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文学鉴赏“快活”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快活论文,金圣叹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金圣叹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四之二前语中,记载他与友人王斫山共话,一气说了三十三条“不亦快哉”!其中有不少跟文艺有关,如:“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有的是关于社会人生的:“还债毕,不亦快哉!”“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死掉,“不亦快哉”!有的是日常生活的:如夏日炎炎,热如洪炉,忽降大雨,“不亦快哉”!“夏日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桶用,不亦快哉!”“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有的是欣赏自然风物:“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帏,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有的则纯是生理性的:“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注:见《金圣叹全集》三,173-176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下引《金圣叹全集》同此版本,简称《全集》。)可见金圣叹十分注重人生各个方面、各个层次的美感和快感,他以审美人生、享受生命的人生态度来消解社会的苦难,在人生的种种不得意和困厄中发现美,寻求自由,安顿生命。中国儒家人生观的价值理想是立德、立功、立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庄道家提倡超越世俗,追求自由,张扬自我,调适性情,在审美中实现人生的价值。圣叹的三十三条“不亦快哉”,无疑极具老庄的品格。
人生的审美生活落实到文学层面,自然更加注重对作品美感的涵茹和品味。圣叹在《西厢记》一之三中曰:“右第十五节。踌躇满志,有此快文。想见其提笔时通身本事,阁(搁)笔时通身快乐。”(《全集》三,第69页)作者在创作时获得快乐,读者在阅读中同样获得快乐。如他在《水浒》第十二回前批中说:“天下之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金圣叹无论是对于诗歌、戏曲,还是小说,都经常拈出“快活”或“快乐”二字来表达文学鉴赏中读者的审美判断和审美感受。如诗歌,唐吴融有《即事》诗:“抵鹊山前寄掩扉,便堪终老脱朝衣。晓窥青镜于峰入,暮倚长松独鹤归。”圣叹评曰:“犹言而今而后,晓为我晓,暮为我暮,青镜已得窥,长松已得倚,又见千峰入,又见独鹤归也。真快活也!真自在也!”(《全集》四,第468页)以“快活自在”点出这首诗的意旨。又如在《杜诗解》中评赏杜诗《北征》曰:“二十九解,承上再作畅语。……通篇苦诗,独此四句使人开胸吐气,踊跃快活。”(《全集》四,第579页)读到畅语,读者就可以吐去郁闷之气,“踊跃快活”。又如读戏曲,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中在张生与莺莺得遂好事后评说:“此真如堂头大和尚说行脚时事,状元及第归来思量做秀才日,其一片眼泪,正是一片快活也。”(《全集》三,第173页)这快活,固然是作者和作品中人物的快活,同样也是读者的快活。小说方面,圣叹说到“快活”的则更多。
金圣叹的文学鉴赏“快活”论,即是文学鉴赏的美感论和审美价值论。在中国古代文学审美鉴赏理论中独树一帜,值得我们认真总结。
一、从审美功能上看,读好的作品使人“快活”,可以“破闷”
文学作品具有审美功能,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金圣叹十分推重杜甫的诗歌,认为杜诗具有这一特点。他在《示雍又与顾掌丸》中称:“唐人三四多作侧卸,最是好看,而老杜为尤得其法。”他举了不少杜诗的例子,如“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老去诗歌诨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等等。圣叹评曰:
皆是意思沉着,音节悲凉,使人只读其二句十四字,使如读得贾谊《治安》三策与庄子《齐物》一篇,真是天上人间,直上直下,异样快活,更非平举二句之得比也。
(《鱼庭闻贯》,《全集》四,第50-51页)
所摘每两句诗虽只有短短十四个字,但具有很深的思想内涵和很大的艺术张力,“意思沉着,音节悲凉”的评价,颇符合杜诗的特征,前人亦多有论列。“异样快活”,表达了读者强烈的审美感受,从读者的角度肯定和强化了作品的价值。
小说作品以刻画人物性格为主,以其人物生动鲜明的性格魅力给读者以审美享受。金圣叹评《水浒》,对小说中人物性格多有独到的阐发。如《水浒传》第五十八回写鲁达因救史进被拿下,鲁达说:“俺死亦与史进兄弟一处死,倒不烦恼!”又说:“……如今你且交俺去看看史进兄弟,却回俺话!”对此,圣叹评曰:
一直奔来,只咬定“史进兄弟”四字,读之令人心痛,又令人快活。
又曰:
不知是墨,不知是泪,不知是血,写得使人心痛,使人快活。
(《全集》二,第359页)
能与兄弟一处死,“倒不烦恼”,话说得这么简单,这么质朴,充分表现了鲁智深的赤子之心,刻画出鲁智深的性格特征,给读者以“令人心痛,又令人快活”的感受。
文学作品是语言艺术,精美生动的文字也能够打动人,给人以美感享受。如《西厢记》一之二写张生向法本借房,张生唱:“不要香积厨,不要枯木堂。不要南轩,不要东墙。只近西厢。靠主廊,过耳房,方才停当。快休提长老方丈。”圣叹评赏曰:
诵之如蕉叶雨声,何其爽哉!又如鼓声撒豆点动,何其快乐哉!
