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汉语和台湾南岛语中的并列衰减现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南岛论文,台湾论文,现象论文,古汉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0.并列结构的衰减
世界上的语言中常常有并列式发展成偏正式或述补式的例子,却几乎找不到反向演化的例子。Culicover & Jackendoff(1997)曾指出英语中and有时可引介条件子句,如(1)所示:
(1) One more can of beer and I'm leaving.
(≈If you have one more can of beer,I'm leaving.)
他们提出了一系列的证据显示此处and在句法上仍属对等连接词(coordinator),但在语义上却是道道地地的从属连结词(subordinator)或是一般形式句法所谓的补语连词(complementizer),其功能为引介之前的条件句。梅广(2002)则提到古汉语的“而”也有类似的发展。如(2a)中的“而”的功能已非连接两个对等的词组,而是以“旦旦”做为动词组“伐之”的频率状语(frequency adverbials):
(2) a.旦旦而伐之。
b.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诸人。
(2b)中的“而”则引介了一个特殊的条件句,其内部有动词组倒装(VP-fronting)的现象,意即“不愿”后面的动词组“施诸己”被搬到了“而”的前面去。此外,汉语历史语法文献也屡屡提及现代汉语复合词的述补式和偏正式,有许多是从古汉语的并列结构转化而来。我们可以把这类现象通称为“并列衰减”(conjunctive reduction)。本文的目的即以上面的观察为基础,从比较句法(comparative syntax)的观点来检验台湾南岛语(Formosan languages)中相关结构的语法化现象。此外,我们也尝试以句法一语义界面(syntax-semantics interface)为着眼点,为古汉语和南岛语祖语(Proto-Austronesian)的并列衰减勾勒出一个合理的模型(请参见Li 1985),以解释其间的演化通性与特质。
1.先秦汉语的并列衰减现象
谈过古汉语中并列衰减现象的文献非常多,不胜枚举:杨伯峻·何乐士(1992)、陈宝勤(1994)以及裘燮君(2005)和都有相当深入而详尽的探讨,吕叔湘(1982)和王力(1999)也都指出了“而”的转折和条件用法。本文在此只就其并列项(conjunct)之间的语法功能关系分为三大类,亦即并列、偏正、和述补结构,分别与事件(events)或性质(properties)间的连接、修饰和补足关系相对应。
1.1.古汉语的并列结构大致可以分为下列四项:
1.1.1加成关系,表“并且”、“又”:
(3)a.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论语)
b.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论语)
1.1.2对比(转折)关系,表“却”、“但”:
(4)a.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
b.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论语)
c. 不好犯上者,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论语)
1.1.3先后(承接)关系,表“然后”:
(5)a. 揖让而升,下而礼,其争也君子。 (论语)
b.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论语)
c. 俨然人望而畏之。
(论语)
1.1.4同时关系,表“一边,一边”:
(6)a. 鲤趋而过庭。(论语)
b. 子路拱而立。
(论语)
1.2.偏正结构也可以分为四项,条列如下:
1.2.1.修饰关系,用法近似状语标记“地”,或表“方式、途径”:
(7)a. 子路率尔而对曰: (论语)
b. 夫子莞尔而笑。 (论语)
c. 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
1.2.2.时空关系,表“当/在……”、“从……”:
(8)a.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论语)
b. 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论语)
c. 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
1.2.3.条件关系,表“如果”、“假使”:
(9)a.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论语)
b.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
c. 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左传)
1.2.4.让步关系,表“即便”、“就算”:
(10)a.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论语)
