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实在难缠的问题——关于人文学术的十一条注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难缠论文,人文论文,学术论文,注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现在我们还能不能谈论灵魂?
自然科学与技术的愈来愈嚣张、愈来愈霸道,充分证明今天是一个不需要灵魂的年代,至少是一个灵魂必须遭到放逐的年代。因为自然科学与技术不需要涉及灵魂,有了灵魂它反而不自在。在今天,整个世界差不多都是灵魂的西伯利亚:寒冷、凛冽而又含情脉脉。即使是商品生产者号称自己的产品如何如何人性化、如何如何朝着人性化的方向努力迈进,事实最终都会证明,那不过是商品生产者在处心积虑之中,终于为产品找到了能够且必须更新换代的合法性。在现时代,更新换代既构成了资本运作的超级润滑剂,又极大地怂恿了越来越没有灵魂的消费者主动向新产品投怀送抱。技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从而找到了自己的生长点、加固了自己对人性的统治。
科学或许表征着人类求知、求真的激情,技术则纯然表征着人的欲望。在现时代,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技术都绝佳地满足了人类好逸恶劳、好吃懒做和热爱堕落的天性。欲望成了人的唯一灵魂或灵魂的主要部件。在今天,我们能够谈论的灵魂就是欲望。这在几乎所有的人文社会学科那里得到了公认。
鉴于科学主义的巨大成就导致的科学/技术上的威风,人文社会学科愈来愈愿意向科学主义靠拢,试图把自己也弄成科学。有那么一阵子,人文社会学科的从业人员普遍相信,只要他们努力,就能搜寻到关于人的心理、行为以及灵魂的普遍公式,并由此理解甚至预测人的灵魂。20世纪法国的结构主义者是这方面的显著例证。他们肯定知道,那几条干巴巴的公式一定是以消除人的复杂性、丰富性为代价,其中就包括了他们自己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但他们或许不愿意承认,就在他们试图把握人的灵魂的时候,灵魂(甚至欲望)已经从指缝间悄悄溜走了。理由很简单,人文学术研究在向科学或科学主义靠拢时,必须依靠一个显而易见的预设:人类以及人类生活仅仅是个物质世界;认识人类以及人类生活可以像认识物质世界那样,得到人文社会学科的认识。在此,灵魂显然是一件不存在的事物。
2、过于张狂的分类学
分类学是现代社会得以成立的基础,也是现代人文学术的地平线。从历史主义的角度观察,分类学当然有它较为漫长的行进步骤——反正涂尔干(Emile Durkheim)对此已经有过极好的说明,不需要额外申说。分类学的基本任务,就是要明确区分各门学科的势力范围;它倾向于毫无遗漏地将所有事物划归到各个不同的栅栏里,以供不同学科解剖,从而提供各种尸检报告。它像我们时代发放营业执照的管理部门那样,明确规定了各门学科之间的疆界、各门学科的营运范围;它颁布了产品的检测标准、学术规范的条例等等。分类学事实上充当的是警察甚至是秘密警察的角色:它维护学术秩序,严禁各门学科的从业人员互相串行。如有此等事件发生,从业人员将在第一时间内被视为犯规、违法。
没有任何理由不承认,分类学才是人文社会学科的真正统治者和管理者。尽管看上去不像那么回事,但事实上所有的从业人员都得臣服于这位暴君。偶尔出现的几位破坏者或起义者很快就被就地正法了。在现代分类学的治理下,非鸟非兽的蝙蝠显然是难以为生的。迎合着人文社会学科对科学主义的过度仰慕,分类学明目张胆地构成了解除灵魂最大、最隐蔽的能源。这就是说,管理现代人文社会学科的两大法人,从来就是科学主义冲动以及与此相伴随的现代分类学。很显然,在一个分类学过于嚣张的尘世,随意谈论灵魂即使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起码也是一桩奢侈的事情。