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风”的辨析_左传论文

“南”“风”辨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9853(2007)02-001-09

《诗经》学的演进史,可以说是一部缩微的中国学术史。虽微缩到只是一部书,哪怕只是一个问题的研究,却能全方位地反映出中国学术的诸多方面,譬如这里所要探讨的“南”如何演化为“风”的问题,就包含着语言、文字、音乐、诗歌、思想、教育、生活等等领域的相关学问。庄生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庄子·养生主》)想要以有限的生命,去广涉那深邃而无畔岸的知识领域,自然是十分困难的,应该说是不可能的。好在人类的繁衍也是无涯的,只要一代一代地求索,或许有望获得较多的知识。以此,本文对于“南”之与“风”的关系如何、“南”之即“风”的理由是何、“南”之易“风”的原故为何、“南”之衍“乱”的兑变缘何——这些关于“南”与“风”的辨说,就不是毫无意义的了。

一、“南”之与“风”

上古时期,音乐、舞蹈、诗歌三者合而为一,中外尽然。孔子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又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墨子说:“诵‘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墨子·公孟》)可见在孔墨为显学的春秋时期,所谓“诗三百”,原是一部乐歌总集。这部从季札“观乐”到孔子“正乐”所风行于世的乐歌总集,成于何时,是谁编定的,已很难稽考了,至于三百乐歌如何编次,更是无从核实。从孔子提到的《周南》、《召南》、《雅》、《颂》,隐约可以推知集中有“南”、“雅”、“颂”之类,但说的都是音乐的分类。宋人程大昌《考古编·诗论》说:“盖‘南’、‘雅’、‘颂’,乐名也,若今乐曲之在某宫者。”这种推测似乎比较切合上古礼乐时代的情况。日人青木正儿《自诗教发展之径路见疑于采诗之官》一文指出:在西周仅有乐教而无诗教,及春秋赋诗之风盛行而诗教渐萌芽,至战国时代而诗教已完成(见柳存仁《上古秦汉文学史》第三章“诗三百篇”)。青木正儿之以“乐教”、“诗教”分期,是否有当,且不去说它,但指出从以乐为主到以诗为主的发展过程,却是颇为中肯的。

《汉书·艺文志》云:“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意者其载诸竹帛之“诗三百”虽毁于秦火,却以其讽诵,口耳相传,因得以保全而流传。但所流传的“诗三百”,已经不是乐歌,而是诗集。《尚书·舜典》有所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说的是诗乐合一时代的情形。“诗三百”,其在西周,是感于哀乐的乐歌;春秋礼崩乐坏,从赋诗言志,引诗说理,到说诗谈经,这部乐歌总集便渐渐脱离音乐,渐渐异化为经学,即青木正儿之所谓由“乐教”转化为“诗教”。秦汉时代所传,已经是经学化的“诗三百”,因而名之曰“诗经”。

至今流传下来的《诗经》集子,最早的是汉人整理的本子,鲁、齐、韩三家诗散佚,只留下“毛诗”。出于官学的三家诗失传,而流传民间出于私学的“毛诗”反而独领风骚,成为后来各朝的“官学”。“毛诗”的编辑无疑地表现出“诗教”的观念,从编排体例到说诗主旨,都染上儒家“诗教”的色彩,不但解诗“以意逆志”,附会以说教,即编排也由乐的分类转化为诗的分类。把音乐的“南”、“雅”、“颂”三大类,更改为“国风”、“小雅”、“大雅”、“颂”四大类,是即所谓“四诗”或“四始”。自汉以后,《诗经》的这种分类和编排,几乎是颠扑不破,不可移易的。孔子所强调的《周南》、《召南》如何发落呢?自汉至唐,所有“毛诗”的各种注疏本子,无不归入“国风”。为什么《周》、《召》不称“风”而称“南”,各家的解释都把“南”作为方位词,《诗序》曰:“南,化自北而南也。”郑笺云:“自,从也。从北而南,谓其化从岐周被江汉之域也。”郑玄《毛诗谱》在《周南召南谱》中说:“周召者,禹贡雍州岐山之阳地名。……文王受命作邑于丰,乃分岐邦周、召之地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施先公之教于己所职之国。武王伐纣定天下,巡守述职,陈诵诸侯之诗,以观民风俗,六州者得二公之德教尤纯,故独录属之大师,分而国之。其得圣人之化者,谓之《周南》,得贤人之化者,谓之《召南》,言二公之德教自岐而行于南国也。”从“毛序”到“郑谱”,都以“南”为方位,只好曲为之解,乃至有违史实。正如清人崔述《读风偶识》所责:“周公、召公皆至武王之世始显,至成王之世始分陕而治。于文王时,初未尝有所表现也。”指出“郑谱”对于“南”的曲解所存在的漏洞,也是足以解颐的。尽管这样的曲解很难自圆其说,而且与《卫风》、《郑风》、《唐风》、《秦风》之类无法伦比,但历史就是这样,积非成是,在汉学风行“寻章摘句”的汉唐时代,关于“南”与“风”的关系,从无异议。

