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涂鸦中的身体再造与“怪诞”狂欢_涂鸦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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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问题的缘起:涂鸦、虚拟空间与身体“替身”

       作为人类游戏本能的表达方式,涂鸦(graffiti)从未远离我们,尤其是在成长过程中(贡布里希,2007)。作为一种“原生艺术”,涂鸦早已有之,古有石壁上的涂涂画画,今有各式各样的“到此一游”式的即兴涂写。它们是连接人们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的沟通桥梁。广义来看,涂鸦是大众的艺术,是指人们在公共空间中的涂画、抹黑或随意涂改的文字或图像;狭义的涂鸦是指涂鸦艺术,专指涂鸦者在城市墙面和画布上涂写的图像或艺术创作。

       承载涂鸦文化的空间媒介正发生巨大变化,以网络为首的新媒介技术开辟了一个并行于实体空间的虚拟世界,它已成为青年人熟知并沉浸其中的崭新舞台,他们可以随时通过网络、界面游走于各种虚拟社区。在这个虚拟空间中,城市墙面和画布被高品质的视窗界面所替代,涂鸦工具不再是画笔、石块或彰显着“另类”艺术光环的喷漆罐,而是数字绘图工具或一个个在移动终端上简单、易操作并随时一键式联结社交网络的程序。作为网络空间中普遍的青年亚文化现象,涂鸦已不再是实体空间中为人所诟病的乱涂乱画,而成为以电脑、程序和数字化输入设备作为涂鸦工具,网络作为承载空间,展示年轻人的个性和才能、消遣与对抗的即兴游戏(杜丹,2014)。

       网络身体“替身”具有差异化、专殊化和向外扩展的特性,它们建构了网络社会中年轻人之间的情感交往和精神联系。在虚拟空间中,人们的网络社交活动以个体为中心,实现了不断向外延展和连接,他们的虚拟身体及其交往关系也超越了原先所实际占有的时空结构,朝虚拟实在的、欲望化和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因而,年轻人往往抛弃实体空间中相对单一、稳定和主流的社会审美规范,打破常规的界限,追求非常规塑造的自由,以期摆脱身体极其严厉的权力控制。他们通过涂鸦个性化地改造已有的身体符号来重塑虚拟“替身”,获取情感、想象和欲望的满足;通过怪诞的身体狂欢,否定实体空间中的严肃、保守与虚伪意识,表达个体的生存美学。

       本文研究年轻人在网络空间中的身体再造与意义呈现。鉴于网络涂鸦文本生产的快速、娱乐性特点以及传播的碎片化特质,本文主要聚焦近年来在各大网络社交平台(包括微信、QQ和推特等)中青年人参与创造的,具有典型意义并获得广泛传播效应的各种身体图像文本的消费生产与变化,尤其关注以下几方面:(1)作为年轻人自我改造的一种审美实践,涂鸦与虚拟“替身”生产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2)身体涂鸦文本具有哪些共同的文化表征?(3)涂鸦身体“替身”如何引发广泛的讨论并获得年轻网民的认同?在研究过程中,本文主要采用网络民族志的参与式观察、田野资料的收集、个案研究和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试图对这一复杂文化现象进行深度描写与剖析,解读年轻人如何审美化地塑造身体“替身”、如何通过重塑身体“替身”来对抗现代性的身体规训,以及如何通过对抗与诙谐的身体狂欢实现年轻人的自我改造与集体认同。

       二、身体的重塑:角色降格与虚构“小叙事”

       人的身体是一切文化创造的基础,它参与了文化的再生产活动;身体“替身”的涂鸦不仅生产对抗,还是一种自我改造的生产实践。年轻人身体“替身”重塑的意义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传统或主流身体符码景观的审美化对抗和抵制;二是年轻人运用涂鸦生产“诙谐”的笑,甚至运用性符号的嬉戏和幻想来获得替代性的满足,对抗与诙谐一道共同建构了他们的集体自我意识。与此同时,人们并不会简单地服从,身体“也是自身进行自我拆解的地方”(高宣扬,2005)。因此,压抑与解放、控制与自我构成了身体权利话语关系中两个相互关联的方面;在虚拟空间中,符号化的身体“替身”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与权利话语不断生产与争夺的场域。

