,内心失衡。《逸周书·常训解第三》:“哀乐不淫,民知其至。而至于子孙,民乃有古。古者因民以顺民……苟乃不明,哀乐不时,四徵不显,六极不服,八政不顺,九德有奸。九奸不迁,万物不至。夫礼非尅不承,非乐不竟,民是乏生口好恶有四徵:喜、乐、忧、哀。”这应视作对统治者的训诫,“古者因民以顺民”,指古之政治有顺应民心的特点,老百姓内心之哀乐,都保持在正常的限度之中,如顺应四季荏苒一样,喜春悲秋,天人共感,与自然同一节律,人才能够生命力饱满,以尽其天年,否则就会过喜、过忧。而不断递进的“有为”政治,破坏了天人和谐,非但不值得称道,相反如此“圣人”,理应受到鞭挞。

《毛诗序》以音识气运之盛衰,如《逸周书·官人解第五十八》所谓“四曰:民有五气,喜、怒、欲、惧、忧。喜气内蓄,虽欲隐之,阳喜必见;怒气内蓄,虽欲隐之,阳怒必见;欲气、惧气、忧悲之气皆隐之,阳气必见。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民情不可隐也”。这已经论及民之心理状态是民情直接的表现,是难以隐瞒的,人心之“安以乐”、“怨以怒”及“哀以思”,也正指称每况愈下的三种形态,它说到“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此“哀刑政之苛”,道出了政治恶化的症结,是它干扰了人精神的宁静。从人生哲学层面而言,《老子》、《庄子》原来都是围绕固精养生、为了解决精神困扰问题而作,然后再引申到政治哲学层面,以进行社会批评。《逸周书·小明武解第十》说:“淫乐无既,百姓辛苦。”作为统治者的骄奢淫逸,必然造成民不聊生,在暴君的压迫下,人民不能保持内心的恬静祥和,情绪因愤激而失控,因诉求无门而绝望,其种种过度的心理反应,怨怒、哀思,都有害于固精,其性命处于困厄之中,此时,民神以灾异为谴告,则国亡无日矣。《毛诗序》虽语焉不详,但从个体之心理状态,窥测国家政治之良窳,无疑是承继了先秦以来“固精养生”政治哲学的思维习惯。

因此“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此“礼义”非但是连君主也须遵守的政治道德伦理等层面的规范准绳,此点一般不难被理解;而它更有不营扰固精卫生及人生哲学层面的含义,《郭店楚墓竹简》之《语丛二》有曰:“情生于性,礼生于情。”[2]礼的本意也是要符合情性的,而正常情性的维护必须有赖固精,固精于礼的建设就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韩诗外传》卷一说:“君子有辩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身后彭祖,修身自强,则名配尧禹……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王无礼则死亡无日矣。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荀子》也有相同文字)治气养生与礼有直接的联系;《汉书·礼乐志》说:“治身者斯须忘礼,则暴嫚入之矣;为国者一朝失礼,则荒乱及之矣。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作为维护固精之屏障——人性不受侵扰或沦为禽兽的防御线,此一点却往往被忽略,而正是此后一点对于魏晋之前的诗学思想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无所顾忌的抒情,尤其是悲苦之情,从政治等层面看,正折射出政治的昏暗及道德社会的消失,《毛诗序》和《逸周书》等文献之上述文字,实质表达了重压下人民忍无可忍的愤怒之情,而这是政治失序状态下非常态之人情,理想政治即避免与排除这样的政治危机与险情,以重返人情之常态,犹如《老子》讲“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而自养生层面来看,此也是固精之大害,绝非排遣内心苦闷的良方,溺惑于如此情感语境,以当时人的共识,认为是不智的表现,然则止乎“礼义”,不超越礼义的范围,就不仅仅是一个道德自律或他律的问题,礼义之所涉具有人生哲学或生命智慧的意味,而这样的人生哲学、生命智慧又以精气养生为基石。因此,抒情无论作为政治群体的呼吁,还是出自于私人个体的行为,均隐含着防遏纵情与滥情的限制,若过喜或过忧,总之一切过激的心理反应,均属大忌,抒情就并非可以纵意所如,而抒情不涉及“怨以怒”及“哀以思”,如此抒情自然被安上了中庸平和的大闸,而中庸平和非政治制约及道德观念一端可尽之矣,此亦宛然可见焉;以先秦的思维作观照,个体的抒情,代表着国家政治的本质,而国家政治又影响到每个个体的心灵状态,考察其共同理想,是指人人和乐以固精为目标——体现为“安以乐”的治世之音,并且以杜绝“怨以怒”的乱世之音与“哀以思”的亡国之音为指归。虽然国家政治往往凭借壅民之口的刑名法家手段,来强制性地控制抒情文艺,制造虚假盛世,以粉饰太平;而作为个体抒情的主体除了迫于时世的真情流露之外,假使也受这样一种节制抒情的理念的影响,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自先秦两汉以来,便显然存在着形成文艺思想面貌的一个非国家政治因素,而更偏于养生、卫生的范畴,比如上已述及的董氏《春秋公羊学》之固精思想,主张以理辖情,必然在汉代影响到文学抒情观。

