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传记的三面斧_路德维希论文

新传记的三面斧_路德维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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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尘埃落定。回头看,世界文坛的百年风云虽然不能尽收眼底,但一些巨变是 有目共睹的,其中之一就是非虚构作品的崛起。

简单地说,非虚构作品的勃兴有两个原因。一是人类自身发展的原因。由于认识的局 限,先民们常常虚拟一个想象的世界,以便把握真实的世界,因此各类虚构性文类应运 而生。非虚构作品大有后来居上的势头,这是因为经过漫长的成长,人类逐步站立起来 ,登高一望,他们发现用经验来对付现实的世界更可靠些。文类的自然寿命是非虚构作 品发达的又一个原因。虚构作品里的主要文类,如诗歌、戏剧和小说,经过作家几百年 ,甚至上千年的笔耕,可开垦的领地已经极为有限。时到如今,诗叶凋零,剧场冷清, 先锋小说家大胆宣布:“小说已经死亡。”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文学的新大陆何在? ”

这时,非虚构作品恰好给人一线彼岸的希望。

非虚构作品的主力军是传记文学。它有一个庞大的家族谱系,包括传记、自传、书信 、日记、回忆录、忏悔录、谈话录、人物随笔、人物专访等。专就传记而论,整个二十 世纪,它经历了三次大的浪潮,从而使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新传 记旋风掀起了传记领域里第一次热浪。

新传记传

新传记席卷全球。在英国,《维多利亚名流传》一年多就印刷了九次。在新传记的影 响下,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三○年之间,仅美国就出版了大约四千八百部传记,其中一九 二九年高达六百六十七部。德国新传记家路德维希(Emil Ludwig)(注:路德维希(1881 —1948),德国传记作家,戏剧家。)不无自豪地说:“我十年内写了十二部传记……现 在我在二十五个国家有四十二个出版商……《人之子——耶稣传》被译成的文字最多, 有十四到二十种文字。”对于新传记诱发的传记热,甚至新传记家也有招架不住的感觉 。尼科尔森(Harold Nicolson)(注:尼科尔森(1886—1968),英国传记作家,外交家。 )说:“我是传记作家,我讨厌现在这股传记潮。还是过去的传记市场好,平稳祥和。 ”

那么,什么是新传记呢?它为什么能在文坛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新传记这个术语是由英国的著名小说家吴尔夫发明的。她用这个词来指二十世纪初的 实验派传记。这派传记的创作在二三十年代达到高潮,主要成员有英国的斯特雷奇(Lyt ton Strachey)(注:斯特雷奇(1880—1932),英国传记作家,散文家。)、尼科尔森和 桂达拉(Philip Guedalla)(注:桂达拉(1889—1944),英国传记作家,历史学家。), 法国的莫洛亚(André Maurois)(注:莫洛亚(1885—1967),法国传记作家,小说家。) ,德国的路德维希和美国的布雷德福(Gamaliel Bradford)(注:布雷德福(1863—1932) ,美国传记作家。)。新传记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团体,传记作家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有的甚至相互抵触。他们之所以被挂上同一个牌子,不在于他们之间的不同,而是由 于他们与传统的传记太不同了。

新传记,顾名思义,是对旧传记的反动。一提起十九世纪的老式传记,读者马上就会 想到“传记的病”。而传记的病根多半出在维多利亚的传记里。戈思(Edmund Gosse)( 注:戈思(1849—1928),英国传记作家。)说:“在英国,我们把死者供在两卷本的大 灵柩台上——5×7.5英寸版本的两卷本。这样我们才心旷神怡,就像主持了一个仪式。 或许,仪式本身不怎么美,但它不可或缺,而且极为体面……毫无疑问,我们根本没有 意识到,写长传记的习惯已经成了我们公认的风气,这种风气在世界上只有英国才有。 ”卡莱尔(Thomas Carlyle)(注:卡莱尔(1795—1881),英国历史学家。)指出:“英国 传记,多么谨慎,多么得体……英国传记作家真可怜,德默克利斯的‘体面’之剑永远 挂在他们的头上。淫威面前,他们动弹不得,几乎瘫痪。”尼科尔森更深一层地挖病根 。他认为:“维多利亚传记的失败是灾难性的,其责任在于宗教虔诚……维多利亚人的 福音主义。”这是因为“宗教虔诚不但带来偶像传记的全部毛病(证明主张和树立榜样 的愿望,以及为了达到这些目的而对事实的歪曲),而且它使传记作家对传主失去兴趣 ……宗教虔诚还会把人诱入二元主义的境地,在物质和精神、身体和心灵、死亡和不朽 之间划出截然的界线。这种事情对传记危害极大。因为在人身上没有这样的二元主义。 他身上只有人格。如果用二元主义来考察人格,那么我们就会一无所获”。

