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黑衣大石、喀喇汗王朝考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大石论文,王朝论文,黑衣论文,喀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十世纪后期,在西域出现了一个新的国家,宋朝的史籍多数称之为“大石”,有时也称之为“大食”。这个国家位于中西交通的枢纽,“丝绸之路”的中段,在我国和中亚的历史上占据过重要的地位,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它虽然与西亚的大食(阿拉伯伊斯兰教帝国)同名,但是,二者的地理位置和政治状况完全不同,因此显然不是一个国家。关于这个国家的真实名称及其居民的族属,过去一直是个难解的“迷”。今据历史记载和敦煌遗书,我试图进行一番探索,力求初步揭开这个“谜”的谜底。
一、历史记载中的大石国和大食国
宋朝初年,继业三藏与同伴去西天取经,回国后写有行记,记在他后来主持的峨嵋山牛心寺所藏的《涅槃经》卷后,后为宋朝著名文人范成大收集于《吴船录》中。该文记载继业三藏进入西域之后的行程是:“入伊吴(吾)、高昌、焉耆、于阗、疏勒、大石诸国,度雪岭,至布路州国。”“伊吾”当时称伊州,故址在今新疆哈密市。“高昌”即高昌回鹘国,因其地曾称西州,又称西州回鹘国。“雪岭”指今兴都库什山,在帕米尔高原以南。“布路州”多译为布路沙,“布路”为地名,“沙”同于杀、设(Sad),原是突厥国官名,后演变为王位的称呼,“布路沙国”意译即为“布路王国”,其国魏晋南北朝称作波路、钵卢勒,唐朝称作勃律,清朝称博罗尔,其地在今克什米尔地区。根据继业三藏的这段行记可知,大石国在疏勒国(今新疆喀什市)和雪岭(今兴都库什山)之间,其地理位置约在今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一带的帕米尔高原上,或者说,大石国的领域至少包括今帕米尔高原的大部分地区。从《吴船录》的记载可知,继业三藏是乾德二年(公元964年)起程的,至大石国境,当时至少须走二年时间,由此可见,至迟在公元966年,一个新的国家—大石国即已在帕米尔高原一带建立了。
二十年后,又有一批西域僧侣向宋朝进贡,《宋史》卷四九○《外国传》是这样记载的:“雍熙中……又有婆罗门僧永世与波斯外道阿里烟同至京师。永世自云:本国名利得,国王姓牙罗五得,名阿喏你缚,衣黄衣,戴金冠,以七宝为饰,出乘象或肩舆,以音乐螺钹前导,多游佛寺,博施贫乏……其国东行经六月至大食国,又二月至西州,又三月至夏州。阿里烟自云:本国王号黑衣,姓张,名哩没。用锦彩为衣,每游猎,三二日一还国。署大臣九人治国。无钱货,以杂物贸易。其国东行六月至婆罗门。”“婆罗门”国指中天竺。唐朝称聂斯托里派的基督教寺院为“波斯寺”,因此,“波斯外道”指基督教僧侣。阿里烟自称其“国王号黑衣”,其国“东行(按,当作“东南行”。宋朝对西域各国的方位不熟悉,往往将路线地方向记错)“六月至婆罗门”,与婆罗门僧永世说“其国东行(按,应作“西北行”)六月至大食国,又二月至西州(今新疆吐鲁番高昌古城)”的“大食国”记载相符,因此,波斯外道阿里烟一定是“大食国”的基督教僧侣,此大食国有时也称“黑衣大食”,即指疏勒国西南和兴都库什山北的大石国。
