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服形而上学——对海德格尔哲学的一种理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海德格尔论文,形而上学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海德格尔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不能简单理解为前者对后者的批判关系,在形而上学问题上海德格尔有过由重塑形而上学到克服形而上学的心路历程。克服形而上学的主张明确之后,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在不同的时候或地方有不同的认识,但这些认识相互关联,虚无主义、柏拉图主义、人本主义、本体—神—逻辑学等共同构成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海德格尔哲学的主题不能简单归结为单向的主体形而上学批判,克服形而上学应纳入整个海德格尔思想的“林中路”中考察,“存在论差异”的意义在于提出了形而上学的合理性问题,对古希腊思想的回溯捏拿住了形而上学发生的脉络并深挖出了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方式,此在、无、真理、语言、本然等则是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走向非形而上学之思的路途中的路标。
关键词 形而上学 此在 无 真理 语言 本然
“形而上学”在西方哲学中早已不止是亚里士多德的其部书的名字,从一诞生之日起,“形而上学”就与哲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漫长的西方哲学演进过程中,形而上学的含义时有变更,不同时代、不同的哲学家对之有不同的理解或对之采取不同的态度,但形而上学始终是说之不尽、挥之不去。康德说,形而上学属于人的本性,黑格尔则视形而上学之于一个民族如神之于一座宙宇,形而上学的至圣地位可以略见一斑。经过从古代到近代的艰难延续,形而上学在现代又面临着新的挑战,马克思沿着黑格尔的思路将形而上学理解为一种与辩证法相对立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并对之展开批判,逻辑实证主义将形而上学视为一堆不符合逻辑句法的无意义的陈述而予以拒斥,海德格尔则走上了一条不同的克服形而上学之路。
一、从重塑形而上学到克服形而上学
海德格尔的思想在相当程度上是通过关联形而上学问题而阐发的,海德格尔的许多重要著作的篇名中都嵌有“形而上学”的字眼。海德格尔哲学与形而上学究竟处于什么关系之中?海德格尔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能否理解为前者对后者的批判关系?这一问题仍然是晦暗不明、有待深究的。 海德格尔给自己的思想的定位是“道路——而非著作”(Wege nicht Werke),视自己为一个走在通向存在的邻近处的道路上的漫游者,我们不妨以此作为路标来探索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问题上的心路历程。
海德格尔很早就意识到传统形而上学有不妥之处,在1919年给其朋友的信中提到“形而上学”时,海德格尔便标明这一概念应“从新的意义上”理解。〔1 〕但我们不能就此认为海德格尔在其思想的开端处就已经确立了一个批判或解构形而上学的目标,实际上,正如珀格勒所指出,“在他的最初的著作中,海德格尔正面地接受‘形而上学’这一名称”〔2〕形而上学被海德格尔视为哲学的眼睛, 在《历史科学中的时间观念》(1915)一文中,海德格尔针对新康德主义的盛行,提出超出认识论,走向形而上学,试图恢复形而上学以对抗哲学的科学化倾向。但总的来说,形而上学问题在这时并未占据海德格尔思想的中心位置。
当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通过现象学到达《存在与时间》(1926——1927)时,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一词上加上引号,并讥刺其同时代的人“把重新肯定‘形而上学’当作自己的进步”,〔3〕但形而上学问题在《存在与时间》中并未特别突出,《存在与时间》的双重任务是:建立以此在为基础的基础本体论和旨在回溯到古希腊思想源头的对本体论历史的解构,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与形而上学的关系尚显得不太明确。在同时期的《康德和形而上学问题》(1925——1926)和《从莱布尼兹出发论逻辑的形而上学原理》(1928)中海德格尔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得举棋不定,一方面海德格尔赞同康德的形而上学属于人的本性的提法,认为“基础本体论是此在的形而上学”,〔4 〕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意识到生存论分析与“形而上学的中立性”的关系,因为“此在的形而上学本身仍然不是中心”。〔5 〕在形而上学问题上所表现出的这种矛盾心态实际上反映出海德格尔企图通过基础本体论使形而上学的存在学说返回到它的根基之上,但这一企图并未获得成功。但这并不意味着《存在与时间》建立了一种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在1963年4月16 日给佩茨特的信中指出,“他(指Kommerell 引者注)将《存在与时间》看成是一种生存人类学,并认为通过研究荷尔德林,我的思想已经成为形而上学的。恰恰相反,从《存在与时间》开始,所要解决的是在克服形而上学的意义上的存在的问题。”〔6〕尽管海德格尔没有明言, 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要解构的“本体论的历史”实质上可以理解为后来他从否定意义上使用的形而上学概念。