旧传记的种种弊端直接导致了新传记的崛起。新传记的新气息首先在《维多利亚名流 传》的序言里散发出来。这篇序言虽然不长,但它在传记史上却留下了悠长的影子。它 是新传记的革命“宣言”。诺瓦河认为,它在传记史上的地位可以跟华兹华斯《抒情歌 谣集》的序言在诗歌史上的地位相媲美。这篇序言的核心观点是:

毫无疑问,传记作家的首要任务是要保持一种恰当的简洁。就是说,他要删除一切冗 长累赘的东西,但又不能删掉丝毫重要的材料。同样确定无疑的是,他的第二个任务就 是要保持精神上的自由。他的工作不是恭维别人,他的工作是把他所理解的事实揭示出 来。这就是我写这部书的目的:把我所理解的事实,冷静地,公正地,不怀私心地揭示 出来。(注:斯特雷奇,《维多利亚名流传》,伦敦,查多和温德斯出版社,1929,第 Ⅷ—Ⅸ页。)

不难看出,这篇“宣言”几乎是对症下药。它针对的正是旧传记的肥胖症、面子病和 宗教狂。

破固然容易,但立才是根本。在立的方面,新传记作家们砍下了三板斧,从而引发了 传记文学舞台上的轩然大波。

艺术第一

艺术是传记的不二法门,这是新传记家的共识。斯特雷奇认为:“历史学家的第一责 任就是要当一名艺术家。”史学家如此,传记家自然不能例外。布雷德福说:“传记必 须写得有趣,漂亮。它必须是一场精心构思、巧妙编导、完整无缺的演出。”桂达拉也 持相同的看法。在《帕墨斯顿传》里,他写道:“我总是认为,历史手法之外,还有一 位缪斯。”这些观点在吴尔夫那里总结得极为凝练:传记作家“选择,综合。总之,他 不再充当编年史家,他成了艺术家”。

艺术的路像通往罗马的路一样多,新传记作家往往独辟蹊径,各走一途,甚至数途, 但他们也有一些交叉点,对画的态度就是其中之一。

新传记作家很在意传记里画的境界。传中有画,虽然不是他们的明确口号,但读者感 觉是,他们的传主形象“悦目”。

路德维希写传记的第一步是看像。“在读其他文献之前,我先看多年来熟悉的传主的 肖像。我的所有传记,不管长短,都是这样开始的。如果画家不诚实,我可以用其他东 西来比较,最好是相片,或者早期的面部模型。”在路德维希眼里,肖像画之所以关键 ,是因为“人的本性都浓缩在肖像里了。”这些图像资料跟“书信、回忆录、演讲词、 对话录……还有笔迹”一样有价值。因此,如果传记作家不以肖像为出发点的话,他就 “不能大功告成”。对于这样的作传方法,朗格克(Mark Longaker)(注:朗格克,传记 批评家,著有《当代传记》。)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图像资料用来作描写人物的外部 特征可以,但不能替代主要文献来作性格分析,它们毕竟是“表象”。正确的程序应该 是,先细读书信、回忆录和其他相关文献,然后在再用肖像和相片来核实,而不是相反 。

朗格克好为刻薄之言,但他的论点是经不起推敲的。肖像确实是“表象”,但那是“ 作为画家意志的”“表象”。画家用心把对象的性格提炼过了,“表象”就成了克莱夫 ·贝尔(注:克·贝尔(1881—1964),英国文艺批评家。)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更 何况路德维希点明,那不是一般的肖像,而是“多年来熟悉的传主的肖像”。这等于说 他所选的肖像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把肖像作横向的比较,路德维希又做了一道鉴别真伪 的工作。至于说在写传程序上文字材料和图像材料谁先谁后,其实关系不大,关键在于 阐释以及阐释的准确性。但路德维希把肖像放在第一位,这说明形象先行是他的立传原 则。