一百年后,拂菻国(东罗马拜占廷帝国)遣使向宋朝进贡,其使者一路东行,直走“丝绸之路”的西域南道,也曾经过大石国。《宋会要辑稿·蕃夷四·拂菻国》记载这件史实说:“元丰四年十月六日,拂菻国贡方物,大首领你厮都令厮孟判言:其国东至灭力沙,北至大海,皆四十程。又东至西大石及于阗王所居新福州,次至旧于阗,次至约昌城,乃于阗界;次东至黄头回纥,又东至鞑靼,次至种榅,又至董毡所居,次至林檎城,又东至青唐……。”
“西大石”当为大石国西部,看来当时的大石国已分离为东西两部分。新福州又写作新复州,在旧于阗国西方,当是今新疆的喀什市或叶城县。“约”字或作“灼”字,“灼昌”即“朱里章”或“车尔臣”的异译,指新疆且未县的古城。“黄头回纥”为Sarig Uigur的意译,指当时的龟兹回鹘国,在罗布泊南。“种榅”为仲云的异译,为突厥部族之一,曾长期从属于回鹘汗国。“董毡”是青海的吐蕃首领,青唐城在今青海省西宁市附近。“中国”指宋朝。同一件史实,《宋史》卷四九○《外国传·拂菻》是这样记载的:“拂菻国东南至灭力沙,北至海,皆四十程。西至海三十程。东自西大食及于阗、回纥、青唐,乃抵中国。”两相对照,可知“西大食”即“西大石”,都指疏勒国以西、兴都库什山以北的大石国。
二、敦煌遗书中的“黑衣大石”和Tazik
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丰富的遗书中,其中两件的内容是有关大石国的,一件为汉文,一件为于阗文。
汉文书写的这件敦煌遗书,编号为P4065,内容为三件表疏,其中第三件的全文是:“(前缺)早者,都头阴会宾至,伏蒙 皇帝陛下特降宸翰,兼惠信物,不任感铭之至。兼闻西太子领大石兵马来侵大国,动天动地,日月昏沉;致(至)于马甲人甲,刀枪斧钺,实填(镇)人怕,直回鹘、葛禄及诸蕃部族,计应当敌他不得。窃知皇帝陛下,天倍(培)天补(辅),圣得(德)神扶,若不如斯,岂得万民顺化?作张良计教,设韩信机谋,不放管界之中,逆头便施作略。如蛾扑火。寻即灰烬;片时似蓬,风吹飞出他方世界。贼军大败,兵马桃(逃)生。如此声名,传杨(扬)天下。昔时汉主□□功业,今日恰同。更有代代君王,趁皇帝不及,非论黑衣大石怕怯皇威,直至唐国以来尚惧势力。凡在环海,忻跃倍多;远近并闻,不任庆快,某忝为甥舅,欢忭极深,兼及诸亲,皆增喜悦。必料皇基帝业,万岁千秋;社稷城惶(隍),如同劫石。金枝玉叶,琼萼仙花,子子孙孙,永无恶弱。唯希皇帝,开通天下,赋施生灵,应是二州,皆同瞻晖。(下缺)”“都头”为五代和宋朝军官的名称,“阴会迁”必定出身于敦煌大族阴氏。“宸翰”指皇帝的书信,“信物”为外交礼品。由“西太子领大石兵马来侵大国”一句分析,这个“太子”必为西大石的王子,而被侵的“大国”则是本表疏的收件人—“皇帝”所统治的国家。“葛禄”即葛逻禄的省译,“黑衣大石”即“黑衣大食”的异译,指当时的“西大石”和以前的“大石国”。“忝为甥舅”指双方结有姻亲关系。“二州”指瓜州(今甘肃安西县)和沙州(今甘肃敦煌市),这是宋初归义军割据政权的地盘。从表疏的内容分析,书写和发送者一定是归义军割据政权的统治者曹某。接受表疏者号称“皇帝”,表面看来似指宋朝统治者,但从“忝为甥舅”看,则又决不是宋朝统治者,因为宋朝皇帝既未娶归义军曹氏的女子为妻,也没有向归义军曹氏下嫁过公主。而且,这个“皇帝”的国家与回鹘、葛逻禄及其他部族为邻,又受西大石的侵扰,则决不可能是宋朝,而应是地处西域,汉化极深的国家。敦煌莫高窟第98窟画有一位帝王的人像,其冠服和气质与中国内地的皇帝一样,但是旁边的题名则为“大朝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旧五代史》卷七七《高祖纪》:“(天福三年十月庚子)于阗国王李圣天册封为大宝于阗国王。”