b.其子而食之,且谁不食? (韩非子)
1.3.述补结构分为下列三项关系:
1.3.1.目的关系,表“……去/来……”:
(11)a.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论语)
b. 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论语)
1.3.2.因果关系,表“因而”:
(12)a.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论语)
b. 夫如是,奚而不丧?(注:此处的“奚而”与英语中的how is it that或how come有异曲同工之妙,“奚”相当于疑问副词how,“而”则相当于补语连词that。)(论语)
c. 子欲善而民善矣。
(论语)
1.3.3.模态关系,与“得”字连用,表“得以”:
(13)a. 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 (论语)
b.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与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
下面本文将以这些关系类型的演化为基础,来检验三个台湾南岛语(邹语、泰雅语和阿美语)中的并列衰减现象,并使用跨语言的对比分析来揭示其语法化的原理与通则。
2.邹语的并列衰减现象
2.1.偏正结构vs.述补结构
首先看邹语(Tsou)的连接词ho,除了对等之外其用法仍极具多样性。如(14a,b)所示,无论主语是施事者或是受事者,ho都可以在表样貌的述语(即主动式butaso和被动式utasveni)之后引介一个补语句:此处虽然汉语的翻译是偏正结构,在邹语却是述补结构,相当于英语中的Pasuya is fierce in beating the child,也因此我们把这里的ho分析成从属连接词(subordinator)或补语连词(complementizer),可以出现也可以不出现(参阅Tsai & Chang 2003;AV:Actor Voice,意即标示施事者为主语的语态;NAV:Non-Actor Voice,意即标示非主事者为主语的语态;3s:第三人称单数;Comp:补语连词):
相较之下,(15)中的ho则引介一个状语句,表「当…的时候」(请参考Tung 1964,Zeitoun 1996);其与补语句的差别在于补语连词ho绝对不能省,而且补语句一定要有表时制(Tense)或模态(Mood)的助动词(即mita):
而(14a,b)的补语句则类似英语的非限定句(infinitive),是绝对不能再加助动词的,有(16a,b)为证:
此外,ho所引介的时间句可以搬到句首,补语句却不行,如(17):
最后,补语句和主句的语态(voice)必须一致,这点比较(14a,b)和(18a,b)可以看得很清楚:
而ho所引领的状语句则不然,主句和从句的语态可以不一样,有(19)为证:
Chang(2005)曾指出,若是将主语调到句末,则ho不能出现。这显示此处的butaso与utasveni和(14a,b)比起来已经不像主要述语(main predicate),却更有状语的味道:
小孩被巴苏亚狠狠地打了一顿。
换句话说,原本的述补结构已有转为偏正结构的趋势;我们在下个章节中会提到,这个取向在阿美语中会有更为完备的发展。
总结来说,我们可以用下列五个客观的测试来区隔并列结构、偏正结构和述补结构:
Ⅰ.已然助动词的有无:有则为限定句,无则为非限定句。
Ⅱ.补语连词ho可不可省:可省为补语句,不可省则为状语句。
Ⅲ.补语连词ho可不可出现:可出现为补语句,不可出现则形成偏正结构或复杂述语。
Ⅳ.语态和谐效应的有无:语态必须一致为补语句,语态不必一致则为状语句。
Ⅳ.ho所引介的句子可否前移:可前移为状语句,不可前移则为状语句。
2.2.述补结构的繁衍:工具和地点用法
上述的样貌用法并非孤立的现象;事实上,表工具的述语也总是接ho所引领的非限定补语句(indefinite complement):
同时,表工具的宾语也可以并入(incorporation)使用动词的黏着形式ti-:
与(20a,b)中的样貌用法不同的地方是,此处的补语连词ho不可省略,这个现象为我们的述补分析提供了确切的佐证。此外,表地点的述语也有非常类似的表现:其后不能放表时制、模态的助动词,这也再度印证了前述非限定补语的说法:
2.3.并列结构的遗孤:结果、频率和期间用法
邹语中结果用法和样貌用法几乎同形,有趣的是此处ho引介的句子不能省略表时制、模态的助动词,因此不太可能是述补结构:
从语义上来看,表后果的述语也不太可能以表前因的述语为补语;因此在句法上,我们还是倾向于将其分析为并列结构。此外,无论主语调不调到句尾,连接词ho都不可省略,如(26a,b)与(27a,b)所示:
这显示上述的结果用法不可能源自偏正结构。唯一的例外是表后果的述语和表前因的述语合成一个复杂述语(complex predicate),那么ho就变得「无地自容」,不能再出现了,有(28)为证:
另一方面,Melody Chang(2004)指出邹语中表频率、期间的述语后面接的也是限定句(finite clause);也就是说,ho所引领的句子不能没有表时制、模态的助动词:
此处若是把ho拿掉,那么后面的助动词便可省掉;这是因为频率述语已经和动词结为复杂述语,如(31a,b):甚至形成类似复合词的结构,如(32a,b):
2.4.小结
I.