文坛上的传记类似画苑里的肖像,因此,肖像几乎成了传记的代名词。诗画不同,这 个莱辛专攻的古老命题延续到画传上了。布雷德福说,肖像不能概括他的传记创作。把 一门艺术的术语移植到另一门艺术里会“误导”。主要原因在于,肖像只能“描绘一个 阶段、一种情景、一组条件和境遇里的性格”。因此,他“力图把握尽量多的瞬间,不 是只给读者展示一个瞬间,而是带给他们所有这些瞬间的不变的总和”。显然,布雷德 福的传记观是静态的。“不变的总和”很像艾略特所说的“止点”(still point),其 实并不是“不变”或“静止”的。这种“不变的总和”观,使他的所谓“心像”多半停 留在他要突破的肖像层面。上述观点发表在一九一五年。此前,他用肖像作为书的标题 。之后,他的大量传记,如《妇女肖像》、《联邦肖像》、《美国肖像》等,仍然一如 既往。肖像写法是布雷德福传记的长项和特征。他不承认这个长项,这个特征,这是因 为他凸显了画的长处,却没有同样发挥出传的潜能。

在《维多利亚名流传》的一开头,斯特雷奇就摊牌了。他不想打正面的阵地战,他要 出奇兵,从侧翼或背后袭击。这是他的“妙计”。言外之意,肖像不是他的主战场。他 画的是漫画,这已是定论。传记大家戈思、伊德尔(Leon Edel)(注:伊德尔(1907—199 7),美国传记作家,学者。)和霍尔罗伊德(Michael Holroyd)(注:霍尔罗伊德(1935— ),英国当代传记作家。)都有这样的看法。不同的是,他们以及其他读者对漫画的评价 褒贬不一。戈思说,斯特雷奇“把克若默勋爵弄成了漫画……根本认不出来”。霍尔罗 伊德则说,《维多利亚名流传》“具有真正漫画的犀利。它不是文学里的摄影,有些性 格的线条跟原形只有粗略的相似。可是这些漫画冷嘲热讽,夸张有度,把一些醒目的特 征摹写得栩栩如生”。

实际上,戈思和霍尔罗伊德代表了两派意见。他们的根本分歧在于,一派看重写实, 一派看重写意。传记不是漫画,但不是不可以追求漫画的境界。斯特雷奇是写意派,用 写实派的标准来规范他,难免有点像要求天马像骆驼。

《迪斯累里(注:迪斯累里(1804—1881),贝肯斯菲尔德伯爵,曾任英国首相,保守党 领袖。)传》与《维多利亚名流传》不一样。很少有论者说莫洛亚笔下的迪斯雷利是一 幅漫画像,然而迪斯雷利跟漫画却有着不解之缘。《胖趣》杂志执英国滑稽周刊的牛耳 ,政治漫画尖锐刁钻。这家杂志穷追猛击迪斯雷利三十多年。在莫洛亚看来,它留下了 一笔难得的遗产,他没有理由不用。可是,用漫画,传记就有可能被漫画化。这个难题 怎么解决?

莫洛亚从两个方面入手。在形式上,他把《胖趣》的漫画系列化,不让一幅漫画一统 天下,成为全书的主脑。这样,单一、静止的瞬间印象成了多面、流动的电影镜头。无 意中,莫洛亚把漫画的长处长用,短处不用。形象夸张变形得令人过目不忘,这是漫画 的长处。短处也在其中,传记的科学性往往成了牺牲品。