《新五代史》卷七四《四夷附录三》:“天福三年,于阗国王李圣天遣使者马继荣来贡红盐、郁金、牦牛尾、玉、等,晋遣供奉官张匡邺假鸿胪卿、彰武军节度判官高居海为判官,册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于阗西邻大石国,北与西北和回鹘、葛禄为邻;于阗王李圣天曾娶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女儿为“皇后”,又曾将其小女儿“天公主”嫁给曹议金之孙曹延禄为妻,双方结有姻亲关系。由以上史实可知,这个被西大石所侵的“大国”一定是于阗国,其统治者李圣天在宋初或五代末期即称“皇帝”,收受表疏的“皇帝”一定是于阗的国王。
另一件于阗文的敦煌遗书,编号为P5538a,英国学者贝利曾将这件遗书转写并刊载于《和阗文书》第二集中(H·W·Balley:Khotanes Text Ⅱ,P125-129),这是于阗国王写给归义军节度使“曹大王”的一封信件,内容涉及上列的归义军曹氏的表疏。这份信件较长,但对弄清大石国的国别及其居民的族属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因此不厌其烦地将其译文移录于下:“(前缺)我们已于七月进军Khyesva(佉沙,即疏勒国的都城),该地居民期望归顺。我们的敌人Tazik Tsun Hien(大石国人宗亨)的宝物、妻子、大象、骏马及其他,还有其部下的财物,我们都已献纳于王庭。从那时至现在,我们的兵马一直留镇于Sichun Taikuan (西冲大关)。至于粮食,我们将不断送往该城,因为当地人口密集,粮食存量不足。今后我们将再派遣三队护城军,每队由1800人组成,一名大臣统领。至于对方则有8个特勤的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驻扎在那里,因为尚未到达,我们不知其统帅是谁。我们的国威已远震Sichun Taikuan(西冲大关)了。因为Csgri Khan(察格利汗)和Tazik Tsun Hien(大石国人宗亨)已占领了通道,为了使送住Khyesve(佉沙)的物资免受损失,我们已派出了护送的兵马。他们虽然占领了通道,但并不等于能截获它,请大王您不要为此担忧。我方人员每天可自由在那里进出,自从我向该地发出一道命令后,最近即有人从该地前来报告,说Cagri Khan领兵于十二月廿七日来到城郊,直至正月初四日仍驻扎于此,兵力多少,至今尚无确报。我们已派军队出发,我们的大军正在浩浩荡荡地前进;Sichun Taikuan(西冲大关)的兵力也足以完成其任务。作为外来之人,控制已占领的土地,扶植新的政府,虽是艰难的事,但请母舅曹大王您放心,我将要颁发公告,到那时,该地将会有强大的汉人实力,而我们的军队也将长驻那里。如果粮食和其他物资未能按时送到,请您不要为此感到不快,为了在该地扶植新的政府,行政工作繁多而又艰难,希望大王您对此能给予理解。如果我们的规划送到您那里,我的老臣将会向您作出解释:尽管我们的军费增多了,粮食、运输用的牲畜和人力、军队也都增多了,但是战事不断发生,人员不断伤亡。如果这里扶植政府的工作延续一两年,该地实力强大的汉人尚不能满足愿望,我们的赠礼不能送到的话,首先我们要申明,这是由于我们在该地的工作困难重重,以致使大王您和沙州的民众对我们不满。如果我们能扶植起新政府,能够优待这里的汉人,能够将赠礼按时送达,您们一方将会对此理解和满意的。现在严重的情况是:这里的王族对如何将该地作为王国的一州,如何优待当地的汉人,以及如何给大王您送赠礼,有着不满情绪。现在我们已按王族的权益而行动,因此,王族对我们如何优待该地汉人和如何给大王您敬送赠礼已有所理解。