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蟾生卒年新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说论文,白玉论文,蟾生卒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95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1)05-0097-07
白玉蟾,福建闽清人,本姓葛,名长庚,字白叟、如晦、以阅众甫,号琼琯、蠙庵、海南翁、海琼子、武夷翁、琼山道人、武夷散人、神宵散人、紫清真人①等。以祖父董教琼州,遂生于琼②;以母梦食一物如蟾蜍,觉而分娩,遂名玉蟾;及父丧,母改适白氏,遂姓白③;自幼从陈楠学道,后在其座下成道。他兼通三教而不住一家④,因得内丹传承、丹法高妙、以道设教,被尊为道教内丹派南宗第五祖,同时也是我国诗歌史上学问博洽、才华横溢、诗境如化的诗人之一。现存著述有《道德宝章》1卷⑤,各体文章145篇⑥、诗歌一千多首⑦、词136首(其中存目1首)⑧。
白玉蟾当时名气很大,后世地位也极高。苏辙四世孙、白氏密友苏森⑨在《跋修仙辨惑论》一文中对他已作出这样的评价:“心通三教,学贯九流,多览佛书,研究禅学……其方寸一点浩然,发为词翰,已无烟火气。一丈草书,龙蛇飞动;诗章立成,文不加点。”⑩其弟子留元长亦云,琼山先生“三教之书靡所不究,每与客语,觉其典故若泉涌然,若当世饱学者未能也。真草篆隶,心匠妙明;琴棋书画,间或玩世”(11)。时人李訦更有“随身无片纸,落笔满四方”之美誉(12)。关于其诗歌,明代后七子之首、文坛领袖王世贞(1526-1590)如此说:“诗歌之横逸痛快,无过于白紫清。”(13)清乾隆时代道士彭翥则对其诗文都赞赏有加,且说得更具体:“紫清古文,雄伟排宕,飘渺离奇,纯乎大手笔。诗则有唐音有宋体,其愷挚和厚、味之无极者,唐音也;其清新颖异、出奇无穷者,宋体也。要皆不失为大著作手。”(14)这些评价不可谓不高,但凡熟悉白玉蟾思想和著述的人,都不会将其视为过誉之辞。
对于道教史上这样一位重要的人物,学界迄今连他的生卒年问题都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白玉蟾的生卒年问题难以考究,主要有如下几个原因:一是他一生浪迹江湖、居无定所、行踪不定,行迹本难晓了(15);二是他作为仙家,只关心全真度众,而不在乎年岁大小,有时说话或虚或实,甚至故意设下迷宫,更增其难度;三是有些早期相关记载看上去或相互矛盾,或文义隐晦,若不仔细分辨,令人转加迷闷。
关于这个问题,学术界目前大致有两种看法:以何敦铧、李远国、谢金良等先生为代表者,认为白玉蟾生于绍兴甲寅年(1134),卒于绍定己丑年(1229)或以后,享年96岁或以上(16);以曾召南、王尊旺、方宝璋等先生为代表者,则坚持白玉蟾生于绍熙甲寅年(1194),卒于绍定己丑年,世寿36岁(17)。这两种说法各有所本。前一说起源最早,本于彭耜。彭耜,号鹤林,生卒年不详,乃白玉蟾高足和密友,也是最早编纂《海琼玉蟾先生文集》(约编定于嘉熙元年即1241年)的人。他说:“时(先生)大父有兴董教琼琯,是生于琼,盖绍熙甲寅三月之十五日也。”(18)后一说滥觞于元初道士赵道一(生卒年不详),他在其所编《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约成于1294年顷)一书中虽未明说白玉蟾生于绍兴甲寅年,但却断然否定了刘克庄(1187-1269)关于白玉蟾“夭死”的说法(19)。后来明代史家何乔远(1558-1631)编《闽书》时,就引《鹤林彭耜传》明确说白玉蟾“是生于琼,盖绍兴甲寅三月十五日也”(20)。清代乾隆年间自称白玉蟾弟子的道士彭翥(字竹林)也沿袭这种看法,说白玉蟾“父振业于绍兴甲寅岁三月十五梦道者以玉蟾蜍授之,是夕产子,母即玉蟾名之以应梦”(21)。此后,各种方志、山志和研究在论及白玉蟾生平时,都或此或彼取其一说以自守。
