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薛濤詩歌的語言和意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象论文,論薛濤詩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引言:少女的語言和意象
薛濤是唐代著名的樂妓,最負盛名的女詩人。從1990年薛濤研究會成立以來,出現了薛濤研究熱潮,研究成果也很豐盛。但到目前爲止,研究者主要關注的是她的生平及與元稹的關係、詩歌分類和一般性的鑒賞,缺乏對作品本身的系統研究。特別是關於薛濤詩歌語言和意象的探討,據我所知幾乎沒有。文學體裁都是語言藝術,其中“詩”的語言密度最高,詩是一種高階語言的有機的結構。“意象”是詩的主要美學因素,意象裏面隱藏著詩人的感情、思維、生活經驗等等。薛濤詩具有詩人固有的語言和意象,這種語言和意象世界,值得研討。本文以薛濤少女時代的唯一的一首詩《井梧吟》的語言和意象爲基本前提,探討這種語言和意象群在成年薛濤的詩裏如何演進展開。
作爲分析的基礎和前提,我們先來看被推定爲現存薛濤詩裏最早的《井梧吟》:“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據宋代章淵《槁簡贅筆》云:“濤八九歲知聲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令濤續之,應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愀然久之!”也許她的父親從詩語裏聯想起接待南北往來之客的妓女生活,故久久不樂。如果把這首詩當作後來薛濤成爲妓女的預見似嫌牽强附會,但關鍵是薛濤後來真的成爲妓女,於是這首詩就可以視爲一個人生預言。這種預見不衹是人生運命上的,也是在詩的語言和意象上的。《井梧吟》在語言和意象方面上可以看作薛濤詩的一種預兆和根基。儘管這首詩並非全部由薛濤個人創作的,但父親做的前兩句是薛濤展開自己詩想的一種頭緒或者基礎,它在後來薛濤詩語言和意象的形成上起了重要作用。爲了説明薛濤詩的語言和意象特點,我想先分析一下《井梧吟》的語言和意象。
《井梧吟》的語言和意象可以分爲幾個範疇。首先,歸納名詞如下:“井、梧、庭除、桐、幹、雲、枝、鳥、葉、風”等等。這些名詞群可以再分爲:“梧、桐、幹、枝、葉”是詩的主體群,“井、庭除”是詩的空間背景,“雲、鳥、風”是詩的主體接觸的對象,即詩的客體群。這首詩裏的形容詞是“古”和“聳”。這是詩的主體“梧桐”的狀態。接著再歸納動詞,有“入、迎、送”等等。這些動詞群是詩的主體“梧、桐、幹、枝、葉”和詩的客體“雲、鳥、風”的交流方式。
總的來説《井梧吟》的語言和意象可以分爲四種群。第一種語言和意象群是“梧桐、幹、枝、葉”這些名詞,作爲詩的主體群具有靜態的、被動的、消極的、停留的意象。它們的形狀是“古、聳”,“古”有古老的意象,“聳”有活力的意象。第二種語言和意象群是“雲、鳥、風”這些名詞,作爲詩的客體群具有動態的、主動的、積極的、流動的意象。第三種語言和意象群是“入、迎、送”,這些動詞群表示主體和客體的關係方式,都具有社交的意象。第四種語言和意象群是“井、庭除”這些名詞群,它們是詩的空間背景,具有水和庭院的意象。
生前薛濤有詩五百首。①但是現存僅九十首左右,因版本不同而有差别。本文以張蓬舟《薛濤詩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的九十一首爲論據資料。在薛濤現存的詩裏幼年期作品衹有《井梧吟》。薛濤從十六歲左右入樂籍而開始樂妓生活和創作活動。她的詩大部份都在成年期寫作的。本文擬以《井梧吟》的這些語言和意象爲根基、核心語言和意象,探討薛濤幼年期詩的語言和意象在成年期詩裏如何演進展開。
二、詩人是什麽?:樹木和花兒
少女薛濤的《井梧吟》裏出現的第一種語言和意象是叫“梧桐”的樹木。這種語言和意象在成年期詩裏演進擴張爲“樹木”和“花兒”的語言和意象群。
