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信仰的叩问——评约翰#183;多恩的《丧钟为谁而鸣:生死边缘的沉思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约翰论文,丧钟论文,为谁论文,沉思论文,生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丧钟为谁而鸣》这一书名首先让人联想到的是20世纪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同名小说,其实海明威并非原创,而是引用了17世纪一位英国先哲的名言:“没有人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海流冲走一团泥土,大陆就失去了一块,如同失去一个海岬,如同朋友或自己失去家园;任何人的死都让我受损,因为我与人类息息相关;因此,别去打听钟声为谁鸣响,它为你鸣响”(142)。①这位先哲即为英国玄学派大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时任英国伦敦圣保罗大教堂教长,这段话是其1624年出版的宗教祈祷文集《丧钟为谁而鸣:生死边缘的沉思录》(原书名为《紧急时刻的祷告》[Devotions upon Emergent Occasions],以下简称《沉思录》)中最著名的一段。
如原书名所示,《沉思录》是一部宗教祈祷文集。祈祷文和布道文同属宗教散文,它们和神学诗一起组成多恩后期的主要创作。多恩的宗教散文堪称17世纪英国散文中的精品,在当时民众中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给他带来玄学诗名的诗歌。与多恩的绝大多数诗歌都在其身后收集出版不同,《沉思录》是多恩生前公开出版的少数作品之一。写作《沉思录》时的多恩早已放弃了世俗野心和诗文抱负,一心侍奉上帝,传道众生。此时距离多恩接受英国国教神职已有8年,他担任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教长也已有两年。此时的多恩早已和青年时代那个纵情声色的浪荡子判若两人:尘世间的爱情已随着妻子的逝去彻底尘封,多年来折磨他的叛教的痛苦和彷徨也已悄然淡去,晚年的多恩全身心地投入了上帝的怀抱。悔罪与救赎、生与死、人与上帝的关系成为其后期作品的主要议题。神学诗如此,《沉思录》亦是如此。
在1623年的伦敦大瘟疫中,多恩不幸罹患重病,《沉思录》则记录了他病情发展的每一个阶段,也记载了他病中复杂紧张的整个精神历程。多恩本人对此次写作的认识在书前的献词中有一个清楚的说明,对我们理解本书颇有裨益:第一,这并非属于个人创作,是“上帝通过我的口诵出这些祈祷”(2),书写的是上帝之辞;第二,这是对《圣经·以赛亚书》中描述的好国王希西家的效仿。据说希西家得病将死,在病榻上他向上帝祷告,上帝从而增添了他15年的寿命。病愈后的希西家著文歌颂上帝神恩。“向好国王学习,也是上帝的诫命”(2)。因此,在多恩看来,这是一次效仿希西家的神圣书写,遵循的是上帝的旨意。作品完成后,多恩很快以教长身份将其公开出版,并题献给查尔斯王子(即后来的查尔斯一世)。由此,作品的意义就不仅仅是多恩个人的宗教冥想与祈祷,也是多恩向王室感恩效忠的行动,更是作为圣保罗大教堂教长向民众的一次公开布道。这些使得这部本来极具私人化的精神自传同时具有了开放性的公众色彩。
《沉思录》共有23章(篇),每一章又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思考”(Meditation)、“自我勉励”(Expostulation)、“祷告”(Prayer)。“思考”部分是对由病引发的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深思和反省;“自我勉励”是作者与上帝的对话,其中既有娓娓的倾诉、也有约伯式的质问,更有痛彻心扉的忏悔;“祷告”主要是向上帝感恩和祈祷。虽然多恩本人不认为这是一次文学创作,但不可否认的是,除了宗教神学及心理学上的突出价值,《沉思录》在文学性上丝毫不比成就多恩玄学派大师诗名的诗歌创作逊色。玛丽·阿莎格尼就认为这是多恩最成熟、或许也是最复杂的作品,“也许超越了多恩的其他经典,在这部作品中,诗人多恩和传道者多恩达到了统一”。②托马斯·J·莫日塞也称赞《沉思录》是“传统基督教智慧和精湛的文学技艺的独特混合”。③虽然多恩是从信仰角度进行冥想,阐发的是宗教教义,但他的宗教思想是通过诗人的笔触来传达的,从而使这部作品和他的神学诗一样成为英国祈祷文学中的佳作。
与传统祈祷文学相似,多恩将身体的罹病视为精神染疾的象征。他依靠象征和隐喻,平行地记录和思考自己在肉体和灵魂两个层面的患病和得救过程。他不仅将一个病人的全部心理活动纤毫毕露地加以描述,更是将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隐喻成为上帝对其灵魂的一次探访、一次拯救。期间多恩的精神生活随着病情的走势在生死边缘起伏跌宕,肉体上的痛苦刺激着他折磨着他,伴随着对苦难体验的步步加深,他的思考也愈发尖锐深邃。他思考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人的处境、灵魂与肉体、孤独与恐惧、时间与规律、苦难与死亡……这一个个极具哲学内涵的概念看似纷繁芜杂,最终都指向一个终极问题:“人怎样才能获得救赎?”
