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的“成一家之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言论文,司马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司马迁著《史记》“欲以成一家之言”,发生在汉武帝号召“罢绌百家,独尊儒术”之时,标志着作者的一种反思想专制倾向同皇家的思想专制的矛盾,实乃秦汉思想史上的头等大事。这是值得注视和认真探讨的。
司马迁写史,一再提到欲“成一家之言”。《史记·太史公自序》(以下凡引《史记》文字,只提篇名。)云:“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报任安书》云:“罔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据此分析,司马迁写史的企图与目的是:(1)整理学术遗产, 推旧出新,肩负历史使命,开创史学新局面。(2)发扬传统,标榜独断, 表明主体意识,对“天人”、古今、世道等等提出不同于流俗的新的史学思想。(3)写出创新的历史著作,以期传世不朽。 这三点相辅相成,都表明史学家开创史学新天地的自觉性,三者是以“一家言”为主体。所谓“言”,这里是指言论;故“成一家之言”,以新的史学思想为核心。这是决定《史记》能否成“一家言”的关键。如果思考一下《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表述的“欲遂志”、“通其道”继孔子《春秋》而发奋著述的心意,则对于“成一家之言”就会得到更准确的理解。
本文就按这个思路,谈谈司马迁的“成一家之言”。
一
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就是探究人与“天”的关系。这是个世界观的问题,也是个历史理论问题。
究“天人”关系,是个古老的课题。古时人们受历史局限,“天命”、“天道”观念较为严重,汉代还有天人感应论;但先秦已有重人事、轻天命者,荀子有“天人相分”说。司马迁受到上述思想的影响,然又不为其所囿役。
司马迁的《史记》写自黄帝至汉武帝几千年的历史,其中偶尔提到“天”,但并不着意谈论之,重点是在谈人事和社会变迁,写人的活动,论事在人为。其论夏、商、周的更替,秦的统一和秦汉之际的风云变幻,大多归结于人为。《秦楚之际月表序》云:“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这是说,三代更替至于秦之统一,都是人们行德用力的结果。此《序》又云:“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桀,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这里论秦亡汉兴,提到“天”、“受命”,似乎是讲天命;实际上是歌颂陈胜、刘邦等平民反对暴秦,结果刘邦称帝,仍然是强调人为。
楚汉相争,以项羽失败、刘邦胜利告终。项羽曾说“天之亡我”,意谓老天爷坑害了他;刘邦曾说胜负的关键在于彼此“用人”的得失。究竟是非何在?《项羽本纪赞》评项羽之亡道:“(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这是说,项羽之亡与“天”毫无关系,而是他自己骄傲自负、刚愎自用的必然结局。
应当承认,司马迁《史记》所提到的“天”,有时是言神秘的上天,《天官书》以人事比附天象,所言天人关系颇有天人感应论的味道;但大多是指时势,是指历史形势和时代条件,如《高祖本纪赞》云:“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民不倦,得天统矣。”这里论秦亡汉兴的历史原因,着意于人为是否符合时势的要求。所谓“天统”,决非“天道”、“天命”之意,而是指历史大势,所谓“得天统”,是言汉初“承敝易变”,与民休息,颇得民心,符合历史的要求。
故我们认为,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主要是谈人为与时势的关系,强调谋事在人而又受到时势限制,人乘时顺势则大有可为,违时失势则必然失败。他评述历史人物,往往将人为放在特定的时势下进行具体分析,而不是空言“天命”。
《封禅书》对于秦始皇、汉武帝的封禅求神的种种闹剧,字里行间多寓讽刺。他写道:“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于五湖、四渎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意思是,汉武帝热衷于封禅求神;人事不治,而谋于“天”与“神”,那是愚昧而无效的。