四、文学抒情观念在魏晋时期的演变

文学抒情性的逐渐确立,与“文学自觉”是同步发展的概念。而先秦固精思想背景作用之下,文学抒情难以得到长足的展开,真正对此产生决定性冲击的,首推《庄子·齐物论》思想。前已述及,《庄子》中蕴涵着极其丰富的天人和谐以及固精养生思想,但是,《庄》学之形成,是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原始之《庄》学形态,以《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所附之“庄周”形象,突出了其狷介与不合作的精神特徵,超越老子之“无为”,直至目中“无君”之境地。《齐物论》为士人扫除了一切行为与精神窒碍,应视为经过长期磨砺而形成的更加圆融的《庄》学思想。从《齐物论》本意来讲,它要超越儒墨之是非,“道通为一”,可以击破一切桎梏人心观念的神圣光环,对于集权政治理论基础有着极大的破坏性。同时,也可为士人迫于无奈所作的各种行为,在理论上提供求证其合理性的依据,即无可无不可之谓也。而忧愤之极,则《齐物论》齐一生死福祸的思想,会给人以最后的精神慰藉。在“齐物论”思想中,确实蕴涵着无数法门,也充满了矛盾与困惑。像《吕氏春秋》和《淮南子》利用“齐物论”的思想来与专制主义分庭抗礼。魏晋时期,诸如阮籍等人为自己名节已亏作辩护,也须“齐物论”为自己开脱。尤其是思考生死得失大事,使得士人能够彻底冲决各种束缚,无所畏惧,蓄势待发之情感终于抒放出来,无论是道德伦理层面的“礼义”,还是养生卫生层面的“固精”,俱被置之度外,《齐物论》在汉代辞赋中被发挥,已可看见其与主流文艺观的冲突,如西汉贾谊《鵩鸟赋》说:“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胸怀视野为之而开阔;东汉班固《幽通赋》说:“周、贾荡而贡愤兮,齐生死与祸福。”“荡而贡愤”,情感激荡,抒写愤懑,虽然这只是贾、班学养性情之一面,却如冰山一角。而这样的抒情才是真实与无顾忌的,文学的自觉,与之十分接近。魏晋时期,因阮籍、向秀及郭象等玄学家的演绎,以《齐物论》为主干的《庄》学思想盛行一时。并且王弼《老》《易》之学以“释人事”替代“言天象”,割裂了人事与天象的联系,人与自然似乎全然无涉,情感抒发与四季荏苒的对应关系也不复存在,固精要义顿然横遭否定,这对于以《毛诗序》为代表的汉代诗学产生摧毁性的冲击,为抒情文学的勃兴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汉末思想革命,对抒情文学的发展注入了重要推力,曹植无疑是这一文学思潮的代表人物,读其《辨道论》,曹植借助桓谭、刘歆之讨论,思考情欲与寿夭及人身体强弱之关系,认为两者关系并非是绝对的,即使没有情感的外溢波动,也不见得一定能够长生不老,言下之意,情感之抒放,不必视之如临大敌,声色味等人生的享受也尽可领略。对于情感所持的自然论态度,实在与汉代生发于固精养生观念的抒情论有着截然的不同,而整个社会思潮中自然论的流行,实际上是两汉天人感应体系崩析的必然结果。《毛诗序》为代表的诗学,是通过约束情感泛滥,以达到固精目的。而曹植却认为假使顺乎人情,更真切地体验人生的美好,一方面未必就缩减寿命。另一方面也更充分地焕发生命的价值,相反,生如土偶,即使寿比彭祖,也为壮士所不取。此预示着建安文学的抒情,必然会冲决“礼义”等闸门。建安作家强烈的建功立业冲动正折射出此种现世意识。平淡无奇地固精养生、垂老户牖,较诸轰轰烈烈地鹰扬天下,士人普遍以后者为人生理想。这自然导致士人以倾诉内心来平复壮怀激烈,而非抑制情绪以延年益寿,“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正是这样一种文学现象的真实写照。曹植《洛神赋》说:“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虽尚“申礼防以自恃”,但礼义之防线在美的诱惑下,已经显得十分脆弱,时人喜好沉浸玩味于振荡心灵的感受,从中也得到美感的满足,所以“情”与“采”往往是不可分离的。文学抒情的发展,建安时期实在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其内在动因还是由于天人关系发生了改变。

