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体赋的界定与文体特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体论文,文体论文,特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赋分三体,然而古今研究者大多只关注文体赋和骚体赋,对于诗体赋却很少提及,更遑论全面深入的探讨了。“诗体赋”这一概念,是已故马积高先生在《赋史》中最早提出来的。他认为,所谓诗体赋,由《诗经》演变而来,《左传·隐公元年》所载郑庄公“大隧”为较早的篇目,屈原《天问》、荀况《赋篇》中的《佹诗》、《遗春申君赋》亦属之,此后到扬雄《酒赋》、《逐贫赋》,此体得以发展。(注:详见马积高:《赋史》第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马先生关于诗体赋渊源、发展和范畴的论述,为研究者指出了一个大体的轮廓,不过依然有进一步补充、完善的必要。
诗体赋源于《诗经》,就四言体赋之范围来说,这一论断是非常正确的。“赋”与《诗经》的关系十分密切。首先,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赋者,铺也;铺彩摛文,体物写志也。”“赋”在铺陈手法的意义上,为《诗经》“六义”之一,赋、比、兴构成《诗经》最基本的表现手段。其次,《汉书·艺文志》云:“不歌而诵谓之赋。”《论语·子路》言“诵诗三百”,《汉志》曰“诵其言谓之诗”,显然《诗经》既可弦歌亦可徒诵,那么“赋”在吟诵方式的意义上,也是实现《诗经》社会功能的重要途径。再次,《左传》中所载春秋时大夫行人所“赋”所“诵”者,大多是《诗经》的原文。有鉴于此,班固从文体源流的角度说:“赋者,古诗之流也。”(注:班固:《两都赋序》。)作为一种文体,赋的来源是多元的,但毫无疑问,《诗经》也是其中之一。而赋体文学对《诗经》形式的接受,除了在赋作中普遍地使用四言句外,便最集中地体现在以四言为基本句式的诗体赋上。
《左传·隐公元年》曰:“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同书《僖公五年》:“士蔿……退而赋曰:‘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此两则材料因其押韵,经常被作为赋体文学酝酿期作品的例子,虽有一定道理,但庄公、姜氏、士蔿所“赋”,皆为即时性的口头韵语,短短两三句,更未以“赋”名篇,因而不能说是早期的诗体赋。屈原《天问》实乃楚辞,虽对诗体赋的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但也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诗体赋。真正最早用“赋”作为篇名,而且以四言诗体句为基本句式的赋作,是荀子的《赋篇》和《遗春申君赋》。马先生只将《赋篇》中的《佹诗》而非整体纳入诗体赋,可能是因为荀卿五赋,各篇中间部分皆夹杂有一定数量的散文句式,其实体式不纯恰恰是任何文体初期形态的共同特征,即便《佹诗》亦非纯粹的四言诗体。《遗春申君赋》全文如下:“宝珍隋珠,不知佩兮。袆布与丝,不知异兮。闾姝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为明,以聋为听,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惟其同!”(注:《战国策·楚策四》。)此作基本为四言,但多楚地的“兮”字句,同样体现了初期诗体赋句式驳杂不纯的风貌。