       对身体的符号化拆解得到了新媒介技术的有力支撑。由于天生具有叛逆性,年轻人得以运用数字工具盗用和解构各类景观化的身体符码、涂改和再造各种“偶像”的身体,从而生产出后现代主义者偏好的审美话语。通过角色的“降格”、虚构的小叙事,他们塑造出“怪诞”的身体狂欢,赋予它们完全不同于“驯顺的肉体”的所指与能指。这些“凌乱”、“拼凑”或“舞动”的身体以其“怪诞”的视觉冲击力和审美反差,不仅成为年轻人对抗社会严肃性、躲避身体规训的工具;而且因其所具有的主导性话语地位,满足了捣乱者的心理。

       (一)角色降格

       网络涂鸦审美化地重塑身体符码,遵循的是“逆向”或“颠倒”的原则。它将权威或传统角色拉下神坛,其中角色降格就是年轻人惯用的换位逻辑。降格即降低标准、身份等,通过人为贬低表达对象的精神层次,来达到化神圣为世俗、变崇高为日常、宣泄内心压抑情绪的目的。降格使得涂鸦的过程充溢着颠覆和更新的激情,让年轻人沉浸在挑战和宣泄的另一种空间之中,从而显示出他们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另一种角度。网络涂鸦在消遣与对抗中重塑身体的符号与意义,年轻人对主流身体形象的涂改与再造不仅体现了狂欢所具有的颠覆或故意降低身份、标准的贬低化原则;更为显著的是,他们还将一切仪式化的审美转换为日常的物质和肉体性消遣活动。

       网络涂鸦抵制权威的身体话语是审美化和仪式化的,它旨在通过主体感官的冲突性审美阐释来达成相互理解,角色降格便成为达成共识、进而进行身份区隔与认同的最有效方法。首先,年轻人渴望成为一股“颠覆”的力量,帮助自身暂时脱离现代性所建构起来的原则、规范和话语的制约。罗斯诺(1998)认为,20世纪的人们在战争、经济萧条以及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面前看到了现代性的无力感。因此,现代性并没有像期望的那样给人以解放和自由,现代权利机制甚至采取了更隐蔽化的身体规训策略,强加给人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因而,角色降格便是年轻人在面对无力或压抑的现代性时所采用的反规训策略,他们通过人为地拆解身体的符码,破坏其整体的完整性;通过改造原角色的服饰、姿势和动作来用以展示一种反支配性的权利和力量,审美降格不仅宣告作者的死亡,也孕育出费斯克(2001)所言之“生产者式文本”。作为一种狂欢节式的身体操控模式,它还驱使着年轻人不断去重新“书写”自己的身体,并从中创造出群体性的身份认同仪式。

       网络涂鸦文本几乎囊括了现实社会中的所有题材。几乎所有与官方、民生或社会事件、娱乐新闻等等相关的内容和文本都成为人们涂鸦的对象。角色的降格主要通过对传统肖像和知名角色的涂改或拼贴,来故意抛弃、破坏原文本的教化功能,通过占有这些文化资本的部分形象符码,涂鸦上个人的情感、想象和审美观念,以此来挑战固有的理性和权威。

       在传统角色的降格文本中,教科书版“杜甫很忙”的涂鸦文本(根据1959年蒋兆和创作的《杜甫》)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年轻人选择杜甫进行反复的涂改,将他涂鸦成端着狙击枪凝视远方的形象、戴着墨镜骑电动车的样子、吃洋快餐、玩转千元安卓机的样子……用网友的话说,“子美(杜甫字)真是个居家好男人”;在审美形式上,涂鸦摒弃了杜甫传统角色定位中常规和习惯性的美学呈现,进行了错位的、煽动性和具有视觉张力的二次编码,网友还恶搞了“杜甫很忙”,他们制作的视频《别再画了》、《最炫杜甫风》①都在网上受到年轻人的热捧,在优酷视频中的点击量过百万。“杜甫很忙”涂鸦之所以走红网络,就是因为被涂改后的杜甫已经从道德模范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离经叛道者,他是年轻人理想的身体“替身”,为年轻人提供了对抗、中伤或逃避身体规训的文本;同时,“杜甫很忙”也是充满着“必要的张力”的沟通媒介,它演绎了一场关于年轻人身体审美话语的喜剧,满足了年轻人真正“在场”的欲望。

