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宋词中的莺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唐宋论文,词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22.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5)05~0141~08 众鸟声中,莺声无疑是声之柔美者。所谓“花落千回舞,莺声百啭歌”(唐杨凌《剡溪看花》),莺声的美,就在于它的婉转可人。古人描摹莺声,有用“睍睆”“交交”“喈喈”“绵蛮”“嘤嘤”“间关”“关关”“恰恰”“呖呖”“历落”“喋喋”“呢呢”“哑咤”①(笔者亦有补充)等直接摹声,也有用“百啭”“娇”“软”“如棉”“如簧”等词形容的。唐宋以前其它文体中,对莺声的描绘不多,《诗经·小雅·伐木》篇: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② 又如魏文帝曹丕《莺赋》(并序):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呜,凄若有怀,怜而赋之曰: 怨罗人之我困,痛密网而在身。顾穷悲而无告,知时命之将泯。升华堂而进御,奉明后之威神。唯今日之侥幸,得去死而就生。托幽笼以栖息,厉清风而哀鸣。③ 要么以“莺鸣求友”比国君纳友求贤,要么以“笼莺”寄寓作者“凄若有怀”的身世之感,皆未超出传统比兴范围。莺声只是它“形与色”的附加品,尚未体现出独立的美学价值。 一、唐宋词中的“莺声” 在唐宋词中,莺声找到了最适于发展的沃土,将其“娇柔婉媚”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陈子龙在《王介人诗余序》中论“词”时言:“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④虎啸龙吟,凤鸣鹤唳,乃声之“大美”者,在词中少有反应。如“鹤唳”,除道教词人葛长庚在其仙道词中偶有关涉外,其他词人提到鹤,多写其飞行或信步时闲雅之态,如“碧草初齐,舞鹤闲相趁”(吕渭老《蝶恋花》,于其声,则少有涉及。词体本身的“软媚性”与这些“大美之声”不合。而莺声恰以“婉转娇慵”著称,与词“婉媚”的体式可谓相得益彰。故而,唐宋词中对于莺声的描绘最多、最典型。据统计,其数量甚至超过其他鸟声之和,尤其在以下特定的意象模式中: (一)晓莺残月。晓莺声,对闲眠无忧的人而言,显得娇巧可人,如“娇莺方晓听,无事过南塘”(唐司空图《春中》),“睡觉莺啼晓。醉西湖、两峰日日,买花簪帽”(刘过《贺新郎·游西湖》)。古时有“燕昏莺晓”之说,如张炎《台城路》“又几度留连,燕昏莺晓”,清晨的莺声就如同黄昏的燕舞一样,让人留恋、难忘。 但多数时候,唐宋词中的晓莺声是惹人愁怨的,特别是“晓莺残月”的组合,如“门外早莺声。背楼残月明”(孙光宪《菩萨蛮》),原本流利的莺声与清晨凋零的残月一组合,其境界自然也凄冷起来。俞言《爰园词话》评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时说:“柳词亦只此佳句,余皆未称。而亦有本,祖魏承班《渔歌子》‘窗外晓莺残月’,第改二字增一字耳。”⑤而温庭筠亦有“帘外晓莺残月”(《更漏子》)句,可见“晓莺声与残月明”之组合影响之大。 晓莺残月这一组合的特点在于对天将亮未亮之时朦胧、凄冷、孤独氛围的营造。如韦庄《应天长》“莺啼残月。绣阁香灯灭。门外马嘶郎欲别。正是落花时节”言欲别之凄楚,晏几道《采桑子》“碧箫度曲留人醉,昨夜归迟。短恨凭谁。莺语殷勤月落时”言别后之归思等。残月欲落,娇莺始啼时,多是情人离别时,因此,婉转娇巧的莺声也“物随心移”,变得凄冷、凄楚。 晓莺声的惹人愁怨,还在于对美梦惊醒和对现实无奈的唤起,如顾复《虞美人》“晓莺啼破相思梦,帘卷金泥凤”之写相思梦断,冯延巳《喜迁莺》“宿莺啼,乡梦断,春树晓朦胧”之写思乡梦断,陆游《谢池春》“春眠惊起,听啼莺催晓。叹功名、误人堪笑”之写家国梦断等。