与荀卿之作相比,西汉前期出现的数篇诗体赋,在形制方面有了较大的发展。这些赋作包括邹阳《酒赋》、《几赋》、公孙诡《文鹿赋》、羊胜《屏风赋》、刘安《屏风赋》、孔臧《杨柳赋》和刘胜《文木赋》。勿庸讳言,上述赋作见于《西京杂记》、《古文苑》和一些类书,其真伪一直受到学界的怀疑,不过在被确证为伪作之前,暂将其作为西汉前期的赋作看待,似乎也有一定理由。这些赋作以四言为主体,偶尔有六言、三言句,篇幅较短,都以某一具体的物事为叙写对象,其中两篇《屏风赋》全为四言诗体句,体式最纯,例如刘安之作:
惟兹屏风,出自幽谷。根深枝茂,号为乔木。孤生陋弱,畏金强族。移根易土,委伏沟渎。飘飘殆危,靡安措足。思在蓬蒿,林有朴樕。然常无缘,悲愁酸毒。天启我心,遭遇徵禄。中郎缮理,收拾捐朴。大匠攻之,刻雕削斫。表虽剥裂,心实贞悫。等化器类,庇荫尊屋。列在左右,近君头足。赖蒙成济,其恩弘笃。何惠施遇,分好沾渥。不逢仁人,永为枯木。(注:此据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第4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作品描写山野乔木被制作成为宫中屏风的过程,并多有拟人化的表述,通篇四言,首尾完整,与同时期《七发》、《子虚》等作相较,少了散文句法奢费的铺张,却多了一份《诗经》式的简朴和整饬,因而可以视为诗体赋定型的标志性作品。
从西汉中期开始,以骋辞为特征的文体大赋盛极一代,逐渐成为赋体文学乃至整个文坛的主流文体,而四言诗体赋却始终未能得到充分的发展,只是以一种边缘化的状态存在着,再加上此时期的篇章多赖类书保存,残篇甚多而很难据以判断整篇之体式,因而遍检文献,汉武帝至建安前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可称得上诗体赋的作品,仅有扬雄《逐贫赋》、《酒赋》、桓谭《仙赋》、邓耽《郊祀赋》、赵壹《穷鸟赋》、蔡邕《青衣赋》、《弹棋赋》、《团扇赋》、张超《诮青衣赋》、繁钦《暑赋》、丁廙《弹棋赋》等共十余篇,其中数篇还不是纯粹的四言句。在这些赋作中,扬雄两篇向来被认为是诗体赋的代表作,其原因在于篇目的完整和通篇皆为四言,尤其是《逐贫赋》,设“贫”与“扬子”主客问答,立意奇巧而兼具赋文体结构的典范性,故为学者所看重。其实除了立意结构方面技高一筹外,扬雄之作与刘安《屏风赋》等作相比,并无大的进展,倒是《穷鸟赋》和《青衣赋》透出一种新的气息。例如赵壹的《穷鸟赋》:
有一穷鸟,戢翼原野。毕网加上,机穽在下,前见苍隼,后见驱者,缴弹张右,羿子彀左,飞丸激矢,交集于我。思飞不得,欲鸣不可,举头畏触,摇足恐堕。内独怖急,乍冰乍火。幸赖大贤,我矜我怜,昔济我南,今振我西。鸟也虽顽,犹识密恩。内以书心,外用告天。天乎祚贤,归贤永年,且公且侯,子子孙孙。(注:见:《后汉书·文苑列传下》。)
以“穷鸟”喻人,全篇用比兴象征手法,而且语言流畅,描写生动,读来感觉到浓厚的诗意,与屈子《橘颂》、曹子建《吁嗟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蔡邕的《青衣赋》,更用诗歌般的语言描述婢女的美丽多姿,性情和婉,志行高洁,并满怀深情地倾诉自己对她的热切慕恋,其整体风格与诗歌并无二致。
