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神祇：俄狄浦斯神语的神话解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人间论文,神话论文,俄狄浦斯神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10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420(2009)02-0058-03
毋庸置疑，在古希腊悲剧中，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最为人熟知，也最广为流传。《俄》剧取材于希腊神话，这就注定了解读剧作离不开神话这个维度。按照希腊神话对人类经历的世代的划分，俄狄浦斯属于第四代种族的人类，“一个被称作半神的神一般的比较高贵公正的英雄种族”[1]6。索福克勒斯塑造的俄狄浦斯形象，忠实于神话传说。这不仅反映在他晚年创作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俄狄浦斯最终回到了神的世界，而且在《俄狄浦斯王》的创作中，他在某种程度上复活了神话，创造性地让俄狄浦斯时常讲着神的语言。这些语言，一旦脱离希腊神话，就会变得令人费解。
本文结合希腊神话与宗教，尝试对俄狄浦斯的神语作出深入解读，一则奇文共欣赏，体味索福克勒斯的伟大创作；二则疑义相与析，藉此求教于方家。
诵诗的狗
《俄狄浦斯王》以忒拜城发生了恐怖的瘟疫开场。阿波罗神谕指示，必须找出杀害老国王的凶手，清除污染。但是神谕并没有指出谁是凶手，于是俄狄浦斯请教先知忒瑞西阿斯，不料先知说俄狄浦斯正是凶手。俄狄浦斯斥责先知：“喂，告诉我，你几时证明过你是个先知？那只诵诗的狗在这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拯救人民？”[2]356俄狄浦斯在此提到了十几年前他尚未做忒拜国王时的一段往事，即他猜出了斯芬克司之谜。
为什么忒拜人看到的斯芬克司长着双翅、人面狮身，而俄狄浦斯看到的只是一条狗？为什么斯芬克司的谜语在俄狄浦斯听来只不过是一只狗在诵诗？俄狄浦斯的视觉、听觉显然和常人迥异，这正是俄狄浦斯神性的表现。俄狄浦斯的内弟克瑞翁对此加以嘲笑。在得知俄狄浦斯指控他与先知合谋图谋不轨后，他匆匆赶来征询忒拜长老：“他控告我的时候，头脑、眼睛清醒吗？”[2]359克瑞翁的询问针对的正是俄狄浦斯的视觉、听觉，他也许为自己这绝妙的提问而得意，殊不知，这正好标示了人与神的鸿沟，克瑞翁永远看不到、听不到狗在诵诗。提丰是希腊神话中地神盖娅与塔塔罗斯所生的魔怪，斯芬克司是提丰所生，斯芬克司的兄弟姐妹中，有一位是三个头的冥府猎狗。斯芬克司在人眼中的形象是狮身人面，在神眼中她和自己的弟兄没什么两样，只是供差役的狗。俄狄浦斯之所以一语道破斯芬克司的谜语，是因为他听到的只是一首诗，诗的主题是明了的，不用猜。
凭了天象测量土地
在第二场，俄狄浦斯向他的妻——母伊俄卡斯忒诉说自己的来历。他说自己是科任托斯国王的儿子，在得知自己将会杀父娶母的阿波罗神谕后，就逃到外地去，“从此我就凭了天象测量科任托斯的土地”[2]367。希腊神话告诉我们，人类不会这样说话。
首先，测量土地必定具有数学知识；其次，“凭天象”意味着懂天文学；再次，看天象一定是在夜晚。什么人可以独自在夜色的荒原中凭一双眼睛看天象测量土地呢？只有非常人。弗罗姆在《被遗忘的语言》一书中说到，希腊各种版本的俄狄浦斯神话中，俄狄浦斯始终和大地女神有关系[3]153。索福克勒斯的另一部悲剧《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强调了俄狄浦斯和复仇女神之间的关系，而复仇女神为黑夜女神所生。如此看来，俄狄浦斯一双夜的眼睛来自黑夜女神的赐予；黑夜和大地对俄狄浦斯而言，不是作为他者出现的，而是如同基因一样存在于自身，是一种自有的存在。