承建安文学思潮之绪馀,抒情对于人生的意义,其地位空前提升。如《世说·简傲》说:“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人之情感有其不受辖制的独立本体,几乎超越一切之上,此点得到广泛的认同。而这样的独立本体的确立,虽与开掘出抒情文学本体仅一步之遥了,但以鲁迅的话来讲,阮籍辈其实是真名教的捍卫者,与后起之南人尚有本质的不同,他们的“作达”与南人的抒情也有根本的差异。至此再反顾《毛诗序》,其“礼义”实质上是不能与司马氏政权的“名教”划等号的,然在自然与名教的对立中,“礼义”在士人心目里也仅仅呈现其国家主义思想禁锢的“惨礉少恩”色彩,遭士人唾弃,也势所必然,这才出现了当时普遍的任情乃至夸诞的社会现象。

降及南朝,曹植辈还顾及的“礼防”更彻底崩塌了,陆机《文赋》称“诗缘情而绮靡”,顿然蔚为思潮。对此应视作南朝士人抒情的新特点,两汉以来,固精养生观在南朝出现断裂,这是地域文化差异使然,而此种差异自然要落实到文学创作主体来考察。

五、与固精养生观彻底决裂文化背景下的南人之抒情

与北方文学传统相比,南人抒情有两个突出特点,一则,身——抒情主体从家、国及天下的连锁关系中抽取出来。如前所述,描绘心理变化的语词通贯于政治、道德及卫生、养生等层面,抒情是时代精神或政治良窳之表徵,而南人抒情纯粹是个体行为,多与政治、道德以及卫生、养生无涉;另则,自然导致士人不再系心节情固精要义,崇尚无所羁绊的抒情。这样的转变,也正可视为《毛诗序》等先秦两汉诗学传统的断裂。《南齐书·高逸传》载顾欢“事黄老道……赋诗言志云:‘精气因天行,游魂随物化。’”此黄老道当即天师道,对“因天行”与“随物化”作深层次的追索,实质上消解了主体固精的主动性,“因”与“随”意味着任其自然,是很典型的用“齐物论”观来诠释精气养生。南朝本土著姓虽事“黄老道”者,尚如此看待“精气说”,馀者更不待言了。所以节情固精之说在南士之间影响是极其微弱的。这归根结底应从南土儒家经学贫瘠来找原因,南朝经学状况,依照《南史·儒林传》叙述已十分凋零。即使在汉代,南土也缺乏深广的经学土壤,至南朝尤甚。此时经学家学风特点,一则侧重《三礼》之学;二则于《春秋三传》以精研《左氏》者为多;三则兼通《庄》《老》及《易》之玄学。其根本的特徵对应着汉代天人之学衰歇的时势,微言大义的政治道德原则准衡,至此仅沦为礼仪程式。朱熹指出《公羊》、《谷梁》是经学,而《左氏》是史学,其意见十分精要。当《左氏》自汉末以来骎骎乎后来居上,体现的正是最重天人之际的《公羊》一派齐学退出主流的历史事实,《春秋》之学一变而为较纯粹的学术,不再继续充当致用于政治的经学角色。而自“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玄学南渡,“三玄”融入儒家经学,经学家同时是玄学家,作为正始玄风的遗响,继续发挥作用,并且玄释交融,释教盛煽,讲涅槃轮回,僧朓编《弘明集》将释氏与中土玄学道家划清界线,固精养生一套,至此颇遭轻蔑。此时范缜与法云法师关于神灭与不灭的讨论,掀起轩然大波,然而此“神”,其固精之义已荡然无存。如《南史·徐勉传》中谈及齐梁时期流行速葬之风,“时人间丧事多不遵礼,朝终夕殡,相尚以速”,《南史·刘怀珍传》中刘士光《革终论》说:“故形之于神,逆旅之馆耳……世多信李、彭之言,可谓惑矣。”在佛学的侵袭下,来世憧憬取代了对现世的关注,而涅槃的真谛直斥中土一切思想为俗谛,经学齐学一派的天人相与部分必然更遭剥落,这一切均横扫先秦汉代天人思想体系中的固精养生说,防遏无所顾忌抒情的屏障也随之被推倒。

读《南史》可以体察到,随时间推移,北方著姓无论在政坛或是文苑,慢慢地失去其固有优势,诸如琅邪及太原王氏、琅邪颜氏、陈郡谢氏、张氏与袁氏、彭城刘氏与到氏、汝南周氏、河东裴氏以及莒之刘氏与臧氏等等,沉沉浮浮,风流映世,他们都曾经是代表时代文化之家族,然而齐梁之际,风水逆转,吴人也要执文坛之牛耳,南方士人的身影与声音出现甚至主导于社会各个领域。因为南方士人势力大增使然,旧的门第格局被打破了,文坛转而为南人独擅胜场,跃居主流。