现在,我们制定了完整的规划,于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该地的王国之光射到了沙州,我们派出的军队已经获得成功,我们的军队一到那里,那Taizik(大石)人中我们的罪恶敌人Tazik Tsun Hien(大石国人宗亨)已望风奔逃。从那时到现在,指挥军队和其他的工作仍有许多麻烦,我们将为进一步的后事而留人住在国外。我们为王族的利益而采取行动,至今已八年了。如果说,我们没有一次能满足大王您—我的母舅,这是因为在该地扶植新政府方面存在许多危险。如果不满之情仍然存在于母舅大王的心中,我们将放弃一切扶植新政府的工作,并时刻注意如何才能使大王您满意。如果有走马信使前来时,务必请您能及时来书告知您心中的想法;即大王是否因为没有收到适当的赠礼,或者是对扶植新政府一事有所不满。对于扶植新政府一事,在宫廷中确实未能得到王后、公主和王子们的支持,对此我也无能为力。尽管只此一事,但毕竟使大王您心中不快。如果事情的确如此,则请发函交走马信使带来,我们将放弃扶植新政府,并将赠礼送到大王您那里。如果在扶植新政府方面,这样做能使您满意的话,您只要发来一函,我们一定照办。假如我们在该地的工作能做好,我们将送给大王您以下的诸多赠礼:一等中玉一团四十二斤,二等纯玉一团十斤,三等玉一团八斤半,三等籽玉共六十斤半,胸皮甲一领,骨柄锤、斧各一把,碗一只,匣一个。至于我们的好王子,他是英勇的人,为此我们王族对您深表谢意。如果他日后更英勇无畏,我们将对您更为感激。过去我们曾给您赠送Tazik Tsun Hien(大石国人宗亨)的有柄、有耳、带圆凸盖的银罐和一个银匣。我们还将送给您有鞘的剑,这是一件国宝。我们特此从关驿发出此函,时为幸福时代的天尊四年,马年,一月九日。”“佉沙”为疏勒国的首都,“西冲大关”可能指位于帕米尔高原的今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的公主堡,该堡唐朝的葱岭守捉城所在地,是塔里木盆地西进中亚和南入印度的必经关隘,战略地位十分重要。“Tazik Tsun Hien”显然是大石国人,他一定是汉文遗书中提到的“西(大石)太子”,由本国派来统治附属的疏勒国的。因为该国汉人特多(关于这个问题,上引于阗文遗书中已一再提到),所以,他特意取了个汉名Taun Hien(宗亨)。“王后”指李圣天之妻、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之女。“英勇的”“好王子”一定为这个“王后”所生,并在与疏勒的战争中立了战功,所以发函的于阗统治者要对“母舅曹大王”一再表示感谢。于阗国汉化很深,从李圣天统治时期起,即仿中央王朝,开始有了年号“中庆”。据专家对众多于阗文遗书的研究得知。“天尊”是李圣天之子尉迟舒拉(Visa sura)的年号,起迄时间为公元967-977年,天尊四年为公元970年,当时的归义军节度使是曹议金之子曹元忠。发函人称“曹大王”为“母舅”,正与尉迟舒拉和曹元忠的身份相合。因此,这件于阗文信函无疑是于阗王尉迟舒拉写给曹元忠的,而上件汉文表疏则是曹元忠写给于阗王尉迟舒拉的。
无论是汉文表疏,还是阗文函件,都谈到了于阗国军队战胜疏勒国及其宗主国“黑衣大石”的事实。关于这场战争,《宋史》卷四九○《外国六·于阗国》也有记载:“(开宝)四年,其国僧吉祥以其国王书来上,自言破疏勒国,得舞象一,欲以为贡,诏许之。”“开宝四年”为公元971年,离于阗王尉迟舒拉发函给曹元忠仅一年时间。《宋史》的这段文字未记“破疏勒”的确切时间;由于阗王尉迟舒拉给曹元忠的信函可知,于阗军队占领疏勒国都佉沙城,俘获舞象为天尊三年(公元969年)七月的事,可补《宋史》的不足。