1.樹木
幼年期的《井梧吟》裏出現的梧桐衹在《別李郞中》的“花落梧桐鳳別凰”裏出現一次。此外還有古木(《題竹郎廟》)。在薛濤詩裏主要出現而可注意的樹木則是“柳”和“竹”。薛濤詩裏出現的樹木情況如圖:
柳:外在的生活上的語言和意象
薛濤喜歡咏“柳”的事實是在她的《寄舊詩與元微之》裏已經預告的。《寄舊詩與元微之》是薛濤表現她自己的文藝觀和詩人的自豪感的代表作。從這首詩我們很容易看出她創作上的特點。薛濤在詩裏説“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月下咏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爲欹垂”。於此知“柳”是她常用的題材之一。
薛濤有專門咏柳的《柳絮》詩云:“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美國薛濤翻譯家Jeanne Larsen説“柳樹跟妓女有暗喻的連帶關係。”②薛濤説楊花是“輕復微”。“輕微”的表層的意思是“細小、細微”,這是楊花本來面目。但是“輕微”還有一個深層的意思是“卑微,微賤”,這就是當妓女的薛濤的存在感。楊花本來沒有自己的感情,春風一惹就東南西北飛起來。這樣的形象就好像命運不能自主的妓女身世。薛濤在《謁巫山廟》裏説:“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這首詩裏的楊柳也有女人的意象,把楊柳細長的枝條比作女人的長眉。薛濤喜歡描寫柳枝。她的《和李書記席上見贈》有“萬條絲柳翠烟深”,《菱荇沼》裏也有“柳絲和葉臥清流”。楊柳的形象美在於那漫長披拂的枝條。一年一度,它長出了嫩緑的新葉,絲絲下垂,在春風吹拂中,有著一種迷人的意態。古典詩詞中,常藉這一形象來形容、比擬美人苗條的身段,婀娜的腰肢。③柳樹枝葉隨風搖曳,形態優雅多姿,在描寫女性的體態時,成爲常用的老套。④“柳樹被視爲春天的象徵,因其美麗、飄逸、柔弱,柳樹已成爲女性的象徵”。⑤
“柳樹”又用作送別的意象。薛濤的《送姚員外》裏有:“萬條江柳早秋枝,嫋地翻風色未衰。欲折爾來將贈別,莫教烟月兩鄉悲。”折柳贈別的風俗始於漢而盛於唐。《三輔黄圖》載,漢人送客至灞橋,往往折柳贈別。⑥因爲“柳”和“留”諧音,送別時成了表達眷戀之情的工具。送別是妓女的日常生活。柳樹符合妓女薛濤的社交送别的女性經驗。
柳樹甚至還可作爲性愛的意象。《中國藝術象徵詞典》説:“柳樹不能種在屋後。因爲柳樹,象徵脆弱和肉欲,會對後院的女眷們有不健康的影響。”⑦在古代中國,柳與春天有聯繫,故也成爲一種性愛的象徵,男人和別的女人發生不正當關係被説成“尋花問柳”,苗條女孩兒的腰被稱爲柳腰,漂亮姑娘的眉毛被喻爲風中的柳葉,女人的陰毛被喻作“濃濃的柳蔭”。年輕女子則被稱爲“嫩柳鮮花”。⑧雖然不能無端斷定薛濤是那種追求性愛的妓女,但她也不是一般閨閣的淑女。柳樹作爲妓女的、女人的、送別的、性愛的意象,跟外表上顯示的妓女薛濤的實際生活經驗有某種暗合的關係。
竹:内在精神上的語言和意象
除了柳樹之外,薛濤詩裏出現的其他主要植物是“竹”。《酬人雨後玩竹》寫道:“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眾類亦云茂,虛心寧自持。多留晋賢醉,早伴舜妃悲。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這首詩讚美歲寒竹的節操堅定的精神面貌。薛濤引用竹林七賢和舜妃的典故來讚揚竹的高潔。這首詩是現存薛濤詩裏唯一的五言律詩,在形式上有些例外。薛濤現存詩的大部份是四句的小詩,小詩的形式比較符合樂妓的交際送別等等的即時需要。因而這首五言律詩在形式方面上可以説是薛濤詩中一種純粹個人的、內向的、內省的形式,它顯示詩人內在心理的某種志向。從這首詩裏可以看出薛濤追求的精神境界是竹的精神。她還有一組《十離詩》也是咏竹的,《竹離亭》云:“蓊蔚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爲緣春筍鑽墻破,不得垂陰覆玉堂。”這首詩裏的竹也有“高潔守節”的意象。雖然現存薛濤詩裏題竹或者出現竹和松的詩不多,但是也不能忽視在薛濤詩裏的竹的意象。