莺声都因充当“醒梦”之助的角色,“无端”受连累。又如,吴文英《风入松》“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句,唐圭璋先生对此评曰: “料峭”两句,凝练而曲折,因别情可哀,故藉酒消之,但中酒之梦,又为啼莺惊醒,其怅恨之情,亦云甚矣。“料峭”一字叠韵,“交加”一字双声,故声响倍佳。”⑥ 以婉转娇巧著称的莺声,以“交加”二字形容,急切而恼人,真是“受累不浅”。 (二)莺声小院。相比之下,小院的莺声则别有一番闲雅风味。仇远《庆清朝》:“留闲耳,听莺小院,听雨西楼。”与词中的“晓莺声”伤别、惊梦不同,小院的莺声更能展现莺声“婉转流利”的感人魅力,如“苍翠浓阴满院,莺对语,蝶交飞。戏蔷薇”(毛熙震《定西番》),双莺声中,一派繁茂悠闲之态。此处,小院的苍翠浓荫,为欢啼的莺儿提供了绝佳的栖息处,而娇莺的欢啼,又让小院显得更加的宁静而悠闲。何况,院中有轩、有楼,轩旁有有池、有水,楼内有窗、有床、有帘,床上有枕、帘内有人。院中任一意象与莺声的偶遇,都会创造出别样的美来,如“晚莺娇噎。庭户溶溶月”(周密《清平乐》),“庄生蝴蝶梦春还。帘外一声莺唤”(张炎《西江月》),庭院内、画帘外,莺声温柔的一声低唤,创造出无尽柔美悠闲的意境来! 与“交加”的晓莺声不同,小院的莺声多于午后或黄昏响起,与词中人闲眠而慵懒的意态暗合,如晏几道的《蝶恋花》“初捻霜纨生怅望。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午睡醒来慵一饷。双纹翠簟铺寒浪”,贺铸《鸳鸯梦》“午醉厌厌醒自晚,鸳鸯春梦初惊。闲花深院听啼莺。斜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闲花深院,午睡醒来之际,娇莺的慵懒一鸣,唤醒了词人幽远的闲情意态。 为了便于抒情,词中人物的睡眠常“非常态”化呈现,其表现主要有二:夜不安枕和日高犹睡。前者如“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范仲淹《苏幕遮·怀旧》),后者像“似恁偎香倚暖,抱著日高犹睡”(柳永《慢卷绸·双调》);前者表愁思苦深,难以安寝,后者示安闲慵懒,长日好眠。“晓莺啼”与“午莺啭”(偶有黄昏莺鸣)恰与此两种情境暗合,虽同是莺声,但其所表之情与所营之境却不相同,不可等量齐观。 (三)柳浪闻莺。“柳浪闻莺”是最富江南地域色彩的意象组合,具有浓郁的南国风味,词中柳情水态,向来被视为其南国风味的标志。而黄莺与绿柳,通过动与静、视觉与听觉的融合,呈现出多变的美感来。 柳与莺在柔美的意趣上是一致的,且无论是从声与色各方面考察,莺与柳都很相配。如“柳藏莺”,利用视觉上的似见不见,让听觉上更可感,如“绿树藏莺莺正啼,柳丝斜拂白铜堤”(韦庄《浣溪沙》),柳色嫩绿而莺羽金黄,绿柳间的黄莺,本就是最灵动的一点,加上流利的莺声,更给人一种隐性的灵动美。又“绮窗人似莺藏柳。巧语春心透”(向子諲《虞美人》),将“绮窗人”与“藏柳莺”巧妙对比,凸显了隐于暗处的歌女歌声之美,恰如“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歌女,妙处就在半隐半显之间。 又如“莺穿柳”,利用线条的美感配合流利的声音创造出多变的审美意境。柳条下垂,而莺鸟横飞,纵横交错之间,彰显一种动感的美,如“日上花梢,莺穿柳带”(柳永《定风波》),本身就是景中优美者。在穿行之间,再伴几声莺啼,则更美不胜收,如“行傍柳阴闻好语。莺儿穿过黄金缕”(毛滂《蝶恋花·寒食》)。黄莺的飞行甚为迅疾,“倏来疏往,上下无定,宛似梭织的往还”。⑦故“莺穿柳带”,往往被“情化”为“柳线经烟,莺梭织雾,一片旧愁新怨”(储泳《齐天乐》),让明丽的景致也呈现出朦胧愁怨的美感。再加上声响,“看流莺度柳,似急响、金梭飞掷”(方千里《六丑》),其意境又一变。 而柳与莺在情感融合上也是天衣无缝的。柳,留也。暗含挽留之意,古有折柳送别的习俗。而莺声恰有“留春”之意,如“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王安石《清平乐》)。