俄狄浦斯懂天文、数学，还意味着他是人神分离之后最早的人类。在希腊神话中，人神分离，人类没有谋生的能力，普罗米修斯教授人类九种技能，其中两种就是天文和数学。而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中，第一合唱歌也列举了人类有九种技能，但天文学和数学被排除在外了，这意味着安提戈涅时代的人类有别于之前那个时代。诗人以神话考古学的方法揭示了俄狄浦斯的半神特征。
不仅如此，俄狄浦斯说自己测量土地，还表明了他是一个预防瘟疫的人。英国学者康福德在《修昔底德：神话与历史之间》一书中，说到发生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时期雅典的瘟疫时，雅典有人发牢骚：瘟疫发生是因为那些无家可归的农民在“皮拉斯基的土地”上露宿，触犯了一条古老的神谕。这条神谕是“让皮拉斯基人的土地荒着，居住在这里的人灾祸临头”[4]87。俄狄浦斯测量土地，自然是为了土地的开垦与管理，防止抛荒引发瘟疫。索福克勒斯也许是在暗示人们，与大地女神关系密切的俄狄浦斯不是忒拜城瘟疫的罪魁祸首。①
幸运宠儿
在第三场，当俄狄浦斯执意追凶，牵扯到他身世之谜时，他讲的一段话表露了他是一位“年神”：“我认为我是仁慈的幸运宠儿，不至于受辱。幸运是我的母亲；十二月份是我的弟兄，他们能划出我什么时候渺小，什么时候伟大。这就是我的身世，我决不会被证明是另一个人；因此我一定要追问我的血统。”[2]375
依据英国的赫丽生的考证，在神话时代，新老国王的交替通过竞赛或决斗完成，胜出者成为新一任国王，任期一“年”，这里的“年”指一个任期。获胜者不仅被当作王，也被当作神，因此称之为“年神”。赫丽生认为，“年神”通过一种古老的竞赛如希腊神话中珀罗普斯象征性杀死婴儿与俄诺马俄斯的马车赛这样的仪式产生。俄狄浦斯是竞赛的获胜者，而定期举行的选拔“年神”仪式将决定他的去留[5]212-252。索福克勒斯在这里借俄狄浦斯之口曲折地道出了神话故事的仪式来源：他既是那个被象征性地杀死的婴儿，又是那个在马车赛中杀死老国王的新国王。新老国王的这种更替在英国学者弗雷泽的《金枝》一书中也有充分的论述。
俄狄浦斯是在刺瞎自己之后才明白自己的“半神”身份的：“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3]380本是俄狄浦斯看不到别人，俄狄浦斯却说别人再也看不见他。理解这段话，就应注意传报人之前的描述。传报人说俄狄浦斯在疯狂中得到了一位天神的指点。在得到天神指点之后，俄狄浦斯用金别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这意味着俄狄浦斯完成了一个从黑暗到光明的转换。俄狄浦斯的眼睛虽然瞎了，心里却亮了，他真正地、完全地成为了先知，所以他才会说忒拜人黑暗无光。在这之后，俄狄浦斯才明白他和喀泰戎山的神圣关系：忒拜人不应当看、不认识的正是神祇和神圣的事物。他向克瑞翁要求说：“当我在世的时候，不要逼迫我住在我的祖城里，还是让我住在山上吧，那里是因我而著名的喀泰戎。”[2]384赫丽生指出：“俄狄浦斯要到喀泰戎山去，从而成为一个半神。”[5]353细读本剧的第三合唱歌，不难明白，俄狄浦斯正是神祇所生的“幸运宠儿”。
戴脚镣者
在退场这场戏里，俄狄浦斯说自己是个戴脚镣者：“那在牧场上把我脚上残忍的铁镣解下的人。”[2]382俄狄浦斯出生的第三天，他的父亲拉伊俄斯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杀死父亲，就在他的两只脚后跟都钉了钉子，吩咐下人把婴儿丢进山里。后来，在喀泰戎山收养了俄狄浦斯的牧人解下了婴儿脚上的钉子。这里俄狄浦斯为什么把钉子称作铁镣呢？原来，在古希腊，戴脚镣也是神的标志。