司马迁的人生观,与其强调人为有关,故这里也谈一下。他在《史记》中记述了数以百计的历史人物,对他们的为人处世有褒有贬。他认为,人生于世,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是富贵还是贫贱,是老还是少,是男还是女,总要有所作为,愤发上进,懂得恩怨荣辱,正直仗义,志向不凡。他所赏识而着意传写的,是一些有所作为的人。对于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而返国为君,《晋世家》有意描述之;对于陈胜号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世家》颇为赞赏之;对于勾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以尊周室,号为霸王”,《越王勾践世家》允为贤者;对于刘邦等人“起于闾巷”,而登上高位,《秦楚之际月表序》称道“愤发其所为天下雄”。还有,《平原君虞卿列传赞》论“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见于后世”;《范雎蔡泽列传赞》称“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魏豹彭越列传赞》说魏豹、彭越二人“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
他歌颂懂得恩怨荣辱的人。称许伍子胥为父报仇而鞭楚平王尸,是“弃小义,雪大耻”(见《伍子胥列传赞》);表扬刺客受人之惠宁死报之,是“士为知己者死”,“不欺其志”(见《刺客列传赞》)
他称道仗义正直之士,说晏婴伏尸哭庄公是“见义不为无勇”,犯颜谏君是“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竟然表示:“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其执鞭,所欣慕焉。”(《管晏列传赞》)
他更称赞特立独行、志向不凡者,多鲁仲连“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屈于诸侯”,“可谓抗直不桡矣”(《鲁仲连列传赞》);称韩信受辱于胯下,然“其志与众异”(《淮阴侯列传赞》)。
他不仅传写和称道那些有所作为的古人,而自身也是愤发有为的。他自被刑受辱之后,没有倒下,而是从古代贤哲那里学到人生之道,忍辱而发愤著述,《报任安书》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太史公自序》也有与此相同的表白。他面对现实,积极处世,可谓具有正确的人生观。
二
司马迁所提的“通古今之变”,主要是想弄清历史发展变化的奥秘,是个历史观问题。
古人早有历史观念,但对古今之变的概念是模糊的。孔子提到过三代礼制的损益,但没说清楚。《易》学有变的思想,但主要在哲学方面。儒家有“民为贵”的思想,但尚未用到历史观上。法家有今胜于古的思想,而且强调变革,较为突出。司马迁多少吸收了已有思想养料,在历史观方面大大推进了一步。
首先,提出了“承敝通变”的观点。社会历史的每个阶段总不免有弊,有弊就得改,社会总是在变,变是历史规律。变有急渐之分,有的变是逐渐的,有的变是急剧的。变有好坏之别,变坏了,还得变;变好了,就通顺,社会就前进了一步。自春秋战国至于秦汉,由诸侯纷争达到国家统一,是个大变,急变,变通了,历史也就发展了。《高祖本纪赞》云:“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这就是说,三代以来,世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承敝易变,就是历史。司马迁此论,大致表述了他对古今之变的看法。
其次,提出了“世异变,成功大”的观点。司马迁写自黄帝至汉武数千年的历史,写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历史之变,其中以写两次大变为最突出:一是夏禹传子,天下由“公”而为私;一是秦统一六国,天下由分裂而统一,由诸侯分立而皇帝一尊,由分封制而郡县制,由世袭贵族制而公卿官僚制。对于前者,由于受历史资料的限制,未能展开论述;对于后者,则广泛地铺叙,生动地描述,还发表了精彩的议论。《六国年表序》说:“(自春秋五霸之后)陪臣执政,大夫世禄,六卿擅晋权,征伐会盟威重于诸侯。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诸侯晏然弗讨,海内争于战功矣。三国终之卒分晋,田和亦灭齐而有之,六国之盛自此始。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横短长之说起。矫称蜂出,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也。秦始小国僻远,诸侯宾之,比于戎翟,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这一段大议论,说明战国之世的风云变幻,尤其是秦“卒并天下”,是近代“成功大”的“异变”,符合“俗变”而“易行”的历史进化法则;有些学者寡闻浅识,因秦朝为期短促而讥笑之,不能给予正确评价,犹耳食不能知味,实在可叹。这“异变功大”的观点,在当时不同凡响,震聋而发聩。