任何一个人文社会学科的从业人员稍加反思就会承认,分类学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愿意怂恿各门学科谈论欲望,并将欲望分割成零散的部件,装在不同学科围成的栅栏里,以供不同学科解剖。在现代学术体制的帮助下,分类学极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分类学反对整体,因为整体是分类学的天敌。但这里的难题恰恰是:灵魂从来都是一个整体,因为我们显然不能说,这世上存在着“三分之一的灵魂”或“半个灵魂”,也无法说出灵魂的肠胃、灵魂的眼睛在什么地方,哪怕仅仅是在比喻的意义上。虽然灵魂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比喻,但现代分类学却有足够的本事仅仅将灵魂看做比喻。在我们这个时代,分类学唯一的仁慈是:它愿意将灵魂实体化为零散的欲望。
3、政治行为
科学主义冲动在人文学术研究中已经成为潜意识;作为现代人文学术的基准线,分类学同样被潜意识化了。从功能主义的角度说,前一种潜意识从方法论上促成了人文学术对灵魂或欲望进行简化,后一种潜意识则从制度上支持了这种简化。现代人文学术的两位统治者就这样勾肩搭背,保证了人文学术的正常运行。很少有人会怀疑,在今天的学术格局中,上述情形被视为理所当然究竟有什么不对。我们都听得出来,这恰好是潜意识最通俗的口吻,也是潜意识最自得、最自信的语气。很显然,现代人文学术在科学主义冲动和分类学的帮助下将灵魂或欲望进行简化,恰恰是一种既隐蔽又明目张胆的政治行为。我理解的政治十分简单:遵照“仁”的“二人”为“仁”的原始语义,只要有两个人存在,权利就存在;只要权利存在,政治和政治行为就存在。政治的本义是管理,而最有效的管理从来都是格式化的。正是存在着这一隐蔽的规律,视灵魂为最高职事的基督教也需要一个机构,而那个被称之为教会的机构始终遵循着格式化的管理模式。没有这一机制,规模庞大、历时久远的十字军东征就是不可思议的。
颇具讽刺性的事实恰好是,在科学主义冲动与分类学的严密控制下,人文学术对灵魂的简化刚好投合了政治的要求。它为政治迅速找到有效的格式化模式提供了暗中的帮助。在此,没有必要专门申说政府拨巨款向人文学者定购有效的格式化管理模式,因为这是御用文人的专利;即使是那些看起来以反对一切强权为务的学术研究,其实在骨子里也难逃为政治服务的嫌疑。很显然,专项基金在这里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人文学术的堕落。
我们可不可以把这一尴尬局面的来由,仅仅归结为科学主义冲动和分类学在骨子里就是政治性的?对这个难缠的问题实在没有必要做过多的纠缠;我想表达的悲哀仅仅是:我们的人文学术不仅将灵魂降解为欲望,不仅将欲望化整为零、批发零售,以至于成为灵魂上的游击主义者,更要命的是,它已经将如何有效管理各个欲望之部件的密码昭告天下。这究竟是在向谁讨好卖乖?人文社会学科的从业人员固然从中获得了成就感,他们也自以为把握住了灵魂。只有政治和权利在一旁偷偷冷笑:所谓把握住了灵魂,顶多只是把握住了关于灵魂的比喻。这是一个纯粹的修辞学事件。我们因此可以把对灵魂的解剖弄成一门特殊的修辞学。事实上,现代人文学术早已将灵魂修辞化了。
4、知识的单子化和人的单子化
迎合着科学主义颁布的方法论,人文社会学科对欲望的切割式研究与极度公式般的简化,导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后果:知识的单子化。我曾在别处说过,知识的单子化是对分类学绝对效忠的产物;知识的单子化如果不能说成是人的单子化的首倡者,起码也是加固者。这里边的部分原因是,尽管每一个人都拥有近乎相同的欲望(所谓“人同此心”),但不同的人心目中却有着关于欲望的不同的知识——当然都是些就地批发而来的零散的知识,没人有能力将它们聚成一个整体,只能任它们像砖石泥瓦一样四散飘零。尽管也有学者将这种情况美其名曰“知识网络”,但似乎从来都无济于事。