在《迪斯雷利传》里,莫洛亚多次提到《胖趣》杂志的漫画,其中有四处与迪斯雷利 的形象有关。迪斯雷利在政治上得势,靠的是他对农场主的承诺,采取保护主义政策。 可是当他决定改变政纲时,《胖趣》杂志就把他画成了水性杨花的人、变色龙和乡村的 诱奸者。在政治上,迪斯雷利有一老一少两个死对手,较量达二十年之久。经过呕心沥 血的角斗,迪斯雷利把老的打垮,少的击败。这时,《胖趣》把他画成一个巨石做成的 司芬克斯。他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可是在牛津他拍案而起,大放厥词:“问题的实质 是:人到底是猿猴,还是天使?我的上帝,我站在天使一边。”《胖趣》不失时机推出 一幅漫画:猿猴“迪斯”身穿白袍,羽化而登仙。《胖趣》还把迪斯累里画作司芬克斯 式的强人,因为他对俄罗斯采取高压手段。这一组漫画,分布在迪斯累里政治生涯的各 个关键时期,他的公众形象跃然纸上。

奇怪的是,这些生动的漫画,莫洛亚居然没有用一幅来作传记的插图。这自然使我们 想到这些漫画在传记中的功能。它们不是主部主题,而是用来充当配角的,或调节气氛 ,或深化主题,或制造效果。水性杨花的迪斯累里是用来调节气氛的,司芬克斯的迪斯 累里带有深化主题的意味,而身穿白袍、羽化而登仙的猿猴“迪斯”无疑制造了一种令 人忍俊不禁的效果。

漫画的长处难以替代。正是本能地认识到这一点,莫洛亚才用其所长,他的传记因漫 画而相映成趣。

画的介入只是新传记艺术化的一个途径。反讽、幽默、设问和隐语等四种主要修辞手 法的遍地开花;戏剧效果、小说写法、历史叙述和诗歌意境等四种文类的移花接木,在 各类文章中已经反复论述,几乎成了新传记的老八股。我想说明的是,这么多手法和文 类的加盟,在传记史上还是第一次。经过一次大换血,新传记才新,才别开生面。

务必解释

“决不解释,决不抱怨。”迪斯累里的这句名言,在莫洛亚的传记里频频出现,犹如 一张封条,贴在了传主的嘴巴上。这句话对身为政治家和演说家的迪斯累里来说是座右 铭,可是新传记家却没有把它奉为圭臬。相反,新传记家的信条是:务必解释。

解释是新传记的一把利斧。在新传记作家手里,这把利斧的功能不是上山伐木,采集 新材,而是劈开旧木,暴露出它的内在纹路和结节。在结节上开凿,逆着纹路上色,这 是新传记家的拿手好戏。他们一反常规,“倒行逆施”。解释本身不是他们的惟一目的 ,解释的效果才是他们瞄准的主要鹄的。也就是说,他们不但解释,而且还要“解”不 惊人死不休。这样,新传记才让人耳目一新。

斯特雷奇是新传记的第一人,也是大胆解释的第一人。有人称他为砸偶像的英雄,也 有人把他贬作“德谤客”(debunker)(注:此为音译,意思是“暴露者”。)。砸偶像的 英雄也好,“德谤客”也罢,这都跟他的大胆解释有关。《维多利亚名流传》集中写了 维多利亚时期的四位人物,他们是曼宁主教、南丁格尔、阿诺德博士和戈登将军,分布 在宗教、慈善、教育和军事四个领域。这四个人在各自的领域开疆拓界,鞠躬尽瘁,为 大英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缩影。可是在斯特雷奇的笔下, 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一个主题的四个变奏”。用霍尔罗伊德的话说,这个主题就是“ 在宗教迷信驱使下无限膨胀的野心”。这样的阐释已经十分大胆,但斯特雷奇还要更进 一步,挖掘出“野心”背后的东西。传记作家不满足于对表面纹理的描绘,他要剖析结 节所在。以南丁格尔为例。斯特雷奇首先描写她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接着,他笔锋一 转,指出南丁格尔根本不是什么圣洁的、自我牺牲的白衣使者,而是一个“恶魔缠身” 的人。出语如此惊人,其效果可想而知。

