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散文的八个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散文论文,年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们即将迈入崭新的世纪,此时此刻,全世界,全人类,都抱着一种孩童般的心理期待,希冀着新的世纪会给我们带来截然的更新。但这怎么可能呢?旧的和新的是连体的延续过程,旧的废墟不拆除,旧的枝蔓不斫砍,旧的芜杂不清理,新的家园就不可能焕然一新地屹立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让我们面对90年代散文的八个难题,做一番梳理工作。
一、关于真实与虚构
这是散文界争论最多的第一问题,多少年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纠缠不清。
持“真实说”的人认为;小说是编出来的,散文是写下来的,写下来的意思就是把个人经历如实地记录下来,其价值就在于“真”。有人甚至极端地说,“不真”就是欺骗读者,说是玩弄他们的感情。也有理论家持此观点,说小说和散文的最后分野,就是“虚构”还是“真实”,不然就没有标准了。而持相反意见的人说;现在的散文创作实践并不是这样的,出现了一些合理的虚构,特别是一些年轻作家,常有离经叛道之笔,在虚虚实实之间使散文具有了新的丰富性的表达,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笔者认为:散文不但应该,而且当然允许“虚构”。剪裁其实已经就是在进行“虚构”了,因为虽然还是原来的那条河流,但是先前的那股水流早已倏然逝去,并且永不复返。
当然,我这里并不就是说提倡虚构,不是的。写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大多都有这种体会,有时,当你完全用现实主义的笔墨不能或不足以表达时,你还就得借助虚的笔墨加以构筑。一个绝好的例子就是张洁的《过不去的夏天》,其虚,让你一看就知道她给你编了一个荒诞故事;其实,却是从心底里喷发出来的再真切不过的情感,表层上的故事不过是个载体,完全是为直抒真切胸臆而服务的,目的是让读者跟她一起燃烧起来,而效果也的确如此。你能说这是虚构的因而不允许、不承认?
二、关于文体
关于文体的争论历来不断,前些年是“大散文”还是“小散文”,近年里是“跨文体写作”还是“反对取消文体”,中心意思是一个:散文的写作,究竟是应该保持其传统的“纯种”呢,还是欢迎杂交?
前者的队伍里人员较驳杂,小说家、理论家、学者都有,他们几乎是没有主观意识的,就非常自然地把其他行当里的优势,带入了散文创作。比如王蒙先生,其散文里明显有着他小说里的机智、幽默和深刻;再如吴冠中先生,从其散文里经常可以读到一幅又一幅凸现的画面。这支队伍主张;任何艺术手段都是为目的服务的,能把各个行当的优点运用到散文创作,使其成为集大成者因而变得丰富多彩,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评论家雷达先生从理论上加以阐述,认为“90年代散文最大的突破,乃在于打破了桎梏自身的壁垒,形成开放的格局。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三次大规模异族入侵,都打破了旧的平衡,不得不开始革新局面,结果是推动了前进。拿这个道理比之散文的发展,也只能是不断打破旧秩序,思变革,求发展,形成新的平衡;然后再打破,再平衡,一波一波地前进。”
后者队伍的基本人员多是散文界中人士,以散文理论家和散文编辑为多。北京师范大学刘锡庆先生坚决主张要“净化散文文体”,他认为散文只是表现自我内心情感的文体,连随笔都应该剥离出去,因为散文若是一味贪大,其结果等于消解了散文自身。百花文艺出版社谢大光先生认为,多样化要有样,百家争鸣要成家,散文的“泛化”只能导致取消了自己的特性,是散文的灾难。《散文天地》楚楚女士形象地说,随笔、序跋、日记都有自己的名字,干吗非要挤到散文里来?致使今天的散文概念变得很滥,那些没有文采的、发不掉的劣作,都变成“大散文”而招摇过市,散文的典雅性哪里去了?这支队伍主张;为了散文的命运前途,必须保持住散文的品性,在实际操作中要严格把关,使之不被解体。