在《形而上学是什么?》(1929)中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问题做出了直接追问,形而上学概念仍然被从正面使用,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被归结为“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反倒不存在?”〔7 〕海德格尔作出这一追问的意义在于,它提出了“无”的意义问题,作为不是对象、不是存在者、超出现实存在物的“无”,通过畏的启示揭示了一个存在的世界或境域,从而使形而上学问题与在海德格尔哲学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存在论差异”问题联系在了一起。对无的意义的追问必然导致海德格尔最终摆脱形而上学,当海德格尔于1949年在《形而上学是什么?》一文前加上题为《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的序言时,实际上表明海德格尔认识到对形而上学本身的追问是不够的,必须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之上,而这势必导出对形而上学的重新认识,《形而上学是什么?》中提出的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也就自然成为一个过渡性问题。当海德格尔将《形而上学导论》(1935 )的目的定位为“引导出这个基本问题”〔8〕时,也就决定了它在形而上学问题方面只具有过渡性的意义,而当海德格尔在《追问物的问题》(1935——1936)中称“形而上学这个名字在这里只是暗示着:它探讨的问题是处于哲学的核心和中心的问题。”〔9〕形而上学一词仍被从积极的意义上使用时, 也应该从这一角度去理解。
那么,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能否在形而上学内部实现?海德格尔改变了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中的看法,认为这一工作不能在形而上学框架内完成。沿着这一思路海德格尔在《哲学论文集(论“本然”)》(1936—1938)中明确提出“克服形而上学”〔10〕的主张,同时期写作的《克服形而上学》(1938—1939)一文则以论文标题的形式将这一主张突出出来,“形而上学”一词开始被从否定意义上使用。但是“克服”(Uberwindung)不是简单的排除或消灭, “克服只有作为包含(incorporation)来思才值得思。”〔11〕实际上, 在海德格尔哲学中,克服形而上学与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是一体两面的,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意味着对形而上学的克服,而克服形而上学又意味着放弃形而上学的开端,即存在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固定的在场,存在的真理则无人过问,这也就是所谓“存在的遗忘”,克服形而上学不是要离开形而上学而是要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之上,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又意味着形而上学的完成或终结。
以上考察和分析表明,在形而上学问题上海德格尔的思想经历了由在新的意义上重新确立形而上学即重塑形而上学到克服形而上学的转变,这种转变说明不能将海德格尔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简单地理解为前者对后者的批判或否定,不能将解构形而上学视为海德格尔哲学从一开始就明确了的唯一目标。实际上,一方面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问题上的思考应纳入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意义或存在的真理的追问中来考察,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哲学对形而上学既有解构的一面,也有建设的一面,海德格尔将对形而上学的克服引入对形而上学的基础的回归,引入形而上学所未曾思考过的存在问题,这正是建设性一面的体现。同时,在形而上学问题上的思想转变将海德格尔哲学引入了对整个西方哲学的历史的考察,在这种考察中海德格尔对西方哲学中的几乎所有关键性人物和主要问题都进行了既富有批判性又富有建设性的重新理解和诠释,而这又反过来使海德格尔在西方哲学中对形而上学问题做出了全新的思考。
二、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
海德格尔所要克服的形而上学是什么样的形而上学?即使是在克服形而上学的主张已经明确之后,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在不同的时候或地方仍有不同的定位,对形而上学的认识如同海德格尔思想本身一样也始终“在途中”,厘清海德格尔在克服形而上学过程中所达到的对形而上学的各种认识,把握其间的关联,有助于我们掌握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的基本线索。
