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郭店竹简《老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竹简论文,老子论文,再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3.1 文献标识码:A
郭店竹简《老子》正式公开出版已两年多了(注:郭店竹简《老子》正式公开发表于1998年5 月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郭店楚墓竹简》一书中。)。在这两年中,国内外专家学者已发表了不少研究文章,对一些问题的讨论也越来越深入。我也曾在《中国哲学》第二十辑《郭店楚简研究》专刊上,发表了初读郭店竹简《老子》(注:该文因庞朴先生约稿而写,发表在1999年1月《中国哲学第二十辑》上。), 亦已一年多了。通过这些研究,一些问题也愈益明朗。近日来,又重读了郭店竹简《老子》,结合着目前学术界的研究状况,我对竹简《老子》的一些问题,又作了一些新的思考,现把它写出来,以就教于大家。
一、关于竹简《老子》、帛书《老子》与通行本《老子》的形成年代问题。
在我的《初读郭店竹简〈老子〉》一文中,曾经作了这样的推测说:“简本甲、乙、丙三组文句包含有今本81章中的31章的内容,共2046字。这是与今本、帛书本的一个很大的不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很可能是竹简《老子》是《老子》的一种节选本,并不是《老子》的全抄本,抑或竹简本是《老子》最早的传本,当时尚未形成如后来的帛书本与今本那样的较完整的本子。”这是对简本《老子》的两种可能性的推测,我自己并没有作出结论。两年多来围绕着这一问题的讨论,学者们发表了不少意见,总的说来,大概也就是这样两种观点:一种意见认为,在郭店简本《老子》前已经有一个较完整的《老子》原本,简本则是节选本。持这一意见的有王博、裘锡圭先生等人。另一种意见认为,简本《老子》是一个完整的原始传本,并不是节选本,今本则是在简本的基础之上增篡而成的。持这一意见的有郭沂先生等人。在这里我们先来对这两种意见作一研讨:
持第一种意见认为简本是节选本的理由主要是:(1)简本甲组、 乙组和丙组可能由不同的编者在不同时间抄写而成,但其都同见于今本《老子》中。这种情况说明,也许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几乎是五千余言的《老子》传本。(2)用反证的方法证明说:“如果在老聃死后, ‘五千言’形成之前,确有多种‘老子语录’在社会上流传”,那么就“很难设想,在晚于郭店《老子》简的时代,即晚于公元前三百年左右的战国晚期,有人能把一二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内所流传的多种‘老子语录’的内容丝毫不漏地合编成一部‘五千言’”(注:裘锡圭《郭店〈老子〉简初探》,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由此可见,应当在郭店简本以前已有“五千言”《老子》。(3 )既然简本是原有《老子》的节选本,那么为什么要节选成甲、乙、丙三组呢?其原因是何呢?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按照有的学者的说法,节选是有一定的原则和目的的,甲、乙、丙三组有着不同的主题:乙组主题是修身,丙组主题是治国,甲组分两部分,一部分主题讨论治国,另一部分主题是关于道、天道与修身的。其所以要按主题节选主要是为了教学之用的,这是因为墓主人可能是东宫太子之老师的原故(墓中有刻铭“东宫之帀(师)”的漆耳怀)。这三条理由似乎都有一定的根据,但都又有着不能说服人的地方。正如郭沂先生所说:“同时出土的其他各种文献大多相当完整。如果我们对比一下简本《缁衣》与《礼记·缁衣》、简本《五行》与帛书《五行》,就很容易发现,这两部简本古籍都非常完整。”(注:郭沂《楚简〈老子〉与老子公案》,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确实简本《缁衣》和《五行》都非常完整而不是什么节录,而为什么《老子》要节录呢?至于简本中《语丛》四篇则是当时格言的汇集,也并不是节录。也可能如郭沂所说:“简本内容皆见于今本,这说明今本将简本悉数纳入”,即说明今本是在简本基础上发展改造而成的。可见简本以前并没有较完整的本子,这一可能性仍然不能加以排除。