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壁画中的唐代建筑_建筑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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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埃及、两河、中国和印度这起源最早的四大文明古国中,只有中国文化延续而独存了下来,直到今天仍显现出活力。除了“四大”,加上较晚的源起于古希腊、罗马的西方文明、玛雅和印加的古代美洲文明和更晚在阿拉伯兴起的伊斯兰文明,共称世界七大文明。建筑是人类文化的纪念碑,因此而有七个建筑体系,其中又以中国、西方和伊斯兰三大建筑体系最为重要。但中国建筑却是唯一以木结构为主的,不易保存,所以,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实物,大多不过是近五六百年间明清之所成,总体上已属萌芽、高峰和衰微三大阶段中最后一个阶段了。而属于高峰时期的唐代建筑留存极少,不过两三座中小型殿堂,而且都是单体,更不足以反映中国建筑重视群体构图的重大特色。

中国建筑在明清趋于衰微的标志是:在建筑形制上已经程式化,无复高峰期的生动创造;风格日趋纤柔繁琐,无复往日的质朴;规模则日益仄陋,无复往日的恢宏。所以我们现在经常接触到的明清遗物,虽然仍然是那样令人激动,在某些方面如宫殿、园林、陵墓还有使人赞叹的发展,但比起中国建筑高峰期来,毕竟是略逊一筹了。

值得庆幸的是,在那“平沙落日大荒西”的敦煌,留有492座满绘壁画的石窟,其中232座唐窟,有唐代壁画上万平方米,画出了数以千计的建筑形象,有许多还是以完整的组群形式出现的,大大弥补了我们认识的不足。

第172窟(盛唐)北壁无量寿经变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幅,表现了一所大型佛寺的主要部分。纵轴线上前殿体量最大,两侧的配殿面向纵轴,较小,起陪衬作用;配殿两侧各建一楼,虽高于配殿,但面阔和进深都较小,且从配殿稍稍退进,对于配殿来说也只是陪衬,形成了第二个层次的主宾关系。

敦煌第148窟东壁北侧 药师经变 盛唐

敦煌第148窟东壁南侧 观无量寿经变 盛唐

敦煌第361窟北壁 药师经变中建筑线描图 中唐

敦煌第361窟南壁 阿弥陀经变中建筑线描图 中唐

前殿单层,中殿是高起而较窄的楼阁,后殿又回复为单层;配殿也是单层,紧挟楼阁,再连以长段低平廊庑,最后以突起的角楼作结。这种处理,使整群建筑有了丰富的天际线,绝不单调。人们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种旋律感和节奏感正是建筑与音乐重要的共同特性之一。

中国建筑对于院落空间也同样用心经营,画中前殿之前的院落最大,与其他院落空间同样形成主宾关系。且高大的前殿也需要在前面有一个较长的视距,以完整地展现全貌。

各个单座建筑在位置上有很严谨的有机联系,例如贯通左右配殿的横轴的位置就恰到好处,既不太靠近前殿使建筑过于拥挤,又不距前殿过远而减弱它们的呼应。这些有机联系在各个局部之间织成了一张无形但可以感觉得到的理性的网,使全局浑然一体。全局中的每一个局部都是全局的必要组成,除非有更加充足的理由,人们不能随意更动它们的位置,改变它们的形状,增减它们的大小,只有这样,这个组群才能配称为是具有有机性的完整艺术品。亚里斯多德也说过:“(一件艺术品)它的各个部分要这样联系着,以致改移或删掉其中任何一部分就必定会毁坏或变更全体;因为任何部分可以保留或删除而不至于显出显然的区别,那它成为一部分也是不合宜的了”(《诗学》)。

敦煌第217窟北壁 观无量寿经变(局部) 盛唐

敦煌第85窟北壁 药师经变 晚唐

重视建筑的群体美是中国建筑一个重大的民族特色,它的原则是:各单座建筑之间有明确的主宾关系,各院落空间的主宾关系,建筑群丰富的整体轮廓,单座建筑之间位置的有机性。壁画作者忠实于对象的逻辑,对于群体美有敏锐的感受和理解,为我们再现了一大批唐代建筑群的景象,是十分宝贵的资料。