于阗自古即是佛教圣地,疏勒也是一个佛教古国。自古以来,两国的关系一直很好。但是,进入十世纪中叶,双方突然处于敌对状态。根据伊斯兰教史籍的记载和民间的历史传说,双方关系破裂的原因主要在宗教问题。其次是新的大石国对外实行扩张政策,指使其属国疏勒向于阗的西部边境不断进行侵扰。从上列于阗文信函看,于阗和疏勒之间的战争,至天尊四年(公元970年)已经进行了整整八年。这就是说,至迟公元962年,疏勒国即已成为大石国的附庸,其国王即已是大石国可汗的子弟,不但笃信伊斯兰教,而且不遗余力地扩张伊势兰教的势力范围,从而导致了当时尚信仰佛教、摩尼教或景教的回鹘、葛逻禄等部族的反抗,也因而引发了与佛教圣地于阗国的战争。由于宋朝的统治离于阗和疏勒甚远,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极少;又因为伊斯兰教史籍具有浓烈的宗教情绪和色彩,在史实和年代上往往不够确切,从而导致我们对十世纪后期塔里木盆地西部的历史所知不多,或者产生错误的看法。上列两件敦煌遗书给我们留下了确切无疑的史实,使我们对这一时期塔里木盆地及其以西的政治、宗教和军事情况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其历史价值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三、大石的国别及其统治民族的族属
根据上例史料可知,大石国即是大食国,黑衣大石国就是黑衣大食国,因此,若要探索大石国的国别,必须研究“大食”一词的渊源和含义。
我国最早探讨“大食”一词的,是清末的外交家和历史家洪钧,他在出使欧洲时,接触到大量西方有关蒙古史和西亚史的著作,他采撷了其中的精华,写成了《元史译文证补》一书。他在该书卷三十《旧唐书大食传考证》中说:“案,大食为阿剌比人。古阿剌比人游牧于西里亚者,西里亚人称之若曰大抑,波斯人称之若曰大希,继而阿昧尼亚人、突而基斯单人称之若曰塔起克。大抑、大希、塔起皆与大食音近,故中国有大食之称,非姓也。”“阿剌比”今译为“阿拉伯”,“西里亚”今译为“叙利亚”,“阿昧尼亚”今译为“亚美尼亚”,“突而基斯单”今译为“土耳其斯坦”,“塔起克”今译为“塔吉克”。从这段文章可知,大食人是阿拉伯民族,西亚的亚美尼亚人和中亚的突厥人则称呼他们为“塔吉克”。
洪钧的观点并非他自己的发明,他主要是汲取了多桑所著的《蒙古史》中的研究成果。多桑是18世纪亚美尼亚的历史学家,他精通多种亚洲民族的语言,是他首先对“大食”一词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多桑蒙古史》上册97页的《注一》说:“多桑运用突厥、阿拉伯、波斯等东方语种,专门探讨“大食”一词,他说:西里亚(叙利亚)人大致名阿剌伯人曰Tayoye,此多数也,单数则作Tayoyo,并曾将以是称名的西里亚沙碛中最重要之阿剌伯游牧部落曰Tayi者。古Chaldeens人则名之曰Tayia,古波斯人曰Tazi,阿美尼亚人曰Dadjik。迨至信奉伊斯兰教之阿剌伯人侵略波斯、河中两地之后,细浑河东之突厥人则称此种地域为大食之国,质言之,阿剌伯人之国也。蒙古人又仿突阙之例,名穆斯林曰Tadjik或Tazik。”多桑将“大食”一词的渊源及实质已说得很清楚了。尤其是最后两句话,即细浑河(即阿姆河)东的突厥人和此后的蒙古人称穆斯林(伊斯兰教徒)为Tazik或Tadjik,这一点对解决大石国的国别及其居民的族属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追随多桑之后,嗄特曼尔(Quatremere)和玉尔(yule)都认为“大食”来自波斯语Tazi,费朗(Ferrend)则认为来自波斯语Tazi或者是Tajik,此说后来逐渐为学者们所接受。