社会分层理论就是在这一背景下逐渐嚣张起来以至于渐成显学的。在我们时代,它被认为是一种十分管用的学问。但令我们的灵魂至为悲哀的是,这门学问首先建立在人的单子化早已是既成事实的基础上,却对解除人的单子化无能为力。我们注定了要在孤独中生活一世,根本无法指望人文社会学科能给我们指明任何有效的通途。这就是现代人文学术的通病:在科学主义的感召下,迎合着分类学的强烈要求,各门学科都能十分精确地描述令我们倍感神伤的现实,却无法从体制上和方法论上给出一套有效的解救之道。我们当然可以大而化之地将这种境况理解为人文学术的谦逊,但是很明显,这种谦逊要么是没用的,要么就是出于人文社会学科的自卑、无能因而是无可奈何的。可以设想,如果一位病人面对的那位医生只知把脉和报告病情,却谦虚地说我开不出处方,这位焦心的病人会有什么反应。或许正是在这一点上,人文社会学科又一次心悦诚服地接受了科学主义冲动之潜意识的领导;它兴高采烈地认可了人的单子化与知识的单子化。一大帮书斋学者就这样操持着人文学术研究,换取了大量耀眼的头衔、金钱、奖杯、与国家领导人的合影。
5、无路可逃的想象力
实证是科学主义的法宝,归纳法则是实证的屠龙刀、太子剑。实证的本义是强调事实,要求将事实和价值绝对分开;归纳法的本义是对事实进行重新安排,同样要将价值驱逐出事实之外。因此,实证和归纳法一道,都是排斥想象力的;所谓科学中的直觉,不过是科学自我解嘲的比喻。无数的科学史家在提到牛顿和苹果的传奇关系时,炮制了太多的胡说八道,以至于将某些意志不坚的科学主义崇奉者引上了邪路。现代人文学术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实证最内在的口吻是:永远不要想象事情应该怎样,而是必须承认它就是这样、只能这样。因此,实证更隐蔽的前提是:首先承认这个世界在事实的层面上终归是合理的,然后在此基础上展开对事实的非价值性描述。否则,实证根本不可能仰仗归纳法展开自己的工作。尽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强烈的“应是”冲动,但现代人文学术出于对科学主义的效忠和投诚,从一开始就只承认“所是”的合法性。我们被告知,无论是归纳法还是实证,都没有能力从现实中找到任何关于“应是”能够存在的依据。站在我们这些早已单子化了的普通人的立场,我们尽可以抱怨:这种性质的人文学术顶多表征一种深刻的悲观主义、一种黑色幽默过于浓烈的犬儒主义。
伊格尔顿说,想象力是一种意识形态,想象力显示了我们对当下生活的不满。我不知道伊格尔顿愿不愿意承认,作为一种无往而不胜的意识形态的实证,早已在人文社会学科各个可以想见的角落,彻底打败了作为另一种意识形态的想象力。现代人文学术倾向于相信,它们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连一向瞧它们不起的各国政府也不得不对它们刮目相看,完全是因为它们逐渐学会了抛弃言不及义、花里胡哨、修辞成分过于浓厚的想象力。很显然,这种性质的人文学术研究始终在提倡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生活,反抗是从不存在的事情。这种悲观主义、犬儒主义的研究方式如今大行其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路凯歌高奏,最终汇聚到了浩若烟海的学术著作中,却刚好和迎面而来的“再生资源”回收车撞了个满怀。
6、奄奄一息的形而上学
与此同时,古老的形而上学也被人文学术全方位地排斥掉了。在实证和归纳法眼中,形而上学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言不及义的,被认为没有能力把握现实,并由此给了形而上学太多的嘲笑。在今天,即使是最具善意的学者也不大敢轻易同情形而上学。有意思的是,嘲笑形而上学的举证者经常拖出黑格尔当靶子。我同意将此人打入冷宫,因为他假借形而上学之名做了太多无聊的事情。但我想或许在另一个角度上我们很可能真的错了:黑格尔确实想将形而上学发扬光大,却在急火攻心之间最终搞笑般地要了形而上学的老命。但是,事情的另一面很可能是:作为一种最古老的思维方式,形而上学或许并不会因为黑格尔对它的胡乱运用而在后人的敌视中注定灭绝。