多恩的思考沿着这个问题不断地深入、拓展,心境由起初的紧张、不安、恐惧逐渐走向宁静、平和、喜悦。《沉思录》一开篇,多恩就对人自身、人的危险处境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在多恩看来,同时拥有肉身和灵魂的人在宇宙中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灵魂向往天国,肉身则奔向尘世,人就好比一颗流星悬置在天国和尘世之间。显然,多恩对人的认识来自于西方古老的“存在之链”理论,这也是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自身的普遍认识。然而,人的可悲在于“肉身不用推力朝着尘世坠落,灵魂没有帮助就无法奔向天国”(11)。人的二元性使人分裂痛苦,处境艰难。一方面,基督教人文主义思想使多恩像哈姆雷特一样夸赞“人是尘世间万物之灵长”(11),拥有上帝的呼吸,拥有灵魂,拥有自由翱翔的思想;但另一方面,文艺复兴末期弥漫英国的悲观忧郁情绪,同样使多恩发出与哈姆雷特相似的悲叹:“人虽为万物之灵长,实际上何其渺小”(89),“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用来杀死一个人:一根细绳,一块皮革就行”(54),“人痛饮不幸,对幸福却只能浅尝辄止——”(105),“除了不幸,人没有别的圆心,人被不幸的圆心所限定,只有在不幸的圆心,人才有把握找到他自己”(180)。人活在世上总是被各种诱惑包围,难以洁身自好。回想自己荒唐的青春岁月,多恩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他努力地悔罪、祷告,希望能够得到上帝的救赎。在这段他以为自己必死的日子里,多恩反复思考死亡对于人的意义。凭着对上帝无限的谦卑、敬畏和虔信,多恩最终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内心的平和。多恩相信,伴随着肉体消亡的同时是灵魂的升华和再生:“我更愿意在你的怜惜中死去,并藉此与那为我而死的耶稣融为一体”(58);“藉助死亡,他被带到你身边,并且在你身边拥有难以言喻的幸福”(154-155)。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和期盼无疑给这部一直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作品增添了一些亮色。
在创作手法上,本书最鲜明的特征无疑是象征和隐喻,这也是多恩自觉的追求,在他看来这是对上帝的模仿。在《沉思录》的第19章,多恩这样赞美上帝:
你也是象征的上帝、隐喻的上帝;你的话语充满了形象和比喻,是四通八达的航线,是遍布大地的旅程,通向深远而珍贵的隐喻;你的话语充满张力,意蕴广大,宛如缀满比喻的帘幕;你的话语是夸张手法的天穹,充满了如此和谐的雄辩、如此幽远和含蓄的表达,它们是如此不容申辩的劝说、如此有说服力的诫命;它们甚至柔醇如乳汁,同时又强劲如肌腱;你的话语中应有尽有;如果说任何渎神的文字看起来像毒蛇的种子,那么你的话语就是飞翔的鸽子。(161)
这是对上帝之辞《圣经》的由衷赞美。作为象征和隐喻宝库的《圣经》正是多恩创作《沉思录》的原型文本。《沉思录》中的23篇祈祷文处处指涉圣经,多恩不停地援引圣经原文来阐明自己的信仰。圣经就是上帝的话语,传达的是上帝的旨意和启示,因此《沉思录》既是多恩的独白,也是与上帝的对白,是人与上帝的心灵交通,上帝一直存在于文本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象征和隐喻的创作手法不仅体现在《沉思录》的思想内容上,在形式结构上也有鲜明的体现。前者一目了然,多恩在19章的“自我勉励”部分也有清楚的示例(162);至于后者,多恩在第14章也做了说明。他将自己的这次生病过程比作上帝对自己历时七日的造访,第七日是安息日,因此多恩的这次病程及精神漫游实际历时六日,多恩指明在此“一日如一周”(117),这样就与多恩真正的大约六周的患病时间完全相符了。