陈寅恪先生在《赠蒋秉南序》中曾说:“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赵宋一朝,在文化学术方面确实开创出一个新的局面,大概是因为儒道释三家融合的关系,学术思潮也由感悟转向思辨,疑经、改经成为一时风尚,对于传统的《诗经》学已非亦步亦趋,有时会抛开成说,重新审视《诗经》的文本,作出更为合理的解释。就“南”而言,开始由方位的解释,转化为音乐的解释。苏辙《诗集传》虽然将《周南》、《召南》说成“文王之风”,但在解释《小雅·鼓钟》“以雅以南”时却说:“雅,二《雅》也;南,二《南》也。幽王之世,《风》有二《南》而已,故播此二诗于籥。”这里便把《南》作为音乐,一反所谓“化自北而南”的方位解释。其后王质《诗总闻·闻南》说:“南,乐歌名也,见《诗》‘以雅以南’,见《礼》‘胥鼓南’。”关于舜所歌“南风”,则以为“南,即《诗》之《南》也;风,即《诗》之《风》也”,而“后世误认其意,遂以为盛夏之南风”,至于《周南》、《召南》,“说诗乃转为自北而南,与‘南风’之误皆同”。基于这样的理解,其《诗总闻》的编排顺序,便列为“闻南”、“闻风”、“闻雅”、“闻颂”,把“南”独立于“风”外,在众多的《诗经》版本中自树一帜。程大昌《考古编·诗论》也认为“南”是乐名,十七篇反复推阐,断言“二《南》、二《雅》、三《颂》之为乐无疑也”,又说:“周之燕祭,自《云韶》等类兼采异代以外,其当代之乐,唯《南》、《雅》、《颂》三者随事配用,诸序序所为作,具言其大抵皆入律可奏也。”认为古无“国风”之名,并这样解释“南”之所以入“风”:“《南》之为乐古矣。《诗》更秦火,简编残阙,学者不能自求之古,但从世传训故第第相受,于是剏命古来所无者以为‘国风’,参配《雅》、《颂》,而文王《南》乐,遂包统于《国风》部汇之内。虽有卓见,亦莫敢出众疑议也。”由于“南”的训故从方位改变为乐名,于是便有二《南》独立之说。

宋人的疑经改经,引发《诗经》学界关于“南”独立于“风”外抑或包统于“风”中的争议,至今尚无定论。清人顾炎武《日知录》说:“《周南》、《召南》,‘南’也,非‘风’也。‘豳’谓之‘豳诗’亦谓之‘雅’,亦谓之‘颂’,而非‘风’也。‘南’、‘豳’、‘雅’、‘颂’为‘四诗’,而列国之‘风’附焉,此诗之本序也。”崔述《读风偶识》也说:“自武王之世,下逮东周,其诗而雅也,则列之于‘雅’;风也,则列之于‘风’;南也,则列之于‘南’。如是而已,不以天子诸侯分也。”近人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第二章《周秦时代之美文》附《释“四诗”名义》亦谓“《鼓钟》篇‘以雅以南’,‘南’与‘雅’对举,‘雅’既为《诗》之一体,则‘南’亦必为《诗》之一体甚明。”又说:“其实《诗经》分明摆着四个名字,有周、召二‘南’,有邶至豳十三‘风’,有大小二‘雅’,有周、鲁、商三‘颂’,后人一定把‘南’踢开硬编在‘风’里头,因为和四数不合,又把‘雅’劈而为二,这是何苦来呢。”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编第一章说:“汉代有所谓‘四始’之说,论理应当是‘南’、‘风’、‘雅’、‘颂’四诗的各类首篇。但是不然,他们已经不知道‘南’了,所以他们的‘四始’没有‘南’,而分大小‘雅’为二。由此知古代似乎亦有‘四始’之说,以故汉代虽因忘了‘南’而只剩了‘风’、‘雅’、‘颂’,仍要凑成四种。”罗先生也是主张“南”独立于“风”外的,但他疑心《诗经》的编者忘了“南”,却只是一种臆测,因为《周南》、《召南》仍编在《诗经》卷首。尽管主张“南”独立之说声势颇大,但始终没能动摇“南”归于“风”的传统势力。以为“独立未当”的,也大有人在。清代《钦定四库全书》程大昌《考古编》“提要”云:“是编乃杂论经义异同及记传谬误,多所订证。其《诗论》十七篇,反覆推阐,大抵谓《诗》有‘南’、‘雅’、‘颂’之名,而无‘国风’之名。说极辨博,而究无解于《礼记》之所引,故终为后人驳诘。”在这里,“四库”馆臣显然把《礼记》所说“六诗”当作上古的“风”标,所以无法赞同“南”之独立。今人高亨《诗经今注·诗经简述》也有类似的说法:“《周礼·大师》、《礼记·乐记》、《荀子·儒效》论《诗》,都‘风’、‘雅’、‘颂’三类并举,而不及‘南’,可见《周礼》作者、《乐记》作者和荀卿,都认为《诗经》只有‘风’、‘雅’、‘颂’三类,‘南’属于‘风’,不是自为一类。”显然高先生是以为《周礼》、《乐记》的作者年代早于荀子,认为“南”属于“风”,古来如此。然而关于“三礼”(《周礼》、《仪礼》、《礼记》)的成书年代却是颇有争议的,康有为甚至认为都是汉代刘歆改窜的“新学伪经”。从《礼记·乐记》之转录《荀子·乐论》看,其成书时代,当不会早于荀子。所以不能根据“三礼”反驳宋人疑经之说。洪湛侯《诗经学史》第一编第二章则说:“《诗经》的体制,按‘风’、‘雅’、‘颂’分为三类,起自先秦,迄今二千馀年,早为社会所公认,轻易改动古籍的编排体制,势必造成新的混乱,是很不可取的做法。”为什么要墨守旧制,是怕“造成新的混乱”,这似乎还没有点到要害。

