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国殖民地时期文学中的幽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殖民地论文,美国论文,时期论文,幽默论文,文学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幽默是美国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美国学者卡尔·霍利德认为：“如果说美国文学有优于其它现代化民族的方面，那就是幽默。……这是民族的传统”(Holliday 5)。美国文学的幽默传统在殖民地时期就逐步形成，此后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的部分代表作家作品中得到不断发展。从目前学术界的研究状况来看，我国几乎没有学者涉及美国早期幽默文学这一研究领域，国外虽有一些研究成果，但多为个案的研究或某一角度的探讨①，缺少对这一时期美国幽默文学整体的观照，也少有学者从多角度对美国文学幽默传统的形成原因和主要特点进行概括和分析。本文试图通过考察美国殖民地时期文学中的主要幽默作品，结合美国文化和民族精神，论述美国文学幽默传统形成的背景、特点及其影响。
殖民地时期文学奠定了美国文学的幽默传统，这一传统的形成与美国的社会历史、宗教哲学、民族精神以及多元文化基因有着密切的关联。②
美国文化属于开拓型文化，这种文化类型能够成为滋生幽默的温床。A·济夫在《幽默的民族性格》中认为“开拓型国家，如美国、澳大利亚和以色列，从一开始就形成了一定的幽默风格”(7)。就美国的情况来看，早期移民的生存环境催生了幽默。尽管最初的移民在开荒的岁月中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但在这块物产极为丰富的土地上，人们怀着对人类自由和谐生活的美好向往，爆发出巨大的生命能量，逐步形成了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美国精神。早期移民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讲幽默故事，这主要出于以下一些动机和目的：首先是给渴望倾听快乐和新奇故事的人们提供消遣和娱乐，因为在最初的殖民地常常有奇特的事情发生，那些较早来到美国的前辈们，喜欢给新来的移民讲奇异而又幽默的故事，有时讲故事者也会借嘲弄和愚弄新来者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其次是排解烦恼和恐惧，早期移民的生活条件十分恶劣，人们时常挨饿受冻，还要面临种种自然和超自然力量的威胁，讲幽默故事成为人们排解苦闷和忧虑的最佳方式；再次是将幽默作为维护社会规范的手段，移民们来到新大陆的目的是寻求自由，但是个人理想与由不同理想的人们组成的社会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当个人的行为与社会发生过分激烈的冲突时，幽默常常可以起到消除摩擦与缓和冲突的作用。
产生幽默的基本要素是不和谐，美国社会生活从一开始就存在诸多不和谐因素，因此美国文化和文学从一开始就不缺少幽默。首先，美好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的对比是构成早期移民生活不和谐的重要方面。16和17世纪欧洲人在描写和谈论新大陆时，往往会写到来访者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挖到金银和珠宝，在无尽的夏日，各种植物、鱼类和禽类都异常丰富。但是移民们很快发现，宝石总是远离他们的居住区，生活并不像先前人们说的那样容易。这种极富想象力的谣传和对于困苦生活的极其真切的体验之间的反差，为幽默的产生提供了足够的不一致和矛盾性。其次，清教信仰与发财欲望之间的冲突，也是产生美国幽默的丰富资源。美国学者哈维斯曾指出美国幽默最重要的根源就是“信仰和营生之间的矛盾”(Haweis 11)，那些乘着五月花号去美洲的早期清教移民既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又非常关心真实生活的实际利益，二者时常在实践中产生不和谐，有时引起冲突。