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把短发吹了半辈子,清歌给清代女诗人苍阳谷太清送了一首歌,还有她的词_顾太清论文

尘梦半生吹短发,清歌一曲送残阳——清代女词人顾太清和她的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词人论文,残阳论文,一曲论文,清代论文,半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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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号:1004-1869(2001)01-0039-05

顾太清是清代卓有成就的女词人,但当代知道她的人恐怕就不多了。她受到清末一些词学家的交口赞誉,把她和清初的纳兰性德相比,说满洲词人中,“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但他们又坦言并没有见到她的词集《东海渔歌》。后来终于觅得了它的抄本,但也是一个不全的残本。20年代末,我们已获悉顾太清的诗集《天游阁集》、词集《东海渔歌》尚有足本存于日本,但迟至80年代它的缩印件才传至国内。199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张璋先生编校的《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广大读者终于能读到她存世的全部诗词,揭开这位女词人的神秘面纱,全面地读到了她的诗词,领略到她的作品——尤其是词的艺术魅力。

顾太清可说是一位女才子,她不仅能赋诗填词,书法绘画也有专才。她的诗词,除了今天大家能读到的《天游阁集》和《东海渔歌》以外,还有一部《子春集》,收入了她早年在江南飘零时期至与奕绘成婚初期的诗作。惜这部诗集今天已读不到了。仅有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中保留了5首,《天游阁集》首卷《丙戍清明雪后侍太夫人夫人游西山诸寺》前的9首中,有一部分也可能是《子春集》中移来的。此外她还撰有一部续《红楼梦》的小说《红楼梦影》(今存北京聚珍堂活字本,24回)和另一部题为《桃园记传奇》(已佚)的戏曲。但关于她的姓氏、籍里和经历等等,却无一不存在像谜一样的疑团。尽管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有的弄清楚了,有的其实还未弄清,有的恐怕将来也难弄清,成为永远的谜了。

原来她并不姓顾,也不是什么吴(今江苏苏州)人,不是顾八代(乾隆时的大臣,姓伊尔根觉罗氏)之后,更不是所传因育于外家,外家姓顾,所以她得了“顾”姓。她姓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是雍、乾两朝重臣鄂尔泰的侄重孙女。祖父鄂昌也做到甘肃巡抚等职,不想牵连进胡中藻《坚磨生诗钞》的文字狱案,被乾隆帝赏赐自尽,从此家族败落,后代沦为“罪人之后”。父亲鄂实峰只得以游幕为生,娶妻香山富察氏,生子鄂少峰、太清及妹霞仙。她本名春,字子春,又字梅仙,号太清,别号云槎外史,所以她的真实姓名应是西林春。(注:关于顾太清的生平经历和创作,历来存在的疑点颇多,笔者已另文探考,兹不赘述。)

太清生于嘉庆四年(1799)。26岁时成为贝勒奕绘的侧室。奕绘是乾隆五阿哥永琪之孙。永琪封荣纯亲王,子绵亿降袭荣恪郡王,赐第于太平街。由于太清系“罪人之后”,依制不得为王室成员,经金启孮先生(他是奕绘后裔)查得《荣府家乘》和《爱新觉罗族谱》,证实当时为上极宗人府而冒了荣府护卫顾文星的姓。(注:《满族女词人顾太清和〈东海渔歌〉》,《满族文学研究》1982年第1期。)太清一生经历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至光绪二年(1876)尚在世,大约次年逝世,享年77岁。

由于她的声名已播在人口,学术界也多主张不妨仍以顾太清称之,以免生僻,反致混乱,但必定需知其实。

太清早年身历患难。37岁词《定风波·恶梦》曾云:“事事思量皆有因,半生尝遍苦酸辛。”41岁词《水调歌头·中秋独酌》也说:“不知今夕何夕,陈事忆当年。多少销魂滋味,多少飘零踪迹,顿觉此心寒。”次年又有词《莺啼序·雨中送春》说:“萍飘浪泊,难追欢事。”(注:顾太清的诗集《天游阁集》和词集《东海渔歌》经作者自己编定,有编年顺序可考。)奕绘与太清成婚以后,也有一首为太清的题词《浣溪沙》说:“此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酸辛。”这自然是文字狱给后人带来的遗患。