中国建筑无论住宅还是宫殿、寺庙,都广泛采用院落方式的群体组合。院落的起源甚早,据考古资料,在偃师二里头就有建于夏代的宫殿,在岐山凤雏村也发掘出一座完整的院落基址,是西周的宫室或宗庙。中国建筑和欧洲建筑有很大不同:前者的外界面是封闭的院墙,各单体建筑内向;后者是在同一个屋顶下组合许多互相串通的房间,常常是楼屋,建筑的外界面就是外墙和窗,建筑是外向的。前者含蓄,后者暴露;前者收敛,后者放射;前者是群体的统一,后者是单体的独立;前者是水平的铺展,后者是垂直的延伸。这种建筑性格上的差别,生动表现了中国人与西方人整套心理气质及审美趣味的民族差异。

第341窟 阿弥陀经变 初唐

第225窟南壁龛顶 阿弥陀经变 盛唐

壁画里的建筑单体,造型都比较单纯简洁,匠师们不以矫饰浮华为能事,而重在整体形象的圆满完整,使得整座建筑呈现出可贵的本色美,比明清建筑更为天真纯朴,气度从容,饱含着艺术家的充分自信。第172窟壁画表现的佛寺,其弘大壮阔的氛围,健康昂扬的格调,在明清佛寺上已很少见到了。

通过对斗栱的观察,从一个侧面也使我们对于盛唐建筑艺术水平加深了认识:初唐斗栱只能出到两跳,而盛唐斗栱已有出四跳并逐跳计心重栱造的做法(即各跳跳头都有横栱,有的横栱重叠两层),都比现存中唐南禅寺大殿和晚唐佛光寺大殿更为复杂。斗栱本是结构构件,体现了结构美,同时也具有装饰美。

还可以注意到,这幅壁画总体上采用了俯视角度的透视画法,使全景得以充分显现,而与以后文人画如“深山藏古寺”那样的强调含蓄不同,其用意是在突出一个“露”字。佛教劝人出世,所用的手段却是入世的,为了使欢乐的佛国世界得以一览无余,使人更加相信净土宗宣传的“快速成佛法”,俯视角度应当是最合适的了。信徒们面对这仿佛垂手可及的佛国景象,在宗教的迷狂中,能够感到自己似乎是可以自由地进入佛国甚至是已经进入佛国了。但在绘画佛和菩萨时,为了强调对象的庄严凝重,又采用了平视即正投影的角度;为了显示佛殿的雄伟和充分显露檐下斗栱的美,几座主要佛殿和角楼的屋顶又处理成仰视。同时也减少了单调的屋面在画中所占的分量。

这种透视处理,若按照西画的所谓科学的透视,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了,但中国画有它自己的逻辑和长处。西画重在写真,中画重在达意。写真者对景写生,务求眼手一致;达意者以景入心,然后以意出之。故中国画对于对象不囿于某一固定视点的一隅之见,而是在前前后后全面观察之后再重新组合,创造出一个新的境界,二者都有存在的理由。俯视,平视和仰视,实际上与宋人郭熙提出的“三远”(深远、平远、高远)理论一一暗合,而在唐代壁画中早已实现了。

透视的画法,在西方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得到发展,大约13、14世纪之交启其端,15世纪方有较多运用。看到出现于8世纪的敦煌西方净土变这样纯熟而富有民族特色的透视画法,不能不为中国古代绘画的高度成就而惊叹。

集中在第148窟中的几幅,如东壁南侧的观无量寿经变、北侧的药师经变,场面比第172窟的更为宏大,伟丽雄奇,其灿烂辉煌,臻于极境。此外,盛唐第217窟、中唐第361窟、晚唐第85窟和第12窟的几幅也值得注意,其构图、透视、比例、细部和色彩也都是大家手笔,极得体而精美。第361的一幅表现建筑群的特殊构图,即将平面与立面皆以无透视的方法同绘在一起,这种方式以后在各种方志和工匠中十分盛行。