路德维希也是以见解见长。尽管他的一些论断来得不如斯特雷奇的阐释那样富有颠覆 性,但他的解释相对来说更为缜密。他同样别求新解。拿破仑进攻意大利的第一次战斗 刚胜利,路德维希就花了一章的篇幅来解释他成功的因素。在书中,他提供了三条理由 。年龄和体魄是第一个原因。其次是他的军队。这两者都得益于法国大革命。没有大革 命,拿破仑不可能二十七岁就升为一军之帅;没有大革命,他也不可能得到一支人民的 军队。第三个原因就是他的民心策略。他不但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他的军队扰民,而且还 用自由和平等的思想鼓动占领区的人民。平心而论,这三条理由虽然比较全面,但并没 有什么新异之处。真正能体现路德维希洞见的,是他指出了拿破仑具有一种非凡的能力 ——他能同时用不同的武器打两场战役。一场是在意大利前线打的枪炮战,一场是向巴 黎的督政官们打的书信战。也就是说,拿破仑不但用枪征服前线的敌人,还用笔征服后 方的督政官。枪杆子和笔杆子齐上阵,双管齐下,拿破仑所追求的不仅仅是将军的功名 ,而且还有政治家的桂冠。

拿破仑是行动的人,但他还是一位语言的巨人。“谁能像拿破仑那样懂得怎样用想象 力,而不是靠服从感来影响人心?”转了几个弯之后,路德维希终于亮出了解释的底牌 。在这句话的一前一后,他还用了两个问号。三个问号一字排开,谁还怀疑路德维希的 阐释效果?

拿破仑之所以成为伟人,主要不是依赖士兵们被动的、卑下的“服从感”,而是凭借 他那令人振奋、催人向上的“想象力”。通过语言的魔力,他让士兵们插上了想象的翅 膀。在米兰,他这样对得胜的士兵说:“米兰是你们的……我们是各国人民的朋友,然 而,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布鲁图、萨比奥以及其他伟人们子孙的朋友。这些伟人是我们 的楷模……意大利是欧洲最美丽的地方,你们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崭新的面貌,你们的英 名将会不朽……以后当你返回家园时,你们的邻居将会指着你对人说:‘他参加过意大 利的远征军!’”与过去的伟人为伍,拿破仑借此激发士兵们历史的想象力;他还用不 朽的英名和回乡时邻居的耳语来勾起他们未来的想象力。这两种想象力的基石是现实的 想象力:“米兰是你们的”。

集三种想象力于一身,这是拿破仑的特别之处。路德维希没有涉及到这一层,但是把 语言背后的想象力挖掘出来,他找到了结。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创获。

斯特雷奇单刀直入,路德维希曲径通幽。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取得了同样的阐释效 果。如果说新传记作家在阐释方式上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就是他们都擅长“二元对 立”式阐发。

曼宁与纽曼、戈登与贝岭、培根与塞西尔,这样的“二元对立”式阐发在斯特雷奇的 传记里屡见不鲜。歌德与席勒的对比是路德维希《歌德传》的一个扎眼点。布雷德福更 是这种阐发的高手。在《美国人李将军》一书里,他把内战时期南北两军的主帅写得泾 渭分明:

一个人属于十八世纪;另一个人属于十九世纪。一个人是老美国的象征,另一个人是 新美国的化身。戈兰特代表着现代世界。他有着强悍的商业作风,实业家的精力,不顾 一切的干事欲望,对仪式、尊严和礼貌没有丝毫雅兴。李将军则不同。他秉承了旧时代 的传统,追求高尚的信仰,讲究庄重气派,做事固然要紧,但做事的方式几乎同样要紧 。简单地说,戈兰特的美国是林肯的美国,李将军的美国是华盛顿的美国。(注:布雷 德福,《美国人李将军》,波士顿、纽约:霍通·米夫林出版社,1912,第50页。)

这样的阐释方法在莫洛亚手中可以说发挥到了极致:

迪斯累里是教条主义者,他却以机会主义者为荣。格拉斯通是机会主义者,他却以教 条主义者自居。迪斯累里表面上讨厌理性,骨子里推理若衡。格拉斯通自认为有一个理 性的头脑,可他的行动只听激情指挥。格拉斯通家缠万贯,仍然把每天的开销登记在册 。迪斯累里负债累累,还是花钱如流水。他们两人都喜欢但丁,不过迪斯累里主要看《 地狱篇》,格拉斯通多半读《天堂篇》。(注:莫洛亚,《迪斯累里传》,现代书店,1 928,第222—223页。)