据约翰·彼得·库斯佳的研究,《沉思录》全书23章正是以这样的象征性结构进行编排:第1-3章(第1日)、第4-9章(第2日)、第10-15章(第3日)、第16-18章(第4日)、第19-21章(第5日)、第22-23章(第6日)。全书以病情的发展为依据划分成六个日子,加上安息日,正好七日,不难看出,这是对上帝七日创世的隐喻。每章分为三个部分,则象征着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④上述分析与多恩在第14章“自我勉励”部分的说明细加比照,显得甚有说服力,让人不得不佩服多恩的匠心独具。以多恩在第14章中对第4日的描写为例:“第四天是我就此消亡解体的一天和重生的一天。……是我禁食的日子,是我毁灭之盛宴的前夜”(118)。多恩直言这是个死亡的日子,与第16-18章的“死亡”主题完全相符。这三章正是作品的高潮所在,只消浏览一下这三章的标题就可以心领神会:第16章“耳边传来教堂的钟声,那是我在他人葬礼上为自己悼亡”;第17章“钟声为别人温柔鸣响,他告诉我:你必死”;第18章“钟声响起,他告诉我,我已死”。《沉思录》是多恩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并马上出版的,但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多恩并非任凭思绪天马行空,《沉思录》也绝非多恩一挥而就之作,相反,多恩对它进行了精心的构思与编排,从而使《沉思录》从内容到形式都不愧为隐喻的文本、象征的文本。
《沉思录》在很多方面都与多恩的“敬神十四行诗”(Holy Sonnets)非常相似,无论是悔罪与救赎的主题还是象征与隐喻的创作手法,二者之间根本的区别也许只是散文和诗的文体差异。可以说《沉思录》就像是“敬神十四行诗”的散文扩展版,只是前者的内容更系统些、性质更公众化些,后者是多恩完全写给自己的,私密性的东西保留得更多些。
国内学界对约翰·多恩的研究一直聚焦于他玄学风格的诗歌,而当时他在英国民众中传播得更为广泛、影响更为巨大的宗教散文却一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不论是《沉思录》这样的祈祷文,还是其数量更为巨大的布道文,在中国都少有译介。这种忽略,其一在于散文这一文类由于其种类的驳杂和文学性的晦暗不明,一直游离在文学研究的中心之外,祈祷文、布道文等宗教散文更因为其在中国文学的匮乏而难入国人视阈;其二在于宗教文字太难,背后涉及的东西太多,对于中国人来说显得尤为隔膜和难以理解。这都使得约翰·多恩的大量文学色彩浓郁的宗教散文在国内湮没无闻。《沉思录》中译本的出版必将推动多恩散文在中国的接受,促进中国的多恩研究走向深入。
注释:
①本文所有相关引文均出自约翰·多恩:《丧钟为谁而鸣:生死边缘的沉思录》,林和生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年)。下文只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②See Mary Arshagouni,"The Latin 'Stationes' in John Donne's Devotions upon Emergent Occasions," Modern Philology 2(1991):210.
③See Thomas J.Morrissey,"The Self and the Meditative Tradition in Donne's Devotions," Notre Dame English Journal 1(1980):29.
④See John Peter Kooistra,"The Structure of John Donne's Devotions upon Emergent Occas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