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卢德主义述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述评论文,主义论文,新卢德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N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5680(2001)03-0046-04
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的新卢德主义者出版了宣言和纲领性的著作，在报刊和网络上发表了一批阐述自己观点的文章和通讯资料，欧美国家的许多学者和社会公众也广泛参与了有关新卢德主义的讨论。国外的哲学界已经开始从哲学角度探讨新卢德主义思潮，美国的技术哲学家A.Feenberg在《追问技术》一书中论及了新卢德主义与技术决定论的关系，英国的技术哲学杂志《目的与工具》上有专文系统地分析了新卢德主义的一个宣言。
新卢德主义的运动和观点应引起我国理论界的关注，特别是从技术哲学的视角去考察，但目前国内对新卢德主义思潮还少有介绍，更缺乏系统的研究和评论。本文力求略为具体地介绍这个思潮的渊源和基本观点，并提出值得研究的一些问题，主要是为了引起对新卢德主义问题的重视和讨论。
一 新卢德运动和新卢德主义
新卢德主义(Neo-Ludditism)或新卢德派(Neo-Luddite)词源于Luddite（卢德派）。卢德派是19世纪初英国手工业者曾组成的集团，在诺丁汉等地从事破坏机器的活动，即卢德运动。卢德运动虽然失败了，但反抗“机器伤害人”的传统却延续下来，卢德派与卢德主义的涵义逐渐由特指的破坏机器，演变为泛指的反对机械化、反对自动化的人和观点。
根据K.Sale的意见，泛指的卢德主义概念最早见于1956年。1959年，斯诺在其名著《两种文化》中提出了“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是天生的卢德分子”的论断，使“卢德主义”一词更为人知。但在20世纪中期，“卢德主义”和“卢德派”主要贬义词，用于批评那些跟不上新技术发展的人们。到20世纪后期，“计算机革命”引发剧烈的社会冲击，在全球范围内、尤其在美国，出现批评技术的新浪潮，“卢德派”和“卢德主义”再次成为新闻热点。美国学者C.Glendinning1990年发表了《新卢德宣言阐释》(Notes toward a Neo-luddite Manifesto)，新卢德主义的名称从此正式确立。此后，许多技术批评者自称自己是新卢德派。近十年来，批评信息技术、基因技术、纳米技术、人工智能等及其应用的新卢德主义思潮有更大的影响。
新卢德派不仅通过理论著作、小说、诗歌、讲演来宣传自己的主张，而且有多个网站，如luddites Online、On-line Luddism lndex、Some Neo-Luddite Web Sites和Ludd's Link等。他们还有电子杂志，如《网络未来——技术与人类责任》（Netfuture:Technology and Human Responsibility,1995年至今出了118期）、《地球岛》(Earth Island Journal)，并成立了多个民间组织开展活动。
新卢德主义代表人物以作家、记者、政治学家、历史学家等知识分子为主，如K.Sale（作家、历史学家）、J.Zerzan（政治学博士）、J.Mander（经济学硕士）、Mckibben（环境学家）、S.Talbott（计算机专家、作家、编辑）、B.Joy（计算机专家）和D.Noble（历史学教授）等。他们发表的《反抗未来——卢德派及其对工业革命的反抗》、《Unabomber宣言——工业社会及其未来》、《未来不需要我们》、《神圣的缺失》、《消除电视的四种理由》、《自然的终结》、《缺乏信息的时代》、《未来不是计算——超越时代的机器》等论著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二 新卢德主义的基本观点
新卢德主义对技术的批评角度不同，既有来自政治、经济、历史等领域的研究者，也有来自高技术领域知名专家。新卢德主义对技术批评的激烈程度也存在差异，有持强烈指责的立场，也有持温和的中间立场。在笔者对他们的观点还没有做到系统深入研究的情况下，只能作一些简略的介绍。