“南”的训故,由南方改训为南乐,引发起关于独立于“风”外还是依附于“风”中的争议,已经近千年了,迄无定论。关于“南”与“风”的关系,依愚见,“南”就是“风”,无所谓独立,也无所谓依附,争论可以休矣。

二、“南”之即“风”

汉语言文字的演化与社会发展密切相关,情况十分复杂;认识这种复杂性,将有助于理解“南”为什么就是“风”,为什么二字早期所表达的是同一事物。汉字是形、音、义三者相结合的一种文字。《荀子·正名》说:“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要辨识字义,就得明了字形和字音。所以要探讨“南”与“风”的同一性,就必须从这三方面加以考察。

首先考察字形。“南”字,《说文》说:“南,艸木至南方有枝任也。从木,(任音)声。”汉代的许慎似乎没有看到“南”字甲骨文的形状,只凭后来篆书推测其字源,以为“从木”,而且锁定了方位,好像它的本字就是指南的,所以终隔一层。“南”在甲骨文中作。郭沫若《甲骨文研究》说:“由字之形象而言,余以为殆钟镈之类之乐器。……钟镈皆南陈,故其字孳乳为东南之南。”其孳乳为方位之南,是否与“南陈”有关,尚无定论,但其初形为钟镈一类乐器,或如唐兰《殷虚文字记·释南》所说是瓦制的乐器,不管是铜是瓦,抑或是竹,其为乐器,似乎已为学界所认同。认定“南”为一种打击乐器,《礼记》所说的“胥鼓南”,也就不难理解了。从字形说,“南”与“风”有什么关系呢?似乎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其实不然。《汉语大字典》“风”字条,在援引《说文》解释字义之后,加上这样的按语:“甲文以‘凡’或‘凤’为‘风’。”新加坡陈致《说“南”——再论诗经的分类》一文中说:“笔者以为其(指甲骨文“南”字)下半主体所从为‘凡’字。甲文中‘凡’字作形,与‘南’字下半无异。而关于‘凡’字之初谊,说各不同。……孙诒让则以为是‘同之省文’。甲骨文例中以‘凡’为‘同’者,颇不乏其例。”认为“以凡、同、用、南诸字字形视之,其‘凡’部中间有横笔,或一,或二,或三,状极类竹节,颇疑为古代竹木制饮具。后来孳乳为‘简’、‘筩,其意殆同。”(《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十二期,1998年刊)陈先生的“断竹之形”说,能否与铜、瓦之说鼎足而三,不敢轻议,但他注意到“南”与“凡”、“同”诸字的关系,却很值得深思。我们把这说法与甲骨文以“凡”为“风”的情形联系起来看,便可以推知战国之时以“风”取代“南”,当是有始初字形的依据,按有些学者的说法,本初还都是乐器,同属于音乐范畴,这样的通假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来考察字音。上古语音虽然已很难稽考,但从《诗经》的叶韵,还是可以推知“南”与“风”在上古读音相近乃至相同。《小雅·鼓钟》云:“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龠不僭。”《邶风·燕燕》云:“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陈风·株林》:“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鲁颂·泮水》:“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桓桓于征,狄彼东南。”南与钦、琴、音、僭、心、林叶韵。《秦风·晨风》云:“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邶风·绿衣》云:“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大雅·烝民》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大雅·桑柔》:“如彼溯风,亦孔之;民有肅心,荓云不逮。”(交韵)风与林、钦、心叶韵。从《诗经》叶韵的情况看,风与南同属一个韵部,可以断言,其音必定相近或相同。1983年江苏丹徒春秋古墓中发现的编钟,钟体铭文中有这样的句子:“允唯吉金,作铸龢钟,我以夏以南。中鸣媞好,我以乐我心。”(古字改今字。引自陈致《说“南”》一文)南也与金、钟、心等字叶韵,与《诗经》略同。到了战国时期,“风”依然保存古音。《韩非子·扬权》云:“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不安胜春风,枝将害心。公子既众,宗室忧吟。”风与心、吟叶韵。《管子·版法》云:“兼爱无遗,是谓君心。必先顺教,万民向风。旦暮利之,众乃胜任。”风与心、任叶韵。楚辞《招魂》云:“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南与枫、心叶韵。其时南与风仍然同韵或同音。王力《汉语史稿》说:“先秦古韵分为十一类二十九部。”第二十七为“侵”部,包括《广韵》侵、覃、冬,又咸、东之半。直到汉朝,仍然保留上古时期的音韵,司马相如《上林赋》有云:“韶武濩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风与音叶韵便是例证。又司马迁为避父“谈”之讳,常代之以“同”。其《报任少卿书》中有“同子参乘,爰丝变色”,《汉书·司马迁传》注:“苏林曰:赵谈也。与迁父同讳,故曰同子。”《史记·赵世家》中的“张孟同”,《索隐》释曰:“《战国策》作张孟谈。‘谈’者,史迁之父名,迁例改为‘同’。”《史记·平原君列传》有“邯郸传舍吏李同说平原君”之句,关于“李同”,《正义》注云:“名谈,太史公讳改也。”从史迁所用避讳字,可以看出“谈”、“同”在汉代还是音同或音近,说明当时“侵”部的音变并不大。正如王力《汉语史稿》说的:“直到西汉,冬侵仍有同用的,可见冬部字到公元一世纪仍收m尾。”按,“南”,《广韵》那含切,覃韵,侵部;“风”,《广韵》方戎切,东韵,侵部。