今天,在人文社会学科中取代形而上学的,是所谓的历史主义。今天,人人都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如下套话:必须将问题历史化或将历史问题化。我们被告知:只有将一切事实置放在历史之流中,才能看出问题的实质之所在,才能具体地而不是形而上学地处理问题。历史主义强调无物常驻,古希腊一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早已吓破了历史主义的小胆囊。近世以来,几乎所有的人文学术研究都暗中遵循这一规律,愿意将一切都置放在变动不居的历史链条上,却对可能存在着的某种不变的东西持坚决反对的态度。人的灵魂、欲望也被认为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被塑造出来的,因此只能历史地对待,却对我们的灵魂中是否存在不变的东西不屑一顾。由此,实证和历史主义一道,在骨子里都赞同存在即合理这一黑格尔式的信条;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人文学术秉承着科学主义冲动和分类学的命令,收获了那么多冷血的“科研成果”,产生了那么多只有人的排泄物却没有人本身的凛然呈价值中立状的“学术产品”。
形而上学确实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甚或奄奄一息了。但本着灵魂的整体性的要求,我们似乎有必要提倡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某种亘古不变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无法被实证和历史主义所消化、所克服;否则,历史主义必定会假他人之手搞出许多惨绝人寰的事情,诸如南京大屠杀、人的单子化、耗费了过多民脂民膏而来的冷血的研究成果等等,就是至为合理的事情;尽管它们中的许多成员,确实是在历史主义原则指导下生产出的最耀眼的产品。
7、自恋的学术研究
尽管几乎所有的人文学者都不时哀叹,在科学与技术十分嚣张的日子里,越来越势利的有关部门越来越不重视人文学科了,但我们仍然能够发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所有的人文学者和他们从现代分类学那里讨来的研究范围一道,始终在自哀、自怜和自恋。当集体的人被搞成绝对单个的人以后,人文学术研究据说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重大任务:它是文人的生存方式。这当然是一个吓人的命题。不过,正是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学术的自恋和自恋的学术。这一状况的根源仍然在于分类学,因为分类学不仅为学术划定了不能彼此穿帮串行的疆界,而且还将每一个领域的极端重要性赋予了一个个领域,致使彼此根本无法相互取代,致使每一个领域和每一个领域的领取者一道,都认为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能在所有申请各级学术基金的报表上,除了看到该项目需要“××万元”外,还能看到所有的申报人都把自己和自己的领域吹得天花乱坠、口吐白沫,仿佛每一个学科眨眼之间都具有了拯救世界的能力,你除了把国库中的所有钱财散给他之外,别无他法。这搞得各国政府和各级政府都深感惭愧。很可能就是在这个地方,灵魂似乎又得到了有限度的承认:它存在,它需要帮助,它需要被认识,最后,它或许也是重要的。但在此我有一个疑问,很愿意就地免费贡献出来:不知道各级基金会是否清楚,它们投出的钱财除了满足自恋的学术的自恋癖好、满足分类学与科学主义冲动的权威外,得到的回报是否是一些冷血的产品、没有人存在的产品,甚至干脆就是垃圾。它们是否和灵魂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即便如此,有一点还是很清楚的:各级基金会差不多都明白,它们投入的钱财,最起码收获了许多能够有效管理灵魂的格式化模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恋的学术和自恋的基金会获得了它们念想中的双赢。