（一）新卢德主义的思想纲领
新卢德主义继承了卢德运动反抗机器为基础的工业主义基本精神，提出了自己的基本原则和思想纲领。新卢德主义宣言中号召人们像早期的卢德派一样起来反抗技术灾难。宣言提出，为使反抗有效，就不仅要反抗单项技术，还要有一种新的思考方式，创立一种新的世界观，为此提出了三个基本原则：一是要反对产生于旧的世界观的技术；二是要认识到所有的技术都具有政治性，远不是可被用来为善或作恶的中立的工具；三是要建立对技术的批评制度，不仅要从人使用的角度看，还要考虑对其他生物、自然界和环境的影响。新卢德主义代言人美国学者K.Sale总结历史上卢德派的经验教训，提出七点建议，被认为是新卢德主义的基本哲学。这些建议是：1，技术从来都不是中立的，有些技术是有害的；2，工业主义始终是一个剧烈变化的过程，它摧毁过去，使现实动荡不安，导致未来不可预测；3，只有当人与自然保持伙伴关系时，人才能被托付给机器；4，国家与工业主义紧密配合，互相帮助，共同防御，使反抗失败，变革无效；5，基于对某些道德原则和道德剧变的认识，反抗工业系统不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6，从政治上讲，反抗工业主义要使得“机器问题”和工业社会的存在都进入公众的意识和讨论中；7，从哲学上看，反抗工业主义必须体现在一种意识形态的分析中，这种意识形态可以从道德角度认识，应加以严格系统化，并被公众广泛认同和接受。
（二）新卢德主义对技术的批评
新卢德主义对技术的批评集中在三个方面。
1.从机器与人的关系，批评技术对人的负面影响。
新卢德主义认为技术发展导致人受机器控制，人失去自由、失去个性，人的尊严受到侵害。T.Kaczynski（数学博士）主笔的《Unabomber宣言——工业社会及其未来》是新卢德主义的主要代表作。这个有27个部分232节的长篇宣言认为：技术是一种强大的社会力量，控制和侵犯人的自由；工业社会通过消费文化产生的各种代理性活动，使人失去实现感；人对娱乐消费越来越依赖，人一旦屈从于这种文化，也就意味着屈从于技术统治；技术制造一致性，使人失去了对生活方式、兴趣、消闲等自由的选择；技术与自由不可能妥协。宣言的结论是，必须反对工业系统和技术社会。K.Sale批评技术强行进入人类生活，实现对人的控制。他认为，当今计算机已广泛进入生活，导致生活的计算机化，其结果就是技术骑在人类身上控制着人类。技术发明不是基于人的需要，而是技术引导人的需要，是技术推人前行。技术有它特殊的、不可逃避的逻辑，计算机化的后果必然是自动化，任务的简单化和定常化必然导致人失去技能、类同化和非人性化。
讨论机器对人的控制问题是新卢德主义批评技术侵害人性的一个方面，同时，他们也对当代技术发展可能导致技术的失控，甚至导致人种处于灭绝的危险境地表示担心。著名电脑专家B.Joy，对生物技术、纳米技术和机器人技术发展表示怀疑和担心。他指出，如果智能机器真的能具有自我复制能力，能做出所有人能做的事，技术就会处于失控状态。因为如果机器的智能越来越高，人就很容易允许机器作决策，结果，人类就会轻易地使自己陷入依赖机器的地步，机器就有能力控制人，而人却不能关掉机器，因为人如此依赖机器，关掉它就意味着自杀。而如果控制机器的人还存在的话，普通人可以控制他自己的私有机器，如汽车、电脑。但控制大型机器系统的只能是少数精英人物。由于技术发展，精英将以大众有更强的控制力。因为不再需要人的工作，大众就变成系统无用多余的负担。精英们可能会消灭普通人，也可能对余下的普通人，使用工程技术方法对待他们，使他们处于受控制、保护的幸福状态，他们的地位降到家养动物的水平。
2.从人与自然的关系，批评技术对人和环境的负面影响。
新卢德主义认为，作为人与自然之间联系媒介的技术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疏远，也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被技术塑造、被技术控制。J.Mander揭示现代技术充当人对世界直接经验的中介代理产生的问题，他认为，由于技术的中介作用，人正与我们内在自我、社区相分离，与影响我们的自然力量相分离。Mckibben也从人类知识及其来源分析了技术中介的消极影响。他认为，我们不是生活在信息革命、信息爆炸的时代，而是生活在无知的年代。因为关于“我们是谁”和“我们在哪里”这样最重要的知识现在似乎超出人掌握的范围。今天的多数人从电视等媒体获取大部分的信息，人把许多宝贵的时间花在屏幕上，以为自己获得了关于对自然的大量知识经验，殊不知这却使人越来越远离真实的自然，获得的知识也并非就是确切的关于自然的知识。人们忘记了自然能教会人而电视不能教会的许多东西。如今，过去农民拥有的许多作为人所必须的生存能力，今天的人都没有。电视的范围，就是人们生活的范围。电视让现代人感到幸福。因此，在电视影响人的眼界、知识经验和幸福体验的时候就是技术（电视）在塑造着人，控制着人。