笔者发现,这两种说法都值得商榷。后者将白玉蟾“料我年当三十六,青云白鹤是归期”(22)一说理解为一轮甲子后的36岁,谓实际是96岁,没有其他证据支持,难免臆断;前者不知彭耜引白玉蟾前述诗句深藏玄机(详下文),执以为实,亦势必错会。本文拟跳出上述种种二手材料,直接从白玉蟾本人的诗文与交游入手来讨论这个问题,并以此为基础反观上述二说,看看是否能对此问题有一个稍微切近些的解答。
白玉蟾在其诗文中曾明确言及他在陈楠座下体道的年龄,如《大道歌》即云:
年来多被红尘缚,六十四年都是错。
刮开尘垢豁眼开,长啸一声归去来。(23)
王世贞亦曾说:“第紫清六十四岁,卦气已满而始得道。”(24)此说必有所本,而它本身则可能是彭翥说的来源。这都意味着白玉蟾64岁才悟道,所以关键的问题在于弄清他悟道的时间。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因为白玉蟾本人就曾多次谈及此事,如《云游歌》之一云:
偶然一日天开眼,陈泥丸公知我懒。
癸丑中秋野外晴,独坐松阴说长短。
原来家里真有金,前日辛勤枉用心。
即得长生留命诀,结茅坐断白云深。(25)
南宋嘉定九年(1216)闰七月二十四日《谢仙师寄书词》亦云:
圣师泥丸翁翠虚真人,拓世英雄,补天手段,心传云雨深深旨,手握雷霆赫赫权。顾玉蟾三代感师恩,千年待真驭,说刀圭于癸酉秋月之夕,尽坎离于乙亥春雨之天。(26)
《毕竟恁地歌》复云:
开禧元年中秋夜,焚香跪地口相传。
竭而行持三两日,天地日月软如绵。
忽然嚼得虚空破,始知钟吕皆参玄。(27)
陈楠的《泥丸真人罗浮翠虚吟》对此亦有相关记载:
嘉定壬申八月秋,翠虚道人在罗浮。
眼前万事去如水,天地何似一浮沤?
吾将蜕形归玉阙,遂以金丹火候诀,
说与琼山白玉蟾,使之深识造化骨。(28)
这里的开禧元年、嘉定壬申、癸酉、乙亥都属于宋宁宗时的年份,分别是1205、1212、1213、1215年,只有癸丑这个年份距离较远。考与陈楠、白玉蟾师徒生平接近的癸丑年有三,即1133、1193和1253年。此处的癸丑不会是1133年,因为此年前后没有关于白玉蟾的任何记载,显示他尚未出生;也不可能是1253年,因为最迟嘉定六年即癸酉年(1213)陈楠已水解于临漳(29)。只有1193年这个癸丑年与白玉蟾悟道事有关,但这也不是他悟道之年,因为上引诗歌引自《全粤诗·白玉蟾》卷,该本基本沿用傅璇琮、许逸民等先生主编的《全宋诗》编例,所用底本均为明初宁王朱权(1378-1448)重编的《海琼玉蟾先生文集》(30),而《道藏》本《上清集》此句正为癸酉。由此我们可以确定,白玉蟾悟道的时间当为1205、1212、1213几年,他所谓“尽坎离乙亥春雨之天”乃是自谓修真功满之语。白玉蟾悟道的年份所以有不同,当如他本人所说,他是次第圆满丹法的。这对修道者来说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因此,如果我们以1205年为他初悟丹道的年份回溯,则他当出生于宋高宗绍兴壬戌年,即1142年。