       对大众流行文化中知名角色的审美降格是大众最偏好的诙谐仪式,这与中国当下社会生活中的娱乐化倾向是分不开的。涂鸦者往往通过对“偶像”身体的头部或下身(包括生殖器官、臀部等部位)以及服饰、动态的改造来生产世俗化的审美意识。比如,微信美国男子职业篮球联盟(NBA)群星秀表情将知名足球明星的角色定位为“可以三分压哨,也可以卖萌耍宝,有时霸气正漏,有时候又搞怪无厘头”的形象;还有著名巴萨球星大头肖像照被安上了卡通的小身材,极尽搞笑和娱乐;对知名娱乐明星李宇春形象的涂鸦,人们也尽情彰显了其性别错位的审美意识,李宇春的头像被拼贴上耶稣的身体,接受信徒们的朝拜,更有涂鸦者书写上“信春哥,得永生”的文字……这些涂鸦文本通过对“偶像”身体的构造和动作加以精心的控制,展示出普通人试图征服身体的规训,打破被强加的“一种驯顺——功利关系”的力量。

      

       网络涂鸦对知名角色的审美降格,迎合了年轻人“戏说”荒诞场景来表达以弱胜强、平等自由的狂欢心理。角色的降格产生冒犯式的对抗,但审美化图像身体语言的颠覆并非单单是为了抹黑的目的,它最终将传统审美的膜拜精神转变为关于物质身体消费的娱乐化消遣。2014年11月,美国著名娱乐明星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所拍摄的巨臀形象“引爆”了互联网。在推特(Twitter)和照片墙(Instagram)社交平台中,人们纷纷运用图像处理技术戏仿、拼贴头像或夸张、涂改她的臀部,进行二次生产。有网友将自己的头像拼贴上卡戴珊的巨臀身体,并书写上“BREAK THE ENCHANTMENT”的文字。还有各种各样的诸如辛普森版本、粘土动画Morph版本、以及各种真人秀版本等等,人们纷纷用涂鸦表达了对她的不雅“魅力”的嘲讽以及个体性快感的宣泄,以至于媒体惊呼“卡戴珊的屁股被玩坏了”。

       年轻人在网络空间中对角色的审美降格所生产的诙谐意识具有个人化、贬低化和世俗化的性质,网友们的“诙谐”,不仅生产对抗,还将娱乐经济所塑造的偶像消费转移为个体物质身体的消费与意义再生产。年轻人对卡戴珊屁股的涂鸦,表现出人们容易被某些特定的身体部位所吸引并着迷的“恋物癖”生理本能,恋物崇拜将人们带入了幻象的领域,以身体感官和性快感的消费为基础。涂鸦审美化地呈现了年轻人的情感与精神世界,帮助他们重获了“积极、再生的意义”。

       福柯(2005)说,性压抑“配合资本主义的发展,它与资产阶级的秩序联为一体。”但是,人天生具有性自由的动机,“获得性知识和有权谈论性的动机。”人们在社交平台中符号化地展示头部和屁股,戏谑地讨论性,不仅出于对现实秩序的故意冒犯意识,还包含着“用一个‘物体’替换某些危险和强有力的但却是禁忌的力量的过程”(霍尔,2005)。他们的身体话语不仅反对性压抑,“而且隐含着逃避现在、召唤未来早日到来的热情。”因此,涂鸦审美化地否定和嘲讽虚伪的压抑说教,角色的降格帮助年轻人释放内心的压抑,生产了普通人的狂喜,一场由“屁股”到“性”的讨论、由“上”到“下”的视觉感官刺激、由禁忌到开放的娱乐化身体消费,无疑让每个参与者通过身体文本的情色游戏获得了最贴近身体本能的“快感”,体验到“革命与幸福”的共存。正如高宣扬(2005)在研究福柯的生存美学时所指出的:

       “在身体和性的快感中,自然地隐含着与精神心灵方面的审美意识、情感及感受的内在关系。审美的生存必须以身体、感官和性的方面的审美快感满足作为基础,并将身体和性的审美欲望及其快感满足同思想、精神和语言方面的审美活动联系在一起。”

       与传统或知名角色审美降格并存的是,普通人的“审丑”也大行其道,人们通过符码“反常规”地涂鸦,塑造出一系列“神经兮兮”、“卖萌”、“情绪失控”或“爱幻想”等无厘头的样子。比如,暴走漫画中的“王尼玛”就以丑陋著称,不少卡通角色都被塑造成虚胖或肥硕的身材,配以掀桌、吐血、打脸、风中凌乱等身体态势语言。微信表情土豆dori被塑造成“一个永远穿着红色衣服来证明自己是红薯的土豆”,②并以一系列被虐、无厘头的动态受到年轻受众的追捧……其中,不少怪诞的角色在年轻人眼中就是富有个性的时尚偶像,视觉的丑陋、粗俗,性格的自卑、孤僻都表现了普通人非同寻常的一面。普通人审丑的意义在于,年轻人并不将自身排除在取笑的对象之外,他们视自身与世界为一体,并不将自己对立于嘲笑的现象,这使得交往群体能够平等地沟通并形成一致认同的价值观,故意“审丑”既宣泄了弱者的压抑心态和娱乐化的感受,又传递出年轻人共同的审美取向,即以丑陋对抗真实与优雅,以自我降格重构身份区隔。因此,自我审丑也体现了一种积极主动的因素,取笑者通过自我降格生产了具有肯定性的诙谐。