太清幼年时代即已离开北京,到过广东、福建,有可能还到过海南琼州,在江南苏杭一带曾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其间虽也曾回过北京,但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地。这在她的诗词中可以找到踪迹。她年幼即离京,最大的可能是随父游幕。太清直到26岁时,才由奕绘把她接回北京。奕绘与太清甚至也是在苏州认识的。此事,从奕绘《生查子·记梦中句》一词略可窥知。词中回忆到二人的结合过程时说:“相见十年前,相思十年后。江月阖庐城,春风恋素手。(自注:四句梦中所见。)梦好合欢才,梦短将离又。惆怅倦游人,梦绕寒山秀。(自注:醒后续作。)”他们的成婚,那怕是作为侧室,也拖了10年。看来家庭的阻力很大。词中表明,梦见她的地点是“江月阖庐城”苏州。词中所说的“寒山秀”,当也是指苏州的景色。张继《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秀”是回忆苏州枫桥寒山寺一带的风光。奕绘早年也曾有客游苏州的经历,这在他的诗中也有蛛丝马迹可寻。其时太清的母亲仍在北方,尽管太清时时想念,但似乎一直未能团聚。太清是独自回京的,父亲则已客死异乡,这可能就是盛传她是“吴人”的原因。

有幸太清与奕绘婚后感情甚好,正室妙华夫人也能善待太清,使太清感到生活美满。夫妇出则同游,入则诗词唱和,共赏金石字画的收藏,充满闺房之乐,因此有人把他们比之为管夫人与赵孟頫,“闺房韵事,堪媲赵管。”(注:曼殊启动《书太清事》,《词学季刊》第1卷第4号。)也有人把他们比作李清照与赵明诚。徐培德词《绮罗香》有“甚藁砧,都属银潢,易安而后此居士”语。他二人的字号和诗词集名,也是配对的:子春对子章,太清居士对太素道人。太清集曰《天游阁集》,栾绘集称《明善堂集》,太清词名《东海渔歌》,奕绘词名《南后棋唱》。奕绘在正室妙华夫人去世以后也未再另续弦。太清虽未扶正,但仍得以有9年专房之宠。从26岁成婚到40岁奕绘去世,共计14年,太清的生活是幸福的。

奕绘在道光十八年(1838)七夕去世。丈夫在英年去世,给太清感情上的打击是很大的。不料又家庭变故骤起。关于此事,太清有诗记述。从诗题就可知其情。题云:《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棲迟,卖以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太清被迫离开荣府,而且没有分得一点钱财,不得不变卖自己的首饰,买了一所住宅,带着自己所生的尚未成年的二子二女同时迁出第外,这在宗法社会,是令人惊诧的事。在太清来说,丈夫尸骨未寒,又连曹此打击,无疑是雪上加霜。荣府里发生了这件事,京城里很快就传开了,并且把它和诗人龚自珍己亥年(1839)仓促离京的事附会到一起,说是由于发现二人有婚外恋被逐。这就是后来被称为“丁香花案”的事件。对于此事,还引发了一场文字官司,赞同者有之,反对而辟谣者也有之。(注:参见孟森《心史丛刊》3集“丁香花”。)这是一起冤案,太清诗中也忿怒地说:“亡肉含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词人用《前汉书·蒯通传》里说的“里妇夜亡肉,姑以为盗,怒而(将妇)逐之”,后来在家中找到了“亡肉”,而儿媳才得以昭雪的典故,来申诉自己的冤屈。从太清此后的有关诗看,此事与奕绘长子载钧(妙华夫人所生)意图霸产有关,但太清被逐必有藉口。30年代初,苏雪林女士在为太清辨诬的同时,认为传说的发生,不排除与龚自珍己亥出都在时间上的巧合有关。(注:苏雪林《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的研究》下篇,《武汉大学文哲季刊》1931年第4期。)在笔者看来,加在太清身上的诬陷,正是这类性质的事件。认为二者毫无关系的反对者没有注意到,太清在申诉“亡肉含冤”的同时,又表明“牵萝补屋自应该”的后一句。这句话本身除了在说明肉是被野犬所盗之意外,也在借以表明自己的贞洁自好。太清的这一冤屈,大约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太夫人去世以后,在定郡王筠邻的帮助下终以得到昭雪。再过一年余,太清也回到荣府。太清在西城养马营自赁住宅住了4年,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生活困窘,加上早年的不幸,身份的歧视,在她身上留下了深重的精神创伤,如经历中的恶梦,深深地反映在她的作品之中。