这一推断还可以得到其他旁证支持。白玉蟾曾有详细铺陈其云游历程的《云游歌》两首(31),实乃考求其生平的重要文献。其一云:“记得兵火起淮西,凄凉数里皆横尸。幸而天与残生活,受此饥渴不堪悲。”(32)其二云:“又记得淮西兵马起,枯骨排数里。欲餐又无粮,欲渴又无水。”(33)诗中提到的淮西,即宋高宗南渡后的淮西路,下辖寿春一府,舒、庐、和、濠、光、黄、蕲七州,以及六安、无为二军(34)。王尊旺、方宝璋先生已指出,南宋末有多次淮西兵乱,李远国先生以为此乃1141年间事,已为他们所驳(35)。我以为此指绍兴三十二年至隆兴二年(1162-1164)间金朝南侵南宋并夺取濠、庐、和、滁等州一事(36),这与白玉蟾“身堕尘樊”的年龄也适相切合(详下文)。
此外,白玉蟾有《别李仁甫》一诗云:
君向星江结草庐,我来抵掌笑相于。
三杯碧液涨瓷盏,一缕青烟缠竹炉。
剑舞春风花烂熳,琴弹夜雨竹萧疏。
明朝柱杖知何处,猿叫千山月满湖。(37)
诗中所及李仁甫即李焘。李焘,字仁甫,一字子真,号巽岩,眉州丹棱(今四川省眉山市丹棱县)人,生于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卒于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世寿70岁。李焘博极群籍,以史自任,仿司马光《资治通鉴》作《续资治通鉴长编》980卷(今存520卷),在史学上具有重要地位。白玉蟾虽然有为已然羽化的张伯端写谢恩书之举,但那是以他体认到其炼丹深得张真人加持的经验为前提的宗教行为,对李焘显然不必如此,且诗中的“抵掌”、“明朝”等语显非生人与死者交谈用语,明示两人都健在。李焘于淳熙改元(1174)之际除江西转运副使,复于淳熙四年(1177)迁常德知府(38),颇疑该诗即作于其任江西转运副使期间,这证明白玉蟾不太可能于此后出生。
那么,我们如何解释如下种种看似与上述推断相矛盾的说法呢?《玄关显秘论》说:“海南白玉蟾,幼从先师陈泥丸学丹法。”(39)《日用记》更说自己数年间已尽其学:“予年十有二,即知有方外之学。已而学之,偶得其说,非曰生而知之,盖亦有所遇焉。后数年,洞究其妙,由是知三生之因缘,达四大之变灭,渐不堪留意于其学矣。”(40)其忘年交苏森也说:“先生姓白名玉蟾,自号海南翁,或号武夷翁,未详何处人也。人问之,则言十岁时师事陈泥丸,九年学炼金液还丹,九还七返之道,虚坎实离之术。”(41)白玉蟾与苏森所述在时间上虽有差异,但窃以为只有记忆的误差而无虚实的不同,更不能解作白玉蟾72岁始师事陈泥丸。至于白玉蟾师事泥丸后,是否真如他所言数年间尽得其传,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持白氏36岁说者,莫不以为这是指他20岁左右已尽得泥丸之道,殊不知《日用记》中紧接上文是如下一段迄今没有引起研究者任何关注,但对解开白玉蟾生卒年之谜至关重要的话:“自二十三岁以后,似觉六贼之兵浸盛、三尸之火愈炽,不复前日之身心太平也。”(42)
六贼、三尸都是道教修仙者的障碍:六贼指人未得道前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如佛教所谓染污六根,此时凡有见闻觉知,都会伤人精气神,令人坠落;三尸则指人体上中下三丹田的主神,于道皆有大碍(43)。因此,仙家修道都将斩三尸、除六贼视为第一关(44)。白玉蟾这么说,显示我们不能将前文中的“后数年,洞究其妙”一语理解为他几年后体悟了丹道,而应寻求其更切实的含义,否则将如何解释一个悟了道的真人“六贼之兵浸盛、三尸之火愈炽”呢?
