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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G40-092.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359(2010)02-0116-05
孔子诲人以师-弟子问对为主要形式。从《论语》所载师-弟子问对①中,或多或少显示出其师-弟子间,问与待问、对与无对、解或不解,颇有讲究。孔子弟子采用的各种提问方式,弟子对解惑的种种不同反映,孔子对弟子的引导,堪称师-弟子问对艺术。
古代通行个别施教。同后来集体教学的情境迥然有别:它重在自学,因学而教,教弟子学;古代受书写工具限制,典籍精贵,口头传授成为弟子知识的重要来源。“从师曰执经问难”,“学”与“问”,几乎难以严格区分,故曰“学问”。“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尚书·仲虺之诰》),“不能则学,疑则问”(《曾子·制言》),“学以聚之,问以辩之”(《易经·乾传》),成为至理名言。反之,“解惑”在施教中的地位,与后来的集体授课中的解惑,实不可同日而语。在《学记》中早就有“善问”与“不善问”、“善待问”与“不善答问”的分辨,意味相当讲究问对艺术。②
《论语》所载问对情境甚多。其中可断为师—弟子间对话情境之处,统计如下:
上述统计表明,在86次师-弟子问对情境中,弟子发问为65次,占总数75.6%;师问、师告为21次,只占24.4%。上载这两种情况下,还存在弟子反问、追问,表明这种问对以弟子主动发问为主,而弟子主动发问更堪作“教”的艺术的表征。
孔子解惑,大致有三个特点:
(一)审题
孔子鼓励弟子多问、多闻、多见、多识。自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并非有问必答。
孔子解惑,首先审察弟子提出的问题是否值得回答,是否非回答不可,从而决定是否回答。大致有三不答:
1.无意义的问题不答
樊迟问“崇德修慝、辨惑”。这个问题有价值。孔子赞其“善哉问”,并予以回答(《颜渊》)。当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时,老先生没好气地连称:“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就把他打发走了。意思说你去问“老农”、“农圃”吧!这样的问题何必问我?背后骂他“小人哉”(《子路》)。
2.不成问题的问题不答
南宫适问:“羿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背地里赞不绝口:“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宪问》)。明代学者李贽于此加评:“夫子不答”,非有所忌讳也,契之深也。“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赞不容口也,已从“不答”处酿之矣!(《四书评》)
南宫适的答案已经存在于他的问题之中。孔子了解他的为人。他在这个问题上,并不存在疑难,故而“夫子不答”。
3.模糊的问题不答
不知哪位弟子问他什么事情“如之何”,孔子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矣!”(《卫灵公》)即:你不说出自己的看法,不知道你的疑难何在,怎能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呢?
“解惑”,不仅解思想之惑,而且同行为之惑(迷误)相关。也许有一位行为不检点的弟子问他“如之何”?孔子反问:“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子罕》)对这种情况,说是不回答,其实已经作了回答。说他回答,又没有明说。
更有甚者,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称病不见,而又“取瑟而歌”。让他知道自己并未生病,是有意请他吃闭门羹。李贽借此调侃:“这叫做圣人不会作病,孺悲回去一定要真病”(《四书评》)。关于孺悲是否属孔门弟子,史家说法不一。不管孔子对孺悲的看法如何,作为教例,类似于后来的参禅,无言而教。③
上述几例,大抵是以不教为教,属于消极教育。这种消极教育的积极意义,在于激发弟子自返、参悟。这正是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述而》)的精义所在。
(二)辨惑
孔子认定弟子提出的问题值得解答之后,还对问题本身加以分辨,务使提问者知道自己惑之所在。
子张与孔子问对属于此例: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
孔反问:“何哉尔所谓‘达’者?”
子张对:“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孔反问:“是‘闻’也,非‘达’也!难道‘闻’即‘达’么?”