再次,肯定“伐无道”的正义性。司马迁不仅写了数千年文明史上许许多多的矛盾事件,而且指出了为政者的无道引起了反抗斗争,并肯定反抗斗争的正义性,甚至称许反抗者取得的胜利业迹。《太史公自序》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这是对伐无道事业的历史定评。翻开《史记》,读读《殷本纪》和《周本纪》,则知作者对于商汤王伐夏桀王、周武王伐殷纣王的充分肯定;读了《孔子世家》,则知作者对于孔子悼礼废乐坏而欲通过作《春秋》以达王道的大力颂扬;读过《陈涉世家》,则知作者对于陈涉揭竿起义而反对暴秦的由衷称许,而且对这些正义事业给予一定的历史地位,称允其有相当大的历史意义。虽然司马迁似乎并不大明确历史就是永恒的社会矛盾运动,更未明确指出正义的斗争是历史发展最积极的动力,但他给予“伐无道”明确的历史评价,尤其是对陈涉起义的历史评价,实是前所未有,在整个封建社会也少有同调。还有,给予卑贱者一定的历史地位,肯定众人与英雄的作用。司马迁在《史记》中,不只是写帝王将相,还热情地为农虞工商、扁鹊仓公、刺客、游侠、滑稽、日者、龟策及文武奇士等“倜傥非常之人”树碑立传,肯定他们各自或多或少地起了一定的历史作用。《秦楚之际月表序》说: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按:自陈涉称王至刘邦称帝,凡八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桀,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发愤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这里暂且抛开那“天”、“受命”等犹阳春面上的浮油不予讨论,而专门考察其大事肯定秦楚之际发难、灭秦、平乱的陈涉、项羽、刘邦等的业迹,则知作者热情致意的英雄人物,并不是天生的帝王,而是“无土”、“起于闾巷”的平民,是他们“发愤”而成为“天下雄”,是他们起着亡秦兴汉的首领作用。这不免有英雄史观之嫌,但歌颂平民在历史亟变中成了英雄,起到了改朝换代的历史作用,也是难能可贵的。
三
司马迁所提的“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是探讨政治成败与政权兴亡的道理。这是个政治观的问题。
先秦诸子的政治观,以老子的“无为”而治,孔孟的“仁政”,法家的耕战政策,为最著称。汉初的士人学子上书论政,大都谈些农商本末、礼法吏治、诸侯王、汉匈关系、君臣父子等问题。
司马迁吸收已有的思想养料,加以熔冶改铸,形成自己的政治观。我觉得,司马迁在“成败兴坏之理”问题上,时常在考虑着是否能做到因俗、安民、知人是其关键。他的主要观点是:
(一)善因民俗是基本的治国思想。《太史公自序》记述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推崇道家之高明在于:“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以因循为用”,在施政上就得善因民俗,顺着民心,“与俗同好恶”,“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管晏列传》)秦汉成败兴坏的关键之一,就在于秦朝违背民意,扰民不已;汉朝了解民心,与民休息。对于汉武帝时官营盐铁,搞均输、平准法,司马迁以为这是与民争利,则以“善者因之”、“最下者与之争”(《货殖列传》)之论以讽刺之,表达自己的观点。
(二)提出“无为”以安民的观点。贾谊在《过秦论》中说:“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把安民视为政治好坏成败的一个标志。司马迁接受了安民这个观点,并发展了一步,以为安民之道要在“无为”。“无为”,是言少惹是非,不要多事扰民;而是“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平准书》写道:“至今上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自是之后,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弊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就是说,汉初百年间,统治者由“无为”而“多事”,兴功兴利,变安民而扰民,搞得民生困苦,国家空虚,甚至“盗贼滋起”(《酷吏列传》)。