随着建安文学抒情性的加强,诗体赋本来应该有一个突飞猛进的发展,但一方面由于四言句风格相对拘谨,容量有限,不适合表达自由开张的时代精神,另一方面则因为五、七言诗的迅速崛起,极大地挤压了四言诗体赋的发展空间。于是,魏晋文人一般只将四言句用在颂、铭、赞、诔等应用性较突出的文体上,而很少在四言诗体赋的创作上耗费心力。这一时期此类赋作主要有曹植《鹞雀赋》、《蝙蝠赋》、钟会《菊花赋》、傅玄《枣赋》、嵇含《瓜赋》、左思《白发赋》等。数量虽然不多,曹植、左思所作,却完全称得上佳品。东晋南朝,穷力追求文体新变的文人,便无暇顾及四言诗体赋这种传统体式,以致此体几乎被遗忘。事实上此后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四言诗体赋作也是非常少见的。
从以上有限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归纳出四言诗体赋的一些基本特点:其一是承《诗经》而来,基本采用四言句,但偶尔也杂有六言、三言句;其二是语言保持着《诗经》质朴而典雅的风格,与汉代铺张扬厉的骋辞大赋、两晋南朝文辞华美的小赋有着很大区别;其三是篇幅一般比较短小,结构比较精致,具有小品赋的特性。其四是继承了《诗经》的比兴手法,大多通过类比和象征来表述观点或情志。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典范的四言诗体赋,往往运用虚拟性主客问答的方式构筑篇章,例如扬雄《逐贫赋》中的“贫”与“扬子”、曹植《鹞雀赋》中的“鹞”与“雀”、左思《白发赋》中的“白发”与潜在的世俗,均是如此。也许这正是诗体赋自别于诗,从而对“赋”文体特性的一种有意识的保留罢。这种手法的虚拟性,同时还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此类作品兼有寓言赋的品格。
二
马积高先生在《赋史》中所界定的诗体赋,仅仅指上文所论述的四言体,这显然并没有反映诗体赋的实际情况,因为诗体赋还包括另一种类型的作品,那就是五、七言体赋作。清人许梿曰:“六朝小赋,每以五、七言相杂成文,其品致疏越,自然远俗。初唐四子,颇效此法。”黎经诰亦云:“梁简文帝集中有《晚春赋》,元帝集中有《春赋》,赋中多有类七言诗者。唐王勃、骆宾王亦尝为之,云‘效庾体’,明是梁朝宫中庾子山创为此体也。”(注:以上两则材料均见:《六朝文絜笺注》卷一,中华书局1962年版。)五、七言诗体赋形成于南朝,有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更非庾信个人的“创体”。与四言体源于古老的《诗经》不同,其文体渊源是后起的五、七言诗。五、七言诗的兴盛与普及,是此类诗体赋产生的前提和基础。
一般论者在谈到“赋的诗化”时,都要以班固诗体《竹扇赋》、张衡《思玄赋》结尾的七言“系辞”和赵壹《刺世嫉邪赋》所附“秦客、鲁生之歌”为例证。《竹扇赋》见于《古文苑》卷五,全篇由十一句七言构成,从文学史的史实来看,我国古代七言诗自刘宋时期才逐渐成熟并流行,东汉时期不可能产生这样纯七言的作品,因而很多学者将此赋视为后人的托名之作。《思玄赋》之“系辞”也即“乱辞”,是赋文学继承《楚辞》的一种常格,通常采用骚体“○○○○,○○○兮”的句型,赋中的“系辞”只不过省略了“兮”字而已。如其中首两句本为“天长地久,岁不留兮;俟河之清,只怀忧兮”,因为句末“兮”字并无实义,仅为一个表示语音持续的泛声符号,人们在记录和传抄的过程中也就很容易将它省略,(注:关于“兮”字被省略的规律和实例,可参见拙著:《楚辞与中国古代韵文》第三章,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于是在现在可见的文献中,便成了“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只怀忧”之类的七言句了。这种情况表明了赋作中骚体句向七言句的演变,虽然并非七言诗直接的影响,却同时也开启了七言句进入赋体文学的重要渠道。《刺世嫉邪赋》中所附的两首五言诗歌,是在汉乐府歌诗和《古诗十九首》等五言诗开始成熟的背景下产生的,它真实地反映了五言诗对赋体文学的浸淫。