      

       基于角色降格的抵制和破坏并不会对现实中的审美规范、主流话语产生实质性的打击。它是理想化的贬低,它帮助现实中失落者对抗崇高和严肃、排解现实社会中的压力。涂鸦来自个人主观的、象征性的视觉语言表达,年轻人对不同的观点都抱有宽容态度,他们沉迷于角色身体的审美破坏与再造之中。因而,他们的目标不是要真正颠覆什么或提出解决方案,而是用视觉艺术的主观性方法和审美话语来呈现基于现代性所建构起来的价值观或审美意识的不合理性,反对将权威的观点武断地强加于人的做法。与此同时,无论是传统、知名角色的审美降格或普通人的审丑,都呈现出审美追求的无功利性和身体消费的欲望化。虽然图像过度的丑化或自我降格也会产生一定的不良效应,但是年轻人通过角色降格达成了群体无意识的认同。

       (二)虚构“小叙事”

       网络涂鸦通过角色降格书写普通人的故事。新媒介技术的演变已经促使过去以少对多的交流方式转向虚拟社群内部以个人为中心的多人对话式交谈,技术的发展和演变还催生了一系列以用户为中心,集合了各种流行艺术风格、便捷性操作和一键式联结社交平台的应用媒介。对于那些掌握一定数字应用技术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可以轻松地跨越身份角色的界限,集导演、编剧、摄影或美工的角色于一身,他们在网络空间中书写的故事正变得越来越普遍、个性化和互动性。目前,网络涂鸦的叙事已经结合了图像、文字与声音三者,成为具有超文本连接功能的文本流,微博、微信等网络社交媒体都为个人涂鸦的发布与交流活动提供了便捷的场所,技术的去中心化特性正帮助年轻人跨越从前的禁区,在虚拟空间中展开个人的多元“小叙事”。

       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转引自波斯特,2005)认为,后现代时期的叙事向“小叙事”转变,“利奥塔把后现代定义为对元叙事的一种‘不信任态度’。”小叙事使“差异合法化、使‘不可呈现之物’受到重视、并且能够摆脱产生于进步的元叙事那强锐难敌的工具性逻辑。”小叙事的扩散是由交流群体共同传递的,涂鸦者和接受者都可能是原先叙事的接受者,也是小叙事的生产者与发送者,小叙事绝非文字语言或传统图像的深层次演绎,它们具有浅层的、非线性和短暂的特性,每一种小叙事的审美方式、文本结构都具有兼容性,最为重要的是小叙事让每个涂鸦者都拥有了“绝对”的权威,它让涂鸦所创造出的差异性、虚构性以审美消费的方式合法化了。比如,2014年以来,在网络社交平台中流行“政治宣传画”涂鸦,年轻人通过盗用和涂改20世纪60、70年代的政治宣传画或教科书中的经典图像,配以网络流行文字语言,展开重新叙事。由于图像容易获得并大多并不需要涂改,因而吸引了很多没有美术基础的网友的参与,甚至还有程序开发商设计出涂鸦生成器供大家娱乐消遣。这些身体涂鸦完全消解了原有的宏大主流叙事,涂鸦者并不破坏原先被强加的特殊身体姿态。相反,他们策略性地复制这些用于规训的身体符码,通过简短的图文重新叙事来拆解和打破原有的线性规律,从而达到象征性地逃离身体操控、嘲讽和消解权利话语的目的。

      

       小叙事具有浅层性、非线性与短暂性的特征,它赋予了大众广泛的参与度。它拒绝任何高深莫测的、线性的和经典的叙述与解读逻辑,这使得涂鸦图像引人入胜,并以快速的消费生产魅力激发出普通人的幻想、自我发现和建构的潜能。当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空间中对相同的元叙事进行改写并互动交往时,小叙事便建构了虚拟社群中普通人的集体想象与认同的快感。这让参与者极易感受到随心所欲的创造性和群体的归属感。