(三)提出了玩法酷刑不如“奉职循理”的吏治思想。《循吏列传》与《酷吏列传》专写“奉职循理”与玩法酷刑两种官吏,谁好谁坏,形成鲜明的对比。汉朝的官吏,为善者少,作恶者多,他们多作威作福,奸诈玩法,敲榨勒索,草菅人命。如:宁成,“为人上,操下如束湿薪。滑贼任威”。周阳由,“所爱者,挠法活之;所憎者,曲法诛灭之。”张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舞文巧诋以辅法”,“乡上意”而办事。义纵,“以鹰击毛挚为治”。王温舒,杀人“至流血十余里”。杜周,“外宽,内深次骨”,“专以人主意旨为狱”,使得案件大增,犯人满狱。他们有的人,“善事有势者;即无势者,视之如奴。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势者,贵戚必侵辱”。(以上引文,均见《酷吏列传》)例如,绛侯周勃免相而失势,竟然有人告他谋反,下了狱,狱吏落井下石,“侵辱之”,好不容易才由文帝赦免出来,故周勃有“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之叹(《绛侯周勃世家》)。曾为梁中大夫的韩安国坐法下狱,狱吏田甲“辱”之,“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燃)乎?’田甲曰:‘然即溺之。’”(《韩安国列传》)邓通原是文帝的宠臣,自铸“邓氏钱”,拥有无数钱财,失势后被告入狱,家产被没收,“常负责(债)数巨万”,竟然“寄死人家”(《佞幸列传》)。足见狱吏欺人,实在可恶。如此吏治,其结果:一是“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耗废”,就是说,腐败成风了;再是“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酷吏列传》)意思是,大官们畏罪而保命,那有心思去考虑改进政治;三是民众恨之入骨,故“张汤死,而民不思”(《平准书》);再就是,因酷吏迎合君主意旨玩法酷刑,“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意思是,物极必反,官逼民反。司马迁察此情景,大声疾呼:“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酷吏列传序》)他的意思很清楚,单靠酷吏们玩法镇压吏民,只会扰民添乱,不可能国泰民安。
同时,司马迁也写了当代几个好官。如:汲黯,“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他反对“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罪”;谈论“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非肯为天下言,专阿主意。……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汲黯列传》)张释之为廷尉,治狱按法办事,曾对文帝说:“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不能任意轻重;“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故他赢得文帝和士民的称誉。司马迁情不自禁地称道张释之言法令及冯唐论将率“可称廊庙”(《张释之冯唐列传》),意谓可为朝廷的准则。
司马迁又将先秦的一些良吏集中于一起,写其人其事:孙叔敖,“施教导民,上下和气,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子产为相,民风淳厚,“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公仪休,“奉法循理”,“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自身作出榜样。石奢,“坚直廉正”,其父杀人,纵之,自知有罪,“自刎而死”。李离,为狱官,“过听杀人,自拘当死”,不推过于下吏,“伏剑而死”。这些官吏,令人怀念,子产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司马迁称这些官吏为“循吏”,即“奉法循理之吏”。他意味深长地论道:“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吏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以上引文,均见《循吏列传》)意思是,法令是为了导民,而不是坑民;官吏当忠于职守,按理办事,而不能仗势欺人,胡作非为。
(四)不仅主张善于用人,而且强调“智不可专”。司马迁于《楚元王世家赞》论道:“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贤人隐,乱臣贵。……贤人乎,贤人乎,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这里明确地提到用人得失是关系国家兴亡的大事。《史记》写历代兴亡都与用人得失有关。三代的兴亡,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的成败,楚汉胜负,汉朝盛衰,都与用人得失分不开。
更重要的是,司马迁强调“智不可专”,应当群策群力。自秦朝以来,君主专制日益强化,皇帝多任用庸才为将相,这些大臣或恭谨自保,或阿谀献媚,或随风应变;而贤智直言之士,多受压抑。对此,司马迁大为感慨,不仅用心记述之,还借娄敬向汉高帝建议都关中一事,发表不同凡俗的评论:“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刘敬叔孙通列传赞》)意思是,历史非个人所能创造,政治非私智所能成功,君主唱独脚戏是不行的;搞好政治,要靠善于用人,集众士之智。在此,司马迁既强调了贤士直谏与群主纳谏之重要,还用“智岂可专”暗讥君主专制之可恶。