RMAP ho VP→ 样貌用法(RM:表已然的助动词)
II. AP ho RMVP→ 结果用法
III.AP ho VP
→ (事证性)样貌用法
IV. RMAP VP → 样貌或结果用法
V. RMAP [ho RMVP]证
→ 时间、条件用法
VI. [ho RM VP],RMAP
→ 时间、条件用法
VII.RMLocP/InstrP ho VP→ 工具或地点用法(LocP:地点述语;InstrP:工具述语)
VIII.FreP/DurP ho RMVP→ 频率或期间用法(FreP:频率述语;DurP:期间述语)
邹语中含有ho的并列结构发展也可以分成下列三组,和古汉语中“而”的演化相映成趣:
I. 并列式+并列式→ 样貌、工具、地点述语+ 非限定补语句
II. 并列式+并列式
→ 主要述语+ 限定状语句
III. 并列式+并列式 → 结果、频率、期间述语+ 并列限定句
3.阿美语和泰雅语的并列衰减现象
阿美语(Amis)的连接词a也有类似样貌结构的用法,可以引介非限定补语句;不同的是表样貌的述语palifud必须要加上-sa或-han,和汉语状语标记「地」的用法颇为类似,如(33)所示(AM:adverbial marker):
到了泰雅语(Atayal)的赛考利克方言(Squliq),不但连接词ru不能出现,连状语标记也不见踪影,开始有了偏正结构的雏形,有(34)为证:
4.并列衰减的历史面向与形式分析
最后,我们总结上述三个台湾南岛语的考察成果,依其语法化程度与牵涉结构多寡整理出下表(请参考Tsai 2007):
并列衰减 加成用法 非限定补语句 状语标记 时间、条件状语句 复杂述语 因果句
邹语
√√√√√*
阿美语 √√√* * *
泰雅语(赛考
√* * * * √
利克方言)
另一方面,并列衰减的沿革发展也可以由下列这个双向图示明确地表达出来:
(35)Adv+V←Adv-AM+V←V Conj V→V[Comp V]→V+V
公式中央是语法化的起点,为并列式(或连动式),其句法结构可图解如下:
向右发展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对等连接词重析为补语连词,形成述补结构如(37),最后经并入(incorporation)而产生复合词:
第二种情况也是对等连接词重析为补语连词,然而其所引介的句子整个裂解出去成为状语,加接(adjoin)到动词组上:
向左发展的第一步则是状语标记的出现,之后连接词完全失落形成偏正结构,今图解如下:
我们发现邹语是并列衰减较为舒缓而明确的语言,在许多结构里我们都能找出这个现象的蛛丝马迹;阿美语其次,而泰雅语似乎是站在演化的前端,并列衰减已走到尽头,因此只保有并列结构的典型特质,亦即加成用法和依时序而来的因果关系。
5.总结
并列衰减似乎是语言演化上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右向衰减引介补语句,之后补语连词失落,进一步缩减为复合词;另一个可能是分裂出去成为附加语,因而有了时间句和条件句的用法。左向衰减则引介状语,终至失落连接词成为彻头彻尾的偏正结构。如此一来,我们不但能将邹语、阿美语、泰雅语从比较句法的角度区分开来,也得以勾勒出南岛语祖语的部分面貌,并借以探索其与古汉语共通之演化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