所谓“赋的诗化”过程,实质上也就是五、七言诗体赋演进和形成的过程,这一过程肇端于东汉,经魏晋南朝,至初唐基本终结,跨度长达数百年。在这一演进过程中,七言句甚至比五言更早融入赋体文学之中,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是赋作中“歌曰”、“倡曰”、“乱辞”、“系辞”等的存在及其句式的演变。祝尧曰:“古今赋中或为歌,固莫非以骚为祖。他有‘谇曰’、‘重曰’之类,即是乱辞。”祝氏还说:“后代赋者多为以歌代乱。”(注:此两则材料分别见祝尧:《古赋辩体》卷二、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版。)可见赋中的“歌”有两个位置:或处于作品中间,这是承楚辞“倡”、“少歌”而来;或处于作品之末,这是承楚辞的“乱辞”而来。而无论在中间还是在末尾,这些文体赋中的“歌”一般都采用骚体的形式。
最早将“歌”安插在作品中间的文体赋是枚乘的《七发》,其中写道:“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蕲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司马相如《美人赋》也有一首“歌”:“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汉魏赋中楚骚体的“歌”,一般都是由作品中人物唱出的,如《七发》中的“伯子牙”、《美人赋》中的“女”、张衡《舞赋》中的“美人”、蔡邕《释诲》中的“胡老”、曹植《七启》中的“游女”等。建安而后,有些赋中的“歌”直接插入其中,如嵇康的《琴赋》等,这种情况在两晋尤其是南朝的文体赋中极为常见,如江淹《莲华赋》之类。赋中结尾处的“乱辞”,是直接从楚辞那里继承而来的,因而汉代大部分赋的“乱辞”,在形式上仍然保留着楚辞“○○○○,○○○兮”原初句型,但与此同时也发生了两个变化:或改变了基本句法;或用“歌”放在末尾,以充当“乱辞”的角色。前者如王延寿《梦赋》、张衡《定情赋》;以歌代“乱”的情况出现较晚,但在南朝赋的创作中非常普遍。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诗歌的兴起和对文体赋的影响,南朝位于文体赋篇末的“歌”往往也不再特意标明“歌曰”、“谣曰”,而是用“已矣哉”、“已矣乎”等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语词直接领起担当“乱辞”功能的骚体句。如江淹《别赋》、萧纲《悔赋》、萧绎《荡妇秋思赋》等作品便是如此。与上述赋作中间的“歌”逐渐无需篇中人物来唱一样,两者都揭示了骚体句与赋的融汇由疏松走向紧密的实质。
楚骚句式特别是《九歌》句式直接融进作品,或者以“歌”、“乱”等形式进入赋作,给诗体赋的孕育形成提供了一个重要契机。首先,“○○○○,○○○兮”、“○○○兮○○○”这两种融入赋中的骚体句,通过语气词“兮”字的省略和实义化两条途径,开始了向七言诗体的演进;其次,随着五、七言诗的兴起,也随着魏晋南朝文人在形式上追求“新变”蔚成风气,用五、七言诗句取代赋中传统的骚体“歌”、“乱”,逐渐成为一种时尚。前者如张衡《思玄赋》“系辞”、马融《长笛赋》“辞”等七言,皆由骚体中“兮”字省略而来;后者如张衡《南都赋》“齐僮唱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萧纲《七励》“酣醑半兮乐既陈,长歌促节绮罗人。拂镜弄影情未极,迥簪转笑思自亲”等等。而发展到梁、陈,则有不少赋作中的“歌”,已经被纯粹的五、七言诗所代替了。