从太清现存的全部诗词作品看,太清归京以后,生活面不宽,其范围除了自己的居邸,就是亲朋闺友的交往和燕饮郊游的活动,足迹未出京畿地区。这也符合封建时代闺秀女子一般的生活范围。读书,吟咏和创作,书法绘画,是她生活的最大乐趣。丈夫在世时,还与丈夫一起赏玩家藏的古董字画,题诗吟咏,闺房唱和。这就算是她生活的大略。但太清性喜交友,仅她的诗词中提到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数十,其中有地位很高的显宦(有的是因奕绘而认识的),如大学士阮元,尚书许滇生,宗室如定郡王筠邻、祥林,也有释道一流。但交往最多也最密切的,是她的闺阁女友。她们大多是一些文化素养很高的女性,填得一手好词,甚至擅长琴棋书画。值得注意的是,在交往最密切的人当中差不多都是苏杭籍。其中包括清末著名的女诗人女词人沈善宝(湘佩)。著名的女词人吴藻与太清有文字之交。因此闺阁交往和唱酬,成了太清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

太清词写得最多的是她自己的生活感触,其中有时令节序,春花秋月的咏叹,亲朋闺友的聚散,家庭天伦的欢乐等等。大量的作品是属于纪游、咏物和诗词绘画的题咏,表现她生活的哀乐,感情真挚,笔法细腻。大量的抒情词,寄寓着她的人生理想,在太多的坎坷不幸的悲剧命运中,又表现了她坚韧的闺阁个性。

太清出身满族,但诗书渊源,从小接受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文化薰陶。又性喜读书,从她的诗词看,她喜好广泛,又读了许多文史典籍和古典诗词,为她的创作打下了厚实的基础,但佛道思想对他也有很重的影响。诗书礼仪之外,又染上了一层佛道的虚无色彩。这与她的生活遭遇不无关系。她自号太清,又号云槎外史,与僧道交往,还身着道装,让道士黄云谷画像。《自题道装像》云:“双峰丫结道家族,回首云山去路长。”表现了她对现实的厌倦不满而向往到神仙世界中去寻求解脱的思想。在诗词作品中表现了她对湖光山色和美好春光的赞美和依恋,同时也流露了繁华易逝,青春不再的哀叹,存在着理想和现实人生的矛盾。

