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徒然草》看吉田兼好的生命美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美学论文,吉田论文,生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樱花树下一定埋葬着尸体,这一点你可以相信。不然,它为何能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这是日本昭和初期的文学家梶井基次郎的著名散文“樱花树下”的开篇之句。①可以说,死亡是人类最深切的焦虑。每个民族都有认识死亡、试图超越死亡的经历和哲学,而日本民族则有它鲜明的特点。日本文学研究者石田吉贞是这样总结的:
在平安朝末期、中世初期,令人恐惧的死的思想袭击着日本。这种思想是以无常思想为中心,再加上世纪末思想而形成的。……宗教方面出现了法然的净土宗,主张只要念佛就能往生净土,以此缓解人们对死的恐怖。还有道元的禅宗,主张死生同一,以万有一元的思想缓解死的恐怖。文学艺术方面出现了定家的幽玄妖艳之美学,以其缓解死的恐怖;而西行则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无常,认为无常是永远的真理。他于枯草、荒城、灭亡的国家等消亡的事物中发现了最深刻的真实性,并试图把对无常的恐惧化作一种审美的情感。由西行的美学产生了利休的茶道、芭蕉的俳谐、土井晚翠的“荒城之月”以及丝绸之路的巨大的荒废之美。这一美学一直传承至今,并且向着无限的世界不断延伸。②
日本著名的宗教者田村芳朗还指出了更早的源头:“万叶时代的人们任自身的感情为人生的无常而悲哀,沉浸于其中,因沉浸于悲哀而感到安慰。这一点在后世得到了继承,产生了日本独特的文艺理念,即于无常之中感受到一种情趣,发现美”(转引自中村元,《佛教思想空(下)》900)。
本文认为,从万叶时代到西行乃至到梶井基次郎以及“传承至今,并且向着无限的世界不断延伸”的“死与美”的系谱中还有一位必须提及的重要人物——日本中世的著名作家吉田兼好(1283-1352年)。他的代表性著作《徒然草》(约成书于公元1330年)表现出的对待人生、自然界的审美情感与上述西行的美学一脉相承,而且又将其进一步发扬光大,在日本文化史上的影响既深且广。从人的一般的感情来看,无常、死亡具有负面的意义,是令人悲伤的现象,但吉田兼好究竟以怎样的逻辑使其成为美的条件,成为获得审美情感的契机呢?本文拟从“无常与感动”、“盛者必衰”和“兼好生命美学的价值”三个方面分析《徒然草》所表现的吉田兼好的美学思想,进而对日本人的传统价值观、生命观乃至日本人精神构造的特征有更深刻的理解。
一、无常与感动
《徒然草》第137段谈到:“遁世之人身居草庵,终日观赏山水,以为死亡与己无关,实则差矣。即便隐居山奥,无常之大敌仍会竞相逼进。人面临死亡与武士面对战场情形相同”(152)。③第155段又云:“生老病死的变化更甚于四季。四季尚有一定的次序,而死是没有次序的。死未必一定来自于前面,也会突然从背后袭来。人皆知有死,但总以为那是以后的事,却不知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的”(229)。
这两段话深刻而形象地表达了兼好对于死亡的极为冷静的观察和认识,读之令人震撼。死,不可预测,也不可抗拒。这是一个严酷的现实。然而,兼好以一种特殊的心理应对方式看待死亡,那就是以一种审美的态度去认识生与死,将生命无常的悲剧情结最终升华为一种美感,从而使人们关于死亡的悲剧情怀得到一定的消解。他在《徒然草》第7段中说:“如果化野的朝露不会消失,鸟部山头的青烟一直弥漫在天空,将是何等的索然无味(ぃかに、もののぁはれもなからん)!正因为这世上一切都是无常的,所以才格外美好”(59)。“化野”是指京都市西郊爱宕山麓中的一个墓地,“鸟部山”是指位于京都东郊山里的一个火葬场。“化野的朝露”“鸟部山头的青烟”与中国古诗中的“薤上露,何易晞”一样,意味着生命的短暂、瞬间即逝。人一旦死去,便成为一缕青烟,即刻随风飘散,不留一丝痕迹。因而,在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中常常以化野的朝露、鸟部山头的青烟代言死和无常。那么,这里作者实际上是认为:如果生命不是短暂、无常的,如果没有死亡,这世上是多么索然无味。正因为一切都是无常的,所以世间才如此美好。