哈维斯举了一个例子，虔诚的食品商问伙计：“约翰，你撒了糖吗？”“是的，先生。”“抹了黄油吗？”“是的，先生。”“加了姜粉吗？”“是的，先生。”“那么，拿进来给做祷告的人吃吧”(Haweis 11)。节俭而又聪明的早期移民在做生意挣钱和对神的信仰之间的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各种思想和情感的交错，构成大量美国幽默的基础。再次，城市与乡村生活之间的对比、东部与西部生活之间的对比以及欧美文化的冲突也是产生幽默的重要因素。比如，富兰克林的许多早期幽默都依赖于乡村生活和缓慢发展的城镇生活之间的对比，而他的后期幽默通常依赖于他所知道的真正的美国生活和欧洲人对于美国人的荒唐看法之间的对比。此外，由于战争总是制造不和谐并使社会变得可笑和荒谬，因此，幽默和讽刺在独立革命时期的文学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总之，美国的发展壮大伴随着社会生活的不和谐，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新阶段都伴随着美国幽默文学的一个新阶段。
民族幽默的形成也与民族性格有着密切的关联，当民族的信念、习俗和想象中充满了幽默时，幽默就具有了民族性。美国幽默有特殊的对象——诡计多端的北方佬，自夸的、勇敢的肯塔基人，以及最初的移民弗吉尼亚人等等。“每个美国人生活的历史都是幽默的，他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即使他安了家，也不停歇”(Cox 28)。美国学者康斯坦斯·茹尔克(Constance Rourke)在其被称为美国文化方面的第一本理论著作《美国幽默——民族性格研究》(American Humor:A Study of the National Character,1931)一书中，对美国幽默与美国民族性格的关系进行了探讨。她指出，美国艺术的发展建筑在早期的大陆传说的基础之上，她发现了三种不断发展的形象逐渐从普通人上升为民族的代表，并构成美国最初的“喜剧三重奏”(Comic Trio)。第一种是新英格兰沿街叫卖的小贩，他们机灵、干练，而又多才多艺；第二种是西部边远地区的人，发展为穿鹿皮装的猎人和河边的筏夫，他们是大嗓门的、朴实的壮汉；第三种是黑人吟游歌手，他们穿着小丑的装束载歌载舞，模仿白人样子。“黑人滑稽表演与新英格兰小贩和边远地区人组成一个喜剧性三人组合，此时民族性格的许多基本因素似乎都基本形成”(Rourke,American Humor 98)。茹尔克将美国幽默的这三个来源揭示出来，其主张因接近民间而与当时文坛引导美国批评的领袖布鲁克斯(Van Wyck Brooks)针锋相对。布鲁克斯认为美国“没有渐增的文化”，“美国文化无根”，茹尔克则认为“喜剧三重奏”对于美国作家而言是运用得非常多的，美国作家吸纳了来自大众的民间传说，这是一个“民族的传统”，有自然的延续性。茹尔克认为“喜剧三重奏”贯穿于美国历史，服务于讲故事、政治的辩术和戏剧这种特殊的大众幽默载体，出现在林肯的演说中，激活了爱默生及惠特曼的辞藻，成为了霍桑、麦尔维尔、狄金森和艾伦·坡的素材，还有梭罗、马克·吐温都用这些幽默，形成了美国文学的第一个发展高潮。20世纪的反传统小说家，比如杰克·克茹亚克、托马斯·品钦，黑人作家拉尔夫·艾利森、托尼·莫里森等，大都倾向于民间和大众文化，都是对美国文学幽默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美国殖民地时期许多幽默的产生还源自移民对清教压抑的挣脱与反抗。尽管早期清教的教规非常严厉，但人们渴望狂欢的心灵和激情是不可遏止的。巴赫金指出，人类的狂欢活动“显示的完全是另一种，强调非官方、非教会、非国家的看待世界、人与人的关系的观点；它们似乎在整个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6)。“人类的狂欢精神是对理性束缚的暂时挣脱，同时也只有在理性的约束之下才能更为强烈地爆发出来”(苏晖224)。最初的美国清教徒的生活十分单调，所有被认为是邪恶的娱乐都遭到禁止，玩纸牌、绳圈游戏以及九柱戏都被视为违法。