2.花兒
薛濤詩裏最頻繁出現的詞語是“花”。如上述《寄舊詩與元微之》説“月下咏花憐暗澹”。因爲《寄舊詩與元微之》是表現薛濤創作特點的主要作品,這就不難看出“花”是薛濤詩的主要題材。實際上薛濤寫到花的詩很多。薛濤詩裏出現花字和兒的情況如圖:
薛濤的代表作《春望詞》四首,是寫到花兒的典型。《春望詞》(一)是:“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春望詞》(三)是:“風花日將老。”《春望詞》(四)是:“那堪花滿枝。”薛濤詩集是花園。這些花也像樹木那樣可以分爲兩種意象。
蓮花和百花:外在的生活上的語言和意象
薛濤詩裏引人矚目的花是蓮花。薛濤詩裏的“芙蓉、荷蕖”都是蓮花的异名。《贈遠》(一)裏有“芙蓉新落蜀山秋”,《酬杜舍人》裏有“芙蓉空老蜀江花”,《賦陵雲寺》(一)裏有“橫雲點染芙蓉壁”。芙蓉跟夫容諧音,所以是寓有女人相思之情的意象。《采蓮舟》裏有“風前一葉壓荷蕖”,這首詩的題目裏有“蓮”字,句子裏出現“荷蕖”。《池上雙鳧》裏又出現蓮葉:“同心蓮葉間。”“蓮”與“戀”諧音,也是寓有愛情甚至於有色情的意象,因爲“蓮花是性器官的象徵,暗示女性生殖器的原型,是永恒的生和再生的保證。眾所周知,中國的愛情文學喜歡用比喻,並將它與深刻的現實性緊密結合,其中的蓮花專門指女性的性器官,而金蓮則是高級妓女的雅號”。⑨
薛濤在《和劉賓客玉蕣》裏描寫了玉蕣花:“瓊枝玓藥露珊珊,欲折如披雲彩寒。閑拂朱房何所似,緣山遍映月輪殘。”正如研究者已指出的:“玉蕣的開花時間很短,古代詩人把玉蕣和月亮、露、玉和女性美聯繫。”⑩薛濤在《海棠溪》這樣描寫海棠:“春教風景駐仙霞,水面魚身總帶花。人世不思靈卉异,競將紅纈染輕沙。”海棠花在四川很有名。“在大自然的百花園裏,海棠花素以嬌美著稱”。(11)
花是女人的代名詞,《中國藝術象徵詞典》説:“人們普遍認爲,每個女人在來世都是一棵樹或一株花。”(12)而妓女的一種比喻是“解語花”,即懂得語言的花,解語不衹意味著善解人意,也意味著善述己意。
菊花:內在的精神上的語言和意象
在薛濤描寫的諸多花草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菊花。《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寮同賦早菊》寫道:“西陸行終令,東籬始再陽。緑英初濯露,金蕊半含霜。自有兼材用,那同眾草芳。獻酬樽俎外,寧有懼豺狼。”(13)菊花是陶淵明最喜愛的花,“采菊東籬下”是最有名的一句。薛濤引用東籬點出脫俗隱逸的氛圍,再用緑英濯露的“露”、金蕊含霜的“霜”構成菊花高潔的意象,以表達自己內心對高潔的追求。“菊花,不象牡丹那樣富麗,也沒有蘭花那樣名貴,但作爲傲霜之花,它一直受人偏愛。薛濤讚美它堅强的品格,欣賞它高潔的氣質”(14),獨許它“那同眾草芳”的孤高,使之顯出與其他花的意象很不一樣的精神品格。
《九日遇雨》裏也出現菊花。第一首有“萬里驚飆朔氣深,江城蕭索晝陰陰。誰憐不得登山去,可惜寒芳色似金”;第二首有“茱萸秋節佳期阻,金菊寒花滿院香”。這裏的寒芳、金菊、寒花都是菊花。菊花亦作“寒華”,是寒冷時節開放的花。《九日遇雨》跟《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寮同賦早菊》一樣,明顯看出有陶淵明的影子在其中。真巧,陶潜也有題目相似的詩《九日閑居》:“塵爵耻虛罍,寒華徒自榮。”《中國藝術象徵詞典》説:“人們通常把菊花與悠閑的生活,從公職引退相聯繫,詩人陶潜,儘管清貧,仍拒絕爲官,他寧願致力於詩歌,音樂,酒和菊花種植。”(15)薛濤一再讚美菊花,無疑是要表明對陶淵明那樣的自由生活和志節的嚮往。
“老、落、故”和“活力”:樹木和花兒的形狀