《徒然草》第137段还写到:“樱花并非唯有盛开的时候才值得观赏,月亮并非皓月当空才最美丽。在阴雨绵绵的时候,回想记忆中的一轮明月;或蜇居于室,想象着春风又将大地吹绿了几许,这种时刻同样使人情动于中,感慨万千。含苞欲放的枝头与枯叶满地的庭院尤其值得玩味。……怜惜鲜花凋谢、明月西倾乃人之常情。唯有那些不解情趣之人才会说‘枝头的花儿尽已凋谢,已没有什么可观赏的’”(126-127)。这里,“枯叶满地”、“鲜花凋谢”、“明月西倾”都是趋于衰亡、死亡的事象,而作者借此所表达的思想实际上与前引第7段是相通的。
20世纪美国学者唐纳德·金在他的17卷本巨著《日本文学的历史》第五卷论及《徒然草》时指出:“兼好主张无常是美的必须条件”(128)。本文认为,死与无常在兼好那里之所以能够成为“美的必须条件”,有两个重要的背景值得我们注意。其一是属于日本传统文化的要素,即对“物哀”(もののぁはれ)的重视;其二是属于时代的特征,即对盛衰之变的理性认识。以下先讨论第一个背景。
叶渭渠在《日本文明》中指出:“紫式部主导的‘物哀’思想支配着平安时代日本古代文学,而且其影响及于这个时代以后一个很长时期的文学观,甚至超出文学观而及艺术观、文化观和人生观”(159)。到了兼好的时代,“物哀”的精神在所谓的中世美意识之中仍然得到了继承。稍早于兼好的和歌理论批评家阿佛尼(1222?-1283年)在《夜之鹤》里说:“欲作歌之人,面对事物要以情为先,体会对事物的感动(事にふれて情を先として物のぁはれをしり),保持内心的澄澈,细心观察花儿凋谢、树叶零落、时雨和季节的变换,于日常起居之时内心亦充满诗情。”④重视感动,尤其重视“观察花儿凋谢、树叶零落、时雨和季节的变换”这些无常的事象而带来的感动,是日本传统和歌理论的核心。前面提到的日本文化史上的著名人物西行(1118-1190年)也有这样一首和歌:花散らで月はくもらぬ世なりせば物を思はぬ我が身ならまし(和歌大意:若是鲜花永不凋谢,明月永远照耀着天空,我也就不会如此伤感和惆怅吧?)⑤。本文认为,兼好的美学思想中很大成分是对日本传统文化的继承。
分析到这里,隐藏在无常、死亡背后的“生”的面影不得不露面了。无常、死亡反衬着“生”。生命消失本身已让人无限慨叹,同时,死亡的终将到来又使人对生的爱恋更为深切。生死之间,翻滚着不尽的感情的波澜。若是生命永在、没有死亡,也就没有了生命消失的感伤和对“生”之美好的认识。兼好并不是赞美死和无常本身,而是重视由此而体会到的“物哀”。因此,兼好美学的核心是体会感动、体会“情”。而死、无常成为他生命美学构造中的重要条件。以下,我们探讨死与无常成为兼好美学之必须条件的另一个背景,也可以说是时代背景。
二、对盛衰之变的理性认识
“祗园精舍的钟声,回响着诸行无常的真理。沙罗双术的花色,象征着盛者必衰。骄奢之人不会久长,就像春夜的梦一样短暂。英勇强悍的军队也终将灭亡,宛若风前的一粒尘埃。”⑥这是在日本家喻户晓的《平家物语》的开篇之句,也是日本中世时代气息的凝缩——诸行无常,盛者必衰。另外,日本史学的经典著作《愚管抄》(慈圆著,约1220年成书)也指出世间盛衰之变的道理。这两部著作均产生于日本从平安朝贵族社会转变为镰仓武士社会的社会大变革之后。在同样的时代气息下创作的《徒然草》对盛与衰的问题也十分敏感,尤其在第137段作者从恋爱、节日活动、自然景色等几个方面表述了作者关于盛与衰的理解。
第137段写到:“任何事情都是始与终最值得品味。男女间的爱情也一样,它的美好并非只在于终日卿卿我我,朝云暮雨。怀着无法实现的爱的期待、春夜苦短的叹息、一个人在漫漫的长夜里寄情于远方的恋人、住在长满浅茅的寒舍,追忆着往昔的爱情,这些更意味着懂得爱情”(132)。在这段文字之后,兼好还用了很大的篇幅以京都人观看“贺茂祭”“葵祭”的情形为例,批判人们只注重“盛”而忽视由盛至衰的推移。作者认为,体会节日活动结束,熙熙攘攘的人群骤然间烟消云散的空旷、失落的感觉,才是观看“贺茂祭”“葵祭”的真正意义。⑦本文认为,“任何事情都是始与终最值得品味”一句是贯穿于第137段的基本思想,也是诠释兼好美意识的关键。兼好所说的“始”与“终”也就是指“盛”与“衰”。朝云暮雨的爱情、“贺茂祭”“葵祭”时大街上华丽的游行队伍都是“兴盛”的代表,而“住在长满浅茅的寒舍,追忆着往昔的爱情”、“贺茂祭”“葵祭”结束以后街上的萧条景象都意味着“衰亡”。兼好告诉人们,不仅“兴盛”的事物美好,“衰亡”的事物也同样美好,同样值得欣赏。
