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惨的时代”--丁尼生的黑人诗歌_莫德论文

“最悲惨的时代”--丁尼生的黑人诗歌_莫德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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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仅涉及有关英国19世纪主要诗人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的一个悖论:虽被誉为时代之代言人,他的诗歌中却经常出现有关外部世界的极其负面的表述,其烈度丝毫不低于卡莱尔、狄更斯和阿诺德等同时代主要作家的那些黑色的文字。大诗人与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发生瓜葛,这已经有了一些意味;忙碌的人群中竟有不少人爱读他的诗,这是另一个有意思的侧面;①而忙碌的人们和世俗潮流常常是这个代言人鞭挞的对象,这就更增添了讽刺的意味。本文仅试图梳理或重温一部分具代表性的负面诗文,大致停留在诗语表述的层面,而尚不涉及其与现实社会信息的近似度,以期勾勒出丁尼生文思套路的一个局部。

先从丁尼生完成于1855年的中长篇诗作《莫德;一部独角剧》(Maud; A Monodrama)开始。该诗剧主要揭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按照丁尼生本人的说法,是“小型的《哈姆雷特》”,是“一个病态诗性灵魂的史传,有关他如何遭受到一个不管不顾的投机时代的病害”。主人公是独白者,在诗中他不断对周围生活作出反应,虽然这样的安排在丁诗中较多见,但独白者的心理状态有别于常人,过于敏感,其注意力也紧扣此时此地,反应非常直接。这样的构思也有其独到的一面,似乎诗人也借机享受到难得的表意自由。主人公一上来就在战争和商业文化之间作了比较,称后者是更邪恶的“内战”:

但如今是前进的年代,都是有脑子的人在施展才能,

现在除了傻瓜谁还会相信店家的商品和言谈?

是和平还是战争?我以为是内战,而且是更卑鄙的战争,

因为用的都是阴招,不是公开地携刀带剑。

早晚我也和大家一样,被动地接受这个黄金时代的

刻印——有何不可?反正我已经再无希望或信念;

我会让心灵变成磨盘,让我的脸盘硬得像火石一般,

去行骗或被骗,然后死掉——管它呢?反正我们只是灰土或尘埃。②

“黄金”用的是字面意思,呼应“投机时代”之说,在丁诗中反复出现。更微妙的比喻发生在“刻印”、“磨盘”和“火石”之间,它们借用版画印刷和火石被任意击打等意象来体现时代相对于人心的作用,尤其是评论家一般会注释说,“磨盘”应指被碾压的下面那一层。这样的比喻所内含的有关现代人无助、无奈、无耻或无道德约束等意思是很丰富的。

这种被碾压的意象在作品的后部以不同的形式再次出现。主人公在决斗中杀死莫德的哥哥,作为其恋人的莫德也随即消失,这让他神情恍惚、精神错乱,被关进疯人院。在里面他抱怨道:

死了,早已死去,

早已死去!

如今我的心只是一把尘土,

如今车轮在我的头上滚过,

如今一堆骨头疼得乱抖不止,

因为他们把我埋得太浅,

在大街的下面不过三尺,

骡马的蹄子踏来踏去,

骡马的蹄子就这样踏来踏去,

踏入我的头皮,踏入脑子,

从这里经过的脚步如流水一般永远不息,

驾车的、奔忙的、婚娶的、送葬的,

喧噪与轰鸣,鸣响与撞击;

最悲惨的时代,自打有时间以来。

他们竟然不能把人埋好;

再说我们活着的时候一直交纳教区税,

却连丧钟都没给敲一声,也没人给念祷文。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在阴间大声抱怨;

都不干正事了,一个也没有。

只要稍微尽一点职责也许就够了,

但教士们都想杀死他们的教堂,

正像各处的教堂都已经杀死了它们的耶稣。③

疯人之口使诗人的议论力度免于受限,或许不必过于注意分寸,可以把有些话直说出来。但不管诗人是否因此变得更加诚实,这种孤弱的个体被浅浅地埋在城市街道下面,以最直接的方式日复一日地承受嘈杂生活的碾轧,这一意象难免令人震骇。再加上有关教会失职和耶稣已死的表述,可以说诗文展示了一个一般人洞见不到的社会图景。