《井梧吟》裏梧桐的狀態是“古、聳”,這是兩個給人不同感覺的動詞。“古”的詞語衹有一次出現在《題竹郞廟》的“竹郞廟前多古木”,類似“古”的詞語在樂妓薛濤詩裏出現過老、落、故等。比如《春望詞》有“風花日將老”,《酬杜舍人》有“芙蓉空老蜀江花,《贈遠》二首有“芙蓉新落蜀山秋”、“春深花落塞前溪”,《蟬》有“風吹故葉齊”,她寫花木常有這類顯得衰颯的語詞和意象。
但她詩中同時還有類似“聳”的詞語。在薛濤成年後的詩裏,也出現具有活力的詞語和意象。比如上述的《竹離亭》的竹的形態是“蓊鬱”,“春筍”太有活力能“鑽墻破”。也如上述的《酬人雨後玩竹》的竹“蒼蒼”,這是有“活力”的形象。
“樹”和“花”都是薛濤詩歌的主要意象。這些意象具有多方面的特徵,既是女性的、妓女的、性愛的,同時又是高潔的、古老的、有活力的,這種意象的多重特徵反映了薛濤自我意識的複雜性。
三、詩人交誰:雲、雨、鳥、風等
薛濤幼年期的《井梧吟》裏出現的第二種語言和意象群是詩的客體“雲、鳥、風”。這些都是“梧桐”的“幹、枝、葉”接觸的對象。這種動態的語言和意象群在成年期薛濤詩裏演進發展爲雲、雨、鳥、風、馬、魚等等。
1.“雲”和“雨”字系列
“雲”是在《井梧吟》裏薛濤父親先唱的句子裏第一次出現的詩的客體。她的父親給她提示的“雲”在成年期薛濤的詩裏通過“雲”和“雨”字系列的語言和意象演進出現。我們在薛濤詩裏可以發現“雲”和“雨”字系列(雨、霧、霜、雪、露、霞、霖、靄)的一系列的語詞群,如下表所示:
有的時候這些詞同時出現,如《試新服裁製初成》其一:“仙霧朦朧隔海遙,霜兔毳寒冰繭净。”其二:“九氣分爲九色霞,五靈仙馭五雲車。”讓我們來看看其中跟樹木和花有關係的詩句。《寄舊詩與元微之》云“雨朝題柳爲欹垂”,這是詩人在下雨的早上咏柳。《賦陵雲寺》云“橫雲點染芙蓉壁”,芙蓉被橫雲點染,雲是花(芙蓉)見面的對象。《酬人雨後玩竹》云“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恣”,這裏竹和雨、雪、霜並出。《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寮同賦早菊》寫菊花是“緑英初濯露,金蘂半含霜”,《海棠溪》寫海棠花是“春敎風景駐仙霞”,都是寫它們在露、霜、霞裏的狀態。
2.鳥
“鳥”是《井梧吟》中薛濤自己的句子裏第一次出現的詩的客體。樂妓薛濤詩裏除了“鳥”字外,還出現很多的鳥類,其例如下表:
出現“鳥”類的詩句,其中有些與樹木和花有關係。如《池上雙鳧》云:“雙棲緑池上,朝去暮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這首詩裏的雙鳧在池上的蓮葉間,鳥和花在一起。還有《春望詞》(二):“花開不同賞。”“春鳥復哀吟。”花開的場所有鳥鳴。《別李郞中》:“花落梧桐鳳別凰。”花、梧桐、鳳凰一起出現。這些花自然是女人、妓女的意象,梧桐在詩裏也有詩的主體的性格,似乎是女人靜態的意象。鳳凰是古代傳説中的百鳥之王,雄的叫鳳,雌的叫凰,傳説棲息在梧桐上。這裏的鳳是薛濤要送的李郎中,凰是女人,或許就是薛濤自己。鳳比喻男人,乃是動態的、隨時會走的意象。
3.風
“風”是薛濤《井梧吟》裏她自己提出的第二個詩的客體。在女人薛濤的詩裏,“風”是很重要的詞語。薛濤以“風”爲題目寫了一首咏物詩《風》:“獵蕙微風遠,飄弦唳一聲。林梢明淅瀝,松徑夜淒清。”這首詩咏風寫得很巧,第一句從遠處吹來的蕙香裏覺察到“風”的存在,第二句從弦聲感覺到“風”,第三句在“林梢”感覺到鮮明的“風”,第四句在夜裏有松樹的路上感覺到風,風都和花草木樹在一起。第一句中的風“獵”蕙草,“獵”是經過及吹拂的意思,修辭很新穎。