(《全集》三,第55页)
这是韵律、乐感、节奏给读者带来“快乐”的审美感受。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金圣叹还提出“快文”这一说法。什么是“快文”?根据金圣叹的鉴赏实践来看,当指那些在表现上直接明白,风格上爽朗痛快的作品。金圣叹的“快活”论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快文”基础上的,而“快文”之说又主要以《西厢记》中红娘的戏文为代表。金圣叹如同他欣赏《水浒》中的李逵、鲁智深一样,十分佩服红娘这个人物。红娘不作秀,不虚伪,快人快语,敢说敢当,又聪明伶俐,口才便捷,有竹桶倒豆、水银泻地之效果。《西厢记》作者通过红娘这个“快人”说“快语”,道“快文”,给读者带来“快活”的审美享受。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中,圣叹论之甚多。如《西厢记》三之三第十九节,红娘[离亭宴带歇拍煞]的唱段里,圣叹一连批了四个“极尽淋漓”,其节评又说:
于既结后忽然重放笔,作极尽淋漓之文 ……打倒葡萄棚一颂,不觉遍身快乐。
(《全集》三,第151页)
“淋漓”之文,即是“快文”,圣叹读后,“不觉遍身快乐”。又如《西厢记》三之一中,张生央红娘传书,许以金帛酬谢。红娘唱[胜葫芦]“你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卖笑倚门儿”。对此,圣叹评曰:
毒口便骂尽世间一辈望酬谢之人,使我心中快乐也。
(《全集》三,第125页)
红娘的“毒口”也就是“快语”、“快文”,毒口骂尽天下小人,读者“心中快乐”。
在圣叹的鉴赏中,在提到“快活”、“快乐”的同时,往往还提到“破闷”。本来,“快活”必“破闷”,“破闷”才“快活”。人生有许多不如意之事,有许多忧闷烦恼之时。阅读“快文”,往往有销忧解愁的作用。如《西厢记》中红娘在[斗鹌鹑]中有这样一段唱词:“你既用心儿拨雨撩云,我便好意儿传书递简。不肯搜自己狂为,只待觅别人破绽。受艾焙我权时忍这番。畅好是奸,对别人巧语花言,背地里愁眉泪眼。”对此,圣叹评曰:
写红娘理明辞畅,心头恶气无不毕吐,真乃快活死人也。
( 《全集》三,134页)
红娘一段陈述,剖析分明,入木三分,直揭莺莺老底,把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畅好是奸”的状况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来;红娘出了一口恶气,读者也出了一口闷气,“真乃快活死人也”!因快语、快文而破闷气、出恶气,读者的审美心理也得到了很大的“快活”。金圣叹于《西厢记》四之二前语中曰:
偶因读《西厢》至《拷红》一篇,见红娘口中作如许快文,恨当时何不检取共读,何积闷不破。
(《全集》三,第173页)
又如:
右第十三节。快然泻出,更无留难。人若胸膈有疾,只须朗吟《拷红》十过,便当开豁清利,永无宿物。
(《全集》三,第181页)
《西厢记》中《拷红》一篇,写红娘声口应对丝丝入扣,一气呵成,以情动之,以理服之,读者读后觉得十分过瘾,以致于读者本来在情绪上的郁闷都可以得到化解。圣叹说人若“胸膈有疾”,朗读《拷红》十遍,宿病都会痊愈,这种说法似乎有些夸张,但圣叹旨在强调:“快文”能够使人“快活”,好的作品能够开阔人的胸襟,提升人的精神层次,使人从尘世俗务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金圣叹的“快活”论属于美感论的范畴,但“快活”论有其特点:一、从鉴赏对象来说,文体上主要是叙事作品,风格上主要是指“快文”。刘勰《文心雕龙》中说“慷慨者逆声而击节,蕴藉者见密而高蹈”。“快活”论主要指的是前者。二、与一般的美感享受相比,“快活”论在美感、情感上有更大的强度和力度,“快活”能治病这种说法就可以说明这一点。
二、从审美心理上看,因“惊吓”而快活
在生活中,我们不希望受到惊吓,但在文学作品阅读中,惊吓则表明作品能够抓住读者,扣人心弦,进一步增强阅读的兴味。如《水浒》第三十九回,写蔡九知府依黄文炳之言,处决宋江、戴宗二人之前,作者写了打扫法场之事。圣叹批曰:
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盖读者惊吓,斯作者快活也。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活也。
(《全集》二,第83页)
这段话有两层意思:一、读者惊吓,作者快活,这是创作论;二、读者亦以惊吓为快活,这是鉴赏论。这两句话尤其是第二句话在圣叹之前没有什么人说过,是很有创见的。又如《西厢记》三之二写红娘怀着一肚皮的委屈给张生回信,她先不出示莺莺的回简,兜头给张生一盆冷水,对他说:“从今后我相会少,你见面难。……早寻个酒阑人散。”就是说,张生不仅不能与莺莺相见,就连红娘也难见到了。对此,圣叹评曰:
复其此后连红娘亦不复更来,使我读之分明腊月三十夜听楼子和尚高唱“你既无心我亦休”之句,唬吓死人,快活死人也。
(《全集》三,第134-135页)
这不仅是给张生兜头一盆冷水,也是给读者兜头一盆冷水,张生感受到的只是惊吓,而读者是既惊吓又快活,惊吓本身就是快活。又圣叹《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前批:
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第六日”三字便吃惊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叶(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乐太过也。
(《全集》二,第83页)
“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受惊吓,就是替人担忧。这一篇惊吓太多,圣叹还来一个幽默,“亦殊恐得乐太过也”。
三、从审美态度上看,作为“分享者”而“不快”,作为“旁观者”而“娱乐”
朱光潜曾经引用德国美学家弗莱因斐尔斯的说法,把鉴赏者分为“分享者”和“旁观者”两种类型:“‘分享者’观赏事物,必起移情作用,把我放在物里,设身处地,分享它的活动和生命;‘旁观者’则不起移情作用,虽分明察觉物是物,我是我,却仍能静观形象而觉其美。”(注:《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248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应当说,圣叹之鉴赏,首先是一种“分享者”式的鉴赏。他十分容易投入感情,移情于作品中的人物,忧子之忧,乐其所乐。到开心处,鼓舞跳跃,以致忘乎所以;到伤心处,嗟叹再三,甚至涕泪滂沱。关注作品情节的发展,一旦有不明之处就会产生“气闷不快”的心理。如《水浒》第四十九回前批曰:“史进寻王教头,到底寻不见,吾读之胸前弥月不快;又见张青店中麻杀一头陀,竟不知何人,吾胸前弥月不快;至此忽然又失一栾廷玉下落。吾胸前又将不快弥月也。”从“分享者”的角度,此刻他是“不快”的心理感受。但圣叹之鉴赏,既能入,又能出;既是“分享者”、参与者,又能跳出来,保持距离,充当“旁观者”。紧接着他又说:
岂不知耐庵专故作此鹘突之笔,以使人气闷。然我今日若使看破寓言,更不气闷,便是辜负耐庵,故不忍此也。
《全集》二,第230页
他已经从一般读者的情感中超脱出来,以“旁观者”理智的审视态度,“看破寓言”,进行创作心理的分析,揭示了“耐庵专故作此鹘突之笔,以使人气闷”的奥秘。知此奥秘,我就不会“气闷”了;但作者想“使人气闷”,我若不“气闷”,则对不起作者,我便姑且“气闷”吧。圣叹有此见识,可知他在创作心理与鉴赏心理的互动游戏中已经品尝到了莫大的快乐。下面一段话就点明了这一点。在打下祝家庄后,宋江说:“只可惜杀了栾廷玉那个好汉!”圣叹批曰:
读此回,至不曾见栾廷玉如何死,与前文史进寻王进不见,张青店中头陀不知何人三事俱极闷闷,乃作者固欲人闷闷,以为娱乐也。
(《全集》二,第236页)
这种娱乐,不仅是作者的娱乐,自当亦是读者的娱乐;读者以作者之娱乐为娱乐,其娱乐亦大、亦深矣。作为鉴赏的“分享者”,情感上“气闷不快”;作为“旁观者”,能够体会到其中“娱乐”的内涵,我们可以把它作为圣叹文学鉴赏“快活”论的特殊方面。
从鉴赏史和鉴赏理论的角度,金圣叹的“快活”论有着重要的意义。一、它代表了中国古代文学鉴赏美感理论的一个重要方面,提出了一个标志性的术语。比起许多评点家的“快哉”、“妙哉”等较为随意的评语来说,圣叹的“快活”说在论述上比较稳定,形态上具有连贯性,内涵也更为丰富。二、充分体现了文学鉴赏的主体性精神。“快活”论看起来是美感理论,但它与鉴赏者的主体意识、主体精神密切相关。中国古代关于文学鉴赏的主体性理论有“自得”说(注:参见拙文《古代文学鉴赏理论中的自得说》,《南京社会科学》2000年第8期。),金圣叹评点《西厢记》时则提出了“自造”说:“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全集》三,第19页)可以说,“快活”论是以“自造”说为基础的,他在享受“快活”的审美感受时,也同样体现了审美“自造”即审美创造的精神内涵。三、从现代美学的美感论和审美人生观的角度看,金圣叹的“快活”论可称之为是中国特色的美感论或审美人生论。他的“快活”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赏心悦目的愉快,从上文所介绍的评杜甫的“意思沉着,音节悲凉”,评《水浒》的“不知是墨,不知是泪,不知是血,写得使人心痛,使人快活”等来看,金圣叹的“快活”论无疑也具有悲剧美感的内涵。与现实人生相联系,他的“快活”论与他在生活中提炼的“不亦快哉”,都成了他审美人生哲学的组成部分,成了他审美人生的一道道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