至于说到如果在老聃死后,五千言形成之前,确有多种“老子语录”在社会上流传,那么就“很难设想后来人能把多种‘老子语录’丝毫不漏地合编成一部‘五千言’《老子》而无遗漏”。对于这一疑问似乎也是可以得到解决的,并不是难以说明的。首先,我们可以设想在公元前三百年之前社会上已经流传多种老子语录(或著述),但尚没有汇集成完整的本子,简本的三种《老子》,就是当时社会上流传的多种老子著述中的三种。其次,我们也可以设想,战国晚年庄子学派中的人士汇集了社会上流传的多种老子著述而编纂成帛书本或今本的。当然这就不可能做到将“流传的多种老子语录的内容丝毫不漏地合编成一部五千言”的《老子》的。这就可能有一些内容会遗漏掉的,那么是否真有遗漏的内容呢?可能是有的。丁原植先生在讨论《文子》的一篇论文中说:“蒙文通辑录《老子》佚文有‘贫国若有余,非多财也,嗜欲众而民燥也。’此文见于《盐铁论·本议》,与《文子·自然》第五章文字相近。何志华先生辑出两则《吕氏春秋》高诱注引用《老子》文句,不见于《老子》全书,但与《文子》相近。因此,《太平御览》卷659 引一处《老子》的文字,就值得加以注意,其言曰:‘上士闻道,受之以神;中士受之以心,下士受之以耳。’”(注:丁原植《就竹简资料看〈文子〉与解〈老〉传承》,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由此可见,帛书本与今本《老子》确有遗漏的文句,这些文句未能编篡进来。这就不能说“丝毫不漏地编成五千言”。至于所以会漏编,很可能就是当时社会上有诸多老子的语录或著述的原故,而不易全部收编。至于说简本《老子》是按照一定的主题节选而成的设想,恐怕也难以成立。就甲组文字而言,内容就比较杂,既讲道、天道,又讲治国和修身。而丙组本来是与“太一生水”篇接在一起的,是既讲宇宙生成论,又讲了治理国家的。至于乙组似主要是讲修身,但讲修身又是与治国不分的。所以三组文字很难说有一定的主题。至于节选的目的是为了教学的方便的说法,由于当前学术界对“东宫之帀”重新作了解释,释为“东宫之杯”,这就否定了墓主人是太子之师的说法。其实彭浩先生早就对“东宫之师”的说法提出了怀疑。他说:“如果说郭店一号墓墓主是太子之师,其地位当在大夫或上卿之列,死后的入葬规模……不致于沦为按‘士’礼使用一椁一棺。”(注:彭浩《郭店一号墓的年代与简本〈老子〉的结构》,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可见墓主人不可能是太子之师。墓主人的身份只是一位“士”,是一位喜读和爱好收藏儒、道著作的知识分子。所以他没有必要节选《老子》为教学之用。
从以上的情况分析来看,认为简本《老子》是原有五千言《老子》的节选本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它很可能是当时流传于社会上的多种老子著述中的三个本子。甲、乙两组比较接近,没有重复的句子,而甲、丙之间有重复句,并且有差别,相差比较大一些。
持第二种意见认为简本《老子》是一个原始的完整的本子,今本《老子》是在其基础上增加改造而成的。其主要理由是认为简本从语言到思想皆淳厚古朴,而今本中那些比较玄奥的章节恰恰不见于简本;又简本没有与儒家伦理针锋相对的文字,这样的文字皆在今本;再又简本中没有战国时期的用词如“万乘之主”之类,而今本中有之等等,以此证明简本为原始古本,而今本是在此基础上于战国时期写成的(注:参见郭沂著《楚简〈老子〉与老子公案》,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确实简本是原始古本,很可能是春秋末年的老子所著,这大概是没有问题的。简本《老子》没有玄奥的文句,没有战国的用词(“万乘之主”),没有与儒家针锋相对的文字,而这些文字可能出于后来的庄子学派之手。这都说明简本《老子》是春秋末年传下来的原始古本。但简本是否是一部完整的原始传本呢?之外就没有其它的老子语录或著述在社会上流传了呢?对于这点已经有学者提出了不同意见。现在看来恐怕很难下这样的最后结论。如果简本《老子》三组是一个完整的最古本子,没有其它“老子语录”在社会上流传的话。那么为什么在战国早期和中期的先秦古籍中所引用的老子文句,而在简本中找不见呢?例如《太平御览》卷322 辑《墨子》佚文中引有老子的“道冲而用之有弗盈”的文句。这在简本中不见。又如《战国策·魏策》的《魏公叔座为魏将章》引用老子曰:“圣人无积,尽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句(其事在魏惠王时),这在简本中亦不见,而见于今本81章。