另外,在民族关系问题上,司马迁认为诸民族各有特点,各有生存权利,不能以强凌弱,以大欺小。他认为现行的征伐匈奴政策不可取,征伐不如守御,战争不如和好。
四
司马迁的经济思想是很突出的。他考虑经济问题的出发点,主要不是君主专制占有,不是封建官府垄断;而是民生,是百姓生存生活的权利。他的经济观,主要表现在下述方面:
(一)提出百姓求利是正当的权益。司马迁能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观察人们的现实经济生活和物质欲求。他说,人们都求生,都“有欲”,所以都求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上层人物在逐利,平民百姓也要求利,“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又说:“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他还根据当时社会情况和各地习俗,指出社会上各种人物都在求富逐利,如朝廷大官、在野名士、在军壮士、闾巷少年、赵女郑姬、游闲公子、弋射渔猎者、博戏驰逐者、医方诸食技术之人、舞文弄法的吏士、农虞牧工商的经营者,无一不在忙于财利。“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遗余力而让财矣。”(以上引文,均见《货殖列传》)意即所有的人,一个个动脑筋想办法求利,没有一个稀里糊涂将财富让给别人的。对于平民百姓追求财利,司马迁不仅不反对,而且认为这样一来“上则富国,下则富家”,于国于民都有利,故他强调:“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太史公自序》)看来,司马迁是鼓励百姓谋利的。此与当时统治者口头宣扬“仁义”实际上夺民之利大异其趣。
有说司马迁于《货殖列传》言百姓欲富求利,与其《伯夷叔齐列传》强调“让”而毋争,于《孟子列传》论“好利之弊”,互有矛盾,因而疑此传的富利论是否肺腑之言,我看这是个误解。《伯夷列传》和《孟子列传》反对争权夺利,是指向那些既得利益的王侯卿士,是批评他们贪得无厌;而不是指责平民百姓。《孟子列传序》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魏世家》引述《孟子》见梁惠王章时改写得更为显豁:“梁惠王曰:‘……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则国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足见此论是针对统治者争利而发的。应当承认,司马迁是为平民求利的权益说话的。
(二)提出不同于世俗的本末观念。汉代以农业为基础,故当时统治者强调以农为“本”,以工商为“末”,封建国家强调重本轻末,甚至抑末。司马迁接受了“本末”的说法,但思想上并不重农轻商。他在《货殖列传》中说,各地物产丰富而各有特点,人们生存生活必须一定的物资,这就需要农虞工商进行生产、交换和流通,并不强调何者为重,何者为轻。与时调相反,他大谈工商经营,为历史上经营致富的工商业者树碑立传。还以赞赏的口吻说,畜牧主乌氏倮拥有大量的马牛,秦始皇以其“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大矿主巴寡妇请“用财自卫,不见侵犯”。她俩都“礼抗万乘,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又说,百万家产的庶民(农虞工商)可以与封君相比,命曰“素封”。(以上引文,均见《货殖列传》),事实表明,司马迁有重工商的倾向。他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尊重历史,写明春秋以来工商业的历史状况;另方面,暗有针对汉武帝搞官营盐铁,以国家权力打击工商业者,与民争利,使得“中家以上大率破(产)”(《平准书》)的情况,与国策唱反调。
(三)强调劳动致富,反对“奸富”。司马迁大讲以末致富的生财之道,说:“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所谓“富”,指的是财利。他所传写的货殖人物,多为以经营工商致富者。又说,“能者辐辏,不肖者瓦解”,“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所谓“能”与“不肖”、“巧”与“拙”的差别,就在于是否善于生产经营,勤于生产,巧于经营,就可致富,不事生产,经营无方,想富也富不了。又说:“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此其大经也。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所谓“作力”与“斗智”、“争时”,“筋力”与“奇胜”,就是拙与巧之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别。用力是治生之“正道”,这是对体力劳动的肯定;只是指出其难以致富。“少有”(即有点钱财)的人才有条件“斗智”(运用计谋,逐时争利),富者才有条件“奇胜”(出人意外地赢得财利),这对以资本和脑力劳动挣得很多钱,并不拜倒,也不反对。这是按当时实际情况而言。
