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实证、小历史与电影史研究——从1896年电影在中国放映说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电影论文,实证论文,中国论文,史研究论文,历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大约在1894年于1902年之间,法国卢米埃尔公司生产了一批短片。这是到今天仍然保存相当完整的电影。这些影片,绝大部分片长不到一分钟。1895年12月28日,卢米埃尔兄弟(Frères Lumière)在巴黎大咖啡馆(Grand Café)里,放映了他们拍摄的10部短片。在19世纪90年代[1]前后,包括爱迪生在内的美、英、德等许多国家的发明者也曾先后推出了各自制造的西洋镜或电影机,并以不同的形式制造、展示着自己的影片。伴随着电影的发明与诞生,默片时代活跃起来。萌芽和诞生时期的电影,主要混迹于咖啡馆以至游乐场、马戏团一些地方,有的使用售票公映的形式给观众放他们的影片。 最近读到学者鲁晓鹏的一篇电影史文章,题为《卢米埃尔兄弟电影在中国放映考》,文章不长,发表在《电影新作》2015年第1期上。该文中提到,当时法国在中国的领事保罗·克罗岱尔给法国外交部发了个报告,说在法国国庆日,即1896年7月14日,汉口的法国领事馆内放映了卢米埃尔兄弟的影片。作者认为,“既然卢米埃尔兄弟的片子被放映了,需要有个相对应的词,‘西洋影戏’似乎非他莫属。为了庆祝法国国庆节(7月14日),法方人员把放映机带到汉口放映片子,然后再带回上海。这也是合理的。从1896年6月30日至8月15日,大约在一个半月的时间内,卢米埃尔兄弟的放映员用新发明的电影放映机在中国上海一带放映电影,似乎可信。”克罗岱尔(1868-1955)Claudel Paul,是法国职业外交家,也是诗人,剧作家,他先后在美国、中国、捷克、德国、比利时、日本等地任外交官。他1895年6月至1909年11月在中国担任外交官14年,是他逗留时间最长的国家。鲁晓鹏10月在北京,笔者和他做了热烈的讨论。倘若鲁文提出的可备一说的话,那看来是非常重要的原典考证和探讨。按此观点,可视1896年为电影进入中国的元年,从此开始电影在中国放映的银色旅途。最早的中国电影放映,可谓为全球电影放映活动传布的重要案例。 电影令人目眩,一来到中国这样的古老的国家,观众首先也是看个新鲜。1896年6月30日,上海徐园开始的所谓电影放映活动,一直被认为有着比较重要的历史意义。这是电影最早在中国放映。现在法国里昂卢米埃尔纪念馆内的墙上,充满了有关当年卢米埃尔兄弟派放映员去世界各地放映电影的介绍文字。这些放映员,可称为身兼专业技师、推销员、艺人和魔术师的巡回放映师。据鲁晓鹏介绍,在卢米埃尔纪念馆里的一篇文章明确说明:1896年,卢米埃尔兄弟雇人带着新发明的电影放映机,去世界一些大城市放映他们的电影。一年之内,他们去了伦敦、柏林、莫斯科、华盛顿、上海、东京、阿尔及尔等地[2]。台湾学者廖金凤所著《消逝的影像——“台语”片的电影再现与文化认同》(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01年版)一书中也指当时的全球电影放映活动传布的重要案例有,1896年3月于南非、5月于西班牙和俄国、7月于印度、巴西与捷克、8月于澳洲、中国与墨西哥,12月于埃及,1897年1月于委内瑞拉、2月于日本与保加利亚[3]。 一说认为香港电影放映早于中国内地。程树仁即在其《中华影业年鉴》(中华影业年鉴出版社1927年版)中提出:影戏输入中国,不过二十余年,由香港以至上海,由上海以至内地。彭丽君则指1896年1月18日,香港的《华字日报》刊载一则广告,称“数百部奇异怪诞的西方故事片”,在港岛殖民地的老维多利亚旅馆里放映。这是香港“第一次电影放映”[4]。 过去,人们沿用旧说,一般是认为在这一年的夏天的一个早晨,一艘从法国来的邮轮停靠在上海黄浦江码头,一个外国放映员扛着一套电影放映机,踏上了中国的土地。现在看来,也许这个外国放映员,可能就是加入了卢米埃尔兄弟的放映员行列的一员,至于他1896年及其后的哪一个具体时间来到香港、汉口,抑或上海,似乎不太重要了。 徐园在1896年6月30日、8月11日和15日的放映活动,有报纸广告。