有几个非常重要而迄今同样未被注意的材料,如果与前述资料合参,颇能帮我们揭开这个谜底。首先是刘克庄(1187-1269)与王允公论道时涉及白玉蟾的如下问答:
又扣君曰:“吾闻仙者,曰纯阳,曰无漏。邹晚置妾,曾在道州生子,黄、葛不能无妇人,君亦然,何也?”君曰:“若所言内丹也,可以延年尔。大丹成,则飞腾变化去矣。”(45)
文中的邹、曾、黄分别指当时的仙家邹子益、曽景建、黄天谷,葛即指白玉蟾,文中透露白玉蟾过着男女交欢的生活。这个情况其实在白玉蟾本人的诗歌中也有非常明显的描写,请看他寄给彭耜的一首诗的诗题:“年踰弱冠,又多锦瑟之一絃;身堕尘樊,未彻玉宵之半日。醉怀无奈,顾影自怜。报明月以兴悲,向西风而思远。谩拈秃兔,姑慰心猿,寄鹤林友。”其诗则云:
夜凉莫听野猿哀,觉我枯肠转九回。
淅淅秋风吹性水,淹淹暮雨滴心灰。
自怜孤影青灯下,曾作神宵故吏来。
若待此生尘债足,凤凰阁下已青苔。(46)
“多锦瑟之一絃”已明示此情,“若待此生尘债足,凤凰阁下已青苔”则无异对自己“身坠尘樊”、“未彻玉宵”的慨叹。
再看他这首诗:
一从佳人去,念念思杳魂。
顷刻不离怀,梦寐常温温。
幽人非好色,脂粉何万群。
良马只一鞍,好花只一春。
流水去不返,青宵徒白云。
香魂在九泉,夫岂不酸辛。
人间尚寂寂,阴府复何言。
造物略不悲,苍天不我怜。
南风复西风,景物易变迁。
独有一寸心,朝暮佳人边。
幽冥不可诘,宁忍度岁年。
此身当如何,何当委荒烟。
若夫世间人,岂知道义坚。
孤然不自惜,怅望瑶台仙。
置之勿复道,时时泪涟涟。
不堪酒醒时,月下与风前。
有梦梦不成,所思长悬悬。
万里亦可到,一死今杳然。
相忆而自叹,苍天复苍天。(47)
联系到前面的材料,我们很难仅仅将此诗理解为他有所寓托或象征的炼丹诗。诗中确实告诉我们:白玉蟾由于无法克制爱欲而一度陷入情网,直至其爱侣香消玉殒后,他依然恋恋不舍。比较可惜的是,彭耜在纂辑、审定《海琼玉蟾先生文集》时,删掉了他许多“悲来笑哭”的篇什(48),否则我们还能看到更多的相关内容。
不管怎样,这些材料足以说明:白玉蟾虽然自幼师事陈泥丸,且随侍数年后泥丸先生确实也应其所请将仙道心要向他和盘托出(49),但是,此时的白玉蟾并没有真正用心修道,他所谓“洞究其妙”只是对仙道理论的理解,不能与其1205年对道的体悟相混同,更不能与其1215年对道的大彻大悟同日而语。有人对他在《毕竟恁地歌》中发出“吾之少年早留心,必不至此犹尘缘”(50)这样的感慨迷惑不解,观乎此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白玉蟾有个同修爱侣本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道教一直存在实体阴阳双修一流,有人甚至认为内丹派的祖师吕洞宾亦提倡此法。但自张伯端以来,为了息世讥嫌,南宗内丹家多反对这种修法,白玉蟾的业师陈泥丸更斥之为旁门左道(51)。这样,白玉蟾就不能借口修行继续在师父身边呆下去了,于是就开始了他长期浪迹江湖的生涯。这在其诗词中多有明示,如说:“渔火海边明,烟锁千山静。独坐僧窗夜未央,寂寞孤灯影。感慨辄兴怀,往事无人省。江汉漂浮二十年,一枕西风冷。”(52)又说:“这回空过二十年,肉重不能飞上天。抖擞衲头还自笑,囊中也没一文钱。”(53)凡此等等,我以为都是对其“身堕尘樊”的写照。彭翥说白氏曾多次出入陈泥丸之门,比较接近史实,但他纯粹根据白玉蟾的《云游歌》来敷衍其生平不可全信。譬如我们就不能同意彭翥所谓白玉蟾“辛苦焦悴凡四十年,始遇泥丸先生偕归罗浮”一说(54)。依前文考证,白玉蟾绍兴壬申年(1152,12岁)已开始随陈泥丸学道,绍兴辛巳年(1161,21岁)对丹法有所解悟并得陈泥丸传授丹诀,绍兴壬午年(1162,22岁)左右离开陈泥丸云游,直到20年后才再次回到泥丸身边。此一段生涯,正如他本人所咏:
一个奇男子,万象落心胸。学书学剑,两般都没个成功。要去披缁学佛,首下一拳轻快,打破太虚空。末后生华发,再拜玉清翁。
二十年,空挫过,只飘蓬。这回归去,武夷山下第三峰。住我旧时庵子,碗水把柴升米,活火煮教浓。笑指归时路,弱水海之东。(55)
这段历尽艰辛的流浪生涯“都是错”、“空挫过”,应是相对彻悟大道而言。如果从修行的角度说,这段经历对他至少有两大利益:一、修道不能停留于理论,必须真修实证;二、若非解行相应,尽管出口成章,必然缘浅福薄。彭翥对其云游生涯评论道:“盖前之颠顿半生,天固使之涉历于世路之艰以炼己。”(56)此确为道门中人切语。修道成仙,要灭尽三十六贼才能脱胎换骨、位列仙班,此乃无为道业,诚非世间有为功业所比,道门中类似白玉蟾者不知凡几,实无足怪。
关于白玉蟾回到泥丸先生身边后的修仙之路,彭翥有一个说法,认为他见到泥丸后,泥丸“又激之远出”(57),至64岁时“再入武夷痴坐九年,然后出山”(58)。情况是否如此,笔者目前掌握的资料尚不足以作出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自1182年起(颇疑此时与其生活的法侣已仙去),他又在泥丸真人门下苦修了23年,才于1205年初悟仙道而跻身真界。
白玉蟾世寿很高,其《水调歌头》自述十首之三云:
苦苦谁知苦,难难也是难。寻思访道,不知行过几重山。吃尽风僝雨僽,那见霜凝雪冻,饥了又添寒。满眼无人问,何处扣玄关。
好因缘,传口诀,炼金丹。街头巷尾,无言暗地自生欢。虽是蓬头垢面,今已九旬来地,尚且是童颜。未下飞升诏,且受这清闲。(59)
其《曲肱诗二十首》之十也说:
我到人间未百年,恰如顷刻在三天。
向来我本雷霆吏,今更休疑作甚仙。(60)
潘牥(一作“昉”)于宋理宗端平三年(1236)序《海琼蟾先生文集》时也透露过同样的信息:“仆顷未识琼山,一日会于鹤林彭徽君座上。时饮半酣,见其掀髯抵掌,伸纸运墨如风。”(61)潘牥,字庭坚,号紫岩,探花及第,生性耿直,文采逸群,仕途蹇塞,隐于紫岩,与白玉蟾、刘克庄友,有《上琼山书》示慕道之义,白有《次韵紫岩潘庭坚二首》与之唱和(62),刘克庄为其作《墓志铭》(63),这段有关他与白玉蟾相逢的忆述我们自然不能随便怀疑。潘牥见到白玉蟾“掀髯”,那时的白玉蟾当然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了。
或者说,白玉蟾生性嗜酒、生活无序,且自说“一春十病九因酒”,经常生病,不可能长寿,并断定有关白氏年老的说法为后人伪窜,甚至认为其本人所谓“老叟”、“老人”、“老仙翁”等号无非傲慢的体现,不能当真(64)。事实是否如此?我们不妨将研究者引以为据的白玉蟾《兰陵王》词引述出来:
桃花瘦。寒食清明前后。新燕子,禁得余寒,风雨把人苦僝僽。梅粒今如豆。减却春光多少。空自有,满树山茶,似语如愁卧清昼。
幽人展襟袖。惜莺花未老,江山如旧。杜鹃声里同携手。叹陌上芳草,堤边垂柳。一春十病九因酒。愁来独搔首。
豆蔻。枝头小。应可惜年华,辜负时候。九十韶光那得久。问芍药觅醉,牡丹索笑。三万六千,能几度,君知否?(65)
从词义看,这是一首感叹韶光易逝、春日难再的抒怀之作。窃以为,这最多证明他一生多病,而不能证明他世寿不永。如果我们一定要以词证史,词中的“三万六千”可以指代百年时光,我们亦可因此说他当时100岁了。依笔者考辨,如果相信白玉蟾解化于绍定己丑(1229),他已是耄耋老人,用这样的称呼自然名正言顺。
或者还有疑惑,以为如果白玉蟾世寿很高,不应该见不到其1194年前的文字。其实,这只是从其明确署明了日期的文字得出的结论,这些文字要么是白玉蟾应正式场合需要写的表章碑记,要么是他晚年给彭耜的书信,在其著述中占有的分量不足十分之一,我们如何知道其大量未志日期的诗文不是1194年前的作品呢?退一步说,即使白玉蟾真没有1194年前的文字亦不足怪,因为修仙之士本来惜墨如金,在未悟道前不将一己见解形诸笔墨乃常有之事。
关于白玉蟾的卒年,学界莫不引彭耜《海琼玉蟾先生事实》中的一段话立说:
绍定己丑冬,或传先生解化于盱江。先生尝有诗云:“待我年当三十六,青云白鹤是归期。”以岁计之,似若相符。逾年,人皆见于陇蜀,又未尝死,竟莫知所终。(66)
彭耜的《事实》一文在这个问题上始终模棱两可、真伪难辨,这让人感觉到他是在自觉不自觉地神化白玉蟾的形象(67)。仙家常有此举,本不足怪。白玉蟾早前曾有过这样的示现(68),对此道亦运用自如。我甚至认为,彭与白为“仙家父子”,他不但清楚白玉蟾有爱侣,而且知道其世寿并非36岁,但却在乃师羽化日期上作此或书,颇疑其为弘扬业师道业而有意为之。何以见得?因为他本人就明确说,修道成仙乃难行之事,“今先生九年道成而仙去,是得道之速也”(69)。仙道难成,而白玉蟾九年就成道登仙,岂非证明他真是雷吏下凡、观音化身和禅师示现吗?
白玉蟾是否于此年仙去?很有可能。不过,由于文献不足征,我们不能确知。但可以肯定,文献记载此后许多人曾亲眼见到白玉蟾甚至蒙他传授丹诀的说法不是历史事实,而是修仙家内在经验的信仰真实(70);同时也可以肯定,刘克庄所谓“蟾尤夭死”之说是第一个受到白、彭师徒神道设教迷惑的例子。自此以后,人们要么坚持白玉蟾世寿36岁,要么认为他享寿96岁,立说虽有差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受困于白、彭师徒设置的迷宫而不得出。
注释:
①乾隆《武夷山志》云:“嘉定间,召对称旨,馆太乙宫,一日不知所往。诏封紫清明道真人。”(董天工辑:《武夷山志》卷18《方外》[《中国方志丛书》本],台湾:成文出版社,1974年,第1155页。)是知紫清真人为朝廷封号。
②万历《儋州志》说白玉蟾乃“宋琼山五原人”。(曾邦泰等纂修:《儋州志·人集》[《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本,据日本尊经阁文库藏明万历四十六年刻本影印],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161页。)
③乾隆《武夷山志》云:“父殁,随母适白氏,因冒其姓。”(董天工辑:《武夷山志》卷18《方外》,第1154页。)
④他曾有歌云:“老君说不妙,乌啼花却笑。佛氏圆未通,青山树几重。仲尼贯莫一,兔儿随月出。三教总虚花,争如白蛤蟆。芥子未是渺,须弥未是小。芥子与须弥,撮来作一口。”又曰:“非道非释亦非儒,读尽人间不读书。非凡非圣亦非士,识破世上未识事。”(曾邦泰等纂修:《儋州志·人集》,第161—162页。)