显然,这里仍保留上古的韵部,却以中古音分韵。王力说:“同类的韵部,由于主要元音相同,可以互相通转。”(见《汉语史稿》)王力《诗经韵读》又说:“冬部原是侵部的合口呼,后来由于异化作用,韵尾m转化为ng。……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出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上古冬部三等转入了中古东韵三等;上古东部三等转入了中古冬韵三等(钟韵)。”据此可知,中古时期,虽然“南”在覃韵,“风”在东部,但在先秦却属同类韵部,且极有可能是同音。侵部,其韵尾当是m,古为闭口韵。南与风也不例外,只是韵腹的元音很难说,古今音变,不好推断。至于声母,更无从臆说。正如王力先生所说:“上古声母的研究要难一些,因为在声母问题上,上古韵文不能再作为依据,剩下来只有谐声偏旁。”(《汉语史稿》)因此,上古的读音已无从得知。“风”,王力《诗经韵读》擬读为piuem,并非铁定的事实。(行家李行杰兄认为当读plem,是复辅音。)然而,由侵部转为冬韵,再转为东韵,却无可置疑。从今天的读音看,我们还是可以获得一点参照数的。倘以“南”的今音为基准,犹可验知“风”在变化中与之同与异的现象。“风”字甲文曾作“凡”,其繁体的构成,也以“凡”为音,今仍与“南”同韵(an)。“凡”旁之字,如帆、矾、钒、梵、汎等,也还保留本音,与“南”音近似;有的则转入“东”韵(ong),如芃、竼等;“风”之今读,也是如此。有些带“风”旁的字,如岚、渢、颿(帆)、楓(两读)等,也仍读“凡”音,保留较多的古音。已故张世禄老师讲古代汉语时,《左传》“风马牛”的“风”读成“南”,意如恋爱之“恋”。鸾与鳳,都是远古图腾的神鸟,无以别之,后人强以颜色形状区分,以为鸾乃青色的大鳳。不才斗胆疑其原为一物,一音二字,鸾保留古韵,而鳳是所谓“凡鸟”,则由“凡”音转入“送”韵,“东”之去声。今音比之古音,已经面目全非,而且还在演变,“风”已由东部(ong)转入耕部(eng),但循其蛛丝马迹,尚可推知,“南”与“风”上古读音必定相近或相同。据陈致《说“南”——再论诗经的分类》一文的推断:“甲文‘南’字与‘凡’形音具近,‘南’很可能从‘凡’而得声。”(见《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十二期)然则,“南”与“风”皆因“凡”而得声,其音近或音同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最后考察字义。在诗乐合一的西周时期,“南”有歌谣之义,《小雅·鼓钟》“以雅以南”,毛传云:“南,南夷之乐曰南。”《礼记·文王世子》“胥鼓南”,郑玄注:“南,南夷之乐也。”于字义的解释虽未尽妥贴,却能抓住歌谣本义。所谓南夷之乐,实乃说诗者的附会,把南乐和南方两种字义糅合在一起了。《吕氏春秋·音初》云:“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这则材料颇有趣,把有关“南”的附会和历史传说巧妙地结合了起来。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南”的本义犹存,含有歌谣的意思。《关雎》出于黄河流域,为《周南》之始,显然不能以“南夷之乐”视之。至于周公取南音为“风”的说法,更是想当然的猜想。《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叙吴公子季札观乐,为之歌《周南》《召南》,又为歌《邶》至《陈》十一国之乐。周、召当是周公、召公分陕而治之地,其地之乐称“南”,正如金景芳《我与先秦史》所说的:“实际上,‘二南’是根据周初周公、召公分陕而治,‘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语出《公羊传·隐公五年》)来的,从周公所主各国选的诗叫《周南》,从召公所主的各国选的诗叫《召南》。”(见《学林春秋》初编)依前后文意类推,十一国之乐自然亦可称之为“南”。“南”可代“男”,隐约有男女爱恋之义,故常用以指称恋歌。《周南》第一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典型的恋歌。《左传·成公九年》记成公使楚囚钟仪鼓琴,钟“操南音”,范文子曰:“乐操土风,不忘旧也。”这里的“南音”则是指南方楚声。“风”的字义,与“南”一样,也都具有歌谣或恋歌之义。朱熹《诗集传·国风》云:“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朱子显然越过教化之说,回归音乐主题,不过所谓“民俗”,仍然拖着教化的尾巴。“风”的词义也在变化,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论衡·明雩》引《论语》风乎舞雩说,风,歌也。《大荒西经》太子长琴始作乐,风注,曲也。”也是从音乐的角度解释“风”。“风”同样带有两性爱慕之义。《左传·僖公四年》:“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尚书·费誓》:“马牛其风,臣妾逋逃。”贾逵注:“牝牡相诱谓之风。”朱熹《诗集传》在《自序》中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其《楚辞集注》卷一《离骚》序末按语亦云:“‘风’则闾巷风土,男女情思之词。”指出“风”乃男女对唱的恋歌。由此可见,“南”与“风”,在上古时期,其字义原有重叠之处,只是在演化中被剥离了。“风”后来又由歌曲繁衍出声教之义,即《诗大序》之所谓“风,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在“赋诗言志”“断章取义”成风的战国后期,说诗者也就取“风”而弃“南”,只保留经书里提及的《周南》和《召南》。字义的演化,促使“南”与“风”由一而分为二了。