除了《井梧吟》以外,薛濤現存詩89首裏出現“風”的詩有18首;《風》、《九日遇雨》、《段相國游武擔寺病不能從題寄》、《蟬》、《春望詞》、《采蓮舟》、《罰赴邊上韋相公》、《試新服裁製初成》、《送盧員外》、《江邊》、《西岩》、《賦陵雲寺》(一)、《贈韋校書》、《江月樓》、《送姚員外》、《鴛鴦草》、《柳絮咏》、《酬幸員外折花見遺》。“風”在成年期薛濤詩裏頻繁出現,其中跟樹木和花有關係的詩句有《段相國游武擔寺病不能從題寄》的“落花無那恨東風”,《春望詞》的“風花日將老,春風知不知”。這裏的風和花都有緊密的關係。《蟬》也有“風吹故葉齊”,這裏的“故葉”正好讓我們聯想起《井梧吟》裏古桐的形象。如上述《柳絮》的楊花跟風一起出現。《采蓮舟》“風前一葉壓荷渠”一句,風、葉、荷一起出現。
以上列舉的雲、雨、鳥、風都是繼承少女薛濤《井梧吟》裏的詩的客體。除了雲、雨、鳥、風外,與此類似的動態的男性的語言是馬和魚。馬是男人走路、出征的工具。薛濤詩裏出現“馬”的詩句是《贈遠》“閨閣不知戎馬事”,《籌邊樓》“諸將莫貪羌族馬”,《酬文使君》“五馬騰驤九陌塵”,《西岩》“細雨聲中停去馬”。尤其是《送鄭資州》一詩,江、雨、馬一齊出現。“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在這首詩裏,離別的對象是騎馬走的,“騎馬”指離開的男人。薛濤詩裏也出現魚。《采蓮舟》裏有“解報新秋又得魚”。“得魚”的含義是什麽?自《詩經》以來“魚”就是與生殖有關的隱喻,魚是男女之間“欲望”的象徵意象。
以上我們考察的雲、雨、雨字系列及鳥、風、馬、魚,有時幾種一起出現,比如在《西岩》、《鴛鴦草》、《籌邊樓》、《罰赴邊上韋相公》二首、《送盧員外》、《酬文使君》、《贈蘇十三中丞》等詩裏。有的時候這些雲、雨、鳥、風與樹和花同時出現比如在《蟬》、《試新服裁製初成》、《春望詞》四首等詩裏。
上述詞語中,雲、雨、鳥、風、馬、魚等是男性的、動態的意象,它們是短暫停留隨時會走的存在,與那些樹和花的女性的、靜態的意象形成明顯的對照。這些詞語也有性愛的意味。“雲在中國古代是人們感興的東西,雲朵環繞高山並化作水流下象徵豐饒,也導致詩意的暗喻,‘雲雨’在色情小説中指性交”。(16)葉舒憲説:“漢語中指代大自然現象的風、雲、雨、露等字彙,在‘天人合一’的意義上都可以轉化爲表達人事方面性行爲的隱喻。”(17)“鳥成了性的象徵,如漢語中的‘鳥’也指‘陰莖’”(18)。風則有動態的形象,“由於動蕩不安這一特點,風是虛榮,不穩定、易變的象徵”。(19)“在古代中國,風原先被尊爲一種鳥神,這也許是鳳凰的原始形式”。(20)《中國藝術象徵詞典》説:“馬是速度和毅力的標誌,睿智的青年有時被稱作千里馬。”(21)“在古代中國,魚象徵幸福和富裕,魚水交融比喻性快樂。精神分析理論認爲魚象徵陰莖。”(22)
四、他們的結交方式:唱和與送別
少女薛濤的《井梧吟》裏出現的第三類語言和意象群是入、迎、送。這種主客關係的、社交的語言和意象在樂妓薛濤詩裏演進發展爲唱和和送別的社交生活形式。“入”、“迎”成爲唱和的形式,“送”成爲送別的形式。
薛濤因詩才成爲名妓,她與西川節度使交游唱和。元末,蜀人費著《箋紙譜》謂“濤出入幕府,自韋皋至李德裕,凡歷事十一鎮,皆以詩受知。其間與濤唱和者,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嚴綬、張籍、杜牧、劉禹錫、吳武陵、張祜,餘皆名士,記載凡二十人,競有酬和”。薛濤現存作品中有與韋皋、高嵩文、武元衡、王播、段文昌、李德裕等六位達官唱和之作,此外還與元稹、白居易、劉禹錫等文士交游往來的作品。
1.唱和:和諧、快樂、稱讚的意象
《井梧吟》裏的入、迎在成年期薛濤詩裏衹有“迎”字出現一次。即《題竹郞廟》:“竹郞廟前多古木,夕陽沈沈山更緑,何處江村有笛聲,聲聲盡是迎郞曲。”但薛濤詩裏以和、酬、寄、贈、上、獻等爲題目的唱和詩其實都暗寓著進入、迎接之類的社交性語言。這些唱和之作的標題如下表:
薛濤唱和詩中樹木、花兒與雲、雨、鳥、風、馬等一起出現的詩《春郊游眺寄孫處士》其一“低頭久立向薔薇,愛似零陵香惹衣。何事碧溪孫處士,伯勞東去燕西飛”。詩人看花(薔薇),愛心好像零陵香彌漫,如花的她想起住在碧溪(水邊)的孫處士,可是他卻像伯勞和燕東去西飛。《酬幸員外折花見遺》有“鳥東飛正落梅,銜花滿口下瑤臺。一枝爲授殷勤意,把向風前旋旋開”。句中的“鳥”銜“花”下來,然後花“向”“風”旋旋開,所以鳥和風與花的關係也是社交的關係。上述的《寄舊詩與元微之》裏的詩人在下雨的早上咏柳。雨滴是給柳樹生機的,這是和諧社交的關係除了這些以外還有《贈韋校書》、《段相國游武擔寺病不能從題寄》、《棠梨花和李太尉》等詩裏花與風,花與鳥,花與雲一起出現。