《莫德》的基本张力存在于爱情、金钱和战争三点之间。常和莫德在一起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哥哥,另一个是主人公的“情敌”,前者“亮出胸脯和手臂,炫耀着/粗野的珠光宝气”,后者的爷爷是个矿主,“把煤炭都变成金子”,他本人继承了其遗产,成为“暴发户”,“没有用钱买不到的”。④主人公失去莫德,就像是输给了金钱。但没有了所谓的终极追求,现代生活实际上也的确只剩下金钱,因此,主人公有关战争的言辞只不过是个借口,并非暴露某种帝国心态,而是掩饰或缓解了失去爱人的痛苦,也显示了他不甘心与大众为伍、想另外寻找精神寄托的心情,因为他认为时下的英国人以热爱安定为借口热爱金钱,“把百万富翁看作不列颠唯一的上帝”。他又说:“这种对和平的热爱”实质上就是“对金钱的贪欲”,因而“和平”中“充满了伤害和耻辱,/都那么恐怖、可憎、丑恶,让人难以启齿”。⑤

这种三点对立的构思在丁诗中不止一次出现,可比性最强的例子就是多年前所作的《洛克斯利厅》(Locksley Hall),只不过三点之中的最后一点变成了四处闯荡的行为。《洛克斯利厅》的主人公也是独白者,他回忆说自己所爱的姑娘屈服于流行的社会观念,克制住对他的爱情冲动而嫁给一位低俗但有钱的男人,让他茫然无措:“不曾想落入到如此的年代,现在能让我移情别恋的该是何物?/每一扇门都用金的门闩闩住,没有金钥匙就别想进入。/每个大门口都有成群的求婚者,所有的市场都挤得水泄不通。”⑥《洛克斯利厅》折射了华兹华斯等文坛前辈眼中所看到的物界越来越大、人格越变越小的现实景象,体现出对今人之物欲的强烈忧虑,其中有一处亦说道:“知识的确到来,但智慧却迟迟未现,我也在海岸上迟疑;/人类个体都在萎缩,这个世界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拥挤。”⑦由于不堪被窒息,不甘心变得微不足道,失恋的个体才寻找别样的精神空间,因此,无论《莫德》还是《洛克斯利厅》,其共有的三点支撑都说明,不能生硬地在《洛克斯利厅》这样的诗和《莫德》等之间制造意义的对立,毕竟体现在不同独白者身上的那种能量转移都有无奈的一面,都暗含着“第三种投入再不好也总比市侩行为强”的意思,都缺乏对“进步”或“前行”之说的真切体味和绝对认同,因而学界偶尔有关《洛克斯利厅》后面部分代表更积极的求索行为的说法大概只说对了一半。无论多么富于英雄气概,丁诗中某些独白者的言辞都要打一点折扣,除非我们视其为重新寻找终极价值的努力。

《洛克斯利厅》最初成诗44年之后,丁尼生写了《六十年之后的洛克斯利厅》这首诗,让同一位主人公以更明显的戏剧独白的形式表达了更悲观的情绪。此刻在他的眼中,现代生活发生了全面的溃败:“以前哪有任何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塞满了敌意、疯狂、字面的和口头的谎言?”于是,“cosmos”(宇宙)和“chaos”(混沌、混乱)这两个形意略有些相近的词在诗中被重复地放在一起,其界线变得模糊,如“Chaos,Cosmos! Cosmos,Chaos!”⑧主人公的有些表述方式还让人联想到先前的《洛克斯利厅》,只是所涉及的内容更具体一些:“艺术与希腊越来越少,/科学变大,美在变小。”如丁尼生晚年其他文字所示,此处的“科学”概念主要涉及与达尔文思想有关的笃信进化和发展的理论观点,这就让主人公所看到的画面呈现讽刺意味:

就在我们和科学一起徜徉,得意洋洋地享受着时间的进展,

城里的孩子们却泡在城市的污浊中,身心都变得乌黑,难道就该这般?