太清生活在清王朝“乾嘉盛世”以后迅速走向没落衰败的时期。这是一个封建末世,又恰逢鸦片战争前后,尽管她的生活圈子狭獈,但仍然从自己跌落的生活中,感受到了那末世的悲凉。“尘梦半生吹短发,清歌一曲送残阳。”(《九日登后山》之二)她的诗词,唱出了那个时代的没落。在《江城子·题〈日酣川静野云高〉石画》一词中,又借着为画题辞,抒个人“千里孤帆,一叶任风飘”的飘零身世之情,感受到了那“昏昏天地”的压抑,不禁唱出了“其奈眼看人尽醉,悲浊世,续《离骚》”的悲叹。她虽然生活圈子狭小,但对于官场还是深有洞察。《鹧鸪天·傀儡》一词,她借木偶傀儡讽刺封建官僚的腐朽无能,平时却作威作福,欺压百姓:“驾赤豹,从文狸,衣冠楚楚假威仪。”实际他们是无用之物;“下场高挂成何用,刻木牵丝此一时”。因此她赞颂那种超尘脱俗的飘逸人生。《被花恼·题王石谷画〈友梅轩图〉》一词中,她称赞画家王翚能“潇洒足平生,不作劳劳羁宦子。梅花结伴,修竹苍松,乐事无过此”的人生态度。

太清生活在鸦片战争和英法联军侵略的前后。殖民主义的侵略在她的诗词中也有所反映。咸丰七年(1857)丁巳有词《意难忘·哭云林妹》一首,记许云林去世前刚从杭州回京,当说到家乡自鸦片战争以来所受殖民侵略荼毒之苦时,“相把袂,语悲伤。说离乱兵荒。叹年来,惊惊恐恐,无限凄惶。”咸丰十年(1860)庚申,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焚毁圆明园,纵兵在京畿一带烧杀抢掠,又有诗记之,诗题即云:《咸丰庚申重九有感。湘佩书来,借居避乱,数日未到。又传闻健锐营(在北京香山)被夷匪烧毁,家霞仙不知下落,命人寻访,数日未得消息,是以廿八字记之》。诗中抒发了“欲插茱萸人不见,满城兵火过重阳”的悲愤。

太清对民生疾苦也很关心。道光二十一年(1841),四月初八浴佛日恰逢一场大雨,词人欣喜之下填了《江城子》词一首,说:“一夜甘霖,普济万千家。今岁麦秋有望,民之乐,乐无涯。”同年又有《蓦山溪》词写游慈溪看捕鱼,生动地写了“临水野人家,好生涯,叉鱼活计”的渔家生活。这位久处深闺的词人,不仅为呼吸到了乡间的新鲜空气而欣喜,还赞叹地看到了下层人民的辛勤劳动。

19世纪中叶,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西方文化思想的输入,知识阶层的价值观念也在逐渐变化。在太清的作品中,也透露了某种解放的精神。这突出地表现在她词中的婚姻爱情观念的变化中。她借着历史和传说故事,热情赞扬了红拂、红绡和卓文君的自主选择的婚姻。在李清照的改嫁问题上,她虽然表面上赞同阮元等人为她作的辨诬,但同时又说“南渡君臣荒唐甚,谁写乱离怀抱!”(《金缕曲·芸台相国以宋本赵氏〈金石录〉嘱题》)言下之意是,李清照即使有改嫁之事,也是离乱中的无可奈何,是无可厚非的。这和道学家们为李清照辨诬的出发点是很不相同的。

但以上反映社会民生和她的某种解放精神的词作并不多,太清的词更多地是抒写自己生活的欢乐与悲愁,她登山临水的怡悦和春花秋月的感怀。现实生活的描写中又常常融和着对于往事的追忆,飘动着丝丝抹不去的哀伤。