“唱和”是樂妓的主要生活方式,有詩才的樂妓薛濤也用詩歌唱和與士大夫交際。這是薛濤以樂妓身分迎接、交際的生活方式,社交中的詩人願意展示一個和諧、快樂的形象。比如上述的《池上雙鳧》的雙鳧“雙棲緑池上”,“同心蓮葉間。”還有《咏八十一顆》的“見處雙雙頡頏”,《鴛鴦草》的“兩兩鴛鴦小”等等。她交往的人物主要是節度使和詩人,因此她的唱和詩中不乏稱讚其文才武略的意象,而這些意象又源於豐富多彩的知識和典故。比如《贈段校書》的“公子翩翩説校書,玉弓金勒紫綃裾。玄成莫便驕名譽,文采風流定不如”,《酬楊供奉法師見招》的“遠水長流潔復清,雪窗高臥與雲平。不嫌袁室無烟火,惟笑商山有姓名”,《酬吳使君》的“支公別墅接花扃,買得前山總未經。入戶剡溪雲水滿,高齋咫尺躡青冥”,《別李郞中》的“花落梧桐鳳別凰,想登秦嶺更淒涼。安仁縱有詩將賦,一半音詞雜悼亡”。很顯然,稱讚是她運用得很嫻熟的社交藝術。
2.“送、别、離”:悲哀、隔離的意象
這種迎送社交不可避免地終於發生送、別、離。風、雲、雨、鳥、馬、魚等等的流動的存在終於要離開,留駐的樹木和花兒也沒辦法,衹能接受送、別、離的現實。《井梧吟》“送”的話語在成年期薛濤詩裏以送、別、離等題目的“送別詩”或“離別詩”的形式出現。出現“送”字的詩是《送扶煉師》、《送鄭資州》、《送廬員外》、《送姚員外》、《送友人》,出現“別”字的詩是《別李郞中》、《江亭餞別》,出現“離”字的詩是《十離詩》十首。我們再看其中與樹木、花兒及風、雲、雨、鳥、風、馬、魚一起出現的詩句。
《送友人》云:“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蒹葭”在《詩經》裏用於霜秋天找不在的情人的女人悲嘆詩,所以是詩人自我的形象。送別的場所是水國,“蒹葭”和“霜”一起出現,“蒹葭”是詩人,那麽“霜”就是讓詩人悲哀的存在。如上述《送姚員外》裏出現“萬條江柳”“秋枝”和“風”。《別李郞中》裏出現少女薛濤的詩語“梧桐”和薛濤成年詩的詩語“花與風”。
固定地等待的這些樹木和花終於遇到離別的命運。花和風開始時是和諧的關係,可最後竟成了對立的關係,像《段相國游武擔寺病不能從題寄》裏説的“落花無那恨東風”。離別產生隔離背棄的情緒。《十離詩》是這種感情的典型。它選取十種被主人或所屬隔離遺棄的情形,寫成一組很有獨創意味的系列作品,包括《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廐》、《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鞲》、《竹離亭》、《鏡離臺》。其中與薛濤詩的核心語言和意象群有關係的幾首詩裏衹舉兩首比如《鸚鵡離籠》:“隴西獨自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都缘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再唤人。”《魚離池》:“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鈎。無端擺斷芙蓉朶,不得清波更一游。”但《十離詩》中的鳥、馬、魚等詩語的主客關係與《井梧吟》及薛濤其他詩作是相反的。比如説《十離詩》出現的鸚鵡、燕、鷹、馬、魚都是詩的主體。這些東西比喻詩人自己,都被自己所屬的對象離棄。不過正因爲鸚鵡、燕、鷹、馬、魚、犬都有自己的所屬(犬—主、馬—廐、鸚鵡—籠、燕—巢、魚—池、鷹—鞲),所以這組意象與樹木和花一樣,都是被控制的、不自由的存在。
送別也是一種社交的方式。可是它與上述的唱和詩的快樂感情是相反的。送、離、別顯得悲哀,充滿隔絕和離棄的意象。這種情緒源於生活在不由自主的境遇中的妓女生活經驗,其中有著樂妓薛濤女性尤其是妓女的被動的自我意象。