⑤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5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1986年。
⑥《全宋文》收白玉蟾文12卷,计有赋、记、序、传、书、赞、铭、颂、表等体,共计145篇。(参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96册,上海、合肥: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
⑦陈永正先生主编的《全粤诗·白玉蟾》卷收白氏诗7卷共1140首,除去重复1首,得1139首,然尚有遗珠,如《题仙岩》1首[参谢旻等监修:《江西通志》卷1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13册,第368页]、前引歌2首等。参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83—362页。
⑧参唐圭璋编:《全宋词》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560—2590页。
⑨关于白玉蟾与苏森,参兰宗荣:《白玉蟾与懒翁关系考述》,《武夷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
⑩苏森:《跋修仙辨惑论》,何继高辑:《琼琯白真人集》卷6,彭文勤纂辑:《道藏辑要》第14册,台湾: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76年,第6354—6355页。
(11)留元长:《海琼问道集序》,《道藏》第33册,上海、北京、天津:上海书店、文物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40页。
(12)李訦:《待制李侍郎书》,何继高辑:《琼琯白真人集》卷6,前揭书,第6359页。
(13)王世贞:《白紫清指玄篇》,《弇州续稿》卷15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4册,第294页。
(14)彭翥:《重刻紫清白真人诗文全集跋》,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清同治刻本。
(15)白玉蟾有自赞即云:“千古蓬头跣足,一生服气餐霞;笑指武夷山下,白云深处吾家。”(何继高辑:《琼琯白真人集》卷5,前揭书,第6335页。)
(16)何敦铧:《关于道教金丹派南宗第五祖白玉蟾几个问题的探索》,《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4期;李远国:《白玉蟾生平事迹考略》,《道韵》第7辑,台湾中华大道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谢金良:《白玉蟾的生平年月及其相关问题考辨》,《世界宗教研究》2001年第4期。
(17)曾召南:《白玉蟾生卒年及事迹考略》,《宗教学研究》2001年第3期;王尊旺、方宝璋:《也谈白玉蟾生卒年及其有关问题——兼评近年来有关白玉蟾问题的研究》,《世界宗教研究》2003年第3期。
(18)彭耜:《海琼玉蟾先生事实》,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19)参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49《白玉蟾》,《道藏》第5册,第386页。
(20)何乔远编撰:《闽书》卷4《方域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9页。
(21)彭翥:《神仙通鉴白真人事迹三条》,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22)白玉蟾《呼唤体自述》诗云:“只贪饮酒与吟诗,炼得丹成身欲飞。曩劫曾为观大士,前身又是派禅师。蓬莱旧路今寻着,兜率陀天始觉非。料我年当三十六,青云白鹤是归期。”(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138页。)
(23)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307页。“六十四年都是错”,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引作“六十年都是错”,当属疏漏。(参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3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21页。)
(24)王世贞:《白紫清指玄篇》,《弇州续稿》卷15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4册,第294页。