徐园在上海苏州河北的西唐家弄(今闸北区天潼路814弄35支弄),是浙江富商徐棣山宅院之后花园。徐氏父子徐棣山、徐贯云、徐凌云都是昆曲爱好者,“又一村”是其唱昆曲的地方。1896年6月29日、30日上海《申报》以及6月30日的上海《新闻报》刊登一则“徐园告白”的广告文字,说明又一村自即日起,“内设文虎清曲、童串戏法、西洋影戏、以供游人随意赏玩”。8月10日至14日,他们在《申报》副刊的广告栏中再次刊登广告,说“初三夜”(即阳历8月11日)起,放映“西洋影戏”。广告称:“西洋影戏客串戏法”,“定造新样奇巧电光焰火”。由此,徐园内的“又一村”开始大张旗鼓地放映起了“西洋影戏”。票价大洋二角。 然而,黄德泉在其《电影初到上海考》一文中认为电影由西方传入中国始于此,恐止于推测。他认为报纸广告预告的徐园放映的“西洋影戏”一词在晚清已使用多年,徐园放映的或许仍是连动的幻灯片。指1896年1月18日香港的《华字日报》刊载的那则广告,因为称“数百部奇异怪诞的西方故事片”,近年也被香港的罗卡和澳大利亚的法兰宾质疑,认为卢米埃尔兄弟刚发明电影如此之快就到了香港放映,而且数量如此之多,令人生疑,推测应为幻灯。 幻灯系荷兰的物理学家1659年发明,大约是清代中晚期由传教士带入中国。历数十年在中国是否是“奇异”、新鲜事,似待进一步释读与印证。 黄德泉认为中国电影放映的第一次,为1897年四五月间(一说为5月27日),首映地点在上海埃斯特饭店(即礼查饭店),这在两天后的英文《字林西报》上曾有记载。不久,又曾在张氏味莼园的安垲地大洋房放映过[5]。资料显示,美国电影放映商雍松组织、实施了在上海的放映。据黄琳考证,Johnson即为美商雍松(Yong Song),他全名为Lewis M Johnson[6],当时在上海礼查饭店工作。雍松(Johnson)曾在在1897年6月26日《京津泰晤士报》(Peking & Tientsin Times)[7]上发布一则英文电影放映广告,系其天津兰心大戏院电影放映的英文广告,放映片目与雍松在上海天华茶园放映的是同一批。广告中,不仅列有影片的英文片名,我们还看到与雍松(Johnson)一同参与放映的还有一位M.Maurice Charvet(莫里斯·萨尔维)[8],以及那台与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的电影机同名的神奇的机器“Cinematograph”[9]。 几乎同时,电影传入香港,也被罗卡等人找到证据。关于这时的电影放映活动,有实据可考。时间在1897年4月28日,美国人携机带片在港做公开放映。此后西片的放映活动愈来愈多,亦有西人(1898,爱迪生公司)来港及中国内地拍摄风光片。戏院在世纪之交纷纷建立,电影放映业日趋蓬勃,“引来更多外国商人来港或进入内地开辟电影市场”[10]。 上海的礼查饭店(Astor House Hotel)始建于1846年,由英商礼查出资兴建,系西商旅馆,即今浦江饭店的前身。它位于外白渡桥畔,在英租界与上海县城之间,内有众多的客房,还有弹子房、酒吧、舞厅及棋牌室,一楼设有戏院,常有戏剧与歌舞表演,早在1882年6月即有了马戏表演,1893年则有外国剧团来此演傀儡戏[11]。它是当时上海的第一流饭店。1867年,该店在上海最早使用煤气;1882年7月,在此安装了中国首批电灯;1883年这里成为上海最早使用自来水的地方。据说日本人矢谷彦七因为憧憬礼查饭店,1926年借其名字在东京银座开了一家ASTOR中餐馆,很受欢迎,现在在东京各地开了近四十家分号。在当年的礼查饭店放映来自“西洋”的影戏,没人想从中看到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或者深刻的思想,好奇、找乐当中,很自然地被注入了一种时尚的力量,这可以视作最初电影放映活动的特点。 张园原为英商和记洋行经理格龙于1872年至1878年所辟的花园住宅,1882年8月由上海富商张叔和购得,并将其命名为“张氏味莼园”,简称“张园”。安垲地大洋房则系1893年10月在园内建成的一座上下二层、可容纳千人的大型建筑。据说这是当时上海的最高建筑物。1897年6月11日和13日分两期连载于《新闻报》上的《味莼园观影戏记》,记录了当时的观影情况。至少在迄今为止查证发现的史料中,这是最早的经多方印证的记载。