海德格尔在克服形而上学过程中对形而上学所作出的一个重要判断是,形而上学是虚无主义。从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反倒不存在”的追问中,我们可以逻辑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当海德格尔将“无”与整个形而上学相联系,突出“无”的意义时,只研究存在者、认为除了存在者本身之外另无他物,从而否认“无”的存在的各门科学(传统形而上学本质上在科学之列)必然被视为一种虚无主义。当形而上学被最终从否定意义上理解时,虚无主义也就成了形而上学的一个基本特征。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曾指出:“醉心于存在者,对存在则置之不理——这就是虚无主义。”〔12〕但真正将形而上学与虚无主义联系在一起则主要是通过对尼采的研究而实现的。虚无主义的经典含义与实证主义相一致,即只有在感性知觉中可以达到的存在者才是现实的和存在着的,对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予以否认。尼采试图超出这种“单纯的虚无主义”而以所谓“优秀的虚无主义”来标志自己的思想,“上帝死了”和“重新评价一切价值”代表了尼采对虚无主义的新的理解,这实际上是对存在的意义无法作出解释的结果,因为最高实体或上帝不再作为解释存在的意义根据而存在了。当尼采提出“权力意志”与“永恒轮回”学说时,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实质上是企图克服虚无主义,因为尼采实际上是把形而上学所称之为存在者的存在的东西考虑为永恒轮回的权力意志。而在海德格尔看来,“权力意志就是意志意志(des Willens zum Willen),这就是说,意志活动就是意志自身的活动。”〔13〕权力意志仍然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范畴,它仍然是从存在者中挑选出来的,它实质上是把存在考虑为无条件地完成的主体性,而永恒轮回作为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则将存在是固定的在场这一形而上学的基本预设推向极端的地步,即存在的东西永恒地与自身同一。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认为尼采顺应了西方思想中的形而上学传统,尼采的“权力意志”取得支配地位之时也就是虚无主义完成之日,而“虚无主义的本质建立在存在的遗忘的基础之上。”〔14〕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海德格尔将整个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归结为虚无主义。
将形而上学归结为虚无主义并不是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全部认识,事实上通过将尼采的哲学纳入形而上学传统中去理解,海德格尔勾勒了一部形而上学史纲,即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尼采的历史是形而上学的历史,尼采的哲学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完成,柏拉图和笛卡尔则是形而上学历史中的另外两个关系性人物。形而上学建立在感觉与超感觉、自然与超自然、现象与本质的分裂、对立基础之上,当柏拉图以理念理解存在时,存在便被理解为作为本质的存在和实际的存在,一方面感觉世界与超感觉世界相分离,另一方面存在本身被遗忘,柏拉图哲学也就自然地成为形而上学的开端。海德格尔因而指出:“一切形而上学,包括它的反对者实证主义,都说着柏拉图的语言。形而上学的基本词语,即形而上学表达存在者的存在的基本词语,就是eidos即idea(理念)。 ”〔15〕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笛卡尔沿着柏拉图开启的思路在形而上学之路上迈出了承上启下的一步,通过“我思故我在”,笛卡尔将人作为特殊主体的“我”确立起来,海德格尔认为,“随着把人解释为主体,笛卡尔为未来每一种类和流派的人类学创造出形而上学的前提。在人类学的兴起中,笛卡尔庆贺他的最大胜利。”〔16〕由于笛卡尔承继了柏拉图以来的形而上学传统,并真正开创了人的主体性学说,使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明确区分、对立起来,所以海德格尔认为笛卡尔哲学是现代形而上学的开端,它构成了尼采思想的背景,尼采的学说只不过是极端地展开了的笛卡尔的学说,尼采最终将笛卡尔所开创的现代形而上学推向完成。
在勾勒出由柏拉图经笛卡尔到尼采的形而上学史纲的基础上,海德格尔进一步剥离出形而上学的另一个基本特征,即人本主义与形而上学的合流。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在柏拉图思想中的开始同时是‘人本主义’的开始。这个词在这里要从本质上因而在最广泛的意义上去思考。所以‘人本主义’指的是与形而上学的开始、展开和终结结合在一起的过程。”〔17〕一方面,形而上学将人确立为主体的过程实质上也就是世界成为展现在“自我”眼前的“图像”的过程,“世界越广泛地和彻底地被理解为某种被征服的对象,客体越是客观地呈现,那么主体就越主观地,即越自主地出现,对世界的观察和有关世界的理论就越是不可阻挡地变为一种人的学说,变成人类学。十分自然,当世界成为一种图像时,人本主义就兴盛起来了。〔18〕另一方面,由于人本主义“总是从一种已经确立了的对自然、对历史、对世界根据,也就是对存在者整体的解释来规定”人性,所以“任何一种人本主义要么奠基于一种形而上学,要么使自己成为一种形而上学的根据。”“一切形而上学的独特之外都表现在:形而上学是‘人本主义的’。因此任何人本主义总是形而上学的。”〔19〕如果说对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特征的分析揭示出形而上学的根本失误在于“存在的遗忘”,那么海德格示对形而上学与人本主义的一致性的分析则进一步揭示出形而上学在现代的表现,揭示出现代形而上学在“存在的遗忘”中越陷越深的事实。