城市里的瘟病就像捂不住的暗火,慢慢爬过地板的朽木,

而四处的贫民窟里那些拥挤的大床都是乱伦的通铺。⑨

让主人公困惑的是,明明是倒退,却被说成是进步,似乎在崇尚进步的科学家看来,一切都无关大局,不过是进化过程的必然;而进步的理论也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产生创造了条件,似乎城市中普遍存在的弱肉强食现象也具备了一定的合理性。

在文化领域,作家们也在“进步”,但他们的“进步”往往和“无耻”连在一起:

政论家、无神论者、小说家、现实主义者、编诗的人,只要有作家的名头,

尽管去施展你的所能,用鲜活的艺术油彩绘出肉体凡胎的隐羞。

让少女的幻想与情思在左拉主义的水槽中沉迷和辗转——

向前,向前,没错,却也是向后,向下,扎入深渊!

尽你们一切的努力去迷倒最低劣的对象,把上升的人类拖下来;

难道我们不是从畜类的躯壳中升起,然后又落回到畜类?⑩

向前就是向后,文化的发展即等于堕落,体现在新的主义和手法上的作家“进化”反而让人类又变成低级的动物,独白者的这种观点与丁尼生本人所见基本相同。

实际上,“向前”(forward)这个词以及与其有关的表述是这首诗反复出现的音符,这反映了丁尼生一贯的忧虑,即它们所体现的直线性思维方式让人们忽略了其他精神秩序的存在,其在社会和文化等领域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混乱和腐败,而并非其所许诺的进步或改良。《六十年之后的洛克斯利厅》的独白者感叹道:“向前,向后,向前,向后,其实都发生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无论你和我都不知道那影响我们的潮起潮落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大海所代表的空间不仅宏大,更与仅仅前后方向的移动状态迥然有别,因此,即便进化论意味着“永远向着某个理想的目标登攀”,但只要单纯地强调进化,就必然引出“向后”或“逆转”(reversion)等概念:“永远会有逆转将进化拖在泥潭。”(11)社会的乱象就是证明。另外,在意象和语言层面,同时出现在这两首诗中的“向前,向前”的“呼喊”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使其成为上下篇,只是在主人公看来,60年的时间使曾经的精神依赖蜕化为自嘲的缘由,当时是信誓旦旦,此刻重温前诗结尾处那励志的声音,连一点余音都听不到了,“除非在寂静的墓穴中”,而且也没有必要再喊“向前”,“让我们闭上嘴,一万年过后再喊‘向前’也不晚。”不仅现实的混乱证明了独白者有悲观的理由,世界的历史在他的眼中也是劣迹斑斑,有接连不断的政治纠纷、战争冲突、宗教迫害和群众运动等等,一次更比一次厉害:“我们发展到现在,是否真已经远离原始部族的欲望?”(12)

丁尼生晚年有一首诗直接题为《绝望》(Despair,1881),虽诗内的语者又是一位戏剧独白者,但其立场与丁尼生本人很接近,诗内的一些意思也多次出现在丁的书信等文字中。该诗大意是一对夫妇因信念全无而跳海自杀,丈夫被一位加尔文教派(Calvinism)的牧师救起,醒来后对牧师讲述自己对生活的看法。他说:

你救了我——可这怎能算做了件好事?

你不请自到,违背我们的意愿,插手我与大海和我的末日之间;

至今已有三天,让我在这不见天日的阴霾中又多活了三天,

又是如此的生活,没有阳光,没有健康,没有希望,没有来自

地球上任何事物的任何乐趣。

他回想自己在被海水卷走之前见到岸边灯塔的情景,想到它那“滚动的眼睛”使无数人免于海难,但“它救了那么多人有意义吗?反正我们所有的人早晚都得沉没”。他说自己当时的意识是“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活着”。(13)他说他曾仰望天空,觉得星辰间如火的光焰貌似来自上帝,但其实“它们的光芒都是欺骗”:“天上并没有灵魂,地上并没有灵魂,/只有一部燃着烈焰的书卷(a fiery scroll),写满了悲鸣和呻吟。”(14)

此类具有典型维多利亚意味的悲观表述在诗中不断加重:

啊,我们这些可怜的孤儿,脆弱不堪——孤独地留在那孤寂的海滩,

低智的大自然把我们生了出来,至于生出来的是什么她根本不管!