五、他們在哪兒:水邊
少女薛濤的《井梧吟》裏出現的第四類語言和意象群是詩的空間背景——井和庭院。其中“井”這詩語和意象在樂妓薛濤的詩裏表現爲“水邊”的各種空間,直接用“水”字或者有水的空間譬如江、浦、溪、海、澤、泉、池等字指稱。情形如下表:
水邊是薛濤詩展開的主要空間。題目和詩句裏都有“江”字的《江邊》寫道:“不爲魚腸有真訣,誰能夜夜立清江。”詩人夜夜站在江邊等待消息。下面來看看其中與樹木、花兒”、雲、雨、鳥、風、馬、魚及唱和送別等三類詩語和意象群一起出現的詩。
如上述《送姚員外》裏的柳在江邊,詩人在江邊送姚員外,風吹柳,詩人折柳枝贈他。表面上詩送的對象是姚員外,可是柳枝卻是突出表現詩人自己的意象,題目的“送”字和柳、風、江的關係隱約有《井梧吟》的影子。《賦陵雲寺》其一云:“聞説淩雲寺裏苔,風高日近絕纖埃。橫雲點染芙蓉壁,似待詩人寶月來。”《賦淩雲寺》其二云:“聞説淩雲寺裏花,飛空繞磴逐江斜。有時鎖得嫦娥鏡,鏤出瑤臺五色霞。”這裏的“雲”是“點染”“芙蓉”的,“點染”也就是一種結交,有類似《井梧吟》“入”、“迎”的氣氛。花飛繞江邊,演出五色“霞”的景色。如上述《海棠溪》裏出現海棠、溪、水面、風、霞、魚、花,魚和花的關係是“帶”。前面提到,花是妓女,魚是欲望和男性,於是這首詩又讓我們聯想起《井梧吟》來,好像是《井梧吟》的成人版。
除了這些以外《棠梨花和李太尉》裏出現了棠梨花、木枝、東溪、雨、鶯。《采蓮舟》裏出現了蓮蕖、風、荷、魚、鳥、溪。《謁巫山廟》裏出現草木、雲雨、柳。《試新服裁製初成》裏出現了霧、霞、雲、海、風、百花。《贈遠》裏出現芙蓉、馬,花、溪。《酬杜舍人》裏花、魚、霞的空間背景也是江。《酬吳使君》裏的花、雲同樣出現在水邊。
水一向是和女性的意象有關係的。古代文學作品總説女人是水做的。薛濤詩裏“水性”的特點也與薛濤的性別不無關係。薛濤的名字是“濤”,有水性。薛濤居住的四川成都有錦江,她住的地方是浣花溪,因而有《錦江集》。樂妓薛濤詩歌語言的“水性”同樣與少女薛濤的詩語“井”有關。井在中國文學裏有色情或者男女愛情的喻意。“古代中國文學把井當作淫婦的象徵。另外,井還象徵農曆七月初七天上的有情人的歡宴”。(23)傳説薛濤用過的井至今還留在四川成都望江樓公園裏,叫“薛濤井”。
六、結語:妓女的語言和意象
綜上所論,薛濤詩具有四種語言和意象群,這些語言和意象基本上是由少作《井梧吟》的語言和意象群演進展開的。《井梧吟》裏的第一種語言“樹木”在成年期薛濤詩裏演進展開爲樹木和花兒。樹木和花兒再分爲兩種意象,第一是以柳樹和蓮花等花卉爲代表的、具有妓女式的性愛隱喻的意象。花柳指妓院或娼妓。這反映了樂妓薛濤的外在生活。第二是以竹和菊花爲代表的、具有高潔品質的意象。這表達了薛濤內在的精神品格。樹木和花兒是靜態的、被動的、消極的、女人的、妓女的、既有性愛而又高潔的意象。它們繼承了《井梧吟》古、聳的表現,發展爲具有老、落、故、活力的意象。
《井梧吟》裏的第二種語言和意象群雲、鳥、風,在成年薛濤的詩裏也擴張爲雲、雨和雨系列的字、鳥、風、馬、魚等等。這些語言具有動態的、主動的、積極的、男性的意象,與樹木和花兒的一種語言形成明顯的對照,它們也有第一種語言那樣的性愛的意味。
《井梧吟》的第三種語言和意象群“入”、“迎”、“送”在成年期薛濤詩裏演進爲唱和詩與送別詩。入、迎在成年期樂妓薛濤詩裏以和、酬、寄、贈、上、獻等題目的唱和詩形式出現,送在成年期薛濤詩裏以送、別、離等題目的送別或離別詩的形式出現。第三種語言和意象群顯示第一種語言群和第二種語言群的結交方式。這些社交詩有兩種意象:唱和詩有表現和諧、快樂、稱讚的意象,餞送、離別詩有表示悲哀、隔離的意象。這都源於處在被動的生存狀態中的妓女生活經驗。
《井梧吟》的第四種語言和意象群井和庭院,在成年期樂妓薛濤詩裏演進爲水邊的各種空間。薛濤直接用“水”字或者用有水的空間如江、浦、溪、海、澤、泉、池等字來指稱。“井”是有性愛隱喻的意象,“水”則歷來是與女性相關的意象。
