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契的哲学沉思——以广义认识论为视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视域论文,认识论论文,广义论文,沉思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以所谓“认识论的转向”概括近代哲学的特点、并将这种转向理解为哲学的关注重心从本体论问题引向了认识论问题,似乎已成为某种流行之见。在以上视域中,认识论每每与本体论相分而又相对,从而呈现狭义的形态。从另一方面看,自诩为实现了“语言学转向”的当代哲学,往往较多地对认识论或知识论的立场持批评的态度,晚近有关克服认识论之说,便是其中一例(参见Charles Taylor: Overcoming Epistemology,in Philosophical Argumen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 1-19)。作为需要加以克服的形态,这种认识论的特点之一被理解为预设外部对象并试图加以表象。认识论与本体论的相分,表明认识问题与存在问题彼此疏离;克服执着外部对象的认识论,则意味着认识论应当与存在问题分离,这样,认识论或者被视为已与存在相分,或者被认为应该与存在相分。这种看法的背后,是知识与智慧的脱节。
与以上理解不同,冯契先生既没有将哲学的演进视为从本体论向狭义认识论的单一衍化,也不赞同将认识论作为克服的对象。以广义认识论为视域,冯契先生扬弃了认识论与本体论、价值论等之间的分离形态,并将知识与智慧的统一引入认识论,后者同时表现为对何为哲学与哲学何为这一元哲学问题的澄明。
相应于认识论的狭义形态及拒斥认识论的立场,在当代哲学中往往可以看到对存在问题各种形式的质疑、疏离、悬置。现象学所谓悬置判断,首先意味着悬置外部存在;哈贝马斯将主体间关系提到突出的地位,以此超越主体-对象的视域,其中也蕴含着对外部对象之“在”或对象性之“在”的某种疏远,它与此前马丁·布伯以我-你关系取代我-它关系在逻辑上似乎具有一致性;分析哲学则在沉浸于语言世界或对世界的逻辑构造的同时,往往相当程度地淡忘了实在的世界。以上不同的进路尽管具体的哲学立场各异,但在悬置对象之“在”或世界之“在”方面,无疑具有相通性。
较之存在的悬置,冯契先生所表现的,是另一种思路。在冯契先生看来,认识的辩证过程所涉及的,“就是存在和自我、天和人之间的关系”(冯契:《认识世界与认识自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102页)。质言之,认识的过程无法回避存在的问题。冯契先生把认识的过程理解为对世界和自我的双重把握,无论是世界,抑或自己,都首先呈现为具体的存在形态,而二者具有内在的相关性。由此,冯契先生对现象学提出了责难,认为“它(现象学——引者)把外在世界括到括弧里边去,就是对自己的意识现象进行考察,脱离了认识世界来认识自己。”(同上,第106页)把外在世界括到括弧里,也就是存在的悬置;以此为前提,则既无法敞开世界,也难以把握自我。不难看到,这里所提及的尽管只是现象学,但其批评所向,则是不同形式的存在悬置。
悬置存在的逻辑出发点之一,是所谓存在的超越性。对各种形式的存在悬置论而言,其蕴含的内在的前提往往表现为:在对象性的关系中,外部存在或外部对象具有超越于认识主体的性质;而超越则往往被等同于抽象、不真实、或对人自身的否定。以超越性为唯一的规定,存在显然便难以获得应有的定位。存在是否仅仅呈现超越的形态?冯契先生对此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实践即感性活动能够给予客观实在,而实践是认识的基础,所以客观实在不仅是超越的,而且它是内在于认识过程的。这也可以说是对认识论以客观实在为出发点说明了理由,作了论证。”(同上,第109页)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对实在内在性的肯定。作为对象,存在无疑具有超越于人的一面,但从认识过程看,它同时又是内在的,所谓内在,首先表现为关系中的存在:作为认识对象的存在,已不同于本然意义上的自在之物,而是进入人的行(实践)与知(认识)的过程、与实践及认识的主体形成了某种关系的存在,就后一方面而言,认识中的存在,无疑也具有内在性。对存在的超越性与内在性的双重肯定,既从一个方面赋予存在以具体的品格,同时也为从存在的悬置走向存在的承诺提供了本体论基础。
以认识世界与认识自己为内容,广义认识论中的存在,表现为不同的形态。运用本然界、事实界、可能界、价值界等范畴,冯契先生从认识世界的层面,具体地展开了其广义认识论。本然界也就是所谓“天之天”或自在之物,它尚未进入认识的领域;在认识过程中,主体作用于客观实在,在感性直观中获得所与,进而形成抽象概念,以得自所与还治所与,从而使本然界化为事实界。事实是为我之物,事实界即已被认识的本然界。事实界中事物间的联系呈现为多样的形式,与之相应,事实界提供了多重可能,并形成了有意义的、排除了逻辑矛盾的可能界。不同的可能对人具有不同的意义。现实的可能性与人的需要相结合,便构成了目的,人们以合理的目的来指导行动,改造自然,使自然人化,从而创造价值,这一意义上的价值界也可以看作是人化的自然。对天道或世界的如上理解,无疑体现了一种认识论的视域,但同时,其中又渗入了本体论与价值论的内涵。