再如《战国策·齐策》的《宣王见颜斶章》引用《老子》“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句,这在简本中也找不见,而见于今本39章。墨子是战国前期人(当然《墨子》一书中已含有战国中期的思想,如《墨经》即是),魏惠王于公元前335年至公元前319年在位, 齐宣王于公元前320年至公元前302年在位。 这一子二王都在战国时期且早于郭店一号楚墓下葬之年。可见他们所引用的老子文句当时已在社会上流传,但都不在简本《老子》之内。这说明简本《老子》并不是原始《老子》的完整本子,在简本之外尚有别种老子语录或著述流传,只是到了战国晚期才把这些流传的本子合编而成帛书本和今本《老子》的。应当说帛书本形成较早,帛书甲本《老子》已抄于刘邦即位之前(不避刘邦讳),且与傅奕本相近。而傅奕本号称古本,是根据北齐武平五年开项羽妾冢所得抄本和寇谦之所传安丘望之本、仇狱所传河上丈人本,校定而成。其中项羽妾冢抄本尤为早出,该本与帛书本很可能都是战国末年至秦时传的本子。帛书本正与《韩非子》的《解老篇》相接近。从《解老篇》所引用的《老子》文句的次序来看,已与帛书本《老子》相近。德经似在前,道经似在后。其文句次序与今本的章次对应为:38章、58章、59章、 60章、46章、14章、1章、50章、67章、53章、54章。可见《解老》中先引用了《德经》的38章等文句,然后才引用《道经》的第14章和1 章的,同时相应于今本58章、59章、60章的三章的文字已经紧连在一起,相应于53章、54章的文字也连在一起了。这些都已与帛书本相接近。当然《解老》在引用《道经》的14章和1章之后, 又引用了现《德经》部分的50章、67章、53章、54章的文字是不同于帛书本和今本的。由此可见,韩非所见到的《老子》与帛书本、今本皆是有出入的,并不是一个本子,更与简本有较大的不同。简本无38章和1 章这样两章极其主要的文字,这两章带有对老子思想概括和总结性的意味,很可能是战国晚年后人加上去的。当然所有这些尚都是猜测而已,尚缺乏更多的根据的。根据以上的分析讨论,我现在的看法是,简本《老子》甲、乙、丙三组很可能是当时社会上流传的多种老子语录或著述中的三组文字,是春秋末年流传下来的,至战国晚年由后人合编增补成较完整的帛书本《老子》和今本《老子》的。
二、关于竹简《老子》的思想与儒家思想的关系问题。
自简本《老子》公开发表以来,人们对简本《老子》思想与儒家思想的关系问题十分关注。由于简本甲组《老子》中的一段文字与帛书本有着较大的不同,从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此段文字相应于今本的19章,今本作:“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帛书本与今本同。而简本很明显不同于今本、帛本,其文作:“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为弃虑(注:绝为弃虑,简本释文作“绝库房弃”,即为,即虑字,皆指有心而为,有心而虑,这是老子所反对的。老子提倡无为与无心。),民复孝慈……。”可见在简本中没有了“绝圣弃智”和“绝仁弃义”,而只是作“绝智弃辩”和“绝为弃虑”,尤其是“绝为弃虑”是大不同于“绝仁弃义”的。以此可知,春秋末年的老子并没有攻击儒家仁义,并不带有强烈的反儒思想。而帛本与今本的“绝圣弃智”和“绝仁弃义”这样强烈的语词,很可能出自于战国时期互相攻讦的百家争鸣之时。正如陈鼓应先生所说:“事实上儒道两家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就其异者观之,学派间观点对立的极化,要在战国中期之后。百家争鸣体现在战国中后期,各学派间是相互影响、相互融合,但正如《齐物论》所说‘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的现象,也十分突出。而今本《老子》‘绝圣弃智’、‘绝仁弃义’这样的语义,应该是反映了战国中后期学术观点对立极化的情况。衡诸春秋末年到战国初的史实,老、孔之间及其学说并未产生强烈的对立现象。简本‘绝智弃辩’、绝伪弃诈(应作‘绝为弃虑’)正是反映了这一时期的思想气候。”(注:陈鼓应《从郭店简本看〈老子〉尚仁及崇中思想》,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