即然“大食”是西亚和中亚各族用来称呼阿拉伯人和阿拉伯人所建国家的名词,那末,“大石”是否也指阿拉伯人及阿拉伯人所建的国家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对“大食国”和“大石国”的史实进行细致的分析,才能得出可靠的结论。关于大石国,除了上列于阗文遗书给我们透露了一些信息外,别无实质性的历史记载。关于大食国,《宋史》卷四九○《外国传六》则有专文,现在让我们重点摘引其中的内容,以便与于阗文遗书进行对照:“大食国本波斯之别种。隋大业中,波斯有桀黠者,探穴得文石,以为瑞,乃纠合其众,剽掠资货,聚徒浸盛,有立为王,据有波斯国之西境……其王盆泥末换之前谓之白衣大食,阿蒲罗拔之后谓之黑衣大食……至道元年,其国舶主蒲押陁黎赍蒲希密表来献……太宗因问其国,对云:‘与大秦国相邻,为其统属,今本国所管之民才及数千’……其国在泉州西北,舟行四十余日至蓝里,次年乘风飘,又六十余日,始达其国……官有丞相、太尉……。”这个“隋大业中”的“桀黠者”(英勇聪明的人),指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大秦”即佛菻国,指东罗马拜占廷帝国。“至道元年”为公元995年。将这段记载与上列于阗文遗书进行对比,两者之间至少有以下差异:1.大食和黑衣大食在波斯国以西,而大石和黑衣大石则在疏勒国附近,也就是在波斯国东。当时的波斯国为萨曼尼王朝所统治,其东部疆域达到阿姆河流域;2.大食和黑衣大食的国王都号称哈里发;又有丞相和太尉,这是汉文意译,其阿剌伯语的名称则不可知。大石和黑衣大石的国王则称“汗”(即“可汗”),有大汗和小汗之分,应疏勒国的请求而前来救援的统帅察格利汗(Cagri Khan)应是一名小汗,其下属还有8个领兵的特勤(Tegin,大可汗的子弟叫特勤)。汗和特勤是突厥人的称号,不是阿拉伯人的称号;3.宋朝初年,大食和黑衣大食的国力已非常衰弱,本国所管的百姓才有数千户,而且臣属于东罗马拜占廷帝国。大石和黑衣大石的国力则相当强大,救援疏勒,即就能出8个特勤的兵,若以一个特勤领兵2千计算,则这次战役出动了1.6万兵力,其国内的兵员和居民之多,即此可想而知;4.大食和黑衣大食地处海边,从福建的泉州乘船,顺风时须航行100多天才能到达。大石和黑衣大石则在疏勒国附近,深处内陆。综上所述,我们完全可以肯定,继业三藏所经过的大石国,敦煌遗书P4065和P5538a所提到的黑衣大石和Tazik,决非指波斯国以西的阿拉伯人所建立的国家。关于这点,我国的中西交通史专家张星烺先生早就有所怀疑,他在《中西交通史资料汇编》第六册第338页中,谈到大石国的问题时说:“大石音与大食相似,大食即阿拉伯。证之西史,阿拉伯人于北宋初已衰,葱岭以西皆隶波斯萨曼朝,是此处之大石不指阿拉伯人明矣。查帕米尔高原有大笈克族(Tajiks),其拼写读音,与波斯人称阿拉伯人之名完全相同。吾意此处之大石,即指帕米尔高原大笈克族,可无庸疑。帕米尔之大笈克族与唐时之阿拉伯人有无关系,吾尚未能知也。”“葱岭”即帕米尔高原,“萨曼朝”即萨曼尼王朝,“大笈克”即塔吉克。张星烺先生指出,“大石”不是阿拉伯人,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肯定“大石”人即塔吉克族,可就值得认真商榷了。