我们已经不再相信地上的花朵竟会是天堂的果实——

我们这些可怜的魂灵——没有魂灵——本来自畜类,再与畜类同死。(15)

孤弱感主要来自对于上帝已消失的体认,再加上现代科学家和理论家的各种说法又未能帮助人们解答精神领域的关键问题,这就更增加了主人公的失望情绪。在夫妇二人就要被海流吞没的时刻,他们习惯性地叹息了一声“啊,上帝!”,但也知道这是“徒劳的”:

我们读过他们那些全不知的书籍,(16)我们投向了黑暗的那一边——

啊,上帝,当我们死后,当我们死后,或许,或许,倒能见他一面;

反正在地球上我们从未见过他,这地球是个没有天父的地狱——

再见了,我的爱人,永远永远地走好,永远永远地离去!

从没有哪声呼喊像这样凄凉,自从有世界以来,

从没有哪个亲吻像这样悲伤,自从有人类以来!(17)

有关“全不知的书籍”等内容,主人公还向牧师坦白说:

是否我曾疯狂地着迷于他们那些可怕的异端著述?是,我曾疯狂,

因为,你知道,如今是新的黑暗时代,是属于流行读物的时光,

所以有蝙蝠从他的洞里现身,猫头鹰们都在正午时分狂嗥,

而“怀疑”是这粪堆的霸主,竟冲着太阳和月亮高叫,

直到我们的科学所拥有的太阳和月亮都双双化成血水,

还有“希望”,一路追着“善”的影子奔跑,到时也已心碎;

这都是因为他们那些全知和全不知的书籍在四下里被手手相传——

而我们俩也曾在你的那个全知的教堂里跪祷,就在沙滩的上边。(18)

这类激烈的言辞所针对的既有现代唯理性传统之内的怀疑论者的傲慢,也有与之相关的一些崇尚科技而轻视信仰的“异端”认识,当然还有那种推崇工商活动、认同世俗成就也因此像是给现代人指明道路的“全知的”宗教信条。宗教与务实的科学理念好像互不相关,但在独白者看来,它们或暗淡,或阴暗,都共同颠覆了人类赖以生存的更宏大的精神空间,“科学”的一方以自由意识和自由的怀疑为借口而使个人的主观世界受制于实践和实证,“教堂”的一方则强调宿命和具体成就,因而让人感到压抑。因此,现代社会的各派势力都像蝙蝠等与黑暗相关的动物,都来到明处,成为时代的宠儿,使世界更加喧闹。

晚期另一首表达绝望情绪的诗是《大空无》(Vastness,1885),其中的语者基本上是丁尼生本人,似干脆摘去了独白者的面具。他主要责问那种被现代科学和物质主义等信条剥夺了终极价值之后的生活有何意义,而此诗所涉及的“终极价值”就是对于人类灵魂之不朽和爱之永恒的认同,若不认同这些,若只弘扬肉体就是肉体、死亡就是死亡的逻辑,生存就失去意义,人类的一切努力就会被吞没在空无中。在诗人的视野中:

到处的谎言,在此地,在那边,都像没有真理的暴力,引起智者的哀叹,

无数的声音,将他的见解淹没于大众文化的一波一波涌动不息的谎言。

这样一个世界充满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善与恶、高贵与低贱、胜利与失败,无所不有,而且往往是后一方颠覆前面的。另比如:

至高的信仰,或信仰全无,迷失在笼罩着校园上空的怀疑的夜幕中,

“骗术”手握一捆包治百病的草药,后面跟着大批傻瓜,像是女王的附庸。(19)