8、人文学术的目的
尽管科学主义是一切现代人文社会学科的领袖和效法对象,但我还是愿意给自恋的学术兜头一瓢凉水,以便让它们清醒清醒:一切人文社会学科都不是科学,都不可能成为科学。其实,根本用不着我在这里多管闲事,因为多年前以赛亚·伯林就给那伙浑身滚烫的自恋分子淬过火了。伯林论证道,一切崇拜科学、试图以简化的方式对待灵魂、对待生活、对待欲望的行径都是徒劳的。人文社会学科的根本出发点应该是:人的灵魂、欲望而从来都不是物理世界。事实上,它是物理世界之外的另一种世界。那些可以应用于物理世界的简化方式、科学主义方式、实证方式根本就不能见用和见容于生活世界;谁愿意将那些方式用于人的世界,谁就是知识学上的法西斯分子。干脆让我们说得更狠一点:谁愿意将它们用于生活世界,谁就是知识学上的超级受虐狂。
我们的基本常识是:自然科学面对物理世界,试图寻找物理世界的规律,每一个被找到的规律都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认识物理世界的模式;人文学术面对生活世界,它的目的是探索人的灵魂,它要为我们认识灵魂提供出无数种而不是单独一种模式。整体的而不是三分之一的灵魂的状况、深度、疆域以及灵魂的全部可能性,才是人文学术的合法性的唯一来源,至于使用何种有效的手段来完成认识灵魂的任务,可不可以借鉴被科学主义认可的方法,都是后置性的问题,都在可以谈判和商量之列。
有趣的是,号称以反形而上学自命的自然科学通过实证的方式,得出了掩盖在纷繁复杂的事物之下而又支配各种事物的永恒不变的规律,反对形而上学的历史主义则通过实证的方式妄图寻找到支配人的灵魂的公式。它们在骨子里其实都是形而上学的。我的意思当然不是形而上学有什么不对或有多么伟大,而是说,作为一种最古老的认知方式,形而上学自有它无法被根除的惯性。这仅仅是因为形而上学离我们的灵魂最近。但自然科学与人文学术寻找到的不变的公式依然有着绝然不同的性质:前者揭示自然的本质,后者强调人之为人的尊严;前者反映了人在万物面前的尊严,后者则旨在保护人的尊严。人文学术如果不能通过对灵魂持续不断的探索来保证人的尊严,来维护灵魂的整体性,只将自身降解为一种政治行为,这样的学术研究顶多是一种智力体操,一种向科学主义和分类学献媚取好的软体运动。但对这样的人文学术研究以及它们取得的伟大成果,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9、伦理关切
和科学总是反对常识不同,人文社会学科在认知上的出发点始终是常识。常识先于一切逻辑框架和各种论证手段。但是,很遗憾,近世以来说到常识就没那么动听了,就连海德格尔、纳博科夫和波谱尔那样的脑袋都认为,常识只是人们为思想懒惰寻找到的借口;理查德·罗蒂则认为,常识代表创新的反面。但太多的学术现实让我更愿意赞同J·L·奥斯汀的暗示:常识是人类经验中最值得尊敬的经验类型,毕竟常识是经过生活世界反复检验过的经验,在对常识保持足够警惕的情况下,我们有必要尊重常识给出的教诲。至少,常识可以保证我们多说人话,少说鬼话。更重要的是,合理的、有血有肉的、联通人性的人文学术所遵循的常识,始终和伦理冲动联系在一起。这就是说,常识是伦理冲动的产物,不是分类学冲动和科学主义冲动下的崽、产的卵。所谓人文学术的伦理冲动,指的是一切人文学术研究必须以伦理关切为基点,而伦理关切的内核就是对灵魂的热情探索,并且是充满善意的探索。它反对简化,它提倡整体。常识会告诉我们,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灵魂在何种情况下需要何种安慰。