       后现代的涂鸦小叙事通常还具有个人化的情趣偏好,虚构、奇异或狂欢化的视觉感官刺激,追求的是把某种情绪或见解在短时间内叙述到极致或痛快淋漓的动态效果。比如,对世界名画《蒙娜丽莎》的涂鸦就经历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小叙事(如本山版、凤姐版、辛普森版等等),叙事的手法也经历了从静态到动态的演变过程。目前流行于网络社交平台中的《蒙娜丽莎》表情就被制作成逐帧动画,她的脸庞被不断挤压变形,仿佛被电击般的头发和瞪得圆鼓鼓的眼睛让这幅世界经典名画呈现出怪诞的视觉形象与叙事逻辑。再如,在腾讯社交平台中流传甚广的“杜甫很忙”的动画表情,涂鸦者让杜甫脱衣露出年轻人的身体、一边跳着热舞一边亲吻、旋转、扭转身体,这种由老年到青年、静态到动态、忧虑到欢乐就是狂欢节常见的颠倒叙事手法。其中的换装、变形和滑稽改编将传统审美意识中的爱国大诗人拉下了神坛,从教科书静止的书页步入年轻人的拟像生存空间,人们仿佛跟杜甫一起暂时重获了自由与新生。

      

       网络涂鸦的小叙事具有虚构性和简短叙事的特征,它反对以文字或图像语言为主的任何深层次的宏大叙事和唯一的评判标准,它追求审美的欲望化和娱乐性,奇异的狂欢化叙事风格往往伴随着较高的关注度与快感的生成,多元小叙事充分发挥了虚构的自由,为各种异质同构创造了可能性,它帮助人们摆脱传统审美样式、趣味和观念的束缚,为年轻人体验各种审美意识的相对性和可能性创造了条件。

       三、怪诞的狂欢:对抗与“笑”(诙谐)

       相对于实体空间中身体作为“规训和管制”的主要对象而言,网络身体脱离了线下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和限定,年轻人通过角色的降格和虚构小叙事实现了身体符号的审美化再造。与实体空间中理性主义相悖的是,这些形象怪异、叙事颠倒和戏剧性的身体“替身”,与“笑”诙谐完美结合,共同表征了年轻人“怪诞”的身体狂欢。

       福柯(2003)认为,人的身体乃是一种特殊的“驯顺的肉体”,“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控制。”统治者依靠“纪律”进行身体的操纵、改造和规训,强迫身体持续地服从和强制配合。然而,由于网络交往身体“替身”的数字化和虚拟化,年轻人通过盗用和涂改身体符号,审美化地改变和对抗规训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会脱离开传统制度或仪式的限制,通过熟练使用数字化的绘图工具,进行虚拟身体再造的审美实践即可轻松实现身体图像的重新编码,从而摆脱实体身体的服从和配合,从被动中主动解脱出来,实现“身体的塑造自由”。正如周宪(2008)所说,“人们对身体的塑造已不再是被动、强制性的了。”

       身体与权力的关系是互动与辨证的,“一方面身体受到来自权利的控制和管理,另一方面身体也可以作为反抗和抵制权利的手段。”与此同时,身体“替身”是社会性交往的符号,人们会依照群体的审美趣味建构身份区隔与认同。布迪厄(Bourdieu,1984)说,“人们描绘出一种阶级身体的世界,排除开生物学上的偶然性,他们倾向于以自身独特的逻辑重塑社会交往空间……每个行动者从一开始就不得不考虑自己身体的社会表征,以便完成个人的身份形象的建构。”因此,依照社会交往原则,年轻人主动地赋予了自身独特的虚拟身体视觉表征,他们以符号化怪诞的审美趣味对立于“高尚与伟大”。

       怪诞的身体首先源于身体符码的“盗猎”,它是虚拟生存中弱者行之有效的“战术”,它与审美降格、小叙事一道策略性地帮助年轻人营造了诙谐的话语空间。在这个流动的、趣缘空间中,年轻人开创了自己的“领地”,并试图通过身体“替身”的戏仿、颠覆与意义再生产,打动观看者并标榜自己的机智实践与存在意义。德塞托(2009)说,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是一种生产和创造,消费生产是“有计谋的、四处分散的”,它迂回渗入权力之所在,“通过对占主导地位的经济秩序强加的产品进行使用的方式来凸显自己”;实践者是独立的,他们的战术“只能以他者的场所作为自己的场所”;实践者的战术“成碎片状”,“无法整体地把握这个空间,也无法远离此空间。”他们采用“时间换取空间”的策略,伺机而动,“细致地‘捕捉’机遇的‘翅膀’”,“将事件转变为机遇”,并不断地对它们进行加工和再生产。