此后,上海的天华茶园、奇园、同庆茶园(1897年),和福州路升平茶楼、虹口乍浦路的跑冰场、湖北路的金谷香菜馆客堂(1899年)等处,北京前门打磨厂福寿堂(1902年)、打磨厂天乐茶园(1903年)、前门外的庆乐戏园、三庆园、西单市场内的文明茶园、东安市场内的丹桂茶园(1903年及以后)等处,都为迎合口味纷繁的观众,进行过“影戏”的放映活动。 天华茶园票价分为四个档次,头等座位五角,二等座位四角,三等座位二角,四等座位一角[12]。头等座位和四等座位之间所付费用的距离,相差很大。选择不同的座位,付不同的钱,是为了提高观看影戏制作的质量和娱乐性的体验。1897年9月5日,上海出版的《游戏报》第74号上,刊登了一篇《观美国影戏记》的文章,它详细记载了美国商人雍松在奇园放映的内容和作者的观影体验:“……近有美国电光影戏,制同影灯而奇妙幻化皆出人意料之外者。昨夕雨后新凉,偕友人往奇园观焉。座客既集,停灯开演,旋见现一影,两西女作跳舞状,黄发蓬蓬,憨态可掬。又一影,两西人作角抵戏。又一影,为俄国两公主双双对舞,旁有一人奏乐应之。又一影,一女子在盆中洗浴……又一为美国之马路,电灯高烛,马车来往如游龙,道旁行人纷纷如织,观者至此怀疑身入其中,无不眉为之飞,色为之舞。忽灯光一明,万象俱灭。其他尚多,不能悉记,洵奇观也!观毕,因叹曰:天地之间,千变万化,如蜃楼海市,与过影何以异?自电法既创,开古今未有之奇,泄造物无穹之秘。如影戏者,数万里在咫尺,不必求缩地之方,千百状而纷呈,何殊乎铸鼎之像,乍隐乍现,人生真梦幻泡影耳,皆可作如是观。”享受奇园放映的电影,还生出一番评论和人生感喟,作者当是知识分子。 西洋影戏运到中国,最初的放映,大都是在这样的茶园一类的地方。郑君里在谈到这个情况时,把它和京剧联系到了一起,说:“当时的电影商业,亦和早期的京剧一样,附属于茶院里面。”[13]这是有趣的事情。从咸丰元年(1851年)到宣统三年(1911年),上海全市各类大小茶园(戏院)先后有114家,广东路、福建路、福州路一带最为集中,有71家,大多上演京剧。据史料记载,同治六年(1867年),上海的京式戏馆满庭芳茶园开幕,邀来京角来演,“沪人初见,趋之若狂”。《申报》所载戏曲广告剧目,同治十一年至十三年3年达800多个,时称“梨园之盛,甲于天下”。“1851-1872年间英租界先后有八家戏园开业,其中兼演徽、昆、梆子的戏园有四家,专演昆曲的一家,其余三家均为京班。”[14]事实上,多数茶园、戏院并不只演戏曲,文明戏以至各类演出项目,都可以在此呈献。海派的兼容并蓄得到展现。后来成为电影导演的应云卫,年少时“放了学就泡在剧场里,不仅看苏滩,还看文明戏、申曲、滑稽戏等,此外电影、魔术、摩登歌舞,在‘大世界’里应有尽有,使他大开眼界”[15]。 成立于1896年的法国百代公司,在1902年买下卢米埃尔公司的科技专利,接着建造庞大规模的制作设施,“以一种生产线式的方式制作电影;1906年开始设立各地的发行公司”。由卢米埃尔兄弟公司到成立于1896年的法国百代公司,由茶园戏院而专门的电影院,这似乎成为“影戏”/电影进入中国各地城市主流的重要方式和路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在我国放映的影片有法国片、美国片、德国片和英国片,最多的是法国百代公司和高蒙公司所摄制的影片。”1912年后,法国电影开始衰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电影的世界霸权开始建立起来[16]。值得注意的是,这新生的“影戏”——“机器电光影戏”[17],快速扩张,几乎是一直呈“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 自电影诞生之日以来,对于电影历史发展研究的书籍可谓繁杂浩瀚,迥异的陈述方式往往构成人们言说、著作的不同形态。其中,电影史的研究,小历史和小角度的研究,是一种重要的史学研究途径。 中国古代史学特别发达。上下五千年有比较确切的连续不断的历史记载。学者郑樵在《通志·图谱略·索象篇》中所说:“古之学者,为学有要,置图于左,置书于右,索象于图,索理于书。”可见,相对文字记载而言,历史记载中的图片、图像其实也包含与寄寓实证的原典和细节,它以较之文字更为具体直观、形象生动的资料特征,在时间与空间上鲜活地呈现历史的血脉与枝叶,展现不断曲折蜿蜒的流动与进程。 “小历史”和以小的角度与细节立意的根源及出发点,融入特定的背景和文化理解,小历史的研究形态就势必具有了决定性的意义。