因此,“柳上莺声”,在传统的伤春伤别词中,成为人凄凉心境的最佳诠释,如赵长卿《阮郎归·送别有感,因咏莺作》: 东城沙软马蹄轻,清和雨乍晴。柳阴曲径泣流莺,凄凉不忍听。休苦怨,莫悲鸣,何须雨泪倾。但将巧语写心诚,东君肯薄情? 流莺美丽的声音在离别的人听来是如泣如诉的。从“东君肯薄情”句来看,柳阴曲径里流莺的苦怨与悲鸣,它巧语中的诚心,皆是为了挽留春天的脚步。这正和词人挽留友人的心情是一致的,伤春与伤别达到了统一。 南宋晚期,柳浪闻莺成为“西湖十景”⑧之一,成为当时画家、诗人争相图咏的对象。按吴自牧《梦粱录》:“近者画家称湖山四时景色最奇者有十,曰苏堤春晓,麴院观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两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映月。”⑨时画家陈清波、诗人王洧、词人张矩、陈允平、周密等皆有作品流传。兹举周密“柳浪闻莺”词作,略作分析: 木兰花慢 晴空摇翠浪,画禽静、霁烟收。听暗柳啼莺,新簧弄巧,如度秦讴。谁绸?翠丝万缕,飏金梭、宛转织芳愁。风袅余音甚处,絮花三月宫沟。扁舟。缆系轻柔。沙路远、倦追游。望断桥斜日,蛮腰竞舞,苏小墙头。偏忧。杜鹃唤去,镇绵蛮、竟日挽春留。啼觉琼疏午梦,翠丸惊度西楼。 此词,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已解释得颇为详细:“起首六句言凡鸟收声,娇莺独啭,得题前翔集之势。‘翠缕金梭’”句,柳与莺合写。‘风袅’二句,余音远度,仍不脱‘柳’字。转头处‘系缆’四句言柳边听莺之人,借西泠苏小,用蛮腰舞态以关合‘柳浪’。鹃催春去,而莺挽春留,写‘闻莺’别有思致。收笔莺曳残声,犹惊午梦,词亦余音不尽也。”⑩周密的这首“柳浪闻莺”词,可以说是曲尽莺与柳声色、声情之妙。 (四)花外流莺。“花外流莺”是最为华美精致的意象组合,如“间关莺语花底滑”(白居易《琵琶行》),其色华美,其声流利。相较而言“柳浪闻莺”就“单薄”多了。又如,欧阳修《蝶恋花》“花里黄莺时一弄。日斜惊起相思梦”之言相思,贺铸《临江仙》“闲花深院听啼莺。斜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之寓闲适,刘翰《好事近》“花底一声莺,花上半钩斜月。月落乌啼何处,点飞英如雪”之抒春情,刘辰翁《瑞鹤仙·寿翁丹山》“正丹翁初度。对花满江城,晓莺欲语”之祝高寿,都是满载着春光花气,夹带着莺歌艳舞,何止华美绚丽,简直富贵十足。 词中与莺啼匹配的花,多是杏花,如“莺声多在杏花梢”(吕渭老《浣溪沙》),“露花鲜,杏枝繁,莺啭。野芜平似剪”(顾夐《虞美人》),“杏花枝上莺声嫩。凤屏倦倚人初困”(陈允平《菩萨蛮》)“娇莺声袅杏花梢。暗淡绿窗春晓”(朱敦儒《西江月》),一来杏花开放的时间早于桃李,与早莺啼鸣的时间相应。二来,粉红嫩黄的组合,更能显示春天的繁华美丽。 但其实花与莺的组合并不比柳与莺和谐。花与莺皆以艳丽称美,搭配起来反而繁复纷乱,词人处理这一组合时,角度选取上会有一定变化。要么淡化花而言其“影”,“轻敛翠蛾呈皓齿。莺啭一枝花影里”(魏承班《菩萨蛮》);要么淡化色而言其香,“百花香里莺声好,晴日暖风天气”(佚名《齐天乐·寿碧涧》);要么顾左右而言它,写花边、花底、花外,“谷莺语软花边过,水调声长醉里听”(冯延巳《更漏子》),“花上密烟飘尽。花底莺声嫩”(黄庭坚《桃源忆故人》),“花外流莺过。一番春去又经秋”(李弥逊《虞美人·咏古》)。真正在花枝上停留的则很少,故词中“花外流莺”者多,“莺藏花树”者少。 而花枝上的莺声则多在“莺啼花落”之际,专为伤春而准备,如苏轼《木兰花令·次马中玉韵》“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言春归花落,黄莺苦留。不仅如此,对惜花人而言,莺的到来未必是好事,如刘克庄《贺新郎·用前韵赋黄荼縻》“爱惜尚嫌蜂采去,何况流莺蹴落”,史达祖《杏花天》“栖莺未觉花梢颤。踏损残红几片”,莺啼莺飞,不怜花之娇弱,反蹴翻花影,惊落娇红,其罪过实在不小。 唐宋词中,莺啼花开时,莺与花鲜能共处相欢,但花落春归后,莺与花却能同遇同悲。