面对生态危机和环境破坏的现实，新卢德主义认为，由于技术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疏远，技术甚至文字符号也就成为自然的操纵者、控制者，成为破坏环境的罪魁祸首。Talbott提出，对环境的威胁是人类长期与自然异化的表现，科学引导人们放弃自然，这种引导的重要特征就是把自然降低为信息，与之相伴的特征就是由渴望认识和体验转变为渴望操纵和控制，技术就是这种恶魔般的工具。激进的卢德主义者J.Zerzan，坚持无政府主义，从事反技术的写作，他生活深居简出，不用电脑和其他的现代技术设备。他批评作为文明基础的文字符号，指出人类尊严的丧失始于文字符号（如语言、艺术、数字等）的运用。文化不仅是人类伟大的操纵者，更是一种使我们远离自然的中介。他批评消费主义和高技术是当代的奴役形式。他对环境主义的改良思想表示不满，主张激进的环境主义，倡导原始主义，追寻道家和卢梭的传统，主张回到原始自然状态。
3.从技术与社会的关系，批评技术对政治、伦理和教育的负面影响。
新卢德主义不仅在一般意义上指出技术的非中立性，而且更为深入地探讨了技术对社会的政治、文化伦理和教育等领域的冲击。
新卢德主义注重技术的政治批评。J.Mander被看作卢德左派，认为技术存在决定了社会的一切方面，技术有明显的连锁后果和政治效应，技术本身就是意识形态。他在对电视作分析后提出，技术不是有利于民主政治，而是破坏民主。他强调，电视绝不是中立的，电视本身决定谁用，怎样用和产生什么影响，决定不可避免地出现的政治形式。他认为，如果我们的社会要返回健全、民主状态，就不是要改革电视，而是要消除电视。他提出了消除电视的四个理由：第一，电视改变和限制了人类经验和知识，人类转向了狭窄的经验通道，被剥夺了其他经验通道，电视引导人们在生理和心理上适应其控制；第二，电视不可避免被当权者用来扩张其权利；第三，电视被媒体控制者用来达到其目的；第四，电视不能体现潜在的民主倾向，它总是在非常狭窄的领域选择其内容，必然限制人的思想自由。
新卢德主义对技术发展，尤其是网络技术所引发的一系列伦理道德两难问题，对网络与文化、网络与民主、网络与平等、网络与自由、网络与个人隐私、网络与人性化、网络与人际交往等问题都作出了自己的回答。S.Talbott对由于电脑交流技术的广泛使用带来的残酷的机械化、非人化和世界非现实化，以及文化的毁坏、模糊主体与客体界限等广泛问题表明自己的观点。他批评信息高速公路只有大量的信息而没有智慧、思想；承认电脑节约时间，提高效率，但不一定能提高交流中的思想沟通和交流的质量；认为网络发展不是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而是拉大信息“富有者”与信息“贫困者”之间差距。针对一些人认为网络可使不同文化传统的人增加交往、促进理解，有助于文化多元化发展的问题，S.Talbott反驳说，网上交往的人不是寻找彼此间的差异，而总是看到相互间共同点，这样的结果，不是促进文化多元，而是可能导致文化单一化，甚至会带来文化的毁灭。对于主张网络带来言论自由的观点，他认为，自由如果与文化传统（一定的社会组织机制、不同的价值系统）相分离，就无意义可言。有人提出，网络能帮助人们消除偏见，也有人认为，网络绝对存在偏见。S.Talbott认为，网络虽然使种族、宗教、年龄、性别身体缺陷都看不见，但并不能克服人的偏见，因为偏见的根源在于人性，而非技术能根绝的。他还指出，网络世界是虚拟世界，人过度沉迷于网络，把自己投入电子世界，以为网上的一切就是世界本身，这种心理投射是网络的一个问题。