三、“南”之易“风”

德国M·海德格尔《诗·语言·思》说,“语言本身在根本意义上是诗”。诗是语言的艺术,作为意识形态,从字义到诗意,一经存在,就在社会的发展中变动着,总经历着流变的过程。正如晋挚虞《文章流别论》所说:“其流遂广,其义遂变。”就《诗经》而言,各个时代在接受和传承过程中,不断赋予新的东西,在历史性的字词和意境中,赋予当代性的语义和内涵。所以,一部《诗经》在流传过程中,不同时代会作出不同的诠释。《诗经》时代是一种状态,诗用以表现自然感情,正如明人吴世尚所说:“《易》之妙妙于象,《诗》之妙妙于情。”(引自闻一多《古典新义·庄子》)春秋后期到战国,进入理性时代,诗的感情被观念化了。诗中感情的自然形态,演化成思辨的观念形态。从赋诗言志,到引诗说理,都说明这种流变过程。称之“南”或“风”的乐歌,多数为民间恋歌,而引诗说诗者却有意无意地赋予观念性的内涵。正是由于这种观念化的演进,“南”终于为“风”所取代。

程大昌提出“古无‘国风’之名”的问题,是很值得注意的。他在《考古编·诗论》中说:“《诗》有‘南’、‘雅’、‘颂’,无‘国风’,其曰‘国风’者,非古也。夫子尝曰‘《雅》、《颂》各得其所’,又曰‘《大雅》云’,又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未尝有言‘国风’者,予于是疑此时无‘国风’一名。然犹恐夫子偶不及之,未敢遽自主执也。左氏记季札观乐,历叙《周南》、《召南》、《小雅》、《大雅》、《颂》,凡其名称与今无异,至列叙诸国,自《邶》至《豳》,其类凡十有三,率皆单记国土,无今‘国风’品目也。当季札观乐时,未有夫子,而《诗》名有无,与今《论语》所举悉同,吾是以知古固如此,非夫子偶于‘国风’有遗也。”程氏之所谓“古”,倘指春秋早期,其说不为无据。从《诗经》作者,到季札及孔子,只说“南”,都未曾以“风”作为《诗》的类别。《墨子·兼爱下》云:“周诗即犹是也。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底。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墨子所引周诗,前四句见《尚书·洪范》;后四句见《小雅·大东》。墨子也只称“周诗”称“诗三百”,亦未言及“风”。而《左传·隐公三年》有君子曰:“‘风’有《采蘩》、《采》,‘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左丘明与孔子同时,或略早于孔子,但《左传》是否这位左丘明所作,向来颇有争议。司马迁《史记》只提到左丘明著《国语》,未及《春秋左氏传》。唐代啖助就认为《春秋》三传皆本于口传,《左传》非丘明自作;其弟子陆淳也认为《左传》、《国语》,文体不伦,叙事多乖,定非一人所为。(见张振镛《国学常识答问续编》“经学续编”)据《四库提要》,唐赵匡亦持此说;宋王安石有《春秋解》一卷,列举十一事,力证所谓“左氏”非左丘明。学界愈来愈多的学者赞成这种看法。而且《左传》中的“君子曰”普遍认为是汉代刘歆所加。伪书之作,历代有之,而战国及秦汉之交尤多,以至真假莫辨。从《左传》之以“风”取代“南”,正可反证其书非出于与孔子同时之左丘明。然则,程大昌所说孔子时代无“国风”之名,当是事实。

“国风”之名最早见于《荀子》一书。《荀子·大略》云:“《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小雅》不以汙上,自引而居下。”似乎是战国荀卿始称“国风”。然而《大略》篇标题有杨倞注曰:“此篇盖弟子杂录荀卿之语,皆略举其要,不可以一事名篇,故总谓之大略也。”因而“国风”一名,是否荀卿原话,也并非铁定的事实;不过荀子确实提到“风”。《荀子·儒效》云:“《风》之所以为不逐者,取是以节之也;《小雅》之所以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颂》之所以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古之所谓“四始”之说,当亦肇于荀子。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云:“《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四始”之说,《史记》本于《鲁诗》,《毛诗》承自《鲁诗》,《韩诗》以《风》、《小雅》、《大雅》、《颂》之涉及文王武王者为始。(《齐诗》受阴阳家的影响,以水、木、火、金为“四始”。)“四诗”之说兴,“南”始归之于“风”。《诗经·大雅·崧高》云:“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这里的“风”朱熹注云:“风即声。”或即指唱诗的音乐,因而荀子之改“南”为“风”,也可以说,并非无据。总之,自荀子之后,说诗者多称“风”而不称“南”。难道真的像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所说:“到荀子时代似乎将《南》忘了,已经将《南》附在《风》里了,所以他提到《诗》时,只说《风》、《雅》、《颂》,没有说《南》。”并非荀子把“南”忘了,而是把它改成“风”了。如前所述,“南”就是“风”,形音义皆相同或相近,只是换了一种写法。不过这一字之改,却也大有学问在焉。