(25)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186页。
(26)《指玄篇》卷6,《道藏》第4册,第626页。
(27)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303—304页。
(28)陈楠:《泥丸真人罗浮翠虚吟》,《海琼白真人语录》卷4,《道藏》第33册,第132页。
(29)参彭耜:《海琼玉蟾先生事实》,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陈楠水解时间,赵道一说或为嘉定六年,或为嘉定四年。(参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49《陈楠》,《道藏》第5册,第385页。)
(30)该卷序例云:“白玉蟾诗,以明正统臞仙重编《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六卷、续集二卷为底本,校以日本内阁文库藏勤有堂元刻本《琼琯白玉蟾先生指玄集》、影印《道藏》本《上清集》、《武夷集》、《玉隆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万历蓝格抄《海琼白真人文集》,刘双松安正堂刊《新刻琼琯白先生集》,清乾隆刊《宋海琼白真人诗文全集》、巴蜀书社《藏外道书》第六册影印《道言内外秘诀全书》之《道言内三·群山歌》及《道言外六·地元真诀》、《重刻道藏辑要》之《琼琯白真人集》。校本多出底本之诗及新辑集外诗,另编卷次。”(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82—83页。)
(31)两首《云游歌》,《道藏》本排在一起,臞仙重编本散见两处,《全粤诗·白玉蟾》卷因之。
(32)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186页。
(33)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296页。欲渴又无水,《道藏》本作“欲渴復无水”,“渴”疑为“喝”之误。
(34)秦蕙田:《五礼通考》卷21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0册,第309页。
(35)参王尊旺、方宝璋前揭文。
(36)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绍兴三十二年春己卯条即曰:“是日淮西制置使李显忠引兵还建康。淮西兵火之余,无庐舍,天大寒多雪,士卒暴露,有堕指者。”(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9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27册,第814页。)又参蔡美彪等著:《中国通史》第6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07—308页。
(37)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146页。
(38)参托克托等撰:《李焘传》,《宋史》卷388,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3035—3036页。
(39)留元长编:《海琼问道集》,《道藏》第33册,第143页。
(40)何继高辑:《琼琯白真人集》卷4,前揭书,第6301页。
(41)苏森:《跋修仙辨惑论》,何继高辑:《琼琯白真人集》卷6,前揭书,第6354页。
(42)何继高辑:《琼琯白真人集》卷4,前揭书,第6301页。
(43)段成式说:“一居人头中,令人多思欲、好车马,其色黑;一居人腹,令人好食饮、恚怒,其色青;一居人足,令人好色、喜煞。”(段成式:《酉阳杂俎》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第647页。)
(44)如汉代神仙刘根曰:“必欲長生,先去三尸,三尸去,則意志定、嗜欲除也。”(葛洪:《神仙传》卷8《刘根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59册,第301页。)
(45)刘克庄:《王隐君六学九书序》,《后村集》卷2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0册,第250页。
(46)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159页。
(47)白玉蟾:《秋风变》,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108—109页。