尽管有这样严厉的禁令，人们还是能找到寻求欢乐的途径。1621年，感恩节在美国产生了，它是一种狂欢的盛宴，六天里要消耗掉大量储存的野火鸡、鹿和水鸟，人们在吃东西和游行的间隙，还会做祷告或进行军队操练；虽然殖民地的法律禁止开办舞蹈学校，但是舞蹈发展迅速；刑罚在新英格兰也逐渐公开化，并出现了像表演一样的葬礼，虽然没有快乐，但使人们从单调的生活中产生了一种超级兴奋。纳撒尼尔·霍桑曾写道：“我们的祖先”，“习惯于将他们坚硬的心脏浸泡于酒饮中，让自己沉浸于突发的令人刺激的欢乐中”(Leacock 5)。随着宗教重负的逐渐解除，美国清教徒创作的赞美诗、家庭历书乃至墓志铭中出现了幽默元素。其中家庭历书最很受欢迎，因为它记录了人们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和互相讲的幽默故事等，既是当时人们的向导、顾问和朋友，也是杂志、百科全书和笑话书。历书中简短的笔记、平凡的事物和笑话为民族文学提供了素材，其幽默风格也对文学家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殖民地时期文学中的幽默体现于信件、日记、诗歌、历书、历史散文以及一些虚构性的散文作品中。最早见诸文字的幽默出现于移民给家人的书信中，他们以风趣的笔调讲述新开拓的殖民地的滑稽可笑的事情。值得一提的人物包括詹姆斯敦殖民地的约翰·鲍瑞(John Pory)，他给“家乡的亲属”("home folk")的信非常风趣；马萨诸塞的威廉·伍德(William Wood)因写了生气勃勃的“新英格兰景象”("New England's Prospect"，1634)而被某些学者看作美国幽默的奠基人。但第一个有意识地书写幽默并试图将之发表的人应该是新英格兰的传教士纳撒尼尔·沃德(Nathaniel Ward，1578-1652)。沃德1647年写出了美国第一本幽默著作《谦恭的阿加瓦姆皮匠》(The Simple Cobbler of Aggavvam in America)，这本书表面上是描写一个谦恭的皮匠，实际上却是借皮匠之口对当时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进行讽刺和抨击。1666年，新英格兰人又为另一本洋溢着幽默感的书所倾倒，这就是弗吉尼亚殖民者乔治·艾尔索普(George Alsop，1638-？)在伦敦出版的题为《马里兰郡素描》(A Character of the Province of Maryland)的书。乔治·艾尔索普1658年来到美国，在马里兰的巴尔的摩的乡村工作了四年，看到了许多令人惊奇的自然景观，并以富有智慧的敏锐和独特的眼光对之进行了诙谐有趣的描写。莫西斯·科伊特·泰勒(Moses Coit Tyler)在他的《美国文学史》中指出，“17世纪出版的美国书籍中，只有一部《谦恭的阿加瓦姆皮匠》能够在欢笑、怪诞和活力方面与这本书媲美”(58)。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虽然美国文学仍处于雏形阶段，但其幽默传统已初步形成，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的作品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富兰克林是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编辑、印刷商和出版商，同时，他更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幽默家。他将智慧作为武器，赋予其作品以一种敏锐的、朴实的幽默。当然，应该指出的是，美国殖民地时期的幽默还存在于大量的民间传说、笑话和报纸杂志的文章中，纳撒尼尔·沃德、乔治·艾尔索普、富兰克林等作家的创作只不过是对于民间幽默的凝结和升华。他们的创作体现出美国殖民地时期幽默文学的共同特征。