这里边的唯一要点是:伦理冲动始终以对当下生活世界的绝对不满来达致自身。和一切号称科学的实证主义式的人文学术绝然相反,伦理冲动始终在矢志不渝地关注生活世界的“应是”,始终在不遗余力地反对生活世界的“所是”。它坚信当下的生活世界就是不美好的世界。在此,伦理冲动看起来违背了常识,却又从最为深刻的角度符合了常识、符合了关于灵魂的常识。因此,一切歌功颂德,一切旨在为权利部门提供有效的格式化模式的行径,都要被伦理冲动彻底地清除出去。一切自尊自爱的人文学术都必须是在野的反对派,是任何权利的反抗者而不仅仅是哪一种权利的反抗者。除此之外,它还必须保持自己的贞洁而不至于堕落为官方学说。它仅仅是要让民众明白它对灵魂的探索,以及这种探索道明的灵魂的真实需求,从而向强权部门施加压力,迫使权利部门对灵魂做出让步,以此达到灵魂与生活世界更进一步的契合。但所谓更进一步的契合并不表征美好世界的来临,恰恰相反,正是它的不美好构成了自尊自爱的人文学术研究新的出发点、新的伦理关切的原点。这就是人文学术研究必须遵循的基本伦理学。最后,人文学术研究首先不是提供知识,而是提供一种拒绝与任何权利合作的道德立场。
10、反对相对主义
相对主义是当今人文学术遵循的又一准则。但相对主义不能仅仅被视作价值多元的产物,也不能仅仅被看成是知识单子化、人的单子化的结果。无论它来自哪里,都意味着一场灾难。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我们的人文学术研究不是缓解了这一境况,而是加固了这一境况。在相对主义的保护下,我们似乎真的拥有了花不完的自由,以至于有人胆敢宣称:相对主义从逻辑上是驳不倒的。这种急火攻心的言论实在是不值一提。无论从任何角度观察,相对主义都是一个拙劣的笑话。事实上,任何一个相信相对主义的人最终都选择了或愿意选择他最满意的生活方式,这暗示了一个逻辑前提:我选择的或我愿意选择的比其他所有选择都要好,因而在行动中最终放弃了相对主义;任何一个相对主义者肯定都不愿意承认,一个垃圾收拣者的价值会等同于圣雄甘地的价值,因而最终在价值评判上放弃了相对主义。这个简单的、来源于常识的事实,是否有能力驳倒相对主义?上述境况给人文社会学科奉献出的教益是:必须在价值失范的时代,首先批判和反对各种相对主义;必须在人文学术研究中摈除相对主义及其幽灵。除了相对主义本身的荒谬,除了相对主义“万物齐一”的内在口吻,合格的人文学术研究必须反对相对主义的最大理由是: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灵魂意欲达到的和谐状态从来都不是相对的,相对主义却认为灵魂可以得到相对化的处理,而且每一个灵魂与其他灵魂之间没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诚然,我们的灵魂和灵魂意欲达到的和谐状态在某些时候看起来确实是相对的,但那不能理解成相对主义的胜利,恰恰相反,必须要理解为相对主义的失败,因为那不过是生活世界本身的严酷迫使灵魂为保持自己的完整不得不做出必要的让步。很显然,让步肯定不是灵魂的本义,毋宁说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游击战术。在骨子里,灵魂不仅是整体的,而且还是绝对的。
11、明天的事情
在相对主义悄然现身的时代,现代人文学术研究还能满足灵魂的要求吗?我们还能在常识的意义上谈论我们的灵魂吗?我们还有机会相信我们的灵魂中存在着某种亘古不变的东西吗?而在现代人文学术研究的操持下,灵魂要么只是一个比喻,要么不存在,要么仅仅是一团和任何别的东西没什么区别的物质……因此,我们只好把合人性的人文学术研究、有人性的人文学术研究的到来,推迟到一个又一个的明天之后。我不是巫师,不是占卜者,如你所知,我只是一个现代人文学术研究的旁观者和冷嘲者。我愿意将合格的学术研究推向遥不可及的未来,不过是因为实在忍受不住地想代替洋洋得意的人文学术研究及其希望、绝望甚至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