笔者是赞同跨文体写作的。理由有三:
1).从本文的写作来说,真正的大作品都是不分文体的, 绝不会被形式束缚住手脚,例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国的例子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1991年发表于《上海文学》,编辑要当小说发,史铁生说我写的是散文,最后折衷以“名家新作”模糊过去。孰料发表后,小说界、散文界都一片叫好。可见算什么文体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好文章出来了就一好百好。
2).从读者的阅读来说,读者要求你的是写得好, 能震撼他们的心灵,而并不要求你一定要用散文笔法或是小说笔法写作。
3).从社会生活的大背景来说,当代生活已变得越来越商业化、 媒体化和繁复化,文学越来越处于边缘化状态,单纯的书斋里只剩下一小部分读者,文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借助其他行当的力量,以尽可能多的艺术手段来壮大自身。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张秀英还是玛格丽特都必须写得精采才能被接受,就好比那些世袭贵族,光有高贵的封号没有谋生的本领,在当代社会里就要挨饿。
守是守不住的,最好的前途是在变革中求发展。
三、关于题材和“大气”、“小气”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文以载道”传统,至今日,依然在个体创作和公众阅读的心理期待、思维定式、审美习惯等等方面,绵延承传。在占有题材上,报告文学最为看重,有时题材竟然能占到一半比重。散文虽然不至于,但也时不时会受“题材决定论”的影响,以至于造成一些认识上的似是而非。
比如,近年来对“小女人散文”多有议论,就是典型的一例。虽然在当下已经变得非常开放的社会意识中,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表示应该允许“小女人”存在,但这本身,就已包含着题材上的高下轻重之别了。甚至有的女性评论家也没有跳出这种思维定式,在批评这种“小气”的“女性散文”的同时,她竟把希望的目光从东部、中部地域,从城镇乡村的现代生活,转向发展相对滞后,因而还比较荒蛮的西部,认为只有那些描写西藏、西北题材的散文,才算“摸到女性大散文的脉搏了”。
这种以题材论英雄的说法,真让笔者不能苟同,不以思想、文采、质量,而只以题材作为衡量文章好坏的标准,既不公平,也缺乏学术精神,如果不加以澄清,势必会造成创作思想上的混乱,甚或会鼓励浮躁和投机心理。
笔者认为:散文写得“大气”与“小气”,在于作者的学识修养和思想高度。好厨子一根咸菜也能做出山珍海味。一滴水里面也能反射出太阳的光辉。冰心先生写《寄小读者》,朱自清先生写《荷塘月色》,孙犁先生写《荷花淀》,宗璞先生写“燕园三寻”(碑寻、桥寻、石寻),都不是走新疆进西藏下青海之作,你能说这些文章不大气?再反过来说,就算你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或者独得了百慕大三角区的亘古秘密,若没有一支劲笔,也还是写不出大气磅礴的文章来。
四、关于创造精神
一般传统观念以为,散文流连于唐诗宋词那样一种意韵当中就可以了,重要的不在于创新而在于表现得好。因而在散文界,创造精神还没有被广为接纳,能够突破旧散文写景、描人、状物、抒情的路数,探索一些新手法的,还仅限于少部分探索意识较强的作家。其表现为:
1).思想力度加强了,更加严重的关注当代社会生存困境, 特别是“金钱至上”、“信仰危机”等等现代人的精神疾患。
2).创造意识更为自觉,冲破题材、手法、结构、 语言等等限制,甚至敢于打破绝对的科学性、追求片面真理,无拘无束地写,无章法、无规矩地写,氤氲一团,以“不成文章”为文章。
3).创作手法多样化,行文中大胆引用意识流、魔幻、荒诞、 错位、解构、颠覆、倒置等等现代主义手法,尽可能地扩展表现手段。
4).篇幅增长,突破了传统散文“短小精悍”、 “茶余饭后的一段小哲理”等等的“经典规范”,有的洋洋洒洒数万甚至十数万字,极大地增强了散文的力度。