殖民地时期的幽默文学以实用主义为哲学基础，具有鲜明的反知倾向③。在开发北美大陆的过程中，美利坚民族形成了实用主义的哲学观。早期移民艰苦的生存环境迫使他们打破一切条条框框，立足于现实生活和经验，追求实效，以便解决实际问题。他们坚信，有用、有效、有利就是真理。美国学者亨利·康马杰指出：“美国人讨厌理论和抽象的思辨，他们哲学的唯一东西就是有用即真理的工具主义”(Commager 154)。尽管作为哲学流派的实用主义形成于19世纪后期，但是，实用主义精神已经进入了富兰克林等早期作家的思想之中。批评家布鲁克斯认为“在美国思想界有两股齐头并进但罕见交融的潮流”，一个是超验主义之流，另一个是“唯利是图的机会主义潮流”，后者“变成了富兰克林的哲学，并通过美国的幽默作家，导致了我们当代商业生活的基调”(Brooks 9-10)。富兰克林的《穷理查历书》(Poor Richard's Almanack)和《自传》(Autobiography)，宣扬的就是一种实用的哲学。《穷理查历书》1732年在费城出版第一份年刊，“是美国幽默的一个伟大事件”(Leacock 10)。这部每年一本的书中包含着有益的鼓励、建议、事实资料和有趣的人物，用浓缩精练而幽默的格言劝诫读者。富兰克林借穷理查之口劝告人们努力工作，“勤勉可以还清债务，而绝望只会使债台高筑”(8)。他十分注重历书的道德和人生教诲作用：“小的漏洞会使一条大船沉没”，“缺一颗钉子会失掉鞋子；丢了鞋子会失了马；丢了马会失去了骑士”(55)。富兰克林的作品在当时受到许多家庭的喜爱，常常为家庭阅读提供足够的材料，并为人们提供生活指导，告诉他们什么时候种玉米，如何烤蛋糕，理发的最佳时间等，他还提醒人们，“婚前要睁大眼睛，婚后要半闭眼睛”(50)。富兰克林毫不讳言自己的实用主义写作观，他说：“如果作者为某类读者而写作，他所采用的形式和方法必须适应这些读者的特殊口味”(Blair 74)。这种观念的形成与富兰克林年轻时代所接触的美国宗教改革者、自然神论者、自然历史学家和反唯理智论者的思想有密切联系。这四个组织在当时宣扬激进的信念，认为缺少教育实际上能帮助一个有经验、有头脑的人获得智慧。这是美国历史特定发展时期的产物，正如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在他的历史著作《美国生活中的反唯理智论》(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1964)中所说：“在早期的日子里……构成美国社会的普通人，证明了没有文学和知识能做很多事情，或在一个社会里，文学和知识受到如此大的限制，连最普通的人都能掌握和运用它”(qtd.in Blair 71)。这种哲学观使人们公开取笑新来者、生手以及只知书本知识而缺乏常识的可怜虫。富兰克林与以上四个组织都有联系，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他们的影响。他在《穷理查历书》中写到：“有学问的傻瓜，比没有知识的人更能用好的语言书写他的无知”(Franklin 37)；“蒂姆是这样有学问，他能用9种语言说‘马’，他也是这样无知，竟然买了一头牛来骑”(Franklin 25)。类似的笑话在美国流传很广，都是有关受过教育的人因运用书本知识而错过真理，而地位低下、没受过教育的人却能运用起码的常识发现真理，美国人喜欢在笑话中嘲笑那些使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像一个糟透的傻子的受过教育的人。
殖民地时期的幽默文学的又一重要特点是大量运用夸张手法，充分显现出美利坚民族的自信心。美国自然的广阔和人的渺小之间的对比，特别是与渺小的欧洲人的对比，是美国夸张式幽默取之不尽的源泉。巨大的山川、河流、草原激发了幽默家无穷的创造力。在幽默家眼里，尼亚加拉瀑布可以在10分钟内扑灭维苏威火山，欧洲最大的河流与密西西比和密苏里河相比，只是潺潺的小溪，即使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也显得微不足道。一个美国幽默家在欧洲的怀特岛旅游，当被问到对此岛的印象时，他回答：“它很好，但是太危险。”当被要求进一步解释时，他说，“事实上，那个岛太小了，当我早上起床时，发现自己险些从床上掉到大海里”(Haweis 12)。不少美国学者都曾指出，夸张是美国幽默的重要特征：“用夸张这一个词就可以满足美国公众对美国幽默特征的好奇心。……美国幽默的特征之一是大胆的夸张”(W.144)。