總的來説,薛濤詩裏的意象構成就是“樹木”和“花草”在“水邊”,與“雲、雨、鳥、風、馬”“唱和或者送別”。這些詞語和意象在薛濤詩裏反復出現,明顯是有傾向性的。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的倒是高潔的意象,尤其性愛的意象。我起初沒想到薛濤的妓女身份,會帶來詩歌意象的性愛色彩,經過考察有關的資料,結果發現薛濤詩一定程度上有這樣的氛圍。
薛濤詩歌的語言和意象群基本上與樂妓的生活經驗相關,反映著她女性的、樂妓的經驗和生活方式。説到底,“語言就是人自己”(24),“意象的創造無非是過去有關的感受或知覺上的經驗在頭腦中的重現或回憶”。(25)薛濤的詩歌創作不僅再度證實了這些一般原理,同時也爲女性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範本。
注释:
①宋代章淵《槁簡贅筆》云:“有詩五百首。”宋代晁公武撰《郡齋讀書志》著録“薛濤《錦江集》五卷”。
②Larsen,Jeanne trans and introduce,Brocade River Poems :Selected Works of the T'ang Dynasty Courtesan Xue Tao,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92。
③《唐詩大觀》,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4年,第51頁。
④世界文化象徵詞典編寫組:《世界文化象徵詞典》,长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536頁。
⑤C.A.S.威廉斯著,李宏、徐燕霞譯:《中國藝術象徵辭典》,长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年,737頁。
⑥《唐詩大觀》,第737頁。
⑦《中國藝術象徵詞典》,第236頁。
⑧[德]漢斯·比德曼著,劉寶紅等譯:《世界文化象徵辭典》,桂林:灕江出版社,2000版,第194頁。
⑨世界文化象徵詞典編寫組:《世界文化象徵詞典》,第511頁。
⑩Larsen,Jeanne trans and introduce,Brocade River Poems:Selected Works of the T'ang Dynasty Courtesan Xue Tao,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90.
(11)《唐詩大觀》,第1352頁。
(12)《中國藝術象徵詞典》,第106頁。
(13)這首詩其他版本裏沒有,張蓬舟按《分門纂類唐歌詩》補充。
(14)《唐詩大觀》,第948頁。
(15)《中國藝術象徵詞典》,第37頁。
(16)[德]漢斯·比德曼著,劉寶紅等譯:《世界文化象徵辭典》,第445頁。
(17)葉舒憲:《風、雲、雨、露的隱喻通釋》,葉舒憲主編:《性別詩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336頁。
(18)同注(16),第240~241頁。
(19)世界文化象徵詞典編寫組:《世界文化象徵詞典》,第222頁。
(20)同注(16),第72頁。
(21)《中國藝術象徵詞典》,第127頁。
(22)同注(16),第432頁。
(23)[德]漢斯·比德曼著,劉寶紅等譯:《世界文化象徵辭典》,第159頁。
(24)Octavio Paz著,[韓]金弘根、金銀中譯:《El Arco Y La Lira》,松出版社,2005年,第37頁。
(25)陳植鍔:《詩歌意象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1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