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总是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作为这种认识的表达的语言文字,也总是由具象到抽象;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语言文字自然也跟着变化。譬如,“鼎”原是一种炊具,后来演化成权力的象征,是所谓“天下重器”;“酉”原是酒具,亦以代酒,后来演化成醴(禮),有所谓“酒以成禮”。由人格的物化转变为物化的人格。“南”原是一种乐器,后来演化成音乐的一个种类,据考证,“雅”、“颂”,原先也是乐器,张西堂认为“只有‘雅’为乐器之说比较正确”,又提出“颂”字古时与“庸”字通用,“庸”即“镛”,即《大雅·灵台》“贲鼓维镛”的“镛”字,也是乐器之名。(《诗经六论》)此后同样演变成音乐类名。这都经历了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抽象化过程。青木正儿所说的从“乐教”时代到“诗教”时代,“南”、“雅”、“颂”又由音乐的分类转化为诗歌的分类。语言文字的转化,不管形音是否兑变,都必定注入新义。说诗者为宣传礼教,在这转化过程中会不顾原先诗的文本,附会其说教的内容,即劳孝舆《春秋诗话》之所谓“人无定诗,诗无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雅”、“颂”虽然仍保留乐名的用字,但已非乐类的原意;“南”则在这转化当中,连字也改成“风”了,这就是文字学中的所谓“同音假借”。在上古的典籍中,同音假借比比皆是。清王引之《经义述闻》“经义假借”条云:“至于经典古字,声近而通,……往往本字见存,而古本不用本字而用同声之字。学者改本字读之,则怡然理顺;依借字解之,则以文害辞。”古人有所谓“耳视而目听”(见《列子·仲尼》),上古之时,知识领域,多口耳相传,创造文字之后,一切记录,也因时空的易移,同一名物,常采用不同文字,保留了所谓“耳视”的传统,同音通用假借,也就成了历史的必然现象。阅读古籍,只得“依声求义”(王念孙《经义述闻·序》)”。符定一《联绵字典》的《凡例》说:“经典同音之字,往往形体虽异,而意义实同。”然而,要把所有“同音假借”的字词都弄清楚,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意义也往往同中有异。清阮元《文言说》曾说:“古人以简册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耳治事者多。”章炳麟《检论正名杂义》亦云:“韵文弦诵相授,素由耳治。”在口耳相传的所谓“耳治”的上古时期,时空的移易,其变化更显得难以测定。一个人的名字,常有许多写法,历时久了,便会被误认为是几个不同的人。据郭沫若先生的考证,写定《老子》一书的环渊,就有许多写法,“环渊之名有关尹、玄渊、娟嬛、泂、蠉便泂、便蠉等各种异称,……由音变及传讹多到了十种以上,这真是一件惊人的事”(《老聃、关尹、环渊》,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不仅被误为多人之名,其中“关尹”乃至成了“关令尹”,被误为官名。先民辨别四向方位,是抽象的,很难直接造字,只好借用,我们今天所用的“东西南北”四字,全是假借字。譬如“西”字,许慎《说文》是这样解释的:“西,鸟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鸟栖,故因以棲为东西之西。”自从“西”字被借为方位词,其本义反而被湮没了,只好另造出“栖”字和“”字,连读音也跟着变了。正如吴文祺先生为朱起凤《辞通》所撰《重印前言》说的:“通假字大都以音为主,凡字之音同音近者,古书往往同用。审音则涣然冰释,泥形则诘屈难通。……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声音不能不随时地的不同而变迁。”即便在今天,不同地区,对于同一个外国人,也会有不同的音译。如美国前总统BUSH和REAGAN,内地译成布什和里根,香港译成布殊和列根,台湾译成布希和雷根,很容易被误会为布氏三兄弟和阿根三兄弟。“南”之改易为“风”,情况还要复杂,倘若用文字学上的术语,应当是“假借”加“转注”,因为在借代的同时,还添加了不少新的词义,由“作义”派生出“诵义”。到了战国时期,“南”字作为方位词,是比较稳定的,除了原先借来指称乐歌,很难容纳新意。所谓“南夷之乐”、“化自北而南”云云,也不过把方位的意思融化进去而已。“风”则不然,这个字(词)极富于包容性,可以赋予许多新义。《汉语大字典》“风”字本义加引申义竟多达二十一个义项。《庄子·齐物论》所说“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说的是流动的空气,指的是自然现象,在流变中兼指一些社会现象,如指风俗、教化、感化、劝谏等等。很适合表现观念形态。指称各地乐歌,用什么字,自然“风”胜于“南”,所以自《荀子·大略》标举“国风”之后,说《诗》者只用“风”而不用“南”,“风”也就成了六诗、四始之一。《诗大序》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故曰《风》。”便加进了不少说诗人的新观念。宋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这里的“风”,便带有地方风俗之意。诗的生命正是在不断被曲解中得到延续的,从“南”到“风”的流变,也就可以理解了。季札和孔子都提到《周南》、《召南》,孔子更是特别强调二《南》(《论语·阳货》),战国时代的编诗者,当然不会把它忘掉,因为知道“南”、“风”音义具同,所以把它们归于《风》诗之中,自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想必就是“乐”与“诗”、“南”与“风”流变的态势。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毛传多转音”条:“古人音随义转,故字或数音。”“风”字也是义增而音转,由与“南”相近或相同的读音,转入“东”韵。有如孔子引《鲁颂·》“思无邪”以评《诗》,“邪”字的读音由“圉”音转为“斜”音;“思”字也由虚词变为实词。音义的转化,完全改变了《诗三百》时期的本来面貌。