那些描绘民间英雄的荒诞故事(Tall Tale)，被认为是美国夸张式幽默取之不尽的源泉，在最初的移民中间就广为流传。1767年12月21日，首批美国荒诞故事之一在《波斯顿邮报》上发表。编者讲述了一个射死了3头10英尺高、10英尺长的驼鹿，并在回家路上又顺便杀死了一只野猫的猎人的故事之后，以“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作为结束语。富兰克林也是美国荒诞故事的早期创造者之一。在1765年，为讽刺歪曲美国的英国记者，他给《伦敦广告》写了一封信，署名“一位旅行者”，其中有一句话是，“美国羊的尾巴上有太多毛，每条尾巴都需要一辆汽车或四轮推车撑着，免得拖到地上。”他还以令人惊奇的想象力描述了尼亚加拉瀑布的形成，他说，本来在咸水中生存的鳕鱼和鲸，也可以在“大湖”里找到：“鳕鱼，就像其它鱼一样，当被敌人袭击时，它们会飞进它们认为是安全的水域；鲸，当他们想吃鳕鱼时，无论鳕鱼飞到哪都要追上去，它在追逐过程中的纵身一越，激起了尼亚加拉瀑布，所有见过的人都感到惊叹，这是自然最奇伟的景观”(Blair 89)。荒诞故事技巧发展到马克·吐温笔下趋于成熟，马克·吐温正是因为承袭了早期荒诞故事的幽默技巧，以简单的叙述方式承载大量的、基于本民族生活的荒谬故事，形成了个性化的幽默风格，成为美国幽默的主要代表。
将幽默与讽刺相结合，揭示社会和人类的弊病，也是美国幽默一以贯之的传统。早期美国文学家有意识地将讽刺作为政治和社会改革运动的强有力的武器。殖民地时期不少幽默作品都具有讽刺性。纳撒尼尔·沃德以皮匠作为自己的代言人，一语双关地表达了拯救人类灵魂的意愿，直率和明了地评论了他那个时代人们的弱点和弊病。比如沃德对17世纪早期妇女追求时尚这一事实进行了猛烈的嘲讽，“这些只会模仿的小姑娘的种种愚蠢举动仅仅以追求时尚和新奇为目的”，“当我听到一位贵妇人打听女王这星期穿什么礼服、宫廷流行什么时尚时……我觉得她是一钱不值，一无是处，该被扫地出门，既不值得尊敬，也不值得迁就”，他宣称“我尊敬能够欣赏自己并穿出自己特色服装的女性”(Ward C)。尽管沃德时常表现得过于偏激，他同时代的敌人甚至认为他是顽固的、毫无判断力的，但在他所有的偏激下面，我们常常能看到质朴的人生观和敏锐的洞察力，正如泰勒在《美国文学史》中所言：“这是一个有巨大的偏见的小册子，充满活力、热情、智慧、怪想、雄辩、讥讽、抨击、爱国精神和偏执”(Tyler 198-99)。美国早期幽默文学的另一重要代表作家富兰克林，也写过一些充满机智警句和激烈讽刺的随笔，比如“将一个大帝国变小的法则”(Rules for Reducing a Great Empire to a Small one，1773)，“普鲁士皇帝的法令”(An Edict by the King of Prussia， 1773)和“从肖伯格伯爵到豪亨德夫男爵在美国指挥海斯安部队”(From the Count de Schaumbergh to the Baron Hohendorf commanding the Hessian Troops in America，1777)等。这些写于独立战争时期的文章运用了斯威夫特的反讽面具和笛福的极度的夸张，揭示英国人立场的非正义性。富兰克林的作品都隐含着对所有非正义品行的愤恨和谴责，坚持诚实的和质朴的理想，这成为绝大多数美国幽默后继者的共同特征。
使用降格和贬低化手法是殖民地时期幽默文学的又一鲜明特征。博学多识的纳撒尼尔·沃德在《谦恭的阿加瓦姆皮匠》中为自己戴上了面具，借普通的皮匠之口表达自己的心声；富兰克林也常常在作品中以一个朴实的、未受过教育的但是能敏锐地感知生活哲理的形象出现。富兰克林自16岁起陆续写了不少署名赛伦丝·都古德(Mistress Silence Dogwood)的文章并在《新英格兰报》上发表。赛伦丝·都古德是富兰克林虚构的作者，是一个勤劳又友善的新英格兰乡村寡妇，她质朴单纯，不通世故，同时又感觉敏锐，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用当时很流行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采用具有地方色彩的口语和俚语，有时甚至显得很粗陋。富有反讽意味的是，她又以学者的姿态评论了波士顿的风俗，尤其是高等教育存在的弊病。