温庭筠《更漏子》“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更莫待、花残莺老”(刘镇《绛都春·清明》),“更莫问、莺老花谢”(黄庭坚《忆帝京·黔州张倅生日》)少了莺声与繁花的春天,是寂寞的。所以,少年要惜时,等到春归莺老则为时已晚。 当然莺声之美,并非几个意象模式就能涵盖,莺声除了婉转,还有“急”,牛峤《更漏子》“柳花飞处莺声急”;有“乱”,曹组《小重山》“陌上花繁莺乱啼”;有“碎”韩玉《贺新郎》“柳外莺声碎”,但其都不脱柔美本质,这也是莺声在唐宋词中保有其个性的重要原因。 二、莺声在唐宋词中的作用 莺声的美,莺声的丰富与变化,决定了其出众的表现力。而在最适于它发展的沃土——唐宋词中,莺声发挥着重要作用,兹从以下几方面略作论述: (一)莺儿歌唱了春来春去的全过程,透过莺声,能够清晰地认识词人的春情春思。黄庭坚有一首春词,就是和莺对春的“全知”有关: 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春来春去是大自然的规律,但词人非要深情一问“春天没有踪迹,那它去了哪儿?”并且他还有专门的询问对象“除非问取黄鹂”,只可惜,莺声百啭,虽可听,却难解。但在词人看来,“花开花谢蝶应知,春来春去莺能问”(晏几道《踏莎行》),莺儿是知道春天消息的。 词人爱春天,四季词中,咏春词稳居榜首,而莺声则是伴春始终的: 1.莺啼几声。春风刚来,万物始青,莺儿还没有开始歌唱,词人已经盼望着黄莺啼春的美好时光了,如吴泳《洞仙歌·惜春和李元膺》“淡鹅黄袅袅,玉破梢头,莺未啭,绿皱池波尚浅”。随着春天脚步的临近,早春到来,也是雏莺初啼的时候,所谓“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苏轼《减字木兰花》),“新晴庭户春阴薄,东风不度重帘幕。第几小兰房,雏莺初弄黄”(赵长卿《菩萨蛮》),娇嫩的莺声引得人春心荡漾,“几度金铸相思,又燕紧鸿杳。谁料如今,被莺闲占春早”,这摇荡的春心还是晚了一步,被早莺占了先。 2.娇莺百啭。当娇莺百啭于柳叶花间之日,正是春光正浓之时,如“莺声巧、春满阑干”(张镃《风入松》)。这时的莺声也是最美、最含情的,如“百花香里莺声好,晴日暖风天气”(佚名《齐天乐·寿碧涧》),“日暖风轻佳景,流莺似问人”(林楚翘《洞仙歌》)。在这“蝴蝶满西园,啼莺无数”(晁冲之《感皇恩》)的美好日子里,“秋千争闹粉墙。闲看燕紫莺黄。啼到绿阴处,唤回浪子闲忙。春光,春光,正是拾翠寻芳”(吴文英《如梦令》),正是春游的好时候,需停下来赏一赏,才不辜负大自然的恩赐。 3.乱莺声碎。等到落花舞回风,柳絮飞满天的季节,正是“落红深处乱莺啼”(陈允平《浣溪沙》),莺啼最为“纷乱破碎”的时候。“春将半,莺声乱,柳丝拂马花迎面”(吕渭老《惜分钗》),“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秦观《千秋岁》),此时春寒已退,好春过半,春色春光盛极转衰。所谓“三月乱莺声”(王琪《望江南·柳》),远行词人的心境也不由随莺声纷乱起来。离别之恨、飘零之感纷至沓来,流莺声中开始带了“怨盼”之情。如吴文英《绛都春·为李筼房量珠贺》“流莺常语烟中怨。恨三月、飞花零乱”,刘辰翁《忆旧游·和巽吾相忆寄韵》)写以前“恨听莺不见”,“到而今又恨,睍睆成愁”,此时的莺声中已暗含留春之意,“留春问谁最苦,奈花自无言莺自语”(周密《大圣乐·东园饯春即席分题》),“谁信一霎是春,莺声留不住”(吕渭老《祝英台》)。 4.残莺不语。清明之后,春尽莺老。莺儿也收起唱了一春的歌喉,“懒”以言对,如“伤春怀抱,清明过后莺声老”(晁元礼《一斛珠》),“柳色淡如秋,蝶懒莺羞,十分春事九分休”(周密《浪淘沙》)。此时,即使还有莺啼,也是“荼蘼花里老莺啼,懒留春住听春归”(仇远《浣溪沙》),留春已然无据,伤春之感暗生。此时词人听莺声,感受到的多是时光荏苒,逝者如斯,及对“青春不再”隐忧,如“苒苒光阴似流水。春残莺老人千里”(杜安世《凤栖梧》),“不恨千金轻散尽,恨花残莺老”(晁补之《安公子·和次膺叔》)。 