确实如陈先生所说,“绝圣弃智”、“绝仁弃义”这样与儒家针锋相对的语词,很可能是战国中后期百家争鸣儒道两家互相攻伐的产物。具体地说,我认为是道家庄子学派针锋相对地反对儒家思孟学派的《五行篇》思想的。思孟学派的《五行》中大力宣扬五种德行,即仁、义、礼、智、圣。简本《五行》说:“五行: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可见,五行即是五种内在的德行:仁、义、礼、智、圣。帛书本与今本的“绝仁弃义”和“绝圣弃智”,乃至“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这些话语,我想就是针对思孟学派的“五行”而发的。绝弃仁义和绝弃圣智,这样的思想在《庄子》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庄子·胠箧》猛烈抨击“仁义圣智”说:“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耶?”又说:“掊击圣人,……而天下始治。”“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所有这些都是对帛本、今本《老子》中“绝仁弃义”、“绝圣弃智”思想的具体发挥。至于“绝圣弃智”中的“圣”究竟应作“圣人”解,还是作五行之一的“圣”字解呢?在《庄子·胠箧》中似可作圣人解,但我认为,在帛本、今本《老子》中应作五行之一的“圣”这一德行解更为确切。我的理由是:(1)《老子》一书,不论是帛本、 今本还是简本,都不反对圣人,并皆把圣人当做体道的人。就这点而言简本《老子》是不同于《庄子·胠箧》的。(2)仁、义、圣、 知是四个并列的词,仁、义、知讲的是德行,那么“圣”也应该是德行,而不应指圣人。按照简本《五行篇》的解释说:“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由此可见,圣与智这两个德行是各有自己不同的涵义的。按这一解释五行之一的“圣”是指“闻而知君子道谓之圣”,就不是一般理解的“圣人”。再如简本《六德》说:“何谓六德?圣,智也;仁,义也;忠,信也。”可见这里的“圣”也是指六德之一,而不是指圣人。今本《老子》的“绝圣弃知”、“绝仁弃义”,想来就是针对《五行》《六德》而发的。由此,裘锡圭先生说:“有人认为‘绝圣弃知’的‘圣’与‘圣人’的‘圣’异义,这是为了弥缝矛盾而硬做文章”(注:裘锡圭《郭店〈老子〉简初探》,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现在看来,恐怕不能作这样的结论。今本《老子》中的“绝圣弃知”,很可能就是指的要绝弃儒家著作《五行》《六德》中所提倡的仁、义、圣、知的德行的。
简本《老子》没有明显的激烈的反儒思想的语词,但我们也应看到,简本《老子》的整个思想体系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体系,是根本不同的两种思想路数。我们也可清楚地看到,简本《老子》有贬抑儒家仁义,甚至否定儒家思想的倾向,庄子学派的反儒思想是老子思想的进一步发挥而已。这也是不可讳言的。如简本中有贬抑仁义的文句,简本丙组说:“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安有正臣。”这就是认为,大道要高于仁义,只是大道废弃之后才有仁义产生的。这一段文字则对应于今本第18章:“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可是郭沂先生对简本的这一段文字作了这样的解释:“‘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一字之差,意思完全相反。”(注:郭沂《楚简〈老子〉与老子公案》,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这就是说,大道废,哪有仁义?大道与仁义是密切相联系的,并没有高低先后之分。这样理解恐怕是不符合原义的。“安”字,帛书甲本作“案”字,乙本作“安”与简本同,傅奕本作“焉”,“安”、“焉”皆应作“于是”解。王中江先生对“安”作了考证。他说:“安,作于是解。《管子·地员》载:‘群木安逐。’‘安’者,‘于是也’。另,这里的‘案’,作‘则’解亦通。《管子·地员》又载:‘其阴则生之植梨,其阳安树之五麻。’王引之云:‘安与则相对为文,安亦则也。’”(注:王中江《郭店竹简略说》,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可见,“安”可作“于是解”,亦可作“则”解,两义相近。