她承认自己“倾向于观察和指摘别人的缺点”，并希望运用这种出色的能力为她的同乡做些好事。富兰克林在《穷理查历书》和《自传》中，也都虚构了叙述者“我”的形象，这一形象与富兰克林本人之间的区别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实际生活中的富兰克林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城市里，但理查是庄稼人，《自传》中作为父亲的本杰明的朴实语言也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乡村人士。现实生活中的富兰克林是一个复杂的有多重身份的人，他的真实本性至今仍然是一个谜；但我们在《穷理查历书》和《自传》中看到的性格是简单、直露和朴实的，没有书生气。富兰克林的这种降格手段来自对苏格拉底式反讽的借鉴。富兰克林对面貌和衣着像普通市民、极为聪明却表现得像个傻子的苏格拉底十分欣赏。富兰克林在《自传》中回忆他16岁时想提高语言表达能力，从书本中学到“苏格拉底之辩”，他对之着魔，并在创作中运用它。此后，富兰克林在创作中形成了“用谦逊的词汇表达自我的习惯”，从来不用“必定”、“毫无疑问”等非常肯定的词，而是用“我有这样的想法”或“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事实是这样”等(27-28)。正是由于对于苏格拉底式反讽的运用，富兰克林常常以自我贬低的角色出现在作品中。这类自我贬低式人物是美国幽默史上最受欢迎的形象之一，富兰克林将此作为自我保护的屏障，同时也赢得了当时文化水平较低的美国广大读者的普遍认同，对后代美国幽默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殖民地时期幽默文学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就是运用方言俚语，使幽默具有本土化和大众性特点。早期移民们带着他们自己的语言——法语、西班牙语、丹麦语、德语、挪威语、瑞典语、荷兰语、意第绪语和俄罗斯语来到北美大陆。多种语言在大规模地向一种新的语言转化时，需要相应的强制措施，因此美国的小学教师和字典编纂者对英语发音、优美的措词和语法既保守又严格。即便如此，人们仍然习惯于讲方言俚语，并以方言幽默对某些强制性的做法予以嘲笑和攻击。这些幽默富有美国风味，质朴直率，甚至不免粗俗，具有不同于英国幽默的独创性。许多早期美国幽默家都是底层的清教徒和乡下人，他们不需要过于精致和幽雅的东西，他们的玩笑很大众化，大量的幽默从不加修饰的、笨拙乏味的叙事中产生，使早期美国幽默呈现出令人震惊的质朴粗俗和豪放自由的风格。
19世纪后期以来，美国文学研究者开始严肃地对待幽默，部分研究者在早期幽默中发现了一些属于本土的东西，比如伯纳德·狄沃托(Bernard DeVoto)自信地声称，荒诞故事“是取之不尽的艺术形式；更为重要的是，它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独一无二的艺术”(qtd.in Ferguson 52)。也有一些学者提出了引人深思的问题：英国幽默如此丰富，“美国的流动人口，开放的港口，移民大军，怎能不吸收英国本土独特的风俗？”(Cox 23)由此引发了学术界对于早期美国幽默是否具有“美国性”的论争。
以德兰西·弗格森为代表的反对派学者指出并论证了美国幽默与英国幽默之间必然的联系。首先，他们认为，研究人类的风俗和惯例等，最危险的就是指着某个特殊的“点”说，“这里是起始。”风俗和惯例的形成很难说有确定的起始点，它不是突然发展起来的，而是有一个成熟和适应的过程，美国风俗和惯例尤其如此。讲英语的人移居到美国，带来了欧洲的文化传统，同时也有新的发展的种子。弗格森指出，“将美国史料研究限制在美国之内的人无法得出完整的结论，也有将自己变成傻瓜的危险”，“值得追问的是，除了起源于印第安的语言，还有多少旧的表达方式是真正属于我们本土的。或许美国幽默的收集者应该好好看看英国幽默”(Ferguson 52)。