正是由于“大石”和“大食”一词的渊源和意义相同,宋初波斯国以东和以西存在着两个“大食”国(大石有时也直译为“大食”),所以,《宋史》、《辽史》和《金史》常常将这两个国家混为一谈,以致使大石国(或者暂时称之为“东方的大食国”)的历史成了千古疑案。
那末,大石国终究是一个怎样的国家?这个国家终究是由什么民族建立的呢?我们且看《辽史》卷十六《圣宗七》的有关记载:“(开泰八年十月)壬寅,大食国遣使进象及方物,为了册割请婚”。“(太平元年三月)是月,大食国王复遣使请婚,封王子班郎君胡思里女可老为公主嫁之。”辽“开泰八年”为公元1015年,“太平元年”为公元1021年。这个大食国与辽朝的关系非常密切,而且一直走的是陆路,显然不是阿拉伯人建立的大食国。
辽与大食结成姻亲关系的史实,在西方的史集上也有反映。米诺斯基在《马尔瓦兹论中国、突厥和印度》第19-21页(1942年伦敦版)中说:“喀喇汗王朝与辽也有密切关系,阿拉伯人马尔瓦兹记载,辽圣宗太平四年(公元1024年)曾派使臣出使阿富汗的伽兹尼王朝,带去给苏丹马穆德(Mahmud 998-930年在位)的信件,信中说,辽公主下嫁回鹘喀喇汗王朝卡迪尔汗(Qadir khan)之子察格利特勤(Cagri tegin),并命令卡迪尔汗修通至伽兹尼的道路,以便于两国使臣往还。”将这段文字与上列《辽史》的记载对照,我们可以断然肯定,“大食国王子册割”,无疑就是“喀喇汗王朝的王子察格利”,“册割”即是Cagri的音译。辽朝公主是公元1021年嫁给大食国王子的,辽圣宗写给喀喇汗王朝的西南邻国伽兹尼王朝的信,则是在公元1024年收到的,时间、人物、地理位置,无一不相吻合。由此可知,《宋史》记载中的“大石”和部分“大食”,敦煌遗书中的“黑衣大石”,就是喀喇汗王朝,这个国家的统治区,宋初在帕米尔高原的东北部、伊塞克湖(热海)周围的楚河流域、伊犁河流域上游和今新疆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北宋中期则扩张到阿姆河流域。喀喇汗王朝正在疏勒国西北,与于阗国相隔不远,笃信伊斯兰教,因此要与佛教圣地于阗发生长期的宗教战争。与辽朝则仅隔一座阿尔泰山和大半个准噶尔盆地,难怪双方的交往如此密切。
更进一步探索的话,我们是否也可以肯定,当辽朝在金人的进攻下风雨飘摇,面临灭国时,贵族耶律大石急于西奔的“大食”,无疑也是喀喇汗王朝。耶律大石在叶密立(今新疆额敏县)暂住时,也正是喀喇汗王朝的统治者邀请他前去平息葛罗禄和康里部族的叛乱,进入八拉撒衮城(即唐朝的裴罗将军城,故址在今伊塞克湖西岸不远处),并把宝座让给了他的。耶律大石也正是依靠喀喇汗王朝的基业,创建了偌大的西辽帝国的。甚至耶律大石的名字“大石”,也不能不使人联想到“大石”国—喀喇汗王朝,他很可能就是辽国王子班郎君胡思里的玄孙辈,嫁给喀喇汗王朝王子册割的可老公主的侄孙,因为他出生时正遇辽朝和喀喇汗王朝共有喜庆之事,其父亲才给他起了个奇特的名字——“大石”(即大食和喀喇汗王朝)。过去,以上的问题都是一些难解的谜;现在,弄清“大石”、“大食”指喀喇汗王朝,这些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于阗文敦煌遗书提到了Tazik Tsun Hien(大石人宗亨),他无疑是另一件汉文文书中的黑衣大石国的“西太子”。既然大石国是喀喇汗王朝,那末,正如张星烺先生所说的,喀喇汗王朝的主体居民,或者说统治民族,就应当是Tazik,即塔吉克族了。这种推论表面看来是合乎逻辑的,但却与历史事实不符。