另外,词中也有夏日闻莺或咏秋莺的作品,但仍多与“春”相关,如张炎《蝶恋花·咏秋莺》“求友林泉深密处。弄舌调簧,如问春何许。燕子先将雏燕去。凄凉可是歌来暮”,抒秋日怀春之感,还是伤春的延续。 (二)莺声在词中营造了“闹中取静,静中显孤”的特殊审美境界。偶然听过莺声人会用“婉转”来形容它,但其实莺声是多变的,所谓“柳占三春色,莺偷百鸟声”(温庭筠《太子西池二首》)。莺啼叫时,一般会“喈喈”、“喋喋”地叫上一阵儿,急促、嘈杂;间或“睍睆”、“绵蛮”两下,蓦然之间,如闻天籁;偶然会“哑咤”几声,如小儿抗议时的高分贝尖叫,凄厉异常。但听者往往只择取声音中最婉转的那段,如林楚翘《鱼游春水》之“莺啭上林,鱼游春水”,万俟咏《三台·清明应制》之“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 黄莺属于“林鸟,从不下降地面来”,(11)又多在高树密柳上造巢,如《诗经》言其“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伐木》)。故莺啼叫之环境多是绿树丛生的,如“绿叶阴阴占得春,草满莺啼处”(徐俯《卜算子》)。丛生的高大绿树,本就是“幽静”之境,在众鸟“叽叽喳喳”之际,偶尔几声婉转的莺鸣,更给人清幽之感。 另外,词中莺声往往与数字连用,如“绣屏惊断潇湘梦,花外一声莺”(陆游《乌夜啼》),“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晏殊《破阵子·春景》),“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王安石《菩萨蛮》),“多谢流莺。欲别频啼四五声”(《贺铸减字木兰花》),“蝶梦初回栩栩。柳岸几声莺语”(米友仁《宴桃源》),“无端惹起离情。有黄鹂数声”(戴复古《醉太平》)。一声、两声到四声、五声乃至几声、数声,与昼夜不停的鹃声相较起来,这稀疏的莺声,毫无逼迫之感,给人一种宁静之美。 由于莺声多与美好的春天相连,与人摇荡的春情春思相系,又多关涉离情,故而有时即便莺声再欢再美,它对词人唤起的多是寂寞的愁情。如秦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秦观此词,被张炎评其为“抒写离情之典范”,认为“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12)而其“‘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语句清峭,为名流推激”。(13)“飞花残雨”,构建一片云笼雾罩的朦胧愁境,与念别之心境暗合。“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则“闻声兴悲,更不堪矣”。(14)乍看来,这几声莺啼,像是对这片寂静的愁云的穿透,实际上数声过后复归的宁静,正如回忆中短暂的甜蜜,只会加深词人的寂寞之情。正如毛熙震《木兰花》词中所言“满院莺声春寂寞,匀粉泪,恨檀郎,一去不归花又落”,莺声中体味的是寂寞情。 (三)莺声有助于表现唐宋词别样的“娇慵”之美。杨海明师在其文《“懒起画娥眉”与“怕寻酒伴懒吟诗”——谈唐宋词中的“以慵为美”》指出唐宋词中所惯于表现的“慵懒”之美,(15)而莺声也有助于表现词体的这种“娇慵”之美: 春莺啼鸣,婉转娇巧,本就有一种天然的娇态,如王千秋《生查子》“莺声恰恰娇,草色纤纤嫩”,莺声之娇与草色之嫩相映,一同描绘早春的鲜嫩之美。又如柳永《黄莺儿》: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此为柳永咏莺力作。词中黄莺乃春之娇儿,趁着暖风,歌唱韶光,翩翩飞舞。它们巧舌如簧,绵蛮歌唱,似款款深诉内心的芳情;雌雄相呼,日日悠闲地舞风吟雾,自由而恣狂。词人将最美好的时光,最自由的姿态,最优美的环境都给了黄莺,集中呈现了莺声的娇巧? 而当暮春花落,娇莺不语的时候,词人也特别选取“慵懒”二字,表其意态,如柳永《清平乐》“翠减红稀莺似懒。特地柔肠欲断”,赵彦端《看花回》“催处处、燕巧莺慵,几声钩辅叫云木”,相较于“无语”、“不啼”等,“慵懒”二字更有情味。