其次，在反对派学者看来，美国幽默的研究者们所阅读的材料少有民间文学的成果，他们对英国民间歌谣和故事很陌生，因而无法找到美国幽默与英国幽默之间大量的联系。他们指出，在文学史中，上层阶级与他们同时代的下层百姓之间品位的差距很大，被上万册印刷的书籍和被无数人口头传播的作品之间的区别也是巨大的。美国幽默的研究者，只是阅读了写在文学史教材中的英国文学，在那里他们没有发现荒诞故事和夸张的幽默，认为英国文学史中不存在这种幽默。无论如何，美国民间故事之根在英国。美国普通的农民、工匠、渔夫和裁缝在喝醉酒时说的脏话，以及在艰苦条件下苦涩的幽默等，都是从欧洲大陆带来的。不列颠岛的各种地方语言在美国被运用并逐步适应，使民间文学在新的环境中延续下来。
再次，这些反对派学者们直接举例论述了美国幽默与英国幽默的密切关联。他们通过回顾17和18世纪英美文学，将关注的焦点从那些在教科书中显得重要的作家转到谚语集和小册子上，他们发现早期美国幽默家的作品与英国幽默之间的诸多相似之处。大不列颠的普通人在两个世纪以前，并不对夸张和荒诞故事感到陌生，这些是他们日常语言的一个部分。许多美国早期夸张和荒诞故事在细节上与它的英国祖先相似，唯一有不同的是美国景象中的物质元素，二者的幽默则是相同的。这些反对派学者追根溯源，认为不难找到证据证明，宾夕法尼亚最早的居民在建立新世界之前读过厄克特翻译的拉伯雷的作品，弗吉尼亚的早期清教徒们可能看过舞台上的福斯塔夫。但是，为什么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呢？反对派学者认为原因是美国民间故事很少以原初的形式出现在读者眼中。最早的印刷版本已经磨损了，最初的编辑努力保存一些古老的民谣，但新的版本毁坏了原貌。弗格森满怀信心地说道，可能将来会有一天，美国民间故事爱好者能意识到还原民间散文和诗歌的本来面貌的重要性。到那时，人们承认，美国幽默不是新的创造，不是“全世界不曾有的和不曾知晓的”，而是在美国土壤上自由生长的与民族的历史同样长久的文学遗产。反对派学者过多强调了美国幽默与英国幽默的渊源关系，而忽视了美国幽默的创造性和独特魅力。康斯坦斯·茹尔克在“审视美国幽默之根”一文中，对弗格森等反对派学者进行了反驳，提出了一些值得重视的观点。首先，从英国大众对美国幽默的反应来看，美国幽默具备了新颖的特点。茹尔克举出了具体的例子，比如18世纪30年代早期英国大众对于第一次出现于英国舞台上的美国幽默感到困惑，“我们盎格鲁·萨可逊人的幽默移植到美国，在荒野中安家，却与留在家的完全不同”(Rourke,"Examining the Roots of American Humor" 59)，这是当时一位评论家在报纸上发表的评论。其次，茹尔克等学者并不否认英国和美国幽默之间具有相同点，但他们更强调美国幽默的多源性。茹尔克认为，美国人的祖先在移民到新大陆时，带着包括幽默在内的富有想象力的遗产，因此美国幽默具有混合的家系。
笔者认为，美国幽默是在融合各民族幽默基础上的崭新创造，它经历了一个模仿的时期，但模仿逐渐被创造所取代。多元文化的汇聚与融合是形成美国幽默的重要因素，世界各国的智慧和民间幽默成为美国幽默取之不尽的源泉。“由于我们来自各个民族，我们不可能有起源于我们民族的独特的幽默，如果我们有幽默，它必定是具有某些其它民族的特点，最终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国幽默”(Cox 22)。多元文化的冲突和碰撞，使美国社会产生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不和谐、怪诞和荒谬，这为创造丰富的幽默提供了可能。许多幽默家之所以成功，也是由于受到多元文化的熏陶。比如富兰克林从小就喜欢阅读欧洲作家和哲学家如约瑟夫·艾迪生、约翰·洛克、洛德·夏夫兹伯里等的著作，并深受影响。常与富兰克林一起工作的约翰·亚当斯曾说：“富兰克林善于讽刺和挖苦，他喜欢贺拉斯、斯威夫特或拉伯雷。他有反讽、讽喻和编寓言的天赋，他能运用出色的技巧促进道德和实践性真理的发展”(qtd.in Leary 34)。富兰克林曾以丹尼尔·笛福和斯威夫特的小说为范本，创作了一些讽刺作品，如被有些学者视为富兰克林讽刺性代表作的“出售雇佣兵”(“The Sale of the Hessians”)，就描写了一名贪婪的德国伯爵，他热衷于通过输送军队到北美而获得军队受损的报酬，并用这些血染的钱过奢侈的生活。当这个没有良心的伪善者听到他送去的军队在特兰顿战役中遭到大屠杀时，他欣喜若狂。富兰克林对这个恶棍的独白予以夸张，让他反复强调勇敢、荣耀和上帝的重要性，但实际上，战争中的流血和死亡，甚至医生的不负责任的做法都给他带来无比的喜悦。富兰克林在这里以北美独立战争为背景，将斯威夫特的“一个小小的建议”(“A Modest Proposal”，1729)中的反讽策略与美国荒诞故事中的夸张结合起来，使其中的幽默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美国特色。