(四)强调“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的放任政策。司马迁主张国家对农虞工商各行各业放任而不要抓死或压抑,任其自然发展,因民之利而利之,适当引导之。他考虑这个问题的出发点和根据是:(1)各地资源和物产丰富而各异,人们需要之,故必须开发、生产和交流;(2)由此必然产生职业分工,也就是说, 农虞工商的职业分工是依据于客观条件和社会需求;(3)人们要经济生活,有物质欲求, 就得“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也就是说,人要尽其能力,以得所欲,不能不劳而获;(4)表现于市场供求方面,就有抓时机,找窍门, 了解信息,灵活经营等办法。“此非道之所符,自然之验邪?”意思是,这不是符合客观规律,顺顺当当的吗?那么,面对这种情况,为政者应该如何施政定策呢?当时汉武帝是以官府垄断经济,不给工商业者以一定的社会地位,限制和压抑私营工商业,使得“中家以上大率破(产)”,弄得民怨沸腾。司马迁对此情景,一方面记其事于《平准书》;另方面又在《货殖列传》提出了自己对政策的主张:“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其意是,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再加以引导;如有偏差或产生矛盾,教诲和整齐也是可行的;最下之策是与民争利,损害百姓谋生求利的正当权益。照此所说,汉武帝现行的财经办法是最下策,是搞不好的;只有他设想的办法,才能使社会的客观条件和人们的主观因素都调动起来,形成生动的局面,于国于民两利。
(五)经济决定着人们的思想道德和社会关系。司马迁接受了《管子》“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思想,并加以发挥,说“礼生于有而废于无”,“人富而仁义附焉”。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不免有点片面性,因为富者往往不仁。他还说:“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以上引文,均见《货殖列传》)这是说,财富的多少有无,决定着人们的社会地位之主奴尊卑,决定着剥削奴役与被剥削奴役的关系,此乃客观的事理。这是他在《货殖列传》中列举了很多农虞牧工商的富人因富而社会地位高、奴役很多人的事例之后得出的结论,非一般的泛泛空谈。这是个不同凡响的唯物主义观点。
五
司马迁的伦理道德观念,无疑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但又不为它所囿,而有自己的观点。
首先,提出了社会上实际存在富贵者与贫贱者两种道德观。司马迁于《游侠列传》指出:“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他从“鄙人”和《庄子·胠箧篇》那里吸取了思想养料,断言古来存在两种道德观,既得利益的富贵者满口仁义,实际上只是他们维护自身利益的道德观;而对于“鄙人”与“窃钩者”来说,则是另一码事。
司马迁以为,平民百姓是另有道德观的,他指出:“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游侠之徒)虽时扦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这是说,“乡曲之侠”(或称“闾巷之侠”、“匹夫之侠”)讲义气,有诚意,虽然时犯当世的法禁,但受到下层士民的欢迎,并称誉于世。
其次,肯定游侠之义,并为游侠作传。《游侠列传序》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陵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这是说,游侠的扶危救弱的信义,不同于富贵者所宣扬的“正义”,更深恶权贵豪暴之徒狼狈为奸,役贫欺弱。故他认为对游侠之义应予肯定,了解其特点,为其作传。
言游侠“不轨于正义”、“时扦当世之文罔”,就是说游侠所为触犯当时法禁,是封建专制所不容的。因此游侠为统治者所切齿。当时著名的游侠郭解及其父皆死于统治者的屠刀。儒士出身的公孙弘向汉武帝建议杀郭解时说:“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遂弗知,其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凡侠义行为,统治者都视为“大逆无道”之罪。司马迁于《游侠列传》记了公孙弘建议杀郭解之事,未直接置评;可是在此传末尾论道:“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游侠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戏,惜哉!”意谓众人皆仰慕郭解,其人虽死而声名不绝,实在可惜。这与公孙弘的态度绝然不同。