且莺的娇懒还往往与燕的繁忙相比对,如“荼縻付与薰风管。燕子忙时莺懒”(辛弃疾《杏花天》),“燕忙莺懒春无赖,懒为好花遮护”(李昴英《摸鱼儿》)等。暮春时分,正是“巢燕引雏,乳莺空老”(马子严《鱼游春水》)的时候,故而,此时的燕子要比莺儿繁忙的多。两相对比,更突出了莺儿的娇慵之态。 莺声的娇慵之美还在于它对“美人”娇慵之态的唤起,如“莺懒昼长,燕闲人倦,乍亲花簟,慵引壶觞”(陈允平《风流子》),莺燕的闲懒与人的慵懒相映成趣。又如张榘《西江月》: 春事三分之二,落花庭院轻寒。翠屏围梦宝熏残,窗外流莺声乱。睡起犹支雪腕,觉来慵整云鬟。闲拈乐府凭栏干,宿酒才醒一半。 该词写天亮之时,窗外莺声唤醒窗内之人。此时美人虽醒,但其“犹支雪腕”,“慵整云鬟”,“闲拈乐府凭阑干”等一系列动作,暗含其闲懒之态,而闲懒之中又有淡淡的愁怨,似所思之人的远去,带走了她生活的全部热情。词中女子这种无聊赖的“娇懒”之态,朦朦胧胧的“依附”之感,正是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所“乐见”的,他们欣赏并表现这种“病态”的娇弱美,并大量引其入词,从而进一步加重了词体的柔弱感。 (四)“莺歌”还以其声音之婉转,打入歌唱领域,与“燕舞”一起,展示了唐宋时期歌舞文化之一角,如“檀板歌莺,《霓裳》舞燕,当年娱乐”(秦观《水龙吟》),“夜宴花漏长。乍莺歌断续,燕舞回翔”(万俟咏《明月照高楼慢·中秋应制》),“玉腕笼寒,翠阑凭晓,莺调新簧”(陈允平《永遇乐》)等,皆以莺燕比附词中美艳歌舞。 与诗文相比,词更重娱乐性。莺歌燕舞中尽展词声情之美。所谓“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16)从创作到传播,词天生就与歌儿舞女密切相关。词中多美女,而众女的突出特点就是“能歌善舞”。“古今诗人咏妇人者。多以歌舞为称”,(17)以莺歌燕舞喻其声姿之美,也由来已久。杨慎《词品》载:“《禽经》:‘燕以狂胻,莺以喜啭。’胻,视也。夏小正:‘来降燕乃睇。’转,曲名,莺声似歌曲,故曰转。”(18)词中专有“赠妓”类,以表现歌姬之音声舞态为主要内容。莺与燕即以其美声与丽姿参与其中,成为词人重要的审美对象,如程垓《意难忘》:“记驼肩髻小,约鬓眉长。轻身翻燕舞,低语转莺簧。相见处,便难忘。”以燕莺为喻,极尽音声舞态之美。 词中许多歌姬,也是以“莺”为名,与其娇美之歌声不无关系,如北宋词人王诜就曾有一姬妾名“啭春莺”,据许顗《彦周诗话》: 王晋卿得罪外谪,后房善歌者名啭春莺,乃东坡所见也,亦遂为密县马氏所得。后晋卿还朝,寻访微知之,作诗云:“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仆在密县与马缙辅游甚久,知趾最详。缙辅在其兄处犹见之,国色也。(19) 另外,李纲有首词《西江月》,即为“赠友人家侍儿名莺莺者”,其“意态何如涎涎,轻盈只恐飞飞”也似“黄莺”般轻盈美好。辛弃疾有一首赠妓词《念奴娇·谢王广文双姬词》有“西真姊妹,料凡心忽起,共辞瑶阙。燕燕莺莺相并比,的当两团儿雪”句,同样拿莺莺燕燕与两位姬妾相比。 姜夔有自制曲《莺声绕红楼》,以莺声喻歌声,红楼指歌楼,进一步说明了莺声对于宋词歌舞文化的渗透,全词内容如下: 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两年不到断桥西,长笛为予吹。人妒垂杨绿,春风为、染作仙衣。垂杨却又妒腰肢,近前舞丝丝。 词前有小序云:“甲寅春,平甫与予自越来吴,携家妓观梅于孤山之西村,命国工吹笛,妓皆以柳黄为衣。”(20)该词虽然在题材上没有超出传统“赠妓”词的范畴,不过其词牌却表明了莺声与红楼关系之密切,是莺声与传统歌舞文化关系之见证。词牌中还有《黄莺儿》、《莺啼序》等,单就题目而言,虽不如《莺声绕红楼》直接,但至少也是其佐证。 在自然界的莺声走向“歌舞”社会的同时,歌舞文化也在向自然渗透。词中在描绘自然界的“莺莺燕燕”时,有时借助歌舞之态,使其更具可感性,如吴潜《念奴娇·戏和仲殊已未四月二十七日》“惟有流莺当此际,舌弄笙簧如约”,周密《木兰花慢·柳浪闻莺》“听暗柳啼莺,新簧弄巧,如度秦讴”,方千里《风流子》“燕飞盘软舞,莺语咽轻簧”。