新卢德主义者对技术在教育中的应用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特别是针对教育的计算机化和远程教育问题提出种种疑虑和批评。首先，他们批评教育中应用新技术的动机是出于政治动机和商业目的。D.Noble强烈批评远程教育技术，认为远程教育是基于完美的政治学而不是满足社会需要的目的。他还指出狂热追求网上教育的基本动机是利益需要而不是教育需要，在变化的背后掩藏着高等教育商业化现象。其次，新卢德主义分析了教育技术的局限性。针对人们提出的教育技术的种种优势，如提供的信息快、获取信息方便、信息有多样性，学生有更多的自由等，S.Talbott系统阐明了计算机为基础的教育趋势的危险，指出人类生活的持续只能是在意义的海洋里，而在网上和教室，电脑处理的仅仅是信息而不是意义。N.Postman则认为，学校办学的目的，除传递信息外，还要培养学生获得群体生活的行为规范，这是电脑做不到的。
三 新卢德主义的启示
新卢德运动和新卢德主义思潮需要理论界认真考察，特别值得从技术哲学的视角去研究。这里所说的启示，主要是有关这个思潮的一些思考。
首先，重视研究新卢德主义的性质和意义。
新卢德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是作家、记者和科技专家，并非是职业哲学家，他们的著作主要是对有关计算机、网络通讯、机器人等现实问题的思考，阐述或描述风格相对通俗易懂，几乎不涉及技术的定义，技术与科学的划界和技术设计方法，较少探讨技术与知识、技术与经验、技术与技能的关系，罕见使用“技术价值”、“技术理性”、“技术自主”、“技术座架”的概念。于是就发生以下的一些问题：
1.新卢德主义的观点与公众的技术恐惧(technophobia)心理有关，能否把新卢德主义归为社会心理学研究的对象；
2.在新卢德主义的著作中可以明显地看到，他们的思想受到芒福德、埃吕尔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影响，能否把新卢德主义也看作是一种特殊的技术哲学思想；
3.或者说新卢德主义既不是心理学层面的技术恐惧，又不是哲学层面的技术批判，而是中间层面的技术批评，能否认为是社会学的技术批评。如果是中间层面的技术思想，对新卢德主义的研究，同心理学层面的技术恐惧研究，同哲学层面的技术批判研究（同对海德格尔的研究）又有什么关系，对新卢德主义的研究有什么哲学意义。
其次，从哲学的高度分析新卢德主义的观点
新卢德主义涉及到历史、经济、政治、文化、教育诸多领域的问题，需要有多学科的研究。例如考察新卢德运动及其产生的过程和根源，它与老卢德主义的异同，探讨技术进步与失业的关系，研究网络教育的利弊等。
从理论的方面看，不管新卢德主义是否属于标准的技术哲学，它所涉及的许多问题都是可能和需要从哲学（尤其是技术哲学）的高度去解析探究的。这些问题例如有：
1.关于技术的本质。新卢德主义是把汽车、电视机、计算机、机器（包括机器人）等作为技术来批评的。问题在于我们能否把机器就看作是技术，还是技术(technology)乃是知识而不是物。
2.关于技术价值。新卢德主义认为技术是非价值中立的，认为必须把技术与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联系起来考虑，技术发展的过程从来都伴随伦理和政治的后果，而不能只看技术本身，这是他们进行技术批评的前提。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来评价技术，同一的技术可以为不同的政治（包括军事）经济和文化目的服务，可以有不同的伦理后果，为什么可以说技术不是价值中立的，技术负荷价值到底该怎样解释。
3.关于技术的连锁效应。新卢德主义沿袭了埃吕尔的“技术自主性”观点，认为技术的连锁效应不可避免地使人受控于技术，乃至丧失人性。问题是，我们虽然肯定技术是人创造的，是为人服务而创造的，技术又确有自身发展的逻辑，人们只能生活于既成的技术世界，服从技术的规则，且无法阻挡技术的进步。在什么意义和怎样的程度上，人可以控制技术而不被技术控制。
4.关于技术决定论。新卢德主义认为技术本身的性质就决定了技术的应用，又认为技术决定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能否说技术决定论有这样的双重含义，究竟应该怎样界定和评价技术决定论。
5.关于技术的社会控制。新卢德主义提到要反抗技术、消除技术，但更多地是希望实现对技术的社会控制。问题是人们怎样才能实现技术的社会控制。评估能控制基因食品，法律能控制网络，市场能控制核竞赛，还是伦理能控制克隆人。
【收稿日期】2000-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