当然,上述情况还不足以产生真正意义上的诗体赋,因为此类诗体赋形成的前提是五、七言诗的流行。众所周知,五言诗在东汉已经成熟,到建安则非常普及了;而七言诗真正在篇章、体式及韵律上成形,并成为文人广泛运用的体裁,是在鲍照之后的齐、梁时期,而梁武帝的大力提倡更使之迅速推广普及。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五、七言诗体赋加快了它形成的步伐。严格地说,五、七言诗与赋体文学的实质性融合,是从南齐开始的,其中沈约《愍衰草赋》可为代表。下面是此篇的全文:
愍衰草,衰草无颜色。憔悴荒径中,寒荄不可识。昔时兮春日,昔日兮春风。衔华兮佩实,垂绿兮散红。岩陬兮海岸,冰多兮霰积。布绵密于寒皋,吐纤疏于危石。雕芳卉之九衢,陨灵茅之三脊。风急崤道难,秋至客衣单。既伤檐下菊,复悲池上兰。飘落逐风尽,方知岁早寒。流萤暗明烛,雁声断裁续。霜夺茎上紫,风销叶中绿。秋鸿兮疏引,寒乌兮聚飞。径荒寒草合,草长荒径微。园庭渐芜没,霜露日沾衣。(注:《全梁文》卷二十五。)
赋作主要由五言诗句、楚骚《九歌》句和六言的赋体句糅合而成,而五言诗句在其中占了最主要的成分。特别是作品的后半,十六句整齐的五言,分别以六句、四句、六句为单元转韵,几乎就是一首声情摇曳的五言诗。梁、陈时期,五、七言诗更普遍地进入赋体文学,成为构成全篇的一个重要文体因素,这一阶段的诗体赋主要有萧纲《鸳鸯赋》、《对烛赋》、萧绎《荡妇秋思赋》、《对烛赋》、徐陵《鸳鸯赋》、庾信《春赋》、《荡子赋》、《对烛赋》、《鸳鸯赋》、萧悫《春赋》等。梁、陈此类诗体赋,多与沈约所作相类,除五、七言句外,赋中的六言赋体句、骚体句依然占有相当比例,但亦有的赋作,已经彻底诗化而变成纯粹的诗体赋。试看庾信《对烛赋》:
龙沙雁塞早应寒,天山月没客衣单。灯前桁衣疑不亮,月下穿针觉最难。刺取灯花持炷烛,还却灯檠下烛盘。铸凤衔莲,图龙并眠。烬高疑数剪,心湿暂难然。铜荷承泪蜡,铁铗染浮烟。本知雪光能映纸,复讶灯花今得钱。莲帐寒檠窗拂曙,筠笼熏火香盈絮。傍垂细溜,上绕飞蛾,光清寒人,焰暗风过。楚人缨脱尽,燕君书误多。夜风吹,香气随,郁金苑,芙蓉池。秦嘉辟恶不足道,汉武胡香何物奇。晚星没,芳芜歇,还持照夜游,讵减西园月。(注:《全后周文》卷八。)
全篇五言八句、七言十二句、四言六句、三言六句,六言的赋体句和骚体的“兮”字句已完全消失。与沈约《愍衰草赋》相较,其诗化的程度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换言之,五、七言诗体赋经过漫长岁月的演进,至梁、陈时期才得以完成,其代表性的作品便是徐陵《鸳鸯赋》、庾信《对烛赋》、《春赋》、萧悫《春赋》等。
五、七言诗体赋在梁、陈时期成熟后,并没有随着社会的急剧动荡和变化而停止其延续乃至发展的步伐。我们知道,南朝流靡的文风,一直笼罩着此后的隋代和初唐,由此才引发陈子昂等人变革的呼声。这种文学的惯性,使五、七言诗体赋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依然保持其活力,甚至在初唐形成了一个小高潮,王绩《三日赋》、《元正赋》、朱桃椎《茅茨赋》、王勃《春思赋》、骆宾王《荡子从军赋》,便是这个小高潮产生的成果。我们之所以说初唐是五、七言诗体赋的一个小高潮,并非指其数量而言,主要是从其艺术形式上说的。句式方面,初唐此类赋作几乎全由四、五、七言句组成,而尤以七言居多;篇幅方面,虽沿袭南朝短制,但有的作品明显大大扩充,如王绩《三日赋》正文共一百八十六句,王勃《春思赋》则多达二百零四句,这在此前的同类赋作中是没有过的;语言风格方面,既保持着南朝的流丽华美,更增添了几分音调的圆融与气韵的刚健。例如骆宾王《荡子从军赋》云:
胡兵十万起妖氛,汉骑三千扫阵云。隐隐地中鸣战鼓,迢迢天上出将军。边沙远离风尘气,塞草长萎霜露文。荡子辛苦十年行,回首关山万里情。远天横剑气,边地聚笳声。铁骑朝常警,铜焦夜不鸣。抗左贤而列阵,比右校以疏营。沧波积冻连蒲海,雨雪凝寒遍柳城。……征夫行乐践榆溪,倡妇衔怨坐空闺。蘼芜旧曲终难赠,芍药新诗岂易题?池前怯对鸳鸯伴,庭际羞看桃李蹊。花有情而独笑,鸟无事而恒啼。荡子别来年月久,贱妾空闺更难守。凤凰楼上罢吹萧,鹦鹉杯中休劝酒。同道书来一雁飞,此时缄怨下鸣机。裁鸳帖夜被,薰麝染春衣。屏风宛转莲花帐,夜月玲珑悲翠帷。个日新妆始复罢,祗应含笑待君归。(注:《全唐文》卷一百九十七。)
边关景色的苍凉与将士征戍的豪气,丝毫不亚于盛唐的边塞诗歌,与萧绎《荡妇秋思赋》等作相比,已褪尽脂粉柔媚之态,而透露出激越雄迈的大唐气象。
从上述赋作可以看出,五、七言诗体赋,是指以五、七言句为主要句型的赋,在梁、陈和初唐较为兴盛。但此类诗体赋,并非纯粹的五言或七言,绝大多数还杂有四言、三言或六言的赋体句,不过愈成熟其他句式就愈少,到庾信、王勃、骆宾王等人的作品,基本上与诗歌没有区别了。与四言诗体赋的典雅质朴相比,此类赋作语言流丽,风格纵恣,更适合抒发激烈或怨愤的感情,这与歌行体的诗作非常相近。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诗、赋合一的体式消弥了赋体文学本身的特点,当唐代的律赋与科举考试紧密联系在一起之后,五、七言诗体赋就很少有人去作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此类诗体赋的消亡是合理的,也是必然的。
三
如果认为诗体赋仅仅包涵上面我们所论述的四言体和五、七言体,那至少是不全面的,因为在敦煌文献中,还保存着一些特殊的诗体赋作。据伏俊连《敦煌赋校注》(注: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所收赋作二十五篇,可纳入诗体赋者多达十一篇。除去见于其他典籍而在上文论及的王绩《三日赋》和《元正赋》两篇,也还有九篇之多。这些作品主要创作于唐代,大多以七言为主体,也有以四言为主者。其著者或有主,或佚名,其中既有知名作家,也有下层文人;还有的作品,是在民间长期流传而逐渐形成定本的说唱文学。
以七言为主的赋作有刘希移(夷)《死马赋》、刘长卿《酒赋》、卢竧《龙门赋》以及无名氏《秦将赋》、《月赋》、《子灵赋》。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文人赋作,在形式方面与上述初唐诸作并无本质的区别,其变化主要有三:其一,七言句在作品中的比例大大增加,五言句大为减少,四言和六言赋体句则只是偶尔出现,《死马赋》、《酒赋》、《龙门赋》、《月赋》更是通篇七言、三言,因此其总体风格类似于七言歌行体的诗;其二,三言句作为调整语气、变换节奏的一个重要因素,被大量引入作品,如“鹅儿黄,鸭头绿,桑落蒲桃看不足”(《酒赋》),“石为龛,金为像,半隐半见遥相望”(《龙门赋》),“阴之精,月之体,初出海中净如洗”(《月赋》)等等,这种形式与南朝许多乐府小令相同,其特点是更能适应与乐曲的配合,因而这些赋作在当时应该是可以配乐歌唱,或配合鼓点讲唱的;其三,语言上具有明显的通俗化倾向,例如《死马赋》云:“连山四望何高高,良马本代君子劳。燕地冰坚伤冻骨,胡天霜落缩寒毛。愿君回来乡山道,道傍青青饶美草。”《酒赋》云:“为听十拍黄花酒,打折一条白玉鞭。”《子灵赋》云:“寄语洛阳诸贵子,莫学三春杨柳根。唯有周游涉四海,须得荣华副子孙。”不同于此前四言赋的典雅质朴,五、七言赋的华美丽靡,而是通俗易懂,明白如话,甚至透出一种勾栏坊间的俚俗之气。
