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与中国民众的心理生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天命论文,中国论文,民众论文,心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天命思想是中国本土心理学传统的基本理论设定,并渗入到中国民众的心理生活之中。本文主要考察天命思想由哲学水平到民俗水平的流化,及其对中国民众日常心理生活的滋养和制约。
一、中国本土心理学传统与民众日常心理生活
每一个文化圈都有自己的心理文化,它是本土的心理学传统与本土的心理生活的统一体。中国的文化圈也不例外。它既有自己土生土长的心理学传统,也有自己独具风貌的心理生活。本土的心理学传统是对本土的心理生活的设定、把握和建构,本土的心理生活则是本土的心理学传统的根基、展示和演义。
在中国的本土文化中,并未生长出实证科学的心理学,但却生长了一种特殊形态的心理学,它对心理生活的了解和把握是通过内省直观,对心理生活的解释和理解是通过日常理论,对心理生活的影响和干预是通过体悟印证。这与西方的实证的科学心理学存在着重大的差别。①
本土的心理学传统可以区分出两个不同的存在水平,即哲学心理学的水平和常识心理学的水平。②哲学心理学是由哲学家、宗教家和社会理论家建立起来的,是对普通人日常心理生活经验的深入探索提升和超越。中国的哲学心理学融汇和贯穿了理智的观念形态的考察与修行的体悟印证的功夫。它强有力地渗入和侵润了社会心理习俗,塑造和构筑了本土文化特有的心理生活样式。常识心理学是普通人的心理学,是普通人对自身的心理生活、他人的心理生活,及其交互的心理沟通和交流的素朴的理解和解释,并通过日常交往而得以传递和流行。由文化习俗呈现出来的常识心理学便是民俗心理学。常识心理学与社会个体的心理生活融为一体。在中国本土的文化历史中,哲学心理学体现了其内在的精神,而常识心理学则常常是以哲学心理学中直接演化而来的。
中国本土的哲学心理学是强调心灵所自我超越的哲学。人的心灵内在地与性、命、天相连通。心灵的活动不应失去根本,即要与本心相体认,通过内心修养不断地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使之与天道相合一。因此,天命就成了对心灵的自我发展道路的设定。中国本土的常识心理学中有关天命的俗念,来自于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而引伸出的缘分、报应等想法,便自然地被用来理解和处理象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和人际恩怨,从而影响到实际的心理生活。
世界上很多民族的人都相信命运,但唯独中国人把命与天联系在一起,体现为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依照儒家的性命之学,赋之为命,秉之为性,命之者天,秉之者人,人负有弘扬天命之性的使命,人生的乐趣,意义及目的都在于率性而行,实现大道。③这就要求人们站在宇宙大化流行的整体角度来看待命运和自我,来审视和安顿自己的人生,追求超然物外的乐天情怀和与天地合流的境界,从而使心理生活得到扩展和超升。这种宇宙“大我”的概念,正是中国人特有的世界观和心理观。相对于西方文化中个体经验和超验存在的脱离,这种东方哲学正日益引起人们的兴趣。
心理生活是人的内心最直接体验到的现实。人的心理生活是切近人生的,是有意义的,有意义的心理生活来源于人生存的社会文化环境。人的心理生活是可以主动构筑的,人对自身的心理生活有什么样的把握和理解,他就会构筑什么样的心理生活。那么,特定文化背景中的人就能够通过掌握本土的心理学传统来构筑其心理生活。象哲学的天命思想和民俗的天命观念便都会影响到人的心理生活。它既可以是英雄豪杰替天行道的豪迈,也可以是民间百姓烧香拜佛的虔诚;既可以是圣人贤士得道后的心静如水,也可以是普通民众碰壁后的逆来顺受。
二、思想家的天人说与民众的天命观
在中国思想史中,天人关系的探讨源远流长,一直是思想家关注的重大论题。对于天的含义,存在着多重的理解。天除了是自然之天外,还有两个十分重要的引伸意义。第一,天是宇宙万物的统一性和创生性,是一切事物变化的根源,是一切生命孕育的根底。在这个意义上,天是无意志的,通常被思想家称之为天道、天理等。第二,天是宇宙万物的支配者和主宰者,是无所不在的力量,是无所不能的神灵。在这个意义上,天是有意志的,是宗教意识中的人格神。
在天与人之间,天道贯注,成人以命,这即是天命。人承受的天命,决定了人的本性,这即是人的性命。对于个人,他不仅内在拥有天命,而且他还面对着或身处于一个大千世界,生生灭灭,循环不息。那么,个体的生存就受其支配,这也即是人的命运。天命是人秉承的内在规定,命运则是人身处的外在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一向强调天人合一的境界,而这个境界是放到人的心灵或精神上去昭示和实现出来的。无论儒家、道有和佛家,都认为天道并不是人之外或心之外的对象化存在,而是与人或与心贯通的人本化存在。那么心灵对天道把握就不是通过外求,而是通过内求。例如,儒家主流派讲人的本心即是性,所谓心性合一,而性则出于天,所谓天命之谓性。那么,心、性、命、天就是通而为一的。但这只是潜在的,它求则得之,舍败失之,人必须通过自己的内心修养来觉解和实现它。所以,儒家强调“下学上述”。如孟子所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④这是儒家内圣成德的功夫,由此而达到“天人同德”或“天人合一”。这无疑设定和决定了人的心理生活的朝向。人心的活动是要将本心呈现出来,也即知命,命又不是一已的,而是天命。人就在于顺天命而行。