我国词的发展,经过元明的沉寂以后,至清代又复繁盛,文学史上号为词的中兴。此时词家辈出,且结为流派,填词之风,甚至深入闺阁。但清代的词,中期以后,主要由浙派统治,崇尚周邦彦至南宋的格律词家。后来的常州词派,虽然把学习的范围稍稍扩大,但也没有摆脱严守格律的风气,豪放派的苏辛影响甚微。太清的词,自然不能不受清代这种词风的影响。词学家况周颐评:“太清词得力于周清真,旁参白石之清隽,深稳沈着,不琢不率,极合倚声消息。”用的就是这种美学批评。他又赞扬太清词“纯乎宋人法乳,故能不烦洗伐,绝无一毫纤艳涉其笔端。”这是赞扬她的词能继承宋词中严守格律,崇尚淳雅的同时,又赞扬她没有清代填词普及的同时所滋长的纤弱浮艳的流风。况周颐甚至以清初杰出的满族词人纳兰性德与之相比,说:“欲以妍秀韶令,自是容若擅长,若以格调论,似乎容若不逮太清。”这等于是以南唐后主与周清真相比,因为纳兰词是近于南唐后主,而太清近于后者的。相比之中,况氏认为,太清词的某些方面超过了纳兰。他又认为,太清词,“当于全体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阕为论定,一声一字为工拙……夫词之为体,而涉纤佻。闺人以小慧为词,欲求其深稳沉着,殆百无一二焉。”(注:见况周颐为西冷印社本《东海渔歌》所作序。)这说明,在词学家的严格挑剔的眼光中,太清的词,能不失大家风范,表现了一种整体美,超越了一般闺秀词的“小慧”和“纤佻。”这主要是由于她的词有词人的生活实感,有内容,不趋时,在不求字字句句的刻意雕凿中得到完美的展示,表现了她的词的创作特点。她的大多数词都能表现这一词风。这里举她的一首《惜花春起早·本意》为例:

晓禽鸣,透纱窗,暗暗淡淡花影。小楼昨宵听尽夜雨,为着花事惊醒。千红万紫,生怕他、随风不定。便匆匆、自启绣帘看,寻遍芳径。阶前细草濛茸,承宿露涓涓,香土微泞。今番为花起早,更不惜、缕金鞋冷,雕栏画槛,归去来,闲庭幽静。卖花声、趁东风,恰恰催人临镜。

这首词,况周颐评为“直入清真之室。”(注:西冷印社本《东海渔歌》词评。下同。)要理解况氏这个评语,需从他的《蕙风词话》切入。《蕙风词话》评周邦彦,着重赞赏他的有两点,一是“熨贴入微”,一是“愈质愈厚”。太清此词恰能作到这两点。全词并不复杂,只是写了那位词主人公的女子因“小楼昨宵听尽夜雨”,因而为花事耽心,早早起身到花园中去检视花儿的一个短时间的过程。女子先是“匆匆”“自启绣帘看”,写她迫不可待的心理。然后走出绣户,“寻遍芳径”,感到“香土微泞”,因为刚过夜雨。“缕金鞋冷”,是因为时当清晨。察看完毕,才听到“卖花声”,“催人临镜”,表明时间尚早。细腻之极,并且用她的行为表现了女子温柔的内心。在况氏看来,这种真切质朴,倒反而显出了它的深厚。全词脉络贯通而紧凑的心理行为,也许就是他所赞扬的“气格”吧。但这只是清真词的一个方面,太清词还有周清真的淳雅和工于用典。下面的一首《探春慢·题顾螺峰女史韶画〈寻梅仕女〉》倒是更具备这两个特点的:

寒浦藏烟,小桥堆素,人与花分清澹。竹压枝梢,松培老干,簌簌琼英霏霰。才试着花气,早望见、朱栏一半。若非群玉山头,月明林下香散。 可是汉家宫苑?又不似唐昌,树底忽见。黄鹤楼中,玉门关外,不许笛声吹怨。留待东风至,却还怕、绿阴争暖。笑拈花枝,归来香满庭院。

梅开在冬春雪中,所以词中处处写雪,但不见一个雪字出现,见到的只是“小桥堆素”,“竹压枝梢”,“群玉山头”等等的景象。微风吹过,又见“簌簌琼英霏霰”,也是写雪。写梅,而只觉其“花气”,嗅到它的“香散”,这种曲折隐约的写法,是欲避其浅俗而显出工雅。词中又连用“汉家宫苑”,“唐昌”和“黄鹤楼中、玉门关外”的笛声,用典故而显其厚重感。所以况周颐要说太清词“得力于周清真”了。词中“寒浦”、“清澹”、“老干”和“玉门关外,不许笛声吹怨”等词语,又可说是“旁参白石之清隽”了。