莺声之婉转难以描摹,而“笙簧”之乐,词人耳熟能详,信手拈来,可谓生动。 总之,莺声与词有天生的缘分,“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20)词本身的可歌性与莺声的柔婉性是一致的。研究唐宋词,离不开“莺歌燕舞”,聆听莺声,自然也离不开唐宋词。听莺声,惜莺声,词里莺声声最有情,如果有时问,读读唐宋词,听听莺声,不失为一种休闲的好方法。 注释: ①贾祖璋:《鸟与文学》,上海:上海书店,1982年,第36~37页。 ②李学勤:《毛诗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76~577页。 ③曹操,曹丕,曹植著,博亚庶译注:《三曹诗文全集译注》,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349页。 ④施蛰存:《词籍序跋汇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506页。 ⑤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02页。 ⑥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15页。 ⑦贾祖璋:《鸟与文学》,第35页。 ⑧“西湖十景”正式御笔定名为清康熙三十八年。但其名称,最迟在南宋理宗时就已出现,被时人称为“西湖十咏”。陈允平作“西湖十咏”词,后附言:“右十景,先辈寄之歌咏者多矣。霅川周公谨(周密)以所作木兰花示予,约同赋,因成,时景定(宋理宗年号)癸亥岁也。”(见唐圭璋:《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104页) ⑨孟元老,吴自牧等:《东京梦华录》(外四种),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第96~97页。 ⑩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58页。 (11)贾祖璋:《鸟与文学》,第30页。 (12)张炎著,夏承涛注:《词源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4页。 (13)洪迈:《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72页。 (14)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第102页。 (15)杨海明:《唐宋词纵横谈》,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4页。 (16)李冰若:《花间集评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页。 (17)阮阅:《诗话总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262页。 (18)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37页。 (19)吴文治:《宋诗话全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04页。 (20)唐圭璋:《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170页。 (21)张炎著,夏承涛注:《词源注》,第23页。标签:宋词论文; 宋朝论文; 黄莺论文; 菩萨蛮论文; 蝶恋花论文; 读书论文; 浣溪沙论文; 虞美人论文; 西江月论文; 更漏子论文; 清平乐论文; 诗歌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