       网络涂鸦者有选择性地捕捉和盗猎传统或主流身体符码,并通过复制、涂改或拼贴获得文本流动的效应,以此来对抗空间中的主导性意识。这种自由的盗猎行动是时间对空间的胜利,生产弱者的意义与快感。年轻人在自我表演和与他人共舞式的身体狂欢中“借助于强大的异己力量”完成了对自身的关怀、群体归属感的认同,从而实现了对现实规训的短暂逃离与批判。比如,2012年11月,央视、新华网等媒体报道了辽宁舰顺利地完成歼-15舰载机起降训练的消息。视频画面中起飞指挥员指挥歼-15起飞时那充满动感的凌空一指被网友戏称为“走你”,成为各大论坛、微博等社交媒体中人们纷纷涂鸦的动作,各种怪诞的“睡衣版”、“儿童版”、“父子版”、“民工版”以及卡通版等等层出不穷。涂鸦该姿势似乎成为了人人必做的一件事,甚至还有网友总结了“走你”的动作要领:“侧屈腿,右臂平举,食指和中指指向飞机起飞方向,其余手指握拳,后背挺直,左腿向左侧伸直,臀部下沉,脸侧向起飞方向,目光坚毅。”年轻人伺机捕捉“盗猎”的机遇,并狂欢化地通过他者塑造了自我的“理想”身体。

      

       年轻人的行动并不止于“真人秀”式的模仿,身体盗猎往往伴随着场景或语境的置换。涂鸦者运用新媒介技术不断地戏仿、涂改和拼贴,展开了新一轮的身体狂欢。他们用特有的文化符码生产“脱轨”的意义,“走你”已不再具有积极向上的含义,而是伴随着网民的个体解读和异质性消费生产,成为各种“怪诞”版本的“去你的”,表示出讨厌和厌恶的意思。马尔库塞(1989)曾说,“大众语言就是带着尖刻而轻慢的幽默来攻击官方和半官方话语的。”符号化的审美抗争是一种仪式化的对抗,在各大网络的社交平台中,网民尖刻而幽默地几乎将所有的卡通角色、传统人物形象都进行了涂鸦。炮炮兵、阿狸、小幺鸡和兔斯基等这些卡通形象都被涂改,打造成“走你”的样式。人们甚至还翻出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经典动作影射该事件,正襟危坐的圣人孔子也被如法炮制成“走你”的动作。正如巴赫金(1998)在论述弗里德利希·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的《谈诗歌》时所说,“怪诞风格的本质就是现实的各种异类因素的奇妙混合,就是打破世界通常的秩序和结构,就是形象的自由幻想性和‘热情与嘲讽交替’。”

       涂鸦重塑了怪诞的符号化身体替身,戏谑的“笑”则是年轻人身体狂欢的基本组织原则,欢乐连接了节庆中的主体,使得沟通的过程充满了对抗与集体意识。怪诞的身体狂欢不是简单的突破或对抗,年轻人通过“笑”意在否定和逃离任何企图强加的僵化的身体规训,对于网络空间中的年轻人来说,实体空间中的一切真正的、严肃的生活都是极其可笑的。人们在虚拟空间中宣泄着欢快的怪诞,它根植于盗猎者的“捣乱”行径。笑(诙谐)不仅帮助人们共同发泄不满情绪,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个积极的主人公”(巴赫金,1998)。它通过宣泄、嘲笑和讽刺对抗现实焦虑,重拾主体的自信和欢乐。弗洛伊德(2004)认为,快乐原则是相对于现实原则存在的,快乐的生发来源于不快乐的现实紧张状态;巴赫金(1998)则认为,笑(戏谑)不仅存在生理方面的因素,也存在社会方面的因素,笑是“欢乐、快活的因素”,其本性也“具有深刻的非官方性质”。并且,“笑与任何现实的官方严肃性相对立,从而造成亲昵的节庆人群。”因此,怪诞的身体狂欢生产故意冒犯者的笑,伴随着欢天喜地,对“普遍分离的官方语言”的涂改或抹黑可以帮助人们运用“笑”(诙谐)成功地对抗不快乐的现实境遇。这既是人们本能地对待现实焦虑的心理反应,也是巴赫金(1998)所说“它们在笑看来先已就是官方的东西,无聊的东西,做作的东西。笑要消解这种努力和期待的严肃性,这是对严肃性的快乐地摆脱”。