僧祐《〈弘明论〉后序》说:“吴楚本夷而翻成华邑。”而华夷之辨,惟重乎文化差异,《公羊》一派论之详矣。比较南北士人,除了不否认南北人自然属性之差异外,更不可忽视悠久深厚的汉代经学历史之存在,其政治文化的中心都在北方黄河流域,因此北方经学传统、影响堪谓根深蒂固;而长江以南受其影响辐射相对要弱得多,如西汉文翁传播《春秋》学于蜀地,被视为了不起的功德,被列于《汉书·循吏传》之首。梁武帝《舍道事佛文》说:“但以此土根情浅薄,好生厌怠。”所谓“根情浅薄”,指出了南人较诸北人所缺乏者,正是荀卿所谓“化性起伪”的后天教化功夫——主要是经学根基之浅薄。同样萧纲《六根忏文》说:“今日此众,成心忏悔,六根障业,眼识无明,易倾朱紫,一随浮染,则千纪莫归,虽复天肉异根,法慧殊美故,因见前境,随事起恶。今愿舍此肉眸……耳根暗钝,多种众恶,悦染丝歌,闻胜法善音,昏然欲睡,听郑卫淫靡,耸身侧耳;知胜善之事,乐之者希,淫靡之声,欣之者众。”南人缺乏经学的钳锤,更多时候是从俗的动物。而非在浓厚的经学氛围中生长的南人,其人生观、人格及生活情趣都表现出与北人不同的特点,尤其没有《春秋公羊学》之齐学一系对于天地自然四时之敬畏感,较少束缚,敢于怀疑,佻达不羁,露才扬己。东汉王充已充分展现了这一特性,他正是破坏汉代天人之学的先驱。缘于经学底蕴不足,难以经过经学熏染培养起义理化、教条化的人格,难以接触与接受北学精髓的固精养生之说,所以情感恣肆,标新立异,不能牺牲一己之性情,坚忍卓异,以服从于群体生活之需要。总之,相对于北人,较少敦实的君子儒及厚重的政治人物属性,更接近于自然本真的生命状态。南朝文学的“抒情”,正是在这样新的文化学术背景下展开,其迥异于前代的“抒情”特点,也主要是在此背景下酝酿形成。此时惟有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说:“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诗纬含神雾》曰:“诗者,持也。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讽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无非是将个体身心与邦家连接为一体同功,刘勰以之与“持人情性”及《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联系起来叙述,说明他尚能存古,比如《养气》篇说:“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赞曰: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此体现于情性之为用,《体性》篇说:“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然而,文学个体风格的铸成,却有后天“陶染”功夫一并发挥效用,刘勰所标举之八体,唯有最后“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