孔(或子张)说:“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颜渊》)
子张似乎惑在士之“达”,其实他并不了解“达”的含义,把“闻”与“达”混为一谈。犹之乎今人误以为凡是名人都属有德有能之辈。表明其惑实不在“达”,而在“达”、“闻”不分。孔子的办法是先使其明了“惑”之所在,再予以解答。
有的研究者认定这一问对近于苏格拉底“产婆术”。可以这样说:孔子的两个反问,可谓近于“产婆术”。惟最后的“达”、“闻”之辨,究竟出自谁口,尚难断定。如出自孔子之口,只能算是虎头蛇尾的“产婆术”。
(三)专对,即因人而解
孔子解惑艺术的特点之三,是因惑而解。值得注意的是,其着眼之点不在题面之惑,而重在联系提问者的思想、行为与处境,借题发挥,提供行为指导。这类解惑案例,通常冠以“因材施教”。其实,就所解之惑而论,基本上属于“因德(原有道德修养)施教”。只有把“材”归结为“德”,或“个性”,才可称其为“因材施教”。如子路、冉有分别问“闻斯行诸”,孔子给以截然相反的回答(《先进》);仲弓、司马牛、樊迟、颜渊分别问“仁”,孔子分别给以不同的解答(《颜渊》)。这些不同的解答,大抵同弟子的个性、修养、处境的差异相关。可见这种“解惑”,不同于“你问我答”的消极的解惑,而属于积极的引导性的解惑。
由此不免想起孔子研究中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即孔子的言论,如作为一种“理论”看待,可算是教育实践理论。它旨在指导实践。正因为如此,孔子无意给“仁”、“礼”、“孝”之类概念,下一般性的定义。他所下的定义,不属于描述性定义,更不属于揭示概念所反映的对象本质属性的定义,而是一种“纲领性定义”。即或明或暗地告诉人们应有的事实状态,或行为取向的表述。不仅如此,他所表述的同一概念(如“仁”)的含义,还因对象(指对话者)而别。这种定义无以名之,不妨称其为“专对性定义”。
值得注意的是,樊迟两度问“仁”、问“知”。如:一次问“知”,答为“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雍也》);另一次问“知”,答为“知人”。见樊迟未解,进而解为“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可真“迟”,仍然不解,只得背地里转问子夏(《颜渊》),于此更可见孔子所下定义的“专对”性质。据此,若把这类“专对性定义”视为一般定义,很可能曲解孔子原意。
孔子主动发问,或对弟子表白、告诫,其内容大致可分三类:
上述情况中,夫子自道,或有感而发,或因弟子有所质询(未记)。这三类情况表明,孔子主动提问,或有所表白,均未涉及典籍、经义、先贤、事理,所关注的是弟子志向及从政的抉择。属于诗、书、礼、乐的运用。
“夫子自道”显示出他对弟子“无隐”:“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矣!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述而》)弟子中,倒也不乏对孔子的隐衷感兴趣者。如陈元曾向孔子之子伯鱼探听孔子的秘密:
陈元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
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陈元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季氏》)
《论语》中尚提及: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阳货》)
可资伯鱼答陈元证。
孔子表白或发问,弟子一般均予回答,或有所表示。例外情况也有,可见诸《为政·由也诲女知之乎章》、《雍也·子谓子夏章》、《述而·子谓颜渊章》,以及《子罕·达巷党人章》。这类情况,或出于弟子回答漏载。
孔子对弟子回答,通常不置可否(或漏记),偶遇弟子反诘,略加申述或辩解,或有特殊情况,则好恶之情溢于言表:
说孔子一褒一贬,一怒一笑,皆含引导之义,未必;说其常含引导之意,并不为过。
尤其令人感兴趣的是,孔子的弟子中,固然有些弟子对于孔子的解惑,表示“唯”(曾参,《里仁》),“不违如愚”(颜渊,《为政》)、“请事斯语”(颜渊仲弓,《颜渊》)、“书诸绅”(子张,《卫灵公》)。亦有弟子声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冉有,《雍也》)⑤;更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弟子不仅勤问、善答问,还采用设问、转问、追问、反问等形式,质疑问难。
这最后一例,可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贽借此调侃:“割鸡焉用牛刀”,乃是夫子喜极,故反言之;不料子游不解,认真起来。夫子只说他“是”,自加反招一个“戏”语,何等园活。真个是对中圣人。吾辈从此亦得待板人之法(《四书评》)。
更使孔子尴尬的,还属就孔子的行为,指其矛盾。可见诸《雍也·子见南子章》,《阳货·公山弗扰以费畔章》,以及《阳货·佛肸召子欲往章》。
其实,善问的弟子如子贡,正是孔子死后为孔子辩护最力的弟子。经常提出反诘,甚至对其师反唇相讥的弟子要算是子路。子路当面顶撞其师,而屡闻对于孔子的微言亦不加辩解(见诸《述而·叶公问孔子于子路章》),《宪问·子路宿于石门章》,《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章》,《微子·子路从而后遇丈人章》),而子路被孔子引为知己。于弟子善问、善反诘中,更见其师引导之功。真可谓“善教者,使人继其志”(《礼记·学记》)。话虽如此,子贡、子路之志仍同夫子有别。
注释:
①《论语》一书,其书名若按“论难曰论”(《毛诗传》)、“答述曰语”(《周礼》郑玄注)解,或为论难答述之意,但不尽如此。以下凡引自《论语》的言论,只注篇名。
②孔子弟子大抵养成好问的习惯。不仅向师长求教,也向各种人求教:“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论语·泰伯》)
③孟子谓“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下》)亦属此理。
④孔子不轻易褒贬人。“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卫灵公》);同时,亦不一定赞成弟子唯唯诺诺:“回也,非助我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先进》)
⑤孔子问此,只道是:“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算是“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的“姜喻”之诲(《礼记·学记》);惟引导未果,冉求后来附益于季氏,为之聚敛,夫子大为光火:“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