儒、道、佛的思想家们均认为,人只有超越一已之我,才能使内在的大智慧显露出来,心灵之光才能看透所面对的这个世界的真相,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参与到大化流行当中去。中国思想家把人为的努力分成两个部分,一是人为的努力可以率性、顺德、同天;二是人为的努力会破坏天道的自然无为,结果是折损自己。
天命问题不仅文人士大夫们情有独钟,对中国普通民众也堪称深入人心。但是中国民众的天命观偏重于将天看作是有意志的人格神,这即是敬神;偏重于将命看作是无法摆脱的外在命运,这即是顺命;偏重于将人为的强求看作是违逆于命运的安排,这即是认命。哲人们的穷诘笃论、苦苦求索构成经典文化,经典文化是对普通人生活的总结提炼,但经典文化却显得境界过高、理想性太强。普通民众所受教育有限,又流于日常琐事,他们的人生不可能完全诠释和体现经典文化,只是在其理性指导下形成民间文化的非理性选择。天人之辨正是这样进入了普通民众的精神世界。中国民众在长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业生活中,培养了对自然的强烈依赖和天命的自然关切,对天的或敬或怨,或声或问,对命的或顺或争,或叹或喜,都是他们追求美好生活和面临心灵困厄的反映,从而产生了他们独特的天命观。
中国民众的天命观,其认识根源是对天的敬畏和对命的概叹。尽管生活充满艰辛与沉重,但中国百姓坚信“上天不负下力汉”,还是脚踏实地过着人生。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人无法预料和把握自己的生活境遇时,就会感到冥冥之中命运的存在,它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⑤加之中国哲人们疏于阐释那些令人困厄的宇宙现象和生命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将等等精神解脱的普通民众推向了神秘评主义之途。
中国民众的天命观还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尽管“天人合一”是中国传统文化贯彻始终的主题,是中国哲人推崇的最高境界,但现实的社会生活终究未能抹掉天的人格神痕迹。皇权天赋,替天行道往往是树立权威的依仗,这也加深了民众对天命的倚重。尤其是在社会动荡时期或转折关头,人们就越是相信和祈求天命。
中国民众的天命观除去经典文化思想的濡染,还混杂着原始的天神崇拜,佛教的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以及封建迷信、巫觋方术等等。因此,这种天命观有别于思想家的思辨,它是在经典文化的理论指导与民间文化的非理性选择相互作用下,经过现实生活的催化,世世化化的演变而形成的。作为文化背景,理所当然地渗入了中国民众的心理生活。
三、民众的天命观与民众的心理生活
在中国民众心中,一命是一种自然与人格相结合的神秘力量,它可以控制人的行为,赏罚人的善恶,预示人的未来。这作为一种普遍存在的文化背景参与着中国民众心理生活的构筑。
在人的社会行为活动中,总离不开人与人的交往,交往形成人际关系和产生人际恩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相遇结识或亲比疏彼,中国人称之为缘份,并且相信缘份是上天安排、命中注定的。人际恩怨起因于缘份,缘份是前定的,来自天命。这样,就把人际关系与天命连在了一起,天命成了干预人际交往,解释人际恩怨的重要因素。⑥对交往过程的干预在于:约束人们讲天良,善待人,好心有好报,言行不犯忌。对交往结果的解释在于:交人相知是投缘,仇敌相克是“犯相”;佳偶良缘是天赐,冤家孽缘是天造。天命成了人际关系操作中的一种调味剂。
天命观还是中国民众心理生活中重要的归因途径之一。⑦世事风云变幻,人间悲欢离合,是非过后,往往被人们归结为上天的安排。一切生活遭际,人情变故都看作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必然结局。既是命中注定,又何必大喜大悲呢?或坦然或无可奈何地认命,“乐天知命故不忧。”⑧听天由命当然不是唯一的归因途径,这种归因往往是人们有意或无意地回避对自我才能和人为努力进行评价时而采取的一种环境归因。避内向外,既是解脱又是安慰,责任分散了,怨气消除了,不公正感减轻了。由此,可以使当事者所处的环境变得容易忍受些,乐天知命,才能以特有的耐心应付艰难、乏味的生活。并且,这样归因的结果并不一定降低报负水平,自我安慰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对未来的希冀和信心——上天不负苦心人,终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这样,既能解释大千世界的一切人事变故,又能喜而不狂,哀而不伤,临危不惧,处乱不惊,立命安身,不废人事,何乐而不为呢?这正体现了中国人平和、乐观、中庸的人格特征。