及“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两者最具负面意味,而所谓“摈古竞今”及“危侧趣诡”,即指文学古代传统的坠失,以及南人趣味甚嚣尘上,即《通变》篇所说:“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如时人竞以谢朓、沈约为冠冕;而所谓“浮文弱植”及“缥缈附俗”,也指南人文学之风骨不存及世俗无聊,这一切表面上是文学与经学关系解纽所致,实质上与情性因固精说不传,导致自然主义情性观泛滥,更有直接的关联。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佛教之北统》一章讲北人于佛教“重在宗教行为”,而南人却“偏尚玄学义理”。这也正可反过来印证北南人于中土儒家经学的态度,也可以说正是对于儒家经学的不同态度,才导致了后来佛教学风的北南差异。从整个南朝文学史来看,梁武帝时代颇有弘儒举措,以臻南朝儒学的鼎盛局面,然而其文学却最具淫靡特点,尤为世所诟病。主要因为儒家经学融于血肉,身体力行,知行合一,非一蹴而就之事,要像北方那样经过长期的培育,而且要贯彻于社会政治实践,特别是一种学说当具备某些戒律意义之时,令信奉者有所敬畏或禁忌,才初步具有了宗教的性质,而儒家经学在两汉其实扮演了宗教的角色。而南土不曾经历这一过程,儒学于南人止浮现于“学”之层面,南士对之缺乏神圣庄严的感觉。《梁书·徐摛传》载梁武帝问徐摛《五经》大义,徐摛应对流利,但他恰是新变文学的健将,于文体淆乱影响极大,是宫体文学的始作俑者。

在文学创作及文学理论两方面,沈约都是南人文学开风气的人物。沈约《宋书·谢灵运传》在叙述文学史时,胪列自战国以至汉宋的一些重要的文学家,但是唯在谈及张衡时,沈约才表示出由衷的崇敬,因为张衡诗作有绮艳抒情的特点,在经学笼罩的汉代,越少经学牢笼,便越接近人真实的情感,较少政教意味,张衡作品非常罕见,如其《同声歌》、《四愁诗》等,恻艳动人,此正是受极有艳情趣味的沈约所激赏的缘故。与之可相参照者,如谢朓,兴膳宏《谢朓诗的抒情》说:“李直方氏认为从大谢到小谢的山水诗的变化,在于从说理转为注入感情,这种看法是很正确的。”[4]P9小谢的可贵除了诗歌艺术成就之外,还在于表达了人真实的情感,甚至表现出了轻艳的趣味,沈约引之为同道,《宋书·谢朓传》中沈约称赞谢朓五言诗为“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将谢朓树立为诗歌典范,便是消解经学的范式意义,谢朓就成为了新变一派的旗帜、文学抒情的标志性人物。沈约抒情理论提倡“直举胸情,非傍诗史”,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说叙及沈约“文章当从三易”说,个体情性之抒放,不再以拟古为能事,不愿淹没于古人话语之中,凸现当代个体之存在。此确实与较少经学束缚的南人群体崛起有深切的关联,人在感情最大限度的宣泄中,得到生命的体验,而不再凭深研古代经典,以证明个我作为文化承传载体的人生价值。