       怪诞的身体狂欢不仅生产捣乱者故意冒犯的“狂喜”,年轻人还通过基于现实痛苦的认同来帮助自身逃避残酷的“迷失”。比如2013年以来,网友Tango2010在新浪微博中发布了三幅描绘雾霾的涂鸦。③在这些作品中,他将猫、人类带上口罩或通过描绘雾霾中遛狗的人与狗的空间关系直陈雾霾的影响与危害。在他的笔下,戴上口罩的猫变成了狗,人变成了马;而狗则消隐在浓浓的雾霾中,人与动物的痛苦被人为地隐藏起来,反而呈现出喜剧般的场景。Tango2010通过涂鸦传递的是个人面对恶劣的环境苦中作乐的态度,这种从痛苦中获得的快乐尤其吸引具有共同经验的普通人,涂鸦通过痛苦的“快感”呼唤认同,并帮助人们通过共同回忆建构交流双方的情感勾连,它让沟通的双方在非面对面的状况下“在场”分享了同一个痛苦主题和幻想。

      

       (设计一个马年口罩新戴法,迎战雾霾)

      

       (夜晚雾霾中遛狗的人)

      

       (大风一来,吹走雾霾,春光乍泄……)

       卡斯特(2001)认为,当前,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存在既有认同模式发生危机的征兆,“虽然东方有强大的集体认同感,以及在传统文化上个人从属于家庭”,但是,“东方也在寻求新认同与新的精神”,并拥有“建立一种新的集体自我的极度渴望”。在新浪微博中,Tango2010的粉丝数约433849人,他创作的雾霾涂鸦被网友转发756次,点赞1321条,评论约360条。④转发、点赞和评论即表达了网友认同的态度。排除无效的文本,本文对网友的评论展开分析,研究发现:网友们不仅用“痛”、“苦笑”、“悲剧”、“活埋”、“保重”等若干苦涩的文字表达共同的挫败感;他们还用“变驴”、“大姨妈”、“走光”、“春光”、“雾霾小姐”等视觉导向性文字对话和比拟的修辞手法生产戏谑的“笑”。网友“Chery陳”甚至将雾霾小姐的身体与性感女明星“玛丽莲·梦露”进行比较,吐槽其身体的“曼妙”,从而表达对严重环境污染的不满。他们的评论如下:

       “痛”的表达:

       —猪蜜蜂—:唉,可怕的污染啊!(2013-12-6 02:45)

       花仙姬:黑幽默。(2013-12-6 03:56)

       营销勿扰Alone0_o:保重身体啊!(2013-12-6 05:00)

       味嘟嘟宝宝:只能苦笑。(2013-12-6 10:48)

       哼哼哈哼哈哼:多么痛的领悟。(2013-12-6 12:28)

       秀才驾到:很有味道的讽刺。(2013-12-11 13:15)

       kosovo:哈哈哈!笑哭了。(2014-1-26 09:25)

       七臧童心:本来是最最常见的蓝天,现在看到简直就是这种兴奋啊!(2014-2-28 01:14)

       葉蔵薰:北京的同志们保重!(2014-2-28 01:18)

       “笑”(诙谐)的表达:

       局方四君子汤:遛狗不见狗,狗绳在我手,见绳不见手,狗叫我才走。(2013-12-19 19:51)

       po_茶堡:人类在雾霾里进化,马上变驴!(2014-1-26 04:48)

       短棹轻舟1212:马年春节最洋气的装扮!(2014-1-26 23:05)

       闪闪的南部之星:雾霾小姐,你走光了啦!不要害羞,就这样吧。(2014-2-28 01:12)

       泡c沫x:天天有春光就好了。(2014-2-28 08:10)

       Sissi西太后:原来还以为蓝天是周末,七天能有那么两天,现在终于明白了,蓝天是大姨妈,一个月才来那么一周啊!(2014-2-28 09:51)

       柠檬爱做梦—:难道雾霾严重到可以不穿衣服了?(2014-2-28 10:10)

       Chery陳:比玛丽莲梦露更吸引!(2014-6-9 18:39)

       魏什么勤:好春光!(2014-7-2 01:31)

       讽刺与批评的袁达:

       烧壳子zi:哈哈,有点这个意思,蓝内裤啊,2014-2-28 15:34

       正如弗洛依德(2004)所说:“和儿童的游戏不同,成人的艺术戏剧和模仿是针对观众的,它们并不为观众省略掉(例如,在悲剧中)那些最痛苦的经验,并且能使他们感受到高度的快乐。这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证据,即使是在快乐原则占支配地位的情况下,也有足够的办法和手段使令人不快的东西变成在心灵中进行回忆和探究的一个主题。”猫、狗与人——这些怪诞的身体“替身”都是对严肃性进行化解的符号与叙事。人们的笑(诙谐)是对恼人的残酷现实的化解,是爱憎分明、苦中作乐的游戏,更是年轻人建立集体自我,积极活下去的生存美学。