在克服形而上学过程中,海德格尔不得不面对的另一个人物是黑格尔,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的完成发端于黑格尔的作为意志精神(the spirt of will)的绝对知识的形而上学”,〔20 〕并认为“形而上学作为体系是第一次通过黑格尔才把它的绝对地被思过的本质形诸语言。”〔21〕从黑格尔将哲学称为“逻辑的科学”出发,海德格尔揭示了形而上学的本质建构,认为“形而上学的基本特点是本体—神—逻辑学”,〔22〕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这种定位包含着这样几层意思:黑格尔的逻辑学是一种以作为根据(logos )的存在去把握和理解存在者本身的特定思维,形而上学与作为根据的存在相一致,所以形而上学的主要特征是逻辑学;当形而上学寻求某种存在者作为存在者本身的基础即把固定的在场性看作存在的根本特性时,形而上学表现为本体论;当形而上学以最普遍或最高的、全能的存在者如基督教的作为自因的“上帝”去理解存在者本身即把存在建立在一个最高的存在者之中时,形而上学表现为神学。必须指出的是,海德格尔所剖析的形而上学的这三个层面的特征决不是可以分开来理解的,在海德格尔看来,它们之间互为因果,三者的统一即本体—神—逻辑学(Onto—theo—logie)建构了形而上学的本质。 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这一本质建构的揭示的突出意义在于,基督教神学与形而上学被联系到一起,基督教的上帝就是形而上学的作为自因、作为最高存在者的上帝,因而应该被克服,从中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剖析已经深入到其世俗基础的层面,从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对西方文化反叛的深刻力度。
当海德格尔将对形而上学问题本身的思考与对时代的形而上学基础的追问结合起来时,对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的剖析便与对现代社会的反思相关联。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社会本质上是技术社会,而“现代技术与现代形而上学在本质上是同一的。”〔23〕技术在本质上建立在“存在的遗忘”中,形而上学在“存在的遗忘”中开创出对根据和原因的寻求,这种寻求逐渐上升为对一切东西进行统治和无条件的要求,这种要求形成了现代技术的本质即框架(Ge—stell), 作为强迫性的聚集,框架强迫人用勒令的方式把现实物展现为人所预定的储备物。正是在现代技术的这种本质中形而上学走向完成,形而上学的本质上的可能性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柏拉图主义、人本主义及本体—神—逻辑学特征在现代技术和本质中得到充分体现。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正是因为认识到现代技术将形而上学发展到顶点,海德格尔才最终发出“克服形而上学”的呼吁。当意识到现代技术即被技术化的诸科学的“表象—计算性思维的操作特性和模式特性”在哲学中取得统治地位时,海德格尔得结论:“哲学就是形而上学。”〔24〕并宣告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在现时代已经进入其终结。
三、克服形而上学的“林中路”
从海德格尔由企图重塑形而上学到克服形而上学的心路历程以及对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的剖析中可以看到,将海德格尔哲学的主题归结为单向的对主体形而上学的批判是对海德格尔思想的一种简单化的理解。实际上,这种理解只有放在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意义或存在的真理的追问中,放在海德格尔“走向存在的邻近处的道路上”,放在海德格尔思想的“林中路”中才是正确的。即便如此,我们还应注意到,一方面海德格尔称“‘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真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25〕另一方面他在提出这一问题之后又只提“存在的真理”,不提“存在的意义”。这实际上是因为海德格尔意识到“意义”一词中仍有形而上学的影子。而后来,“存在”(Sein)一词被写成Seyn,甚至被打上×号,因为海德格尔意识到“‘存在’只是一个暂时的词语”。〔26〕这表明海德格尔在其思想之途中处处提防着形而上学,也说明克服形而上学并不是海德格尔哲学的目的本身,这还反映出对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的提法应做恰当理解,它并不表明形而上学能够简单、断然清除,实际上克服形而上学走的是一条“林中路”,而“在林中路上”意味着困惑与迷失、艰难与曲折。