对天命的笃信和祈求也使之成为中国民众行为的控制点之一。⑨不仅表现在事后的归因,而且还包括事前行为的控制和决策。一方面,是通过各种征兆、预测来揣摩天意,顺从天意。审时,择得良辰吉日;度势,抓住天赐良机,认定天降大任于斯人,便磨砺心志,甘受筋骨之劳;坚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就勤勉不缀,等待时机。另一方面,天命还作为一种具有道德情感和是非判断的力量感摄着人们的行为。苍天有眼,看尽人间沧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听窦娥喊冤使六月降雪,知其人作恶就五雷轰顶。盛传于民间的种种神话故事,文学戏剧往往向人们展示了天命的力量。所以,人们都知道,凡事不可做绝,不可伤天害理,否则要遭天谴,招报应。最隐秘的事情也有天知地知。这既是对人行为的约束和警策,又是评判他人道德行为的尺度。中国人颇为讲究的孝道中,也蕴含着近乎宗教情绪的敬天和顺天。供奉祖先,是祈求祖先在天之灵保佑家宅平安,为子孙驱祸降福。敬老爱幼是天经地义,修善积德本身就是对后代的爱。中国是典型的礼俗社会,各种礼仪规范,风俗禁忌,为了能取信于人和推广执行,也往往借助天命、神意,昭示其合理,增加其威严,使人们心甘情愿地遵守,至少也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考察天命思想对中国民众心理生活的影响,我们发现,这种影响已经成为民俗或习俗。中国思想史上出现过许多哲人智者,他们著书立说,创立学派,对天、命、人等都作了繁多的论证,旨在发舒名言,向导人生。但这精致、高雅的文化毕竟不能代替千百万普通民众的现实人生。他们既受所沐文化的教化,又有自己酸甜苦辣的生活体验。他们对天命的理解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心理和行为,也许没有严密的科学逻辑,没有深遂的理念思索,甚至混有荒诞的鬼神巫觋,但这些确都真实地存在着。天命思想已成为中国民众心理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为他们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丰富,给他们艰难的人生带来了安慰,使他们困惑的心灵拥有了依托,自然,也是我们进行中国民俗心理研究不可缺少的视角。
这种影响带有功利性。中国民众的人生观是现世的,其天命观也多是为现实、现实服务的。信命又不认命,笃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执着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看似矛盾,但恰是一种功利的实用风格。他们知道任何事情都是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成功的原因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完备,因此,对天象、命运的预测在很大程度上抱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尤其是文明发达,社会进步的现代人更为明显。“人谋可以夺天算”,没有过不去的鬼门关,只要有机会,有希望,哪怕是带点侥幸,也不轻易放弃努力,只把感叹命运放在事后,而且,事过境迁,又丢开感叹,忙着去追赶那个“现在”了。
这种影响还与中国民众的宗教意识密切相联。宗教是对被认为能够指导和控制自然与人生进程的超人力量的迎合与抚慰⑩。中国民众的宗教信仰是开放和多元的,多教混合,一切神明只要能保佑自己平安和万事大吉,都去朝拜。逢庙烧香,见神就磕头,是中国民众一贯的风格。对天命的敬畏本来就包含在原始的天神崇拜和宗教仪式之中。因此,世俗的天命思想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民众的宗教意识、宗教活动相结合,使之更切实、更全面。
这种影响还一直延伸到我们当代社会的现实生活中。今天,处在经济转型和社会变革时期的中国人,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动荡和冲击。宁静的生活秩序打破了,既定的人生轨迹扭转了,心理生活的习惯性难以跟上迈向现代化的脚步,个人自危是汪洋市场中的一条小船,需要寻找外在力量的庇护。因此,许多人热衷神秘文化,寄情于八字相术之类,用未来的成功来安顿眼前失常的生活。在市场化进程中,既有公平竞争、拼搏进取的现代精神,又有占卜算命、乞求天助的古老习俗;既有新兴城市中的高楼林立,又有古老庙宇里的香烟燎绕。富起来的农民出钱赞助修坟修庙,破产的商人请算命先生指点迷津。一个吉利号码能卖到与国宝等值,一本预测奇书能使“洛阳纸贵”,一场天神赐药的谎言就能让人们倾城而出。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传统的天命观仍然受到了现代心灵的礼遇。由此可见,民俗文化对心理生活的侵润源远流长且根深蒂固。
注释:
①葛鲁嘉:《中西心理学的文化蕴含》,载《长白论丛》,1994第2期。
②葛鲁嘉:《本土传统心理学的两种存在水平》,载《长白学刊》,1995年第1期。
③刘长林:《儒道“天人合一”与养生》,载《孔孟荀之比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
④《孟子·尽心上》。
⑤柳宗元:《非国语·神降于莘》。
⑥⑦翟学伟:《中国人际关系的物质——本土的概念及其模式》,载《中国人社会心理研究论集》,李庆善主编。香港时代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版。
⑧《易·系辞》
⑨翁学东:《从本土化角度看中国人的控制点研究》,载《中国人社会心理研究论集》,李庆善主编,香港时代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版。
⑩弗雷泽:《金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译版,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