如此天悬地隔,截然两极,谁还能忘记布雷德福对戈兰特和李将军的定性,莫洛亚对 迪斯累里和格拉斯通的分析?“二元对立”式阐发当然有它自身的局限,但从解释的效 果来说,它往往是独一无二的。

“未经阐释的真实就像埋藏的金子一样没有用处。艺术是一位了不起的阐释家。”斯 特雷奇一语道破了新传记家追求阐释,特别是阐释效果的天机。他们所写的不是四平八 稳的定本传记,而是福科意义上的“有效史”。他们不只是挖出“埋藏的金子”,而且 还要“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来锻造这些金子。因此,他们的“金子”,用刘勰的话来说 ,“风骨”存也。

“心的趣味”

传记就是传料。这个观点跟史学就是史料学的提法一样后患无穷。它们的致命弱点在 于,脑子里只有一根弦,光认蚂蚁搬骨头的功夫,而把鲲鹏展翅九万里的想象抛在了脑 后。也就是说,要造一个华盛顿的纪念碑,没有人会说石料无关紧要,但如果少了设计 者的匠心,一堆石头是怎么也产生不了凛凛然的崇高之感。新传记作家敬重那种上穷碧 落下黄泉的资料收集工作。贺拉斯·屈贝尔收集惠特曼的传记资料,细大不捐,网罗无 遗。布雷德福对他一丝不苟的作风无比佩服。可是,多数新传记作家声称,他们不想打 资料战,却有意去攻心。

不打资料战,而搞攻心术,《希腊罗马名人传》已略显端倪。传记鼻祖普鲁塔克曾强 调“心灵的证据”,可真正大张旗鼓地挖掘传主的心理,还数新传记的几位大家。

优秀的传记作家应该是心理学家。这是路德维希一贯看法。在一次访谈中,他说,他 青年之后“专心从事刻画心理的传记文学”。他的扛鼎之作《拿破仑传》详尽地阐述了 他的传记观。“在这部书里,我试图写出拿破仑内在的历史……战争的进程无关紧要, 欧洲的政局也无关紧要……甚至将军们的肖像在我的记录里也没有一席之地。这是因为 只要不是烛照传主内心的东西,本传一概不收。”因此,在这部传记里,读者看到的是 兄弟间的不和,与妻子的情感纠葛,每时每刻的喜怒哀乐,对将军或妇女的一言一行。 在路德维希看来,这些更容易“捕捉到内心深处的情愫”。

同样,在《德国人》一书的序言里,路德维希说,他所叙述的“不是德国的历史”, 而是“日耳曼人的历史”,“着重于人物心理的剖析”。他这样描写马丁·路德的第一 次人生危机:

有一次在徒步旅行中,他突然拔出他的剑向自己的腰部动脉上猛刺一刀。幸亏当时离 镇子不远,他的同伴及时把他送到一个外科大夫那里,性命才得了救。当他面无血色地 躺着,等待生命慢慢恢复的日子里,他又做了些什么呢?他学会了吹笛子。(注:艾·路 德维希:《德国人》,杨成绪、潘琪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第67页。)

在这场危机爆发之前,路德维希作了很好的铺垫。他首先描述了路德童年时代的恐惧 心理,并指出这种恐惧心理是由于受到父母和老师的虐待而产生的。接着,他写到了路 德学生时代难以排解的内心矛盾:对异性的爱和恪守僧侣的贞洁。在恐惧心理和内心矛 盾的两面夹击之下,路德才突然拔剑自了。拔剑自了使得路德的内心冲突达到了戏剧性 的高潮。但更富有戏剧性的是,他重创未愈,却悠然自得地吹起了笛子。通过这一个又 一个戏剧性行为,路德维希想展示变化中传主心灵的两面性:犀利的剑锋与悠扬的笛韵 。路德维希尽量避免把传主的内心静态化,而是力图再现一部冲突不断、变化万千的心 理戏剧。《德国人》是由许多短篇组成的合传,受到形式的限制,心理戏剧的特征不是 特别明显。然而,在他的长篇传记中,心理戏剧的色彩尤为突出。《拿破仑传》的第二 章不是一部情场与战场滚动交织的心理戏剧吗?