把握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既是克服形而上学的一个基本前提也是对克服形而上学的途径的探索,因为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表明,整个形而上学传统从一开始就是根本失误的,这一失误在于“存在的遗忘”,而“忘记存在就是忘记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区别”〔27〕即忘记“存在论差异”,要克服形而上学就必须克服形而上学的这一根本失误。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有两个层面的内容,直接地看,它指的是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区分,但它还可以进一步地被理解为作为存在者的存在的存在(Sein als Sein von Seiendem )与作为存在的存在(Sein alsSein)之间的区分。海德格尔说形而上学遗忘了“存在论差异”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形而上学不谈存在,只谈存在者,而是说形而上学谈的是存在,实质上谈的仍然是存在者。这就是说形而上学并不是没有存在与存在者之间做出区分,只是形而上学所做的不是存在论区分,形而上学所谈论的存在,如柏拉图的“理念”、笛卡尔的“我思”、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尼采的“权力意志”等实质上仍然是各种各样的存在者或者说是作为存在者的存在的存在。所以形而上学的追问是沿着存在者是什么的方向进行的,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所追问的问题只能是一个引导问题,而引导问题“只不过是倒数第二个问题。最终的即第一个问题是:存在本身是什么?”〔28〕这才是哲学的基本问题。这一问题的提出并不意味着海德格尔要以“什么是”的方式追问存在,它只是表明,形而上学的根本失误是不能靠对个别细节的批评来克服的,海德格尔所要做的是从根本上改变哲学提问的方式,海德格尔提出“存在论差异”的意义因而在于它提出了形而上学的合理性问题,它表明存在的真理是无法通过对形而上学思想的延续而达到的,克服形而上学意味着要放弃形而上学的开端,并思考形而上学从未思考过的东西。因此“存在论差异”的意义不在于它解决了什么问题,而在于它提出了问题,我们不能将之归结为一种劳而无功的游戏,实际上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的整个思想行程都是在“存在论差异”基础上展开的。
对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及形而上学史纲的分析中存在着一种暗示,即早期希腊思想中存在着形而上学思想中始终被遮蔽着的东西即作为未遮蔽状态的存在的真理的踪迹,所以海德格尔一直追溯到前苏格拉底的古希腊思想的源头,试图从中寻求克服形而上学的动力。这一回溯被海德格尔视为对存在的邻近,但这决不意味着海德格尔要复兴苏格拉底以前的思想,海德格尔认为“任何这种企图都是无益和荒谬的”。〔29〕这种回溯在克服形而上学中的积极意义在于其寻找出了存在向柏拉图的理念的发展的脉络,对形而上学的起源作出了深入理解,这是克服形而上学的必要条件。更重要的是,从这一回溯中海德格尔深挖出了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方式,在表象思维方式中,“形而上学从在场者出发去表象在其在场者状态中的在场者,并因此从其根据而来把它展示为有根据的在场者。”〔30〕正是在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方式中,存在者的存在将自卑显示为根据或原因,根据则将自身显示为在场性。也是在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方式中,“看”具有了特别突出的作用,在“看”中,看的人与被看的物被对立起来,这直接形成了现代形而上学中的主客对立二分的思维模式,形成了形而上学的人本主义特征。因此要克服形而上学就必须打倒表象思维方式,这正是海德格尔在宣告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的终结之后提出的思的任务。
但究竟如何克服形而上学的根本失误“存在的遗忘”,如何打倒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方式呢?由于“存在的遗忘”和表象思维方式体现在整个形而上学传统之中,所以要克服形而上学就必须解构形而上学在其长期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基本观念,并在这一过程中寻求一种非形而上学之思和非形而上学的表述,此在、无、真理、语言、本然等正是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走向非形而上学之思的“林中路”上的“路标”。
1.“此在”。此在是《存在与时间》中的基本概念,或许是因为海德格尔有过“此在的形而上学”之说,有人认为此在仍然是一个形而上学概念。但我们认为,虽然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并未明确提出克服形而上学,“存在论差异”的思想也只有并不十分明晰的体现,但《存在与时间》所要解构的“本体论历史”实质上就是后来明确的“克服形而上学”主张中的“形而上学”,此在作为具有优先地位的存在者是海德格尔凭以窥视存在的意义的窗口,虽然这一目的并未充分实现,但通过对此在的基本机制“在世界之中”和此在在世的基本结构“烦”以及相关的“畏”、“死”等的揭示,海德格尔以此在突破了追问人的存在的“人是什么”的形而上学方式,人不再被描绘为以理性为核心的精神性存在,也不再被理解为非理性的个人情绪体验。同时,通过此在海德格尔摒弃了形而上学的主体概念,拒绝了形而上学的主客对立二分的思维模式,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之间的鸿沟被填平。因此,此在是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的一个关键性概念,当此在从具有优先地位的者转变为“天、地、神、有死者”四方游戏中的一方时,则意味着海德格尔的此在学说和克服形而上学的思想走向成熟。