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就是戴脚镣的；古希腊的巫师在施行法术时，为了表明自己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就在脚上戴起脚镣[5]74,218。剧中，报信人对俄狄浦斯说：“那时候你的左右脚跟是钉在一起的，我给你解开了。”[2]373俄狄浦斯明明知道自己脚上钉的是钉子，此时却说成了脚镣，这并非口误，而是出于他半神的身份。俄狄浦斯自认自己就是杀父娶母的凶手后，有这样一句话：“我既暴露了这样的污点，还能集中眼光看这些人吗？”[2]383“集中眼光看”是一种异于常人的看法，表现了俄狄浦斯的神性。
从《俄狄浦斯王》的批评史、接受史看，索福克勒斯对俄狄浦斯半神身份的精确描摹，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亚里士多德在论及《俄》剧时主要强调戏剧的认识作用，《俄》剧的情节成为了对知识的追求，戏剧的高潮就是获取了真实的认识。古罗马的普鲁塔克也认为，对真相的探寻是《俄》剧的中心情节。17～18世纪的古典主义时期，高乃依、伏尔泰等都对《俄狄浦斯王》作了改编，着眼点都放在纠正《俄》剧的一些“缺陷”上，如强调了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的爱情，并且减少了超自然的和仪式的因素。浪漫主义时期，索福克勒斯的作品被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荷尔德林、黑格尔、尼采等都对其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在他们的笔下，俄狄浦斯成为了一个哲学家，索福克勒斯也不是在讲述人的命运，而是在谈论存在本身。
但是，历史上对《俄》剧的批评大都忽略了俄狄浦斯是一个半神。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对《俄狄浦斯王》的评论转向了认识论的领域，亚里士多德没有注意到该剧所揭示的人与神的关系。高乃依、伏尔泰的改编，把《俄》剧的精彩之处当作“缺陷”，删减了俄狄浦斯的半神特征。把俄狄浦斯解读为哲学家的人们也没有抓住索福克勒斯的言外之意。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的《索福克勒斯与雅典启蒙》一书，开篇选录了施米特的文章，指出：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描绘了相信自己的知识和自己的力量的人如何遭到了存在意义上的失败”。索福克勒斯把俄狄浦斯“推到了启蒙的边缘上，使他成为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的代表”，并认为“要产生严格意义上的启蒙，却只有而且必须在与先知的角逐、后来则是在与德尔斐神谕的关系之中才有可能”[6]7-9。据此看来，俄狄浦斯是个启蒙家，他依靠人的理性查出了自己杀父娶母的真相。他虽然失败了，但人的理性胜利了，启蒙胜利了。然而，这个表面上融贯的解读却不符合索福克勒斯的立场。索福克勒斯本人是维护传统宗教、反对启蒙的。只有一种解读符合索福克勒斯的立场：启蒙看起来胜利了，实际上失败了。索福克勒斯是从人与神的关系中关照人的命运的，他质疑的，恰恰是人的理性，即理性存在着盲点，理性不及于神圣的事物。索福克勒斯的用心，从他的剧作对俄狄浦斯神话的改动中也可以看出来。
可见，充分认识俄狄浦斯的半神特征，不仅有助于我们准确把握文本，避免误读，还为《俄》剧的深入研究提供了新的空间。
收稿日期：2009-03-27
注释：
①关于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辨析，参阅《〈俄狄浦斯王〉：错置的真相》，《社会主义研究》，200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