还有重要的一点,强调为人处世当以情义为重。整个人类社会史,无时无处不存在人与人的关系,几乎无人不有酸甜苦辣,人们多向往着和好亲切相处,然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有无数遭冷遇受苦难的人为此心酸,有多少哲人智士对此苦苦思索,也有人有意无意地对此麻木不仁。司马迁对此尤为敏感,深深沉思。他那无限情义的史笔写下了许多世道人情方面的点点滴滴。真情与假意,忌妒与诚信,恩恩怨怨,亲亲疏疏,几乎无所不写。如:既有,屈原忠君为国而遭到谗贬,苏秦遭亲嫂的时冷时热,扁鹊医术高明而为同行忌害,戚姬为吕后妒忌而惨遭毒手,刘邦以怨报德杀丁公,勾践平吴功成而杀功臣大夫种,晋里克迎重耳为君而竟被赐死,郑甫瑕效力厉公而被杀,李斯忌同学韩非而害死之,郦寄与吕禄为友而欺骗出卖之;也有,桑下饿人报答赵盾之恩,韩信报答漂母赐食之情,管仲与鲍叔的相知友好,张耳与陈余先友好而后仇杀,伍子胥决心为父报仇,范雎为人恩怨必报,豫让、荆轲愿为知己者死,校尉司马因受恩而放跑袁盎,李敢因父(李广)之怨而击伤卫青,少女缇萦愿代父(仓公)受刑,郑庄公思母而于黄泉相见,王陵母嘱咐儿子切勿持二心,贯高宁愿受大刑而证明赵王张敖不反,栾布冒被烹之险而伏友人彭越尸哭诉;还有,冯驩有“富贵多士, 贫贱寡友”之说,廉颇客有“天下以市道交”之论,邹阳直辞言世道不公,晁错之父劝子少结怨家,如此等等。
司马迁对此类情景无限感慨,曾直言发表议论:“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扁鹊仓公列传赞》)曾微婉地记述谚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越王勾践世家》、《淮阴侯列传》)曾为主父偃成败的遭遇不同而哀叹:“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平津侯主父列传赞》)又为汲黯、郑当时得势客众、无势客去而鸣不平:“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填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态乃见。’汲、郑亦云,悲夫!”(《汲郑列传赞》)于此可见他对世道人情的看法。
正因于此,他肯定刺客“士为知己者死”之情,表扬游侠救死扶困之义,心许韩信对漂母以德报德,盛赞李广赢得士卒的深切同情。《李将军列传》写到李广死时,曰:“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又于传末论道:“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司马迁于此充分肯定李广身正意诚而获得真情的报答。俗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千份情义,必得万份厚报。司马迁深信于此,或者说他呼唤和寄望于此。他深信孔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话(见《伯夷列传》),相信历史终究会判明是非。
司马迁是十分厌恶骨子里自私自利而表面上假仁假义,而热切期望人们和好相处与真情实义的。他觉得富贵圈里难觅真实的情义,倒是布衣平民之间尚有可贵的深情厚义。
六
这里要谈的司马迁的史学观,不是指广义的整个的史学思想,只是指狭义的撰著历史的旨趣,或者说是为何及如何写史的思想问题。司马迁的史学观,我以为有突出的三点:
第一,讲究“务为治”,以有益于社会为宗旨。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大事介绍和阐释其父谈《论六家要旨》,是论六家的长短,首先肯定道家;而所论长短,则是从“务为治”的角度着眼的。所谓“务为治”,拿现在的话来表达,就是应用和服务于社会的意思。他俩不信奉当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学术方针。论道:阴阳家“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家“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所论六家的要旨,都是从其应用于社会的长短得失进行分析的,可以说主要谈的是六家社会学问题。他俩肯定道家,就是认为道家要旨在于“立俗施事,无所不宜”。