2.“无”。“无”是西方文化中根本缺失的、具有东方品格的思想,海德格尔在西方历史上对“无”做出了最为深刻的理解,海德格尔认为“作为与存在者不同的东西,无乃是存在的面纱”。〔31〕海德格尔实际上将存在与无理解为是一体两面的,无不是别的,它就是存在本身,对无的追问是对存在的追问的标志,形而上学遗忘了存在实质上就是遗忘了无,只有直面无才能克服“存在的遗忘”。海德格尔认为将无引入存在的本质问题就是对虚无主义的克服,从而也就是对形而上学的克服。由无出发,海德格尔认识到存在是不能用形而上学的概念和思维方式去把握的,因为一方面无是超越一切概念或范畴的,无既不是存在者也不是存在者整体,另一方面无自身就是其存在的理由,无不需要什么根据或根基,因而对无不能提为什么,无本身是“深渊”(Ab—grund ),不需要基础而存在。这样一来,形而上学所赖以存在的根基即存在与根据紧密相关的必然性就被动摇了。
3.“真理”。当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第44节和《真理的本质》中专门讨论真理问题时,克服形而上学的主张并未真正明确,但这并不影响真理问题在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中的意义。真理是一个饱受形而上学浸淫的概念,真理自亚里士多德起就被理解为认识或判断与其对象的符合,这种符合论的真理观无论是从认识出发认为对象必须与认识相一致,还是从对象出发认为认识必须与对象相一致,实质上都是典型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体现。海德格尔通过对古希腊人表示真理的aletheia一词的回溯,从“无蔽、显现”的意义上对真理做出了重新理解。一般认为海德格尔对真理的理解以《真理的本质》为界有前期与后期之分,前期的理解表现为《存在与时间》中将真理的“无蔽”理解为此在的展开状态,后期的理解表现为《真理的本质》中提出“真理的本质是自由”〔32〕和“真理的本质即本质的真理”。〔33〕这里所要指出的是,尽管海德格尔在真理问题上所依持的立场及所导出的结论在前后期有所不同,但在克服真理观上的形而上学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作为此在的展开状态,它展现的是一种与形而上学囿于认识论层面的认识与对象的符合完全不同的境界,而作为真理的本质的自由是“让存在者存在”,“本质的真理”则指向存在的真理,形而上学的真理所建立起的认识或判断与对象间的表象关系即“让物对立为对象”是与存在的真理格格不入的。当然,海德格尔在真理问题上对形而上学的克服不能简单理解为对传统的真理概念的修正,海德格尔的更深层的意图在于昭明“人与存在相关,或反过来即,在(Seyn)和在的真理与人相关”,〔34〕而这意味着对非形而上学的存在之思的追求。
4.“语言”。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很早就以西方的‘逻辑’和‘语法’的形式霸占了对语言的解释。”〔35〕逻辑的方式在形而上学中被看作唯一严格的思想方式,同时以“主词与宾语”的结构关系为基准对语言的解释取得支配地位,海德格尔因而指出:“语言在现代的主体性的形而上学的统治下几乎是不可遏止地脱出了它的基本成份。”〔36〕语言在形而上学中被作为按主体的意愿对存在者进行统治的工具使用,语言通过形而上学的“说”的方式将存在者的存在与存在者的固定的在场联系在一起。针对语言的这种状况,海德格尔提出“语言是存在的家”,对海德格尔的这一著名提法在此不拟做具体分析,这里所要指出的是,通过对语言的这种理解,海德格尔将语言与存在关联起来,语言不再能够从主体的工具方面被形而上学地思考,由于语言是存在的家,存在无须被形而上学地转换为单纯的固定的在场性,在对语言与存在的关系的这种理解中,逻辑在哲学中的统治的不言而喻被消解,也正是在将语言从形而上学的语法和逻辑中解放出来的努力中,海德格尔走向了诗和思。
5.“本然”(Ereignis)。早在1919年讲授《哲学的观念与世界观问题》时海德格尔就已经提出这一概念,〔37〕但直到1936年开始撰写《哲学论文集(论“本然”)》时“本然”才真正成为海德格尔“思想的主导词”。在海德格尔思想中,“本然”的提出与“克服形而上学”的提出具有同步性,如果说对早期希腊思想的回溯是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获取源始性存在经验的一个开端,“本然”的提出则意味着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之途中的“另一个开端”,它是海德格尔寻求非形而上学的思想表达的实际尝试。“本然”作为“存在的真理的发生”,其基本含义是指人与存在的相互归属和相互引发,“本然是一个在自身中回荡的领域,人与存在在其本质中通过这一领域相互到达,获得其本质特性,人与存在由此失去了形而上学赋予它们的那些规定性。”〔38〕通过“本然”对人与存在的这种阐发,存在不再被形而上学地当作存在者或对象来理解,而只是自然而然之“事”,人也从形而上学的相对于客体而言的主体中跳离出来,人与存在的关系不再被纳入形而上学视之为存在的一个基本特征的“同一”中去理解,“同一”的本质被理解为“本然”意义上的“让共属”,人与存在的关系因而超出了形而上学的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本质与现象等所谓对立同一的结构模式,这为克服以形而上学为基础的、以“框架”为本质特征的、人与存在相互外在并相互逼索的现代技术的统治提供了可能。不仅如此,“本然”的意义还在于,“本然在本质上不同于任何可能的形而上学的存在的规定,从而也比这种存在规定更为丰富。”〔39〕在“本然”中,存在也最终被视为一个带有形而上学色彩的词语而被克服。