(48)潘牥:《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序》,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49)《修仙辨惑论》云:“海南白玉蟾,自幼师事陈泥丸,忽已九年。偶一日,在乎岩阿松阴之下,风清月朗,夜静烟寒,因思生死事大、无常迅速,遂稽首再拜而问曰:‘玉蟾师事未久,自揣福薄缘浅,敢问今生有分可仙乎?’陈泥丸云:‘人人皆可,况于汝乎?’”(《指玄篇》卷4,《道藏》第4册,第617页。)
(50)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304页。
(51)陈楠云:“后来依旧去参人,勘破多少野狐精。个个不知真一处,总是旁门不是真。若非金液还丹诀,不必空自劳精神。有如迷者学采战,心心只向房中恋。谓之阴丹御女方,手按尾闾吸气嚥。夺人经血补吾身,执着三峰信邪见。产门唤着生身处,九浅一深行几遍。轩后彭祖老容成,黄谷寿光赵飞燕。他家别有通宵路,酒肆淫坊戏历练。莫言花里遇神仙,却把金篦换瓦片。树根已朽叶徒青,气海翻波死如箭。”(陈楠:《泥丸真人罗浮翠虚吟》,《海琼白真人语录》卷4,《道藏》第33册,第132页。)
(52)白玉蟾:《卜算子》三首之三,参唐圭璋编:《全宋词》第4册,第2586页。
(53)白玉蟾:《曲肱诗二十首》之十六,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318页。
(54)彭翥:《重刻紫清白真人诗文全集跋》,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55)白玉蟾:《水调歌头》,《上清集》卷5,《道藏》第4册,第791页;唐圭璋编:《全宋词》第4册,第2587页。
(56)彭翥:《重刻紫清白真人诗文全集跋》,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57)彭翥:《重刊白真人集跋》,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58)彭翥:《神仙通鉴白真人事迹三条》,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59)白玉蟾:《上清集》卷5,《道藏》第4册,第789页。
(60)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317页。
(61)潘牥:《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原序》,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62)参陈永正主编:《全粤诗》第2册,第165页。
(63)参刘克庄:《后村集》卷4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0册,第449—451页。
(64)参王尊旺、方宝璋前揭文。
(65)白玉蟾:《兰陵王》之三,唐圭璋编:《全宋词》第4册,第2561页。
(66)彭耜:《海琼玉蟾先生事实》,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67)卿希泰先生对此亦有类似看法。(参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2册,第121页。)
(68)彭耜说,嘉定十五年壬午(1222)十月,“先生至临江军慧月寺之江月亭,饮酣,袖出一诗,与诸从游谈。未及展玩,已跃身江流中。诸从游疾呼舟人援溺,先生出水面摇手止之而没,洪都之人皆谓已水解矣。是月又见于融州老君洞。由是度桂岭、返三山,复归于罗浮”。(彭耜:《海琼玉蟾先生事实》,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69)参彭耜:《海琼玉蟾先生事实》,王时宇重订:《海琼白真人全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前揭书。
(70)如朱权在明正统壬戌年(1442)孟秋序其重编白玉蟾文集时就说:“余自乙亥于江浦遇纯阳,明年于乐安与先生邂逅一遇,两载之间两遇天真,倏尔四十七年矣。近自甲寅得三丰张真人信,知先生上居太清,职司运会,间忽下游尘境。去岁夏,忽又遇先生于豫章,自称王詹,乃知即玉蟾之隐名也。与余相对謦欬一笑,人莫知识。”(朱权:《重编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原序》,《白真人集》卷1,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清同治刻本。)此等事实,我们都不能以当今的历史或科学观点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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