丁尼生的主要长诗之一Idylls of the King里面也存在着许多借古讽今的辛辣评价。这部讲述中世纪亚瑟王与圆桌骑士故事的组诗耗用了诗人数十年的时间,其题目在我国有不同的译法,大致可直译作“歌唱国王的田园诗丛”,而这个意思也的确可以使丁尼生与15世纪写了《亚瑟王之死》的马洛里爵士(Sir Thomas Malory,1405-1471)有所区别,因为马洛里的立场摇摆于亚瑟王和骑士朗斯洛(Lancelot)之间,具有两重性,而丁尼生则更多地偏向于亚瑟王身上所体现的尊严、秩序观、伦理道德观等更具有所谓英国气质的精神美德,更多地视其为往日辉煌的象征,并从这个角度反观时代的变化和世风的溃败,表现出相当悲观的情绪。比如,年轻骑士Pelleas追慕Ettarre的故事就揭示了骑士精神的没落,朗斯洛等主要骑士也都变得不守信用,女士们“肉体的美”让人误以为就是“灵魂的美”,年轻骑士看不清背后的肉欲和背叛,遭受理想主义的挫折。后面的比武一章(The Last Tournament)一开始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更进一步说明许多其他的规矩也都坏了,有人私下里议论,“一切都斯文扫地”,“我们圆桌的辉煌一去不返”。(20)此时的朝臣中最明白的人莫过于亚瑟王的弄臣Dagonet,他对春风得意的Tristram(中文多译作“特里斯坦”)说,虽然大家都称他为Fool,但他在自己的周围也并没有发现“更聪明的人”,或者换一个角度说,“太多的聪明人让这个世界烂掉了”。(21)这让我们联想到前面《莫德》的引语中“如今是前进的年代,都是有脑子的人在施展才能”的说法。相对于以往的传说,丁尼生让弄臣变得正面,也同时让Tristram这个以浪漫和洒脱著称的骑士变成了负面人物,成为新一代玩世不恭、及时行乐、放纵物欲和追求功利的代表,甚至让他堂而皇之地唱道,我们需要“新的生活、新的爱情,以适应新的时代”;“放开的爱情,开放的天地——我们该及时地恋爱。”(22)

在著名的“亚瑟之死”一章中,亚瑟对其所指挥的伐逆之战有不好的预感。一天清晨,他的人马来到一处“荒凉的大海的荒凉的沙滩”:

迄今为止亚瑟从来没有打过如此一仗,就像这次

这西部国土上最后的、阴沉的、荒唐的一战。

死灰色的晨雾掠过沙滩和大海,送来一缕寒意,

当他吸入时,潜入他的身体,让血液一起变冷,

直到整个心脏都凉了下去,就像是感觉到

莫名的恐惧;困惑感笼罩着所有的人,即便

亚瑟本人,因为他看不清他在与谁作战。

毕竟在雾中,朋友或敌人无非都是影子,

朋友杀死朋友,都在不觉之中;

但见劈裂的长矛、砍破的铠甲,

破盾之声、刀剑相拼的铿锵,战斧落向

斑驳的头盔,也发出巨响,还有那些

呼天呼地的信徒的尖嗥,他们倒下时

仰望上天,却只见到迷雾的缭绕;

还有异教徒的喊叫,或来自叛逆的骑士,

诅咒、辱骂、污言秽语、恶魔般的亵渎、

虚汗、抽动、疚痛、人畜的肺部在那浓雾中

艰难喘息,还有对于光明的哭求、将死之人的呻吟、已死之人的余声。(23)

如此对于一片乱象的表述可谓强烈。阿诺德的《多弗尔海滩》(Dover Beach)是我国读者较熟悉的作品,大家认为是对维多利亚时代政治、文化状况和思想状况的纵览式的评价,里面也有凄凉的海滩和信仰之海已经退去等说法,尤其使用了各路人马混战于原野上的意象。阿诺德以诗内语者的口吻说道,我们眼前的世界貌似很新奇、很美好,但是:

实际上并没有欢乐,没有爱情,没有光明,

也没有恒信(certitude),没有平静,没有解痛的良方;

而如今的我们就像是在一片黑暗的原野上,

听到处传来争斗与溃逃的分辨不清的喧声,

那是无知的各路大军在黑夜中交兵。(24)

丁尼生在“亚瑟王之死”中的表述引起更具体的联想,比如团体间的对立、新旧世界之间的断裂、宗教信仰的危机、无神论者的傲慢,以及各种纷争因缺乏最终理由而让人产生迷茫感等等。

亚瑟受伤后,Bedivere爵士把他背入一座“荒废的神殿”:

一所残破的圣坛,竖着一个残破的十字,

伫立在一处阴沉而荒芜的狭长地带,

一侧是海洋,另一侧是一个

大湖,但见一轮满月于空中高悬。(25)