       网络涂鸦生产了“怪诞”的身体文本,它们与严肃和神圣相对立,年轻人用这种审美化的身体仪式参与了狂欢,表达了集体的对待世界、人生的对抗和诙谐态度。“它是欢快狂喜的,同时也是冷嘲热讽的,它既肯定又否定,既埋葬又再生”(巴赫金,1998)。巴赫金(1998)认为,狂欢节是“整个世界的一种特殊状态。”诙谐是全民的,具有非官方的地位,诙谐同时也是“包罗万象”的,它取笑整个世界,并不把自己置于嘲笑之外,诙谐使得游戏的仪式完全摆脱了理性、权威与教条的束缚,诙谐还是“既爱又恨”的。因此,怪诞的身体狂欢呈现了虚拟空间中年轻人的积极创造性,他们对大众媒体产品的个人再生产、集体诠释与行动,不仅代表了年轻人看待经典、主流话语的态度,即用故意的冒犯或审美的颠覆来否定主流的规训;而且,诙谐还是他们克服畏惧心理和摆脱严肃的重要仪式,“怪诞”的身体狂欢尤其具有这种特别欢快的性质,它们自由地展示了弱小个体的实际存在状态,创造了‘亲呢人群’渴望的一种理想生存方式,也即巴赫金所说“在更好的原则上的再生和更新。”

       四、结论与反思

       伊格尔顿(2000)说,“人体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的在改造它周围物质客体的过程中改造它自己的能力。”虚拟空间中的身体重塑与怪诞狂欢具有自发性和主动性,年轻人通过角色降格和虚构小叙事在隐喻的意义上能动地表达出弱者的抵抗和生存体验,他们以关怀自身为中心,生产“叛逆”和“消解”的实践意义,身体的改造既是对消费社会符号表征系统的抵制和超越,是一种新话语的形成和意义表达,也是年轻人从现代性的局限中解放出来,通过改造自己,获得感性重生的审美实践。从身体政治的角度来看;“怪诞的身体既是必须被压制的,又是不可能压制的,而狂欢节则是它被许可的进发的时刻”(费斯克,2001)。因此,这种非主流的身体塑造和审美观念并不具有现实话语中的主体性地位。但它与主流并存,并不宣告传统或主流身体意识的死亡与消逝,它仅仅通行于狂欢的仪式,是涂鸦艺术与个体理想化生存美学的紧紧相连,年轻人只是以笑和快活同严肃的身体话语相对抗,以感性的身体图像同抽象的理论相对抗,以后现代的审美同标准化的意识相对抗,以此宣告差异性的存在,呼唤主流的关注与重视。

       在消费社会中,虚拟身体的对抗性会随着符码的复制与繁殖而弱化为视觉景观化的消费,从而导致虚无意识的滋生;自下而上的亚文化文化产品还是意识形态和商业争夺的一系列象征符号,正如霍尔等所说,“青少年文化是本真文化与批量生产的文化的混合物,这里既有年轻人的自我表达,也为商业文化生产者提供了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转引斯道雷,2010)。它一旦经由文化工业的收编与改造,就会演变为风格化的消费品和商业利润,个人的身体美学就会褪去嘲讽或对抗的意识成为一种纯粹“笑”的能指,可笑由此便丧失了具体事件的讨论基础以及反讽、批判的效果,狂欢最终导向了娱乐性的物质和肉体的身体消费。

       注释:

       ①2013年,用户“何仙姑夫”发布的《别再画了》,在优酷视频中播放量多达1972800次;用户“超级玩家sgamer”发布的《最炫杜甫风》,在优酷视频中播放量多达1138779次。(数据采集时间为2015年3月中旬。)

       ②详见手机移动客户端腾讯微信的表情包。

       ③Tango2010在新浪微博中发布了三幅“雾霾”涂鸦,第一幅《夜晚雾霾中遛狗的人》,时间为2013年12月6日;第二幅《设计一个马年口罩新戴法》,时间为2014年1月26日;第三幅《大风一来,吹走雾霾,春光乍泄》,时间为2014年2月28日。

       ④此数据采集截止时间为2015年3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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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涂鸦中的身体再造与“怪诞”狂欢_涂鸦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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