《徒然草》第138段承接前一段里关于“葵祭”的话题,又继续写到:“《枕草子》曾云:‘葵叶虽枯,昔日在目’,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我。鸭长明的《四季物语》里也有这样一句:‘帘美葵叶枯,(睹物思故时)’,即便是自然枯萎的葵叶,尚令人惋惜,何况是用于葵祭的葵叶,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扔掉呢!”(158-159)这里明确道出枯萎的葵叶之所以珍贵,是因为看到它而“昔日在目”、“睹物思故时”。衰亡,不仅仅是衰亡,而且是经由“兴盛”而来的衰亡,因而衰亡之中承载着“兴盛”的记忆。衰亡的事物之所以美好和值得欣赏,其心理因素乃在于此。因此,小西甚一这样评论日本文学:“优艳之美与‘sabi’(さび)‘wabi’(わび)共同受到重视,但两者不是并存,而是优艳一方有某些部分隐藏起来,同时,在‘sabi’‘wabi’之中却晃动着优艳的身影。两者如此相互渗透着的文学表现才是最理想的。……我们可以推想,日本文学所获得的这些特异的美的理念,其根底存在着无常感,即便我们将无常感看作是这些美的理念的前提也并不过分”(37)。
《徒然草》的生命美学中积淀着日本人重“情”的文化传统,也渗透着犹如“知天命”般的理性(或者说是无奈)。这种外表平静得近乎冰冷而深处又过于重视情感波动的性格,至今对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仍然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兼好生命美学的价值
如上所述,兼好在努力用审美情感看待生与死、盛与衰的同时,还在《徒然草》第155段中表达了一种更积极的人生态度:“生住异灭之转变此等真正大事,有如流势迅猛之滔滔河水,滚滚而前,无时或止。且事无真俗,果欲有所成就,皆不可论时机,宜勿更踌躇观望,径自身体力行之可也。”⑧他鼓励人们珍惜生命,只争朝夕。
20世纪美国哲学家恩斯特·贝克尔写下了不朽的著作《拒斥死亡》,分析了被死的恐惧压抑着的人类为了拒斥死亡而做的种种努力。萨姆·基恩在该书的前言中高度评价恩斯特·贝克尔的工作,称赞“他开出的苦药——凝视我们无可回避的死亡之恐怖——其实是良方,给我们必死的命运增添了一丝甜意。”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14世纪日本人吉田兼好的生命美学,我们应该对他的贡献和意义给予更高的评价。他的生命美学是研究日本人的生命观、价值观,理解现代日本人的思想、行为的重要切入点。
日本思想史研究界的著名学者中村元先生在论及日本人思维方法时指出,日本人具有“对现实的容忍”、“在现象世界之中把握绝对者”、“现象世界即是绝对者,否认有超越现象世界的绝对者存在”等特点。⑩我们在吉田兼好的美学思想中可以确认这种思维特征的存在。不过,本文认为,即便兼好美学的前提是承认、“容忍”无常这一现实,但是,他的死与美相结合的美学思想本质上也是对人类无常哀感的克服和超越,是古代日本人对待死亡情结的一种形而上的解决方法。本文所叙述的吉田兼好的生命美学是“现世的”,是指向如何生、是对生的意义的追问,最终导出了一种积极作为的人生态度。
注释:
①参见《梶井基次郎集》(东京:集英社,1968年)364。
②参见日本朝日新闻网的报道。
③如未加以特别说明,本文依据的作品版本均为三木纪人校注:《徒然草》(东京:讲谈社,1982年)。汉译均由本文笔者自译。以下凡出自该处的引文,只注明出处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④参见佐佐木信纲编:《日本歌学大系》第三卷(东京:风间书房,1956年)407。
⑤参见佐佐木信纲校订:《山家集》(东京:岩波书店,1928年)31。
⑥参见梶原正昭校注:《平家物语》(东京:岩波书店,1991年)1。
⑦参见三木纪人译注:《徒然草》(东京:讲谈社,1982年)150-51。
⑧参见周作人 王以铸450。
⑨参见贝克尔,“前言”3。
⑩参见中村元:《东洋人的思维方法》第二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