沈约对萧梁文学的影响,在三萧身上均可体察。如萧统向着新变却有所保留,只是碍于其皇储的身份而已,与刘勰的“通变”其实存在着很大的不同。而萧纲、萧绎以及萧子显等与沈约一样,为南朝抒情文学思潮推波助澜,他们自齐竟陵王萧子良以来,逐渐形成南人文学集团,并且群体性地崭露头角,他们较少甚至没有受到北方经学传统的熏陶,所以才顺理成章地提出其新变文学主张。至此,在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了首次较大规模的创作主体的南北更替,这是抒情文学思潮风起云涌的最根本的动因。

而情感一旦失去上自王权政治的行政干预、下自创作主体的自觉自律(就固精养生层面而言),作者不是以经学教义去裁断事物,人不再是某种政治或道德理念的传声筒,而是以心理或生理感受来应对外在世界,政治动物一转而为自然之子,仿佛脱去了人身上一切的政治衍生物,而人从自然属性滑向动物性,则是轻易之事。文学传统至此发生根本性嬗变,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此抒情文学思潮,此“情”也必然褪去其意识形态色彩,所谓“声色大开”,往往狭隘化为一己之私情甚至赤裸裸之艳情——更多的是人的动物属性。《南齐书·张融传》说:“张融字思光,吴郡吴人也……于海中作《海赋》曰:‘盖言之用也,情矣形乎。使天形寅内敷,情敷外寅者,言之业也。’”语言之功能,似乎只是为了表达感情;其《门律自序》说:“吾文章之体,多为世人所惊,汝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也。夫文岂有常体,但以有体为常,政当使常有其体……吾之文章,体亦何异……吾义亦如文,造次乘我,颠沛非物。吾无师无友,不文不句,颇有孤神独逸耳。”造次颠沛,唯以我之情感为主,而这样的纵情,彻底地摆脱了一切的限制,文体规范更不在话下,尊体意识是建立在“宗经”文学观基础之上的,而张融所谓“无师无友”,正表明了对经学的藐视。

萧纲的文学主张也可一言以蔽之,曰:突出文学之抒情本体,而且这个本体是唯一单纯的,不可混杂调和的;是宣泄性的,无所顾忌的,他与固精说“意在情先”地借助理性平复情感波动,以达到养生目的不同;他是凭藉宣泄,以重建心理平衡,并达到各种情感的满足。其《闲愁赋》说:“情无所治,志无所求,不怀伤而忽恨,无惊猜而自愁。”“情无所治”,此与反映或折射政治的抒情迥异,也恰与治情以固精说相反。在其《与湘东王书》中,萧纲对“吟咏情性”之界定耐人寻味。以前之抒情,都尚不曾脱离经学或贯通各家的固精卫生之说,而萧纲抒情恰在于要斩断这些瓜葛。所谓“立身”与“文章”分而言之,而以前都习惯于将两者等同起来看待。萧纲意在确立“文章”独立的本体,这个本体即抒情,而“立身”无疑要考虑到作为社会中人的种种束缚,以及更多理性功利因素。而“放荡”即摆脱此种种束缚之谓也,为抒情而抒情,就颇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意味了,实质上具有非理性非功利的特点。此对照《毛诗序》“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显然对于文学“抒情”本体之界定,有了根本的不同,套用《世说》中阮籍的话来讲,礼岂为文学所设?而文学古体与今体的差异,也恰似古乐与今乐之不同,沈约《答陆厥书》认为文学是六情作用的产物,而六情之活跃奔放,体现于操曲,正可以戒除“阐缓失调之声”,古乐遵循着诸如《礼记·乐记》等音乐理念,最体现对于人的情性的节制陶冶,至齐梁时期,其舒缓已为南人所不耐,因而就此与文学相通的音乐审美趣味而言,南人抒情特点决定了必然否定“京师文体”之流于“懦钝”、“浮疏”及“阐缓”,认为这样的文体文风,与其意念中文学抒情所应达到的“浓烈”程度,相去甚远,萧纲与沈约意见一致。以其抒情概念来看文学(主要是诗赋),审视创作手法之比兴,与文学源头之《风》《骚》,产生了与效仿谢康乐、裴子野者不同的理解。他也称颂“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他们是“今文”的代表,萧纲立场鲜明地向“宗经”派即固守文体范式者挑战。虽然他对于《五经》尊崇的程度与具有北儒传统者相比,绝不可同日而语,但萧纲与徐摛一样,也不轻诬儒家经学,只是将经学请下了祭祀的神坛,视之为学之总目下的一个子目,不再把世事万物归总于经学单一本体。故而,其意识中的“吟咏情性”,只有像《诗经》之“迟迟春日”以《楚辞》之“湛湛江水”,不与“六典三礼”、“吉凶嘉宾”、《内则》及《酒诰》等混淆,才符合其所谓情性的语境,他将这些篇什句子摘选出来,表示赞赏,置之于文学源头的地位,就是以抒情文学眼光来读《风》《骚》,其实也不失为独到的“宗经”、“辨骚”文学观,只不过他将《诗》《骚》源头的“情性”狭隘化了,最后不出其“宫体”的范围,为其“宫体”文学本体特徵张目。因此,萧纲所谓文,有其特殊的审美特性,那就是从经学本体里分离出来,执著文学抒情本体,认为此与道德等观念丝毫无涉,这是其三致意焉的文学思想,新变派在此关节点上态度斩截。较诸“宗经”一派之恪守《五经》本体而论,显然更突出了其唯一的抒情本体,因此从文体论角度来看,此派人物所谓的文,其实是将应用或实用文体剔除在外了,而抒情文体也几乎是艳情文学的同义词。