电影的诞生、传播,经过一次媒介流布以至转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散轶、损失了部分原始的痕迹,史料的真实可信性往往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臆测或误用也会对史学研究造成危险。因此,细察、寻绎百余年来电影史一隅,重视并采用小历史的微观、细节研究与考证,作为管窥、分析类似1896年电影放映或影像生产以至原始影片及影片相关联系统的重要依据,是有益的。以小历史的形式和原典实证的方法,去作一种复数的小写的历史梳理,力求不遗漏任何可供我们分析的框架内的重要而复杂的东西,这无疑可以涵盖足够多的现象、文本、事件和意涵。这将必然影响研究的走向和结果。 电影存在的意义往往来自多向度的政治导向、经济形态、文化思想和由以探索、表达及反映的立体化多维主义的社会空间。因此,尝试建构一种将电影作为被多种因素决定的社会行为来研究的方法,显示出将电影研究置于历史发展的大格局的宏观思维与基本途径。但作者于此采取、倡议的“小历史”“小角度”的微观研究思路,是把电影放到特定背景和各种语境之中的小角度的历史研究策略或观察方法,这种分析特定现象的独特视点,属于一种科学和完整的研究范式。电影是在历史想象和社会公共空间中发生的,小角度的电影史、电影运动及其史学凝视与特定观察因此也就被整合进购成电影主体与象征身份的大历史之中。电影是历史进程中时空演变的影像承载体,在不断变化发展的全球性语境及其公共空间,电影的意义模式构成始终与社会发展本身许多层面相互关联,从而也能从电影辐射到整个社会发展的时空形态。所以,作为社会建构机制的一种独特呈现,历史视野中电影运动的发展,就具有比其本身而言更加广阔且富有思辨性与建设性的意义和价值。运用这种历史研究思维,尝试以微观的方式重新描摹中国电影的历史轮廓,在传统史学构建的基础上将创新性、学术性和趣味性相结合,在影像与时代的交叉点上重构各阶段的历史体验与印象,使之相互补充,相互印证,相互交织,相信能有耳目一新之感。 历史中电影的具体存在,与其赖以存在的周围世界和时代、社会空间,形成一种互有紧密关联的整体感。对历史文本的叙述,对电影历史进程的把握与认识,首先是和重视史料、史实,和重返历史现场的电影发展史实的寻绎与陈述方式分不开的,而这个方式的选择洵为根本。最近笔者拟出《中国电影历史图志》一书。在此书各个章节中,我们注重努力突破单纯的电影史,而以多视点的实证,达到纵横跨越整个社会的经纬度,包含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各个层面,涉及电影史和整个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人物传略、代表性著述、社会变革等重要方面,以小的角度和专题方式叙说评述结合,配有相关资料图片,并加以精心撰就的说明,以史解图,娓娓道来,独特的影像画卷被徐徐呈现,为形象了解中国电影发展的历史进程提供比较丰富的视觉材料。此种“小角度”的方式,记载1896年中国电影传入中国百余年来发生在电影界的一些十分重要却又往往被忽略的历史事件,无论正面负面,甚至涉足一些传统电影史研究的禁区,尽在探研、搜荟之列。换言之,《中国电影历史图志》所做工作重点,是在中国电影的正史录载“庙堂之事”之外,有意识地注意访求,呈显“庶黎野史”以备览,像1896年卢米埃尔兄弟电影在中国放映这样的史事,尽量以客观公正的历史态度和原典研究形式呈现,尽力以公允的眼光和见识对复杂的史事(包括电影的“正史”和“稗史”)进行选择,过滤和叙述,并以力求超越自身局限的立场,来书写电影的影像史与学术史,以更为直观地图文并茂的实证方法,将读者带入历史现场,体味中国电影历史的发展状貌和精神气度,激发读者对于整体历史研究的更为深入的思考和想象。 (本文以笔者《中国电影历史图志》序言和第一章部分内容为基础改写而成。此书上、下两册,由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11月即出。)标签:电影放映论文; 电影论文; 上海电影论文; 中国法国论文; 法国历史论文; 西洋论文; 艺术电影论文; 中国电影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