① 本文1997年4月收到
注释:
〔1〕参见T·Kisiel,The Genesis of Heidegger's Being andTime,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15.
〔2〕珀格勒:《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宋祖良译, 台湾仰哲出版社1994年版,第191页。
〔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 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页。
〔4〕Heidegger,Kant and the Problem of Metaphys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0,p.1.
〔5〕Heidegger,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s of Logic,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4,p.136.
〔6〕H.W.Petzet,Encounters and Dialogues with MartinHeidegger,1929—1976,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Press,1993,p226.
〔7〕Heidegger,Wegmarken,Frankfurt:Klostermann,1978,S.121.
〔8〕〔12〕Heidegger, Einfuhrung in die Metaphysick,Tubingen:Niemeyer,1976,S.15,S.155.
〔9〕Heidegger, Die Frage nach dem Ding, Tubingen:Niemeyer,1975,S.3.
〔10〕Heidegger,Beitrage Zur philosphie (vom Ereignis),Frankfurt:Klostermann,1989,s.173.
〔11〕〔20〕Heidegger, Overcoming Metaphysics, in TheHeidegger Controversy:A Critical Reader,ed,by R. Wolin,Masschusetts:The MIT Press,1993,p.73,p.71.
〔13〕〔28〕Heidegger, Nietzsche, Vol, I, 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1,p.37,p.67.
〔14〕〔25 〕〔29 〕〔32 〕〔33 〕Heidegger, Wegmarken,Frankfrut:Klostermann,1978,s.416,s.372,s.365,s.183,s.198.
〔15〕〔24〕〔30 〕Heidegger, Zur Sache des Denkens,Tubingen:Niemeyer,1976,s.74,s.61,s.62.
〔16 〕〔18 〕〔27 〕Heidegger, Holzwege, Frankfurt:Klostermann,1980,s.97,s.91,s.360.
〔17〕〔19〕〔21〕〔35〕〔36 〕Heidegger, Platons Lehrevon der wahrheit,Bern:Francke,1975,s.49,s.63—64,s.82,s.54,s.60.
〔22〕〔38〕Heidegger,Essays in Metaphysics: Identityand Difference,New York:Philosophical Libary Inc.1960, p.52,p.28.
〔23〕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Other Essays,New York:Harper and Row,1977,p.116.
〔26〕Heidegger,Vortrage and Aufsatze,Pfullingen:Neske,1978,s.221.
〔31 〕Heidegger, Was ist Metaphysik?
Frankfrut:Klostermann,1986,s.52.
〔34〕in Richardson,Heidegger—Through Phenomenology toThought,The Hague:Martinus Nijhoft,1974,p.xx.
〔37〕参见The Genesis of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p.495.
〔39〕Heidegger,Unterwegs Zur Sprach,Ptuilingen:Neske,1986,s.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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