汉语言文字学,兴于汉代,有所谓“小学”。汉人治小学,偏重于形义,如《尔雅》、《释名》、《方言》、《说文解字》等,都以研究字义为主,因为从先秦到两汉,语音虽有所变化,但仍属于上古音,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不至于引起太大误解。魏晋南北朝至隋唐,语音变化很大,语言学中把这一时期称为中古音。虽然六朝音韵学颇为兴盛,但其所研究者乃是当代(即中古音)的声调和韵律,未曾在上古到中古语音变化方面下功夫,典籍中的上古读音便不甚了然了。正如顾炎武《音学五书序》所说:“休文作谱(指沈约四声之说),乃不能上据《雅》、《南》,旁摭《骚》、《子》,以成不刊之典。”宋朝进入近古,由于雕版印刷的发达,出版了许多上古典籍,在典籍的注疏中,不得不加注音,而上古音读失传者,便不免引起误读和误解。因为不知道“南”与“风”在上古时代音义具同,难怪有那么些学人,要把《南》从《风》中独立出来。“南”当独立之说,自宋人提出来后,响应者不乏其人。唐宋治经,虽有注音,却未深入研究。明人陈第有《毛诗古音考》四卷,开始研究《诗经》时代的音读,其自《序》曰:“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到了清代乾嘉时期,顾炎武、江永、戴震、段玉裁、孔广森、王念孙等学者对上古典籍读音方面的考据和研究,创获颇多,但许多研究上古同音假借的著述,包括字典和辞书,仍然没有通过音义的演变,对“南”与“风”的关系作出准确的判断,所以直到近代还有那么多人主张“南”独立于“风”外。关于“南”与“风”,是二是一,争论上千年,迄今未有定论。在这里作大胆的设想和推断,以为二字音近或音同,所指亦一义,只是用字有别罢了,属于“通假”字。

四、“南”之衍“乱”

董治安为高亨先生编著的《古字通假会典》所作《前言》说:“我们阅读古籍,特别是阅读先秦两汉古籍,常常会遇到古字因声音相近、相同而通假的现象——或者是假借字与本字通用,或者是假借字与假借字通用。而对于假借字,欲求其理解的正确、透彻,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探索其所借代的本字。”然而,由于代远年湮,许多通假字,很难求出它的本字。“南”与“风”通假,何者为本字?二字似乎都属假借字,即所谓“假借字与假借字通用”。那么,还能不能找到它们的本字呢?实在说,太难了。好奇,是人的天性。不佞曾突发奇想,怀疑其本字与“乱”字有关。“乱”字见于金文(颂鼎、虢季子白盘、女鼎)。“乱”,《广韵》落官切,桓韵,元部。《说文》:“,乱也。一曰治也,一曰不绝也。”在中伯壶铭文中演化成“孌”。孌,《广韵》力卷切,线韵,元部。“孌”今字作“戀”。《说文·女部》:“孌,慕也。”段玉裁注:“此篆,在籀文为亂,顺也;在小篆为今之戀,慕也。孌、戀为古今字。”“乱”字在演化中分为二途:一变为“孌”,再变为“戀”,含两性爱慕之义;一变为“”,再变为“亂”,含乐歌演奏之义。(《说文》古文),(三体石经),亂(三体石经),其于甲文、金文、古文,原字略同。“乱”在字形的演化过程中,字音也随之发生转变,以总结中古语音的韵书(《广韵》《切韵》等)推测,按音转规律,其音可能经由侵部(em)到谈部(am)到元部(an)的变化过程。然则,在上古,其音便可能和“南”与“风”相近或相同,所以借以通假相代。我们可以作这样的假想,孔子时代,有“南”无“风”,而作为音乐的“南”又被借用来作为《诗》的分类,标示一种诗体,那么指称音乐的字便用“乱”。《论语·泰伯》:“子曰:师摯之始,《关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何晏集解,邢邴疏,以“首理其乱”诠释,取“乱”字之“乱也,治也”之义,而没有同音乐本身联系起来。朱熹集注始注意到音乐之义:“亂,乐之卒章也。”《礼记·乐记》记子夏语魏文侯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亂以武。治亂以相,讥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可见“亂”实与古乐有关。文、武、相、雅,皆乐器,奏、亂是表演方式。或以为“亂”为末尾的演奏或吟唱。然则,朱熹对“亂”的注解,庶几近之。关于《关雎》之“乱”,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是这样解释的:“据孔子的描写,在表现《关雎》的‘乱’的时候,其丰富的音乐,仿佛充满了听者的耳朵。很可能,它有着华丽的光彩,热情的气氛;很可能,它已不像一般的民歌那样,仅由一个人唱,而是有多人参加同唱;也很可能,它已不限于一般无伴奏的民歌唱法——所谓‘徒歌’,而已有着乐器的伴奏与烘托。”(第三编第四章《乐曲的艺术性》)据杨先生的理解,“乱”就是音乐。张长弓先生甚至认为是“交响乐”(见《李嘉言古典文学论集·关于楚辞之“乱”》所附《张长弓的意见》)。关于“乱”,自朱熹到杨荫浏、张长弓从音乐的角度解释,还是较为准确。楚辞中又出现了“亂曰”,如《离骚》、《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招魂》、《惜誓》、《七谏》、《九怀》、《九思》等篇,都有“乱曰”。王逸注《离骚》云:“亂,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大要。”以反训法释“亂”,似乎“以文害辞”。汉赋和汉乐府,也相继出现“乱曰”,如扬雄《甘泉赋》、班固《幽通赋》、班彪《北征赋》、曹大家(班彪之女)《东征赋》,末尾都有四言的“乱曰”;又如汉乐府古辞《病妇行》、《孤儿行》等也都有“乱”词。因为受到说诗者关于“乱”是卒章“总撮大要”之说的影响,在辞赋和乐府中的“乱曰”,倒真的成了“卒章显其志”的一种套数。前有“序”,后有“乱”,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诠序》所说:“既履端于倡序,亦归馀于总乱。”这正反映了文学批评对于创作的影响。