梁元帝萧绎文学观与萧纲大致相同,《梁书·何逊传》载元帝论诗说:“诗多而能者沈约,文少而能者谢朓、何逊。”同样截断源头标举今人。其《金楼子·立言》描述“文”:“至如文者,惟须绮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也突出以华美的语词、和谐的声律与强烈的抒情性为文学的价值标准,尤其正面肯定“情灵摇荡”,重固精养生一派所指责其负面性顿然抹去,则与先秦两汉固精养生说完全对立。孔孟儒家偏重于提升人的道德自觉,如此思维方式,因释风盛煽,佛教更多直面内心的观照,多谈论生老病死等人生无奈及弱点,必然会受到怀疑、否定而会有所改变。人固精之禁忌,遭遇挑衅,并被突破,至此一变而成为内心的享受——是新变派的艺术哲学。萧子显《自序》说:“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创作主体抒发的是感动自己的种种情愫,“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抒情与感动完全建立起直接的关系,无须理性的过滤疏导,尽可脱口而出,或奋笔直书。因此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他指责学谢灵运体者“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这样一种模山范水的情感,萧子显认为与人的真情相隔,而非“酷”之真情必须祛除“典正”的拘束,便是直抒之情。他直言“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与前代文学传统,也绝对变多复少,实质也是反对“宗经”。萧子显评述了“今之文章”三体,接着提出自己认为更合理的文学意见:“若夫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勿先构聚。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这与沈约、萧纲、萧绎的观点十分一致,他也认同文学出现的世俗化趣味;“委自天机”与“独中胸怀”,然则抒情便成为文学真生命之所系了。

这一时期的文学思想,就其正面意义而言,南人作家解构层层观念的翳障,使得正常人性在文学中得以复苏,文学可以囊括更丰富的心灵世界,文学题材范围自然也得以大大拓展,有利于沟通雅俗,文学不致局限于宗经一端,虽然它又迈向极端,出现偏颇,显示出过度艳情无聊的倾向,但是“不雅不俗”,对于文学在日后的发展,无疑指出了一条适中的路向。肯定抒情与崇尚审美成为一种不争的观念,它们被确定下来,《文心雕龙》也专门有《情采》一篇,这可能正是这一抒情文学思潮对于中国文学作出的贡献。因为只有脱离固精养生框架的抒情,才能够真正进入人的情感深处,敢于直面内心,这也正是文学走向真正独立的前提。

[收稿日期]2002-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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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韩伟至六朝文学“抒情”观念的发展与演变_齐物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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