其实在简本丙的同一大段中就有“信不足,安有不信”句(今本在17章),这里的“安”就只能作“于是”或“则”解,而不能作疑问词解的,不然文义就不通了。但同文中王中江先生又说:“简本丙有‘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安有贞臣’(通行本第18章)。有人主张,应这样断句,即大道废安(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焉),有孝慈。并据此认为,简本《老子》对仁义、孝慈,并不拒斥。的确,如果这样断句,意思就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即‘大道’与‘仁义’,‘六亲’与‘孝慈’也就没有根本对立了,似乎是相容的了。”(注:王中江《郭店竹简略说》,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在这种断句中,“安(焉)”作了语气词,“大道废安(焉),有仁义”即与今本“大道废,有仁义”思想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只有在大道失去之后才会产生仁义。可见,“道”是最高的,“仁义”要次一等, 这就与今本38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 失仁而后义”的思想基本又相一致了。因此,这样断句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也谈不上大道与仁义“似乎是相容的”问题。在这里王中江先生的顾虑是没有必要的。
简本中不仅有贬抑仁义的思想,而且有与孔子儒家思想相对立的思想。如简本中有“绝学亡忧”、“绝智”和“闭其门,塞其兑”(杜塞耳目)、“绝为弃虑”等思想,皆是与孔子的好学、好思的思想相对立的。简本乙组《老子》说:“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亡为也,亡为而无不为。”这段文字与今本48章相近,是反对为学而主张为道的,为道用的是减损的方法,只有“损之又损,以至亡为”才能体道,得到“亡为而无不为”的结果。因此老子反对用耳目聪明,反对用心的思虑,而提倡“绝学无忧”。这与孔子正相反,孔子力主好学而多思。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又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同上)孔子一再否认自己是“生而知之者”,认为自己的知识是多闻、多见、好学得来的。并认为好学是君子的美德,孔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孔子还认为获得知识不仅要好学还得要深思,必须把学与思结合起来。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孔子弟子子夏亦说:“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论语·子张》)。可见,孔子儒学是十分重视学与思的,认为只有通过博学和深思,才能使自己成为具有仁德的人。这就与老子倡导的绝学弃智绝虑的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可见老、孔两人在认识路线上,思想是根本对立的。至于简本《老子》处处讲无为,主张“辅万物之自然而弗能为”,“是以圣人之亡为故无败,亡执故无失”等等,亦是与孔子所倡导的积极有为的思想“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相对立的。孔子主张“敏于事”、“敏于行”、“言忠信,行笃敬”,要积极的“为政”:“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甚至孔子还提出要用生命来实现仁,他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这种“勇于敢则杀”的思想是老子所反对的。老子提倡的是:“以其不争也,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由此可见,老孔两人的思想体系是有着根本差别的。
收稿日期:2000-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