与认识世界相联系的是认识自己。按冯契先生的理解,认识自己是指认识作为精神主体的人类(包括群体与个体)的本性,它所要解决的问题是“我”(自己)如何由自在而自为,而这一过程总是涉及心与性的关系问题。心即作为精神主体的自我,它的本质特点在于有灵明觉知;知是认识,觉则指有意识。与心相对的性是指本性或本质,包括人的天性与德性。就所知而言,人的认识在于化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就能知而言,认识则在于考察主体精神走向自为的过程。单纯的感官活动实际上没有“觉”,这种感性直观的我还处于自在状态,通过化所与为事实,我才真正有了觉。自我由自在而自为的过程,既是作为精神主体(心灵)的自觉,又表现为由天性到德性的进展;灵明觉知之心的发展与人性的发展相互关联,而其总的演进方向则是主体由必然领域提升到自由之境。冯契先生的这些看法确认了认识过程与人自身之“在”的内在关联,其中同样可以看到认识论、本体论、价值论的统一。
以存在的承诺及认识论与本体论统一为出发点,冯契先生具体地展开了其广义认识论。在冯契先生看来,“哲学的最核心的部分,就是本体论与认识论的统一。”(《认识世界与认识自己》,第107页)二者的这种统一,不仅仅表现为认识论内含着本体论的承诺,而且也体现在本体论的展开以认识论为基础。如前所述,以本然界、事实界、可能界、价值界为主干,冯契先生展开了广义认识论中的天道理论。这种考察无疑具有本体论意义,但它又不同于思辨的本体论:它的目标并不是构造一个形而上的宇宙模式或世界图景,而是以认识世界为主线,阐明如何在实践的基础上以得自现实之道还治现实,从而化本然界为事实界;通过把握事实界所提供的可能以创造价值,在自然的人化与理想的实现中不断达到人的自由。冯契先生的这种思路显然不同于传统的形而上学。从理论上看,存在的具体意义,惟有通过与人自身之“在”的联系,才能得到呈现;从更实质的层面看,对存在的理解无法悬置人自身的存在。所谓人之“在”或人自身之“在”,具体展开为人的知行过程;尚未进入人的知行之域的本然之物或自在之物,既不是科学知识的对象,也很难真正视为形而上学所追问的存在。传统的形而上学或抽象形态的形而上学将存在的把握理解为离开人的知与行对终极本原的超验追问,这种进路在忽略认识过程对形上之思制约的同时,也遮蔽了这个世界与人的存在之间的统一性。与此相对,冯契先生强调:“要建立本体论,就需要一个认识论作为导论。”(同上)这一看法的内在涵义,不仅仅是形式的层面上本体论无法略去认识论的前提,而且是在实质的意义上认识世界的过程与存在原理的敞开难以分离。
从更宽泛的意义上看,广义认识论同时涉及对哲学本身的理解,其中包含着某种元哲学的见解。对冯契先生而言,智慧乃是“指一种哲理,即有关宇宙人生根本原理的认识,关于性与天道的理论”(《认识世界与认识自己》第413页)。从知识到智慧的飞跃,便在于达到上述认识。对性与天道或宇宙人生根本原理的把握,本质上表现为求穷通的过程,后者在冯契先生看来同时构成了哲学的意义之所在:“哲学的根本意义在求穷通,要求把握天道,综合人的本质力量,贯通天人。”(同上,第416页)具体地说,穷与通又各有侧重:“穷”就是穷究,要求探究第一因和最高境界,即探究宇宙万物的第一因、自由因是什么,宇宙的演变、人类的进化要达到何等最高境界,也就是终极关怀是什么的问题。“通”就是会通,融会贯通。认识自然界、人类社会的秩序,要求把握其无所不包的道,也就是贯穿于自然、人生之中无不通也、无不由也的道;并要求会通天人、物我,达到与天地合其德,获得真正的自由(同上,第413页)。这既是智慧说的展开,又是对何为哲学与哲学何为的阐发。近代以来,以责难、拒斥形而上学为背景,对宇宙人生根本原理的追问,往往成为质疑、嘲弄的对象,哲学本身则每每在专业化的技术性分析中,逐渐由“道”演化为“技”,由智慧流而为知识;知识与智慧的互动,多少为智慧的遗忘所取代。冯契先生以性与天道的智慧追求界定哲学的意义,无疑是对以上趋向的独特回应,正是通过智慧的呼唤,其广义认识论同时上接了哲学的源头。
哲学作为智慧之思,不同于经验领域的知识。知识主要以分门别类的方式把握对象,其中蕴含着对存在的某种分离,哲学则要求超越“分”或“别”而求其“通”。从哲学的层面看,所谓“通”,并不仅仅在于哲学的体系或学说本身在逻辑上的融贯性或无矛盾性,它的更深刻的意义体现在对存在的统一性、具体性的敞开和澄明。换言之,它总是超出了逻辑的层面,在理解存在的同时,也涉及把握存在的不同视域、进路之间的关系,从而使被知识所分化的存在重新以统一的、具体的形态呈现出来。冯契先生所说的“求穷通”,同样既指向存在本身的具体形态,也涉及把握存在的视域与方式,这一过程在敞开世界的同时,又始终没有离开人自身之“在”,在此,作为认识论、本体论、价值论统一的广义认识论与求穷通的哲学智慧,本身也呈现相通、相融的形态。
(附记:今年是冯契先生90周年诞辰,谨以此文纪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