经过90年代这10年,不,其实应该追溯到80年代中后期的更长时间段的顽强探索,现在看来,这些创造性的努力,收效甚好。从创作成果来说,这种带有新的创造意识的散文,出现了一大批名篇为文学史留下了属于20世纪90年代的贡献。从读者的阅读来看,新散文已成为家家户户看的、深得人心的文体,历10年而关注的热情不衰。可以设想,如果没有革新和创造,散文仍然迈着老夫子的方步,花前月下,古道西风,充当茶余饭后的闲文;或者蓝天白云,红旗猎猎,成为紧跟形势,图解政治的传声筒,都不可能得到今天这种大繁荣、大发展的局面。
五、关于数量和质量
写得好历来是优秀散文家追求的目标,古代诗人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今天,优秀的散文得来也难。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写了20年,是从他在陕北落下残疾以后就开始了,这15000字里面, 字字凝结着20年里酸甜苦辣的人间阅历,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痛彻肺腑的生命感悟,可以说真正是拿了生命换来的。散文创作的确存在着数量和质量的关系问题,已有许多界内人士在思索、自省与批评。
比如,《文论报》刘向东说,散文是血统高贵的品种,是有定数的,多余的部分就是泡沫。《十月》顾建平说,散文的繁荣不在于数量多,好的散文家不在于写得多,别以为依靠等而下之的重复混个脸熟,大家就认可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的;一个散文家的功夫应该是修炼,从各方面修炼,修炼到家了,文章就写好了。《文艺报》冯秋子说,散文与人的质地有关,这种文字方式更本质,更接近人的本色,只有悟性高的人可以踞有较大的空间,整理自己。他们都对现在散文写作、出版的过滥表示忧虑,认为这会给散文的健康发展带来灾难。
笔者认为:很可能散文真是“有定数”的,对个人来说,一年里,甚至几年里能写出一篇精品就不错了。这可能是由于散文文体的特殊性决定的:小说编的是古往今来的故事,报告文学是实在发生的事情,评论是审视别人的文章,都有客观的依托;唯有散文是抒发个人的生命感悟所得,你不可能天天、日日都有新发现、新所得,人生是一道大难题,一辈子能解得清几个“结”?
六、关于科学观念和政治、经济
4年前我曾读到这样一则报道:一位电脑专家问一位作家, 现在全世界都被电脑改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吗?作家说,我是搞文学的,不搞科学,所以不知道。电脑专家正色道:电脑已经把人类生活改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并且还会有更为巨大的改变,这早就不只是科学大门之内的事了,早就影响到人类活动包括意识形态等各个方面了,你号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不是太落伍了?
文学,散文,果真是跟科学、电脑,没什么关系吗?由此,确实发现大多数作家们对高科技正在极大地改变着世界的现状,浑然不觉。在当今时日,世界已经由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的“无限大”,变成一个小小的“地球村”,英特“魔”网罩住了一切,这正是需要人文学家和科学家们相互协作的时候。这是多么重大而严峻的课题啊!只要想一想,单是公元元年以来,人类在科学技术方面的进步有多神速,而在精神追求的泥泞当中团团打转不能自拔,就可以想见人文学家的工作意味着什么!
1992年,中国作家们极为推崇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曾悄悄来到中国,不见新闻界也不见文学界,只见了一些有关的政治经济界人士,所了解的全是中国社会发展问题。1994年,另一位世界文学大师略萨也来到中国,关切地询问中国的政局和经济发展。作为作家,略萨主张文学首先是对社会的发言,其次才是文学本身。这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文学的使命到底是什么?”这个根本问题,也使我们重新思考“中国作家应该向世界文坛学什么?”