但太清词并非全是这样一些作品。她另有大量写得自然清秀之作,尤其是一些小令,如:

九日登高眼界宽,菊花才放小金团。毅纹细浪参差水,佛髻青螺大小山。 人易老,惜流年,茱萸插帽不成欢。西风那管离情苦,又送征鸣下远滩。(《鹧鸪天·九日》)

春水才平岸,蛙声已满塘。丝分绿映垂杨,几处浣衣村妇淡梳妆。 看竹疏篱外,停车老树傍。李花零落杏花香,一带小桃花底菜花黄。(《风蝶令·过菜户营看竹》)

下面的一首被况周颐评为“饶有烟水迷离之致”的作品,也值得一读,词写道:

花里楼台看不真,绿杨隔断倚楼人。谁谓含愁独不见,一片,桃花人面可怜春。 芳草萋萋天远近,难问,马蹄到处总消魂。数尽归鸦三两阵,偏衬,萧萧暮雨又黄昏。(《定风波·拟古》)

思妇的主题与烟水迷离之致合为混然一体,是太清词的一首佳作。太清还有一些词写得异常明快的,如:

故人千里寄书来,快些开,慢些开,不知书中安否费疑猜。别后炎凉时序改。江南北,动离愁,自徘徊。 徘徊,徘徊,渺予怀。天一涯,水一涯,梦也梦也,梦不见,当日裙钗。谁念西风翘首寸心灰。明岁君归重见我,应不似,别离时,旧形骸。(《江城梅花引·雨中接云凄姜信》)

这一首,况周颐又评之为“情文相生,自然合拍。”的是。词人念友的心理,全从行为情态上展现出来。这类词,不论是写景还是抒情,都自然天成,不费雕凿,内心的感情倾泻而出。它的风格,倒是近于李清照的。

其实太清并不刻意学习哪一家,哪一派,她只是凭着自己的天分、性格和爱好率性而行,庄重、淳雅是她的主要词风。她不喜清季纤艳的流习,倾向于清真、白石的倚声遵律地填作,受他们的影响,但并不排斥向古代其他有成就的词家学习,把它融汇进自己的词中。苏、辛的豪放气势,也时时出现在她的词中。请看下面的一首:

北风紧。狂雪压群山,六花成阵。水面凝烟,芦梢敲玉,败叶乱随风陨。溪山弹粉。掩映出、短篱疏隐。树鸦惊起,弥漫村舍,板桥难认。 凌云飞不尽,望长空一色,水天勾引。唤渡纷纷,披蓑戴笠,银海冷光生晕。去程远近。好趁取、晚来风顺。轻桡快桨,船头船尾,大家安稳。(《雪夜渔舟·题励宗方〈雪渡图〉》)

词境苍茫开阔,已经融入了赏画人的主观领悟,作了二度创造。作为一位北方游牧民族的后代,她毕竟仍然保留了些爽豪的气质,不时在她的词中展现出来。如《喝火令》记己亥惊蛰后一日的出游:“醉归不怕闭城门,一路琼瑶,一路没车痕,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这真有点苏东坡的那种:“老夫且发少年狂”了,而且还是一位女性。范仲淹《渔家傲》有“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名句,太清也有“角声悲,雁行归,苜蓿西风战马肥”(《青山相迎送·藩王杏庄婿以塞上景团扇嘱题》)的塞上壮歌。

但豪放不是她的真性情。她的真性情是那种既富有细腻的情感,遭遇曲折但又坚强的个性。就像她丧夫以后,又遭遇冤屈,她不惜变卖首饰,含辛茹苦地抚育子女,坚强度日一样。生活陷于困境,则养猪自给。《唐多令》记闺友项屏山遣仆深夜送来饲料,表达了“一袋糟糠情不浅,感君赠,养肥豚”的感激之情。她内心承受了女性的悲愁:《山鬼谣·山楼听雨有感》云:“奈听风听雨,恼人滋味,愁可有涯涘。”又怀着无奈的怨愤:《踏莎行·遣闷》说:“偶而沾毫,曲成自顾。唾壶击碎愁难赋。”借着西晋王敦击壶赋诗,壶口尽缺的典故来形容自己难以遣散的愁闷,但她仍然能坚强地生活着,吟诗作画,并不中辍。