“南”由乐器演化为乐名,其本义为方位所夺,所以由乐名演化为乐类时,其音乐本义为“乱”所取代;至演化为诗体时,又为为“风”所取代。作为乐类的“乱”,当它成了辞赋乐府的一种套数,用什么来指称音乐呢?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有云:“我以为‘南’、‘风’、‘雅’、‘颂’是四种诗体,四体的异同,是要从音乐节奏上才分得出来。后世乐谱不传,无从分别,于是望文生义,造出许多牵强的解释,乃至连四诗的数目也毁掉了一个,真是怪事!……这个‘南’字本是译音。《周礼·旄人》郑注、《公羊》昭二十五年何注,皆作‘南方之乐曰任’,与北方之‘昧’、西方之‘侏离’并举。‘南’、‘任’同音;恐怕是一字两译。因此我又连带想到两个字,汉魏乐府有所谓‘盐’者——如《昔昔盐》、《黄帝盐》、《乌鹊盐》、《突厥盐》之类,六朝唐乐府及宋词有所谓‘艳’者——如《三妇艳》、《罗敷艳》、《鞍子艳》之类,皆诗词中一体之专名。‘南’、‘任’、‘盐’、‘艳’同音,或者其间有多少联络关系也未可定。但没有充分证据以前,我还不敢武断。总之,‘南’是一种音乐,音乐之何以得名,本来许多是无从考据的。”(第二章附《释“四诗”名义》)梁启超先生的这种推断并非武断。“盐”确是古乐曲名,宋洪迈《容斋续笔》卷七“昔昔盐”条云:“薛道衡以‘空梁落燕泥’之句为煬帝所嫉。考其诗名《昔昔盐》,……《乐苑》以为羽调曲。《玄怪录》载‘篴篨三娘工唱《阿鹊盐》’,又有《突厥盐》、《黄帝盐》、《白鸽盐》、《神鹊盐》、《疏勒盐》、《满座盐》、《归国盐》。唐诗‘媚赖吴娘唱是盐’,‘更奏新声《刮骨盐》’。然则,歌诗谓之‘盐’者,如吟、行、曲、引之类云。”晋左思《吴都赋》云:“荆艳楚舞,吴愉越吟。”南朝陈智匠《古今乐录》云:“大曲有艳,有趋,有乱,盐在曲前,趋与乱在曲后。”可见,作为音乐的指称,在“南”、“乱”之后,又有“任”、“盐”、“艳”等名,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存在的,它们都只是一音之转,是在古今音变中派生出来的词语,也是音乐发展过程中演化出来的乐名。

由于时移世改,声转义迷,许多通假字已经很难找到本字,也很难对假借字在演化中孳生出来的引申义解释清楚,这里对“南”演化为“风”,以及演化为“乱”、“任”、“盐”、“艳”等的探索,如同初民解释自然现象所编的“神话”,当然是幼稚的想象。然而,一切的创造,都源于想象,如果有人把这种想象,加上科学的思维,经过踏实的考据和合理的推断,相信一定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不佞语音知识太差了,这样妄说,很不自量力。不过,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因敢请各方专家,稍加留意,共同探讨,提出高见,以匡我不逮,并破解这个千古之谜。

2005年3月草稿,2006年12月定稿于京华清风馆

标签:;  ;  ;  ;  ;  ;  ;  ;  ;  ;  ;  ;  

“南”与“风”的辨析_左传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