无论是众多的伊斯兰史籍,还是西方的记载,说喀喇汗王朝是回鹘建立者有之,说喀喇汗王朝是葛逻禄建立者也有之,说喀喇汗王朝是样磨建立者则更多,但没有一家说喀喇汗王朝是塔吉克族建立的,历史和民间传说也找不出一点这方面的痕迹。据本文列举的汉文敦煌遗书可知,大石国人是与附近的回鹘和葛逻禄人处于敌对地位的,因此,喀喇汗王朝也不可能是回鹘和葛逻禄创建的。它终究是什么人创建的?《世界征服者史》第十节《哈剌契丹的诸汗,他们的兴起和他们的衰亡》说:“他们(指耶律大石及其部众)从那里征进,直到他们来到叶密立,在这里他们建筑了一座其基址至今尚存的城市,这儿有很多突厥人和部落集合在菊儿汗身边,以致他们达到四万户。但他们在这里也不能停留,因此他们继续前进,到达蒙古人现在称之为虎思八里(Ghuz-Baligh)的八剌撒浑。该邦的君主是一个把他的先世追溯到阿甫剌西牙卜,但无能无力的人。该地的哈剌鲁(Qarligh)和康里突阙人已摆脱了对他的隶属,而且经常欺凌他:袭击他的部属和牲口,进行抄掠。这个当君王的家伙,不能阻止他们或者把他们赶跑。听说菊儿汗及其部下的移居,以及他们人多,他向他们遣出使者,把自己的软弱、康里人和哈剌鲁人的强大和奸诈告诉他,并请求他到他的都城去,以此他可以把他的整个版图置于他的治下,从而使他自己摆脱这尘世的烦恼。菊儿汗进抵八剌撒浑,登上那不费他分文的宝座。他从阿甫拉西牙卜后人那里接受汗的称号,授与后者夷离堇·突厥蛮(ilig türkmen)的街头。”“阿甫剌西牙卜”是传说中的突阙族英雄。耶律大石建立西辽帝国后,册封喀喇汗王朝的末代可汗为“突阙夷离堇”(“夷离堇”为突厥和回鹘官号“俟斤”的契凡语形式)即突厥部族首领的意思。因此,喀喇汗王朝的统治民族必然是突阙族的一支。从上列于阗文遗书看,喀喇汗朝的统治上层的称号有“可汗”、“特勤”,可见他们使用的是突阙语。但是,据语言学家对塔吉克族的调查,他们的语言属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支,虽因长期与突厥部族杂居,多少受突厥的影响,但是他们所操的语言不属突厥语,这是全世界语言学家所公认的事实。因此,喀喇汗王朝的统治民族不是塔吉克人,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早在唐朝中期,伊塞克湖和八拉撒浑城周围即是咽面人游牧的地区,当葛逻禄西迁后,咽面人又向东南的帕米尔高原和疏勒国周围发展。唐末宋初,咽面人又被称为“样磨”和“尖摩多”。我认为建立喀喇汗王朝的,应是突厥族的一支——样磨。
突厥族的一支——样磨人建立的喀喇汗王朝,为什么会被称为大食、大石、黑衣大食、黑衣大石、Tazik的呢?这是因为喀喇汗王朝的著名统治者沙土克·布格拉汗大约于公元940年信仰伊斯兰教后,当地在他的影响和推动下,有二十万突厥人跟着皈依了伊斯兰教。由于他们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与大食人相同,保持摩尼教、佛教和基督教信仰的回鹘、葛逻禄、康里等突厥部族的人对此一定很反感,故而带着敌意和蔑视的心情,称呼样磨的伊斯兰教徒为“大食”、“大石”、“Tazik”。东方的其他国家和民族的人不了解个中内情,自然仿照这部分突厥部族的习惯,叫喀喇汗王朝的统治民族为“大食”、“大石”、“Tazik”了。这并不是我的推测和臆断,而是精通阿拉伯语、波斯语和突厥语的亚美尼亚历史家多桑的观点,他精辟的结论在本文的前头已经引用了,在这里不再重复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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