第148窟是盛唐最后一个洞窟,此时敦煌已陷入吐蕃的包围,大军压境,孤立无援,画师们仍能镇定地坚守着自己的神圣事业,在刀光血影的千里沙碛,留下了盛唐最后一束艺术奇葩。临壁追思,常可击节三叹。

日本平等院凤凰堂

日本京都法胜寺

平泉圆隆寺

复原平面及寝殿造宅院

这种布局在中国佛寺已极少见了,但在日本还有许多留存,最著名的是被称为日本建筑瑰宝的平等院凤凰堂,它建于日本天喜元年(公元1053年),前方也有水池。还有不少佛寺和“寝殿造”贵族宅院也都作此布局,水池中轴线上有岛,以桥连通前后,和敦煌壁画十分相像。它们在日本被称作“净土园林”。据载,凤凰堂就是以“阿弥陀净土楼阁图”为蓝本而建造的,它源自中原两京,而敦煌唐代壁画的底本也应来自两京,所以它们之间如此相似也就不奇怪了。

中国建筑对日本有深刻的影响,我们注意到初唐第341、205窟、盛唐217、45窟和225窟的几幅西方净土变,其共通的特点是当中有一组基本上作“凹”字形布局的建筑群,凹字的两个前端常以一座楼阁作结;建筑群中轴线的前方都有大片水面,水中多有平台,平台好像是水中的岛,以小桥和前后陆地相连。

榆林窟第25窟南壁 观无量寺经变之舞台 盛唐

敦煌第9窟 三道城门 晚唐

敦煌第12窟北壁 药师经变 晚唐

唐代佛寺不仅是一个宗教场所,也是一个文化活动的中心:廊墙上有名家壁画,殿堂里有如宫娃般的菩萨彩塑,不啻是一座长年开放的美术陈列馆;寺院多有园林,任人游观;寺内还有俗讲,“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因话录》);寺院还常举行歌舞剧演出,钱易说“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小者在青龙,其次在荐福、永寿”(《南部新书》)。壁画中佛寺前庭的伎乐歌舞平台就是这种戏场舞台的反映。舞台四面凌空,表明早期舞台仍然沿袭了民间演出四面围观的习惯。

敦煌莫高窟唐代壁画城门示意图

这些丰富多彩的活动说明大寺的规模一定是相当大的。壁画寺院有许多后廊并不在转角处终止而更向左右延伸出去直抵画边,有的壁画在后廊以外还画有钟楼经藏,都提示我们壁画中的佛寺只是画出了正中最主要的一两个院落,在左右廊以外和后廊以北一定还有许多院落没有画出。实际情况正是这样,文献记慈恩寺“凡十余院,总一千八百九十七间,敕度三百僧”(《寺塔记》);章敬寺殿宇达四千一百三十间,分四十八院(《长安志》);唐《戒坛图经》插图表示的佛寺竟有五十几个院落之多,可见其规模的宏大了。

唐代大寺大都集中在京洛一带,唐代日本僧人圆仁到过中国很多地方,他就说过“长安城里,一个佛堂院,敌外州大寺”(《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这话是可信的。壁画佛寺何止数百,布局皆有所不同,尤其其中大寺,更非区区敦煌一隅之地所能多建,可以肯定敦煌唐代壁画底本大多来自中原两京,证明敦煌艺术并非地方文化,而具有全国性意义。

敦煌像这样的大型经变画可达300幅以上,其伟丽雄奇,光彩辉煌,皆远胜明清。杜牧《阿房宫赋》所说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描写的其实正是唐代的伟大建筑。

对于其它建筑如城垣、宫殿、住宅等类型,壁画中也有不同程度的表现。例如三道城门,就是汉晋以来都城城门都作三道的再现,中道只允许皇帝车銮通行,平时关闭。五道者在唐代只有长安南垣正中明德门一处,在壁画也有表现。又如壁画中的宅院,方形的主院前有狭长的前院,正是北京四合院的前身。

篇幅所限,此文只能引得数例,略为管窥而已。

敦煌第85窟 四合院住宅 晚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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