与路德维希不同,布雷德福落墨更多的是心灵的不变本质。

布雷德福的大量传记风靡一时。他给他的传记冠以一个总的名称——“心像”(Psycho graphy)。在关于李将军的传记里,布雷德福点明了他的传记立场:“在这本书里,我 的目的是描绘心灵。我们生活在一个名称的时代,最近一个新的名称被发明了。那就是 心像。我觉得,这门艺术不是指心理学,因为它的对象是一些个人,而不是一般原理。 它也不是传记,因为它把编年的条条框框扫地出门。它只写那些富有精神意味的行为、 言辞和事迹。”布雷德福多次撰写长文阐述他的“心像”观点,但是如果我们用一个词 来概括一下他的传记创作的话,我们不妨说,他是一位“心灵的自然家”。也就是说, 跟多数传记作家不同,他不是心灵的历史学家,他不关心“编年的条条框框”,他注意 的是心灵中不变的特征,永恒的品质。他在论述“心像”的文章里写道:“在人的整个 一生中,行为变化莫测,境遇时好时坏。心像就要在这些不定的因素中提炼出本质的东 西,不变的东西,极富特征的东西。”

“心灵”是布雷德福的立传点。这可以一目了然地从他部分传记的标题上看出来。《 心灵的自然家——心像研究》、《摧毁的心灵》、《裸露的心灵》、《塞缪尔·皮普司 的心灵》、《穆笛——心灵工作者》、《传记与人心》不难让读者发现传记作家的写作 重心。其中,《传记与人心》发表于传记作家去世那年。即使在晚年,布雷德福仍然对 他的心像式写作方法深信不疑。他说,不管有多少材料出现,他对惠特曼的性格描绘都 不会有多大出入。那么,他抓住了惠特曼的什么本质特征呢?

在《传记与人心》里,布雷德福对惠特曼有这样的点睛之笔:“文学?什么是文学?他 既不知道,也不在乎……‘我恨文学,我不喜欢那些为文而文的文人。’”“后来,他 忽然想到,既然他是人民的儿子,为什么不做个人民的诗人?他是民主派,他是美国人 。民主和美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从来没有人捅破。无穷的可能,无限的希望,无 边的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喜悦,这么了不起的真理却没有人知道。必须有人把这些付诸笔 墨。为什么不是他呢?”一连几个问号,布雷德福替读者打开了惠特曼的心扉。尽管没 有历史发展的线索,也缺乏横向的交流互动,可是布雷德福却揭示了惠特曼心灵里“本 质的东西”:人民、民主和美国。

然而,这只是这幅心像的一半。布雷德福不仅要让读者看到惠特曼心像上显露的一半 ,更关键的是,他还要发掘诗人心灵里缺少的另一半。惠特曼是人民诗人,为民主而歌 。可是在布雷德福看来,人民诗人的桂冠并不是货真价实的。人民意味着人民的另一半 ——妇女,而他的诗不是妇女的诗。这倒不是因为在他的诗歌里性太突出了,恰恰相反 ,性不够突出。惠特曼只展示了性的赤裸裸的一面,这就剥夺了女性的特权。她们不会 原谅他。对女性来说,性是柔情。女性在文学里所需要的不是性趣,而是“心趣”,而 惠特曼的诗歌正好缺乏一种“心趣”。

一分为二,入木三分。布雷德福的心像颗粒清晰,明暗得当。它不是十六的满月,而 是如刀似钩的弯月,悠然地挂在天,给人一种幽远的静意。如果说路德维希把传记写成 了心理戏剧,那么布雷德福的“心像”是名副其实的心理肖像。一动一静,他们刻画了 心理的两种主要状态。相比之下,斯特雷奇的心理描写更像一部心理小说,特别是《伊 丽莎白和爱塞克思》。新传记作家们各有挖掘心理的专长,但也有共同点。他们都不约 而同地使传记材料长上了一个跳动的心。他们的任务就是展示“心的趣味”。

新传记的贡献很大,问题也不少。如何解决存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新传记作家的事了。 只是对于那些还要挑刺的人,我们想说,传记具有多版本性。新传记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版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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