司马氏父子不仅对六家是从“务为治”着眼,就是对史学家也是如此要求。司马谈临终对子迁遗嘱说:“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这是告戒其子一定要认真写历史,学习周公尊崇祖先的优良传统,以孔子“修旧起废”为榜样。事后,司马迁回忆和体会其父的教导:“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意思是,其父曾意味深长地教导,要面向社会,继承优良的学术传统,有益于世;他体会是这个意思,表示本人责无旁贷。
司马迁曾师事于《春秋》公羊学大家董仲舒,牢记其言孔子作《春秋》的要旨:“余闻之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据他说,董仲舒曾说过,孔子评论春秋二百余年史事的是非,实际上是要提供社会人事的规则。换句话说,孔子作《春秋》,也是“务为治”的。
由于受父教师训的影响,加之自己的独立思考,司马迁认为《六经》都是面向社会、有益人事的:“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看!他所说《六经》的作用,尤其是《春秋》“补敝起废”、“拨乱反正”的道义,都是着意和有益于社会的。
司马迁自言继孔子作《春秋》,责无旁贷,那么,其所著《史记》“务为治”的宗旨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发扬史学传统,努力写出一部社会全史。司马迁继孔子作《春秋》,可不是邯郸学步。他是学其精神,加以发扬和发展。他著《史记》,无论是体例、记事,还是史学思想,都是超迈古人,而自成“一家言”的。《春秋》只是编年史雏形,简记春秋二百余年的大事,史学方法据说是寓褒贬,别善恶,史学思想是“尊王攘夷”、“为尊者讳”、“为亲者讳”那一套。而《史记》,与其大不相同。司马迁自述其书的大概:“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易为,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阙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以上引文,均见《太史公自序》)就是说,《史记》是一部创有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体一百三十篇的体例全新的巨著;是记述数千年政治、经济、社会制度、学术文化、风俗习惯、天文地理、各种历史人物、各族关系等等包罗宏博的社会全史;史学方法有褒有贬,有章有微,别善恶,明是非;还是发扬史学传统,具有丰富的史学思想的“一家言”。的确它远胜于《春秋》,开辟了史学新天地,在中国以至世界的史学史上树立了新的里程碑。
第三,强调“述往思来”,期望后人以史为鉴,理解这份遗产,继承这个传统。司马迁提起古人发愤著述、孔子作《春秋》时,一再申意: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这不仅坦露自己发愤著《史记》的心思,想要得到后人的理解;还有期望后人学习历史、继承这个传统的用心。他写史是“务为治”的,是强调“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的(《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是要完全反映人类社会史的,是“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那么,他“思来者”还会有别的用意吗?我想,他身遇寒冷而心常炽热,只有要求后人毋忘历史,理解其“名山”事业,继承这个学术传统的深切期望。
综观司马迁的“成一家之言”,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和启示:
司马迁欲“成一家之言”。其所著《史记》,在体例、内容、史学思想诸方面,尤其是深邃的思想,比之前人与同时代人贡献了很多新的东西,确已达到了既定的目标。对后学来说,可以明确,“成一家之言”,不是随便提出一个无关宏旨的看法,或发表一通无足轻重的意见,或编写一本人云亦云的史书,就能轻易达标;而是在史学思想上确有高见卓识和新的成就,才能名符其实。
欲成“一家之言”,自然需具备才学识三长,需胸怀述往思来的志向,当然不能随从卑污之俗见,不可曲附专制之淫威,而应该独立思考,争鸣不已,抒发真知灼见。
可以说,“成一家之言”是史学成就的最高层次,是思想史上光彩夺目的瑰宝。怪不得历来学者多以此为职志,并不懈地努力,作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贡献,因而形成了中国史学的一个优良传统。
中国的儒学随着封建大一统盛行一千余年,但始终未像欧洲中世纪的神学统治一切那样的威势,自有复杂多种的历史原因,而司马迁藐视“独尊儒术”、标榜“成一家之言”,“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汉书·司马迁传赞》),并发生了巨大的历史影响,这是否是其原因之一呢?我以为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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