散文只有具有了人类的终极关怀意识和心灵高度,才能深刻和厚重起来。
七、关于商业化炒作和媒体误读
在滚滚商潮的大背景下,散文在某些人眼里,同样可以成为有利或有名可图的商品;再者,媒体扩大了散文的影响,同时,也使散文的“泛化”倾向,如同夏天的野草一般疯长起来。这两点加起来,表现出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
1).时尚化。迎合某种萎靡的风气,一些散文成为一种打眼的包装、一种美丽的外壳,感情矫揉造作,文字浮艳轻佻,张口“淑女”、“贵媛”、“名车”、“豪宅”,闭口“温香软玉”、“唇红齿白”、“缠绵缱绻”、“秀色可餐”之类。
2).实用性。某些散文成为日常生活的精神空气,成为“热狗”似的消费品,成为文字垃圾,如“广告性文字”、“拍马性文字”、“邀宠性文字”、“要官性文字”。
3).物质化,纯粹为金钱写作。等字等金的诱惑左右了一部分散文向“市场需求”妥协,人家要爱情就写情天恨海,要家庭就写菜咸菜淡,要宠物就写阿猫阿狗,要旅游就写名山大川,要革命就写壮志豪情……有的还可以批量生产,像完成某种规格的产品一样,如日期、如内容、如字数交稿,有求必应。
4).小圈子。哥们姐们的“集体操作”可以“壮大力量”,共同出名,共同得利,共同褒贬,共同抵抗。根本不用殚精竭虑地点灯熬油了,也不用费神切磋怎么把文章写得更好,甭管写得好不好都腰杆硬硬。
5).浮躁化。尤其表现在散文编辑们不认真读书,不下功夫研究散文界创作情况,乱发作品,乱捧作家,乱排名次,来不来就是“最”,什么“最好的”、“最高的”、“最早的”、“最讲究的”,甚至最长的也成了夸赞的理由。
6).交换化。更有个别等而下之的编辑把版面变成自留地,以发稿为交换条件,为自己谋取私利。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一个正派主编能振兴一本刊物,一个谋私利的主编毁掉一本刊物的事情,创刊不易,生存不易,自毁起来可是容易得很。
这些问题,其实早已经被多次提出,有的还被批评曝光,但一直是割了还长的毒瘤,除根可真不易!有人说这是商品社会必然的衍生物,初级阶段嘛,可以理解。但我总觉得,人虽然是物质的,虽然都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但人又绝不只能为财而生死,总要追求一点高尚的精神情操。尤其是文人,自古就有安贫乐道的传统,古人能“熬”得,我们这些号称“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现代作家,熬不得?
八、关于港台散文与大陆散文的比较
无可讳言的是,在90年代初期,大陆的出版商们成功地制造了“港台(包括海外华人)散文神话”,先是一批又一批女性作家走红,被捧到天上,于是卖了无数的书;后来又来了几位男性作家,更被捧到太阳上,说是海外人人都读他们的书,不读就怎么怎么没文化怎么怎么不开化怎么怎么虚度此生之类,于是就卖了更多的书。
奇怪的倒是大陆的某些评论家和作家们自己,也不遗余力地跟着吹,“大师”呀,“大品”呀等等一顶又一顶桂冠,绝对是吝啬于戴到大陆作家头上的,却忙不迭地呈送给港台作家们。在这种情形下,读者自然是不容易明就里的。就连大陆散文界也大受影响,真以为自己不行。而有些港台和海外华人作家也就产生出莫名奇妙的优越感,以为自己“高级”多了,一到大陆就趾高气扬,下车伊始就开始哇啦哇啦不停地批评这指责那。
这些年我们读港台散文渐渐多了,与大陆的好作品、大作品相比较,恕我说实话,我还是更看好大陆散文。
为什么?我至少有四条理由:
1).我们经受了那么沉重的苦难,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传统包袱,这就注定了我们的内容沉甸甸,这是好作品的首要条件。
2).华美、空灵的文字是形式而不是本质,我们更重视的是本质而不是形式,这是好作品的根本因素。
3).好比搬不走的故宫,你可以把珍宝都拿走,但却绝对搬不走精神,精气神儿是生命之根,这是好作品的灵魂。
4).更重要的,从创作实践看,大陆有一大批极优秀的散文大家,更有数不胜数的既有精神高度和实在内容,又有有意境、气韵和文采的优秀散文作品,白纸黑字,这是留在文学史里面的客观存在,永远经得起历史和后世子孙的检验。
所以,我认为大陆作家和读者们根本不用妄自菲薄。当然,港台也有很多好作家和好作品,他们也有他们的优势,比如他们对传统文学的重视、学习和继承,就比许多大陆作家自觉得多,修养和功力也深厚得多。
我的意思是:一、共同发展,相互切磋,虚心学习前人的和别人的优点,拿来主义。二、自己发展自己的,埋头苦干,写作是一项太艰苦的事业,呕心沥血都不一定能写好,必须一辈子、两辈子、几辈子地探索下去,人类不完结就得永无止境地探索下去。
我们匆匆走过了10年历程。不,其实是100年,21 世纪就将莅临了!
可惜,惭愧,我们没有把自己搞得尽善尽美,而是带着这么多问题,走入一个新的开始。只好寄希望于明天了,有一句歌词唱的是:“明天更美好”。但愿!
让我们大家一起努力。
1999.10.24定稿于京南西马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