民俗学家的研究证明，即使是独立起源的民间故事，在世界其它地方也会出现类似的版本。相似的幽默故事可能出现于英国、美国或中国，但这不等于说各国幽默都是一样的。同样的幽默技巧，也可以出现在不同民族的幽默中。无论各民族幽默有怎样共同的基础，毫无疑问美国幽默高度聚合了各种幽默的精髓。这个聚合的过程可能发生了某种变形，也可能多多少少还与原来的形态有相似之处。但美国幽默家以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使美国幽默与美国社会和自然景象密切相连，力大无比的英雄、聪慧机灵的小贩，荒野的景象，茂密的植物，蜿蜒的河流，浣熊，犬鼠等，构成了美国早期幽默家乐此不疲的创作题材，赋予美国幽默别具一格的魅力。正如茹尔克所指出的，美国幽默相对于英国幽默，具体的物象发生了改变，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没有人能够在同一时间内切断与现实的联系，高飞到喜剧的真空中”(Rourke,"Examining the Roots of American Humor" 61)。马克·吐温正是由于在创作中反映出他在美国观察和搜集的素材，包括自然景象、人物性格和方言俚语等，因而他的幽默成为美国幽默成熟的标志。美国幽默在这一发展过程中，逐步结束了单一的模仿时期，发出了充满活力的原创性的声音。
美国早期幽默文学对后世美国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前文论述的美国早期幽默的几个主要特征，在19世纪的美国文学中逐渐发扬光大，成为了美国幽默一以贯之的传统。美国幽默在独立战争之后得到极大的发展，出现了华盛顿·欧文诙谐幽默的描写，艾伦·坡怪异的讽刺，阿提莫斯·沃德(Artemus Ward)大胆的夸张，至于马克·吐温一本正经地陈述令人惊异的虚构事实，更是显现出美国幽默的独特魅力。唐·尼尔森(Don Nilsen)等美国学者指出，19世纪的美国文学有两大特征，第一是“对英雄的夸大”，第二是“对方言幽默家的作品极为赞赏”(济夫236-237)，这显然是早期幽默不断得到发展的结果。幽默文学在美国民族发展的每个转折点都发挥了作用。在战争中，它嘲笑了美国的敌人，鼓舞了本民族的卫士，将战争的苦难转变为欢乐之源；在和平时代，它在展现美国人的本真个性以及纠正社会弊病和人性弱点等方面发挥了作用。这些都可以在早期美国幽默文学中找到渊源。
注解：
①主要研究成果包括：Carl Holliday,Wit and Humor of Colonial Days; Stephen Leacock,Greatest Pages of American Humor; Walter Blair and Hamlin Hill,America's Humor:From Poor Richard to Doonesbury ; Constance Rourke.American Humor:A Study of the National Character.William Bedford Clark and W.Craig Turner,eds.,Critical Essays on American Humor.
②追溯美国幽默传统的形成，本应将印第安土著人的生活作为考察的起点，因为从石壁上残留的岩画和世代相传的民间故事中可以看出，生活在北美大陆的100万土著美洲人不乏娱乐意识和幽默感。但由于本论文的研究对象是美国殖民地时期文学中的幽默，所以将考察的起点定在17世纪初，即殖民者从旧大陆来到新大陆建立殖民地之时。
③唐·尼尔森(Don Nilsen)等美国学者曾提出美国幽默具有“反知倾向”的说法，见A·济夫主编：《幽默的民族性格》(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