沈善宝《名缓诗话》评太清的词,尤其赞赏她的“巧思慧想,出人意外”的构织。这确属太清词的一个突出特点。《诗话》举了她的《惜分钗·咏空冲》、《浪淘沙·春日同夫子慈溪纪游》、《醉翁操·题云林〈湖月沁心图〉》、《南柯子·山行》、《早春怨·春夜》5阕为例。这里再举一首她的《定风波·咏紫玉钗》为例:

秋雨浪浪湿碧苔,庭花无数雨中开。一种看来颜色好,袅袅,浑疑仙子御风来。 羽盖似将云影护,丰度,罗衣偏爱淡霞裁。应是玉妃微醉后,轻溜,鬓边御下紫鸾钗。

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紫玉钗,但通篇写花,不知和“紫玉钗”何关。原来花是天上仙子下凡所幻化,紫玉钗是她不经意从头上摘下来而遗忘在人间的。读至末句,人们才恍然大悟,因而钗的珍奇也就尽在其中而可不必费辞了。末句有画龙点睛之妙。此全赖词人巧思慧想的构织。

有的词在她的精心构织中同时又表现了它的浑朴天成,如:

浑河东岸孤峰起,崔巍绝顶浮图峙。陡辟四天门,天空只树园。 登高同策马,陟彼寻兰若。竞渡俯长桥,霜华露未消。(《菩萨蛮·登石景山天空寺望浑河》)

这是一首写得颇有气势的纪游词。游者一路前行,未登山前,先是仰望绝顶,首见绝顶浮图,然后才见山寺;浮图高插入云,所以先见,然后才是山寺。山寺低平,符合视觉顺序。开始登高访寺说:“登高同策马”,极言其艰难。又写了“竞渡俯长桥”的姿态,真是情态毕具。“霜华露未消”,黎明远途而来,到目的地时,竟然还是清晨,霜露还没有融化,游兴之高,可以想见。

太清词注意整体构织的技巧简直俯拾皆是。有时词人又善于调动各种感官接受来着意渲染,把一个看似无可写的题材,以女性的细心体味,去发现其中的美。如《爱月夜眠迟》:

树影朦胧,望小蟾乍涌,人立桐阴。草根虫语,沾衣露下,双双睡稳胎禽。芭蕉掩却红灯,天街夜色深沉。又谁象,一声声,不住敲动寒碪。 当此月满风微,把冰丝再鼓,谱入瑶琴。井栏干外,闪闪不定,萤火几点难寻。清辉暗转花梢,良宵一刻千金。想嫦娥,也如我,爱月不顾更深。

词写朦胧不眠之夜,调动了视觉、听觉、感觉,写月色、树色、微风、虫语、声、琴声、萤火,共同组合成一个融融和谐的夜,表现了一片静谧的美。像这类词,没有华丽的词藻,也不刻意用典,而境界浑成,气韵生动,完全是生活的细心感受,一气呵成,不在一字一句的工拙而富有如况周颐所说的“气格”。

宋代词坛,不仅是由于有了柳永、苏辛等众多的男性词家形成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也因为它有李清照、朱淑贞这样的杰出的女词人的出现而更形生色。清代的词,号为中兴,同样,它不仅由于拥有众多的男性词家以及不同词派的出现而形繁盛,也因为它的词的普及,并有更多女性的参与,出现了像顾太清、吴藻、沈善宝那样的杰出女词人,为词坛作出了无愧的终结。

收稿日期:200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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