以四言为主的诗体赋有无名氏《韩朋赋》、《燕子赋》(甲)两篇,《燕子赋》(乙)则通篇全为五言,三赋都是作为演出脚本的民间讲唱文学,因为其成为定本前有一个长期的加工改造过程,故可以断定为许多艺人共同创造的成果。三篇皆为故事赋,都有相对完整的情节,以表达某种劝世之意。例如《韩朋赋》据民间流传之“韩凭夫妇”爱情故事改编而成,其情节主要包括韩朋夫妇成婚立誓、韩朋出游仕宋、韩妻贞夫寄书、宋王逼娶贞夫、韩朋贞夫双双殉情、化为鸳鸯、未及三年宋国灭亡、点出“行善获福,行恶得殃”的主旨。又如《燕子赋》(乙)亦包括燕子雀儿争巢、互嘲自夸、凤凰依理判案、交代“钱财如粪土,人义重于山”的主题、燕子雀儿终归和好等情节。
除了鲜明的叙事性之外,三篇俗赋还有几个方面值得注意:第一是夸张性的铺陈,例如《韩朋赋》中“一鸟头破齿落,毛下分分,血流落落。马蹄踏踏,诸臣赫赫”之类的描写,《燕子赋》(甲)中“乃有黄雀,头脑峻削。倚街傍巷,为强凌弱”之类的刻画,以及《燕子赋》(乙)中“麦熟我先食,禾熟在前尝。寒来及暑往,何曾别帝乡?子孙满天下,父叔遍村坊”之类的叙述,无不穷力夸饰,尽情渲染,这显然是对赋体文学传统的一种继承;第二是对话体的结构方式,《韩朋赋》中的贞夫与韩朋、贞夫与使者及宋王、宋王与梁伯,《燕子赋》(甲)中燕子与黄雀、凤凰与黄雀、黄雀与燕子,《燕子赋》(乙)中的燕子与雀儿、凤凰与燕子及雀儿等,这种对话体一方面承自乐府民歌,同时也与传统赋体文学“主客问答”的结构方式有一定联系,只不过问答者由主客两方变成多方罢了;第三是表现的寓言化,两篇《燕子赋》均借助非人类的动物来表现人类社会的普遍问题,篇中的燕子、黄雀、凤凰等,都是某种社会阶层的代表,这种寓言化、拟人化的写法,与汉魏六朝曹植《鹞雀赋》等四言诗体赋有惊人的一致,很难说是偶然的巧合;第四是语言比同为敦煌卷子中的文人七言赋更加通俗和口语化,例如“使者下车,打门而唤。朋母出看,心中惊怕”(《韩朋赋》)、“一年十二月,月别伍佰文。可中论房课,定是卖君身”(《燕子赋》(乙))等,可以看出是有意选择大众熟知的俚俗语词,而这正是任何负有宗教性劝诫功用的民间讲唱文学的共同特征。
敦煌诗体赋中的一些作品,往往被研究者作为诗歌来看待,例如《死马赋》被收入中华书局《全唐诗外编》,《酒赋》被任半塘收入《敦煌歌辞总编》等,这与南朝和初唐部分五、七言诗体赋的情况颇为相似。这种“诗”“赋”交叉、难以严格区分其文体的尴尬,源于此类作品既以“赋”名,却又采用五、七言诗体句的形式和手法。笔者认为,此类作品尽管诗意多而赋意少,但若细细寻绎,还是可以找到与传统赋体文学的某种内在联系,况且既然是作者所命名,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故称其为“诗体赋”是比较合适的。
宽泛一点说,其实骚体赋也是诗体赋的一种,尤其是以“○○○兮○○○”为基本句型的仿《九歌》类骚体赋,参差错落,一唱三叹,在形式和表现上具备了诗歌的所有特质。此外,南朝刘宋以来,随着文人在文学形式上的追求“新变”,也因为各种文体的交融互渗,逐渐形成了一种兼综诗、骚、赋三类文体的特殊韵文。虽然这些韵文不能纳入“诗体赋”的范畴,但有着诗一般的韵致和独特的美学风格,无疑也应引起人们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