精神的败落和价值观的蜕变装点出荒野的特质,让这片阴沉的土地产生象征意义。Bedivere最后哀叹道:“我看到那真诚的往日时光都已经逝去”,代表那个时代的“圆桌全部都已经溃散”,以后所见都会是一些新面孔,人们的“心思”也都不一样了。亚瑟慢慢回应他说:“旧的秩序改变了,让位于新的秩序,/上帝以许多的方式完成他自己的意愿,/以防某个好秩序太单一,让人们变得颓靡。”(26)这是亚瑟的临终遗言,算是对Bedivere的抚慰,但也强化了一个时代已经结束的感觉。亚瑟说他自己将乘船离去,到一个遥远而美妙的海岛上疗治自己的“剧烈的伤痛”。这种告别人间的方式很像丁尼生本人在《驶过索伦特海峡》(Crossing the Bar,1889)这首小诗中所期待的辞世方式,他也希望人们在编他的诗集时把这首诗放在最后,以作为个人在现实世界中所表达的最后意思。

以上只是一些较鲜明的例子,目的是让丁尼生诗作中有关人类精神处境的极其黑色的表述凸显出来。这虽然是一个表面的问题,但有些读者可能出于自己对《尤利西斯》和《轻骑旅的进击》(The Charge of Light Brigade,1854)等流行诗作的认识而对丁尼生作为时代代言人这件事产生某种直接而片面的联想,从而忽略充斥于其作品中的困惑感和绝望感。丁诗中的批判性和悲观情绪如何估计也不会过高,甚至我们对这位维多利亚时代最重要的诗人所形成的第一印象中就应该包含“迷雾”、“荒原”、“黑夜”、“谎言”、“混沌”、“孤寂”、“可怜的孤儿”、“退化”、“卑鄙”、“畜类”、“最悲惨的时代”等等这些词语所代表的思想成分。我们可能习惯于在阿诺德、卡莱尔和狄更斯等人的文字中寻找有关社会生活的沉重评价,但是丁诗中亦有丰富的例证,而且更容易让人找到那些最深切而悲凉的内感。对于这个所谓表面的问题的认识可以让我们进一步意识到,一位与现实社会紧密互动的大诗人可以在最深层的意义上根本就不认同现代生活的走向和现代世俗理念的演进。同时,我们温习其文思的沉重的一面,可以为进一步谈论丁尼生做一个宏大而具体的铺垫,以更好地面对那些同步出现的以“耐心”、“宽容”、“信念”和“光芒”等内容为特点的其他侧面所带来的挑战。“发展”与“进步”的背后的确可能已经出现了一般公众意识不到的严重问题,而对于身为诗人的丁尼生而言,他所认为的问题越严重,其所面对的挑战就越有意义。如何对社会环境中个人的困惑或绝望给予表述,这是他的本分,但另一方面,如何表达这个“最悲惨的时代”仍然可能存在着某种社会生机,如何在效果上使个人精神的起死回生与社会的精神能量的转化发生某种映照关系,如何宣示那高远的辉光并未熄灭,这是更艰难的话题,对它的表述亦体现诗人的本分。本文尚不涉及这进一步的话题。

注释:

①参见G.Tillotson,A View of Victorian Literature(Oxford:Clarendon Press,1978),287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7)(18)(19)(20)(21)(22)(23)(25)(26)Alfred Lord Tennyson,Tennyson's Poetry,ed.Robert W.Hill,Jr.(New York; London:W.W.Norton & Co.,1999),311页25-32行,341-342页239-267行,323页454-455行和319-320页331-360行,345页22行和39-41行,118页99-101行,120页141-142行,555页108和103行,559页217-224行,556页139-148行,558页193-200行,554页73-93行,534页4-14行,535页15-20行,535页33-36行,536页51-60行,537页87-94行(有着重号的字代表原文的斜体字。诺顿的编者在注释中提示,太阳和月亮化成血水的意象来自《圣经》,指耶稣降临之前的昏天黑地的景象),549-550页5-12行,483页210-212行,484页245-248行,484页275-281行,513页93-117行,514页177-180行,519-520页395-410行。本文所用的中译文均为本人所译。

(16)“全不知的书籍”:Know-nothing books,指不可知论(agnosticism)者有关上帝的存在与否无法被知或被证明的论述,该理论属于现代怀疑论一种。

(24)《多弗尔海滩》最后的五行。“无知的”(ignorant)也有“不辨敌友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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