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弃疾的旷达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旷达论文,辛弃疾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摘要 旷达词多层面、多角度地抒发了辛弃疾达观洒脱、开朗自适的情怀,展现出潇洒飘逸、疏淡自然、幽默诙谐的美学特色。
旷达词既有老庄哲学思想的影响,也是辛弃疾心灵的愿望同客观现实相撞击的结果,还有辛弃疾个人性格因素的渗入,是特定社会背景下的正常健康的心理需求,它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表现了词人复杂丰富的心灵世界。
关键词 旷达词 达观洒脱 疏淡自然 健康心理的艺术展现
在辛弃疾的词作中,有相当数量的达观闲适之作。囿于对辛词“大声镗嗒,小声铿锵,横绝六合,扫空万古”〔1〕的传统定论, 辛词的研究者多将注意力放在豪放词上,而对辛词中的达观闲适之作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和恰当的评价。我们认为:辛词中大量的达观闲适之作,是词人转换角度考察人生的结果;或者说,是词人对人生价值新认识的美学表现。其表现出的人生态度达观超脱,审美情趣潇洒飘逸,自有一种旷达的艺术风格,我们不妨将其称作“旷达词”。
旷达词在辛弃疾的词作中占有相当比重,范开说辛词的创作“苟不得之于嬉笑,则得之于行乐;不得之于行乐,则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际”。〔2〕辛词仿佛随口诵出的肺腑之语,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中, 表现出的情趣复杂多样。所以“其词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3〕意趣迥然,风格各异。有慷慨悲壮,抒一腔爱国热血的豪放词;也有情意缠绵,诉一番温柔之情的婉约词;亦不乏忘怀世事,淡泊其心,达观自适的旷达词。
辛弃疾的旷达词表现了其思想的一个重要层面,多角度地抒发了词人达观洒脱,潇洒自适的情怀。
首先,词人于“醉墨淋漓之际”,敞开坦荡的胸襟,无拘无束地吟唱对世事的淡泊,忘怀:
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
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
萦绿带,点青钱,东湖春水碧连天。
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
这是对恬静自在的山林生活的憧憬向往,也是对世事的淡忘超脱,词中流淌着退出仕途隐居江湖的情感。直接吟唱退居归隐情怀的词作,在辛弃疾的旷达词中甚多,如:“十里涨春波,一样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人生行乐身,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结吾庐”。〔4〕“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5〕
其次,辛弃疾的旷达词表现出词人欲追随前贤,远离禄禄尘世,避开官场倾轧,开拓一种新的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愿望。其中,词人特别表现出对陶渊明的追慕与赞叹。
万事纷纷一笑中,渊明把酒对秋风。
细看爽气今犹在,惟有南山一放翁。
(《鹧鸪天》)
种豆南山,零落一顷为箕。也吟草盛豆稀。风流划地,向尊前,采菊题词。悠然忽见,此山正绕东篱。千载襟期,高情想象当时。小阁横空,朝来翠扑人衣。是中真趣,问骋怀,游月谁知。无心出岫,白云一片孤飞。(《新荷叶》)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出,未勇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最高楼》)
辛弃疾追慕陶渊明远离尘世的生活方式和自由从容的精神情趣是其表,而其深层内蕴则是对生命的重新审视,对人生价值实现途径的重新体认,陶渊明的恬淡自适使得词人能在绝望的窒息中获得生存的氧气,词人参照陶渊明的精神境界,来转换自己的生活角度和理想角度。尽管这样并没有成为主宰词人精神世界的唯一力量,但词人凭此得以不时调整自己审视生活的角度和内心世界的平衡。慕陶的情感经过艺术表达,已成为辛弃疾旷达词审美情趣的重要方面。
其三,对狂逸放任的生活行为的吟唱,也是辛弃疾旷达词的内容之一。狂逸放任原本是魏晋士人的一种生活风度,其内涵蕴有对世俗礼教的鄙弃和精神自由的向往,后代的中国文人则往往将其作为反抗现实或反叛传统礼教的消极表现方式。辛弃疾旷达词中多处描述了狂放的生活行为:
官事易未了,且向酒边来。君如无我,问君怀抱向谁开?但放平生丘壑,莫管旁人嘲骂,深蛰要惊雷。白发还自笑,何地置衰颓。(《水调歌头》)
这里我行我素的狂放,也是词人内心世界的变化。在狂逸放任的吟唱中,词人已进入一种新的精神境界,这就是主体精神的自由无羁和对世事的超脱及否定。他需要通过狂放行为来表现酣畅的情感,“断吾生,左持蟹,右持杯。买山自种云树,山下一烟来”〔6〕“昨夜山公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试与扶头醉未醒,休问,梦魂犹在葛家溪”〔7〕这里显然是个放荡不羁无拘无束的狂士形象, 其中既有对现实不满的发泄,也有精神解脱的自我欣赏。
旷达词中的狂逸放任总是同饮酒联系在一起。酒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人精神生活的重要催化剂,它能让人消沉:“听我尊前醉后歌,人生无奈别离何?”〔8〕也可促人激愤:“啼鸟还知如许恨, 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9〕辛弃疾精神转换或升华常借助酒力来完成,他的达观洒脱在饮酒时表现得最为充分:
休说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谁是我,非云非月非鹤。(《念奴娇》)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西江月》)
我饮不须劝,正怕酒尊空。……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水调歌头》)
词人在饮酒歌中抒发了潇洒乐观的情怀,显示出对世事的超脱后而进入了一个新的无拘无束轻松恬淡的精神境界,胸襟开敞,坦坦荡荡。狂逸而不疯癫,放达而不颓废,分明是旷达人生态度的审美传达。
其四,通过对优美的自然山水和淳朴的田园生活的赞美,在心与景的交流融汇中,流露出既忘怀世事,又热爱生活的自得其乐之情,是辛弃疾旷达词的另一个方面。
辛弃疾追慕陶渊明,山水田园自然而然地成为他最钟情的审美对象。他闲居江西上饶带湖时,就将新居园宅名为“稼轩”,颇有放浪林泉,从农学稼之意。庄禅对自然的欣赏,陶渊明恬静闲淡的精神,经过历代文人的心理积淀,早已与山水田园的优美自然契溶一体。在对山水田园的审美中,辛弃疾获得对生命价值的重新体认,领悟到人生的另一层真意。他在对山水田园由衷赞美和对“荷笠棹舟,风乎玉溪之上”〔10〕隐居生活的爱慕中,表现出对生活的由衷热爱和乐观开朗的情怀。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曰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水调歌头》)
带湖平如明镜,千嶂迭翠,词人持杖着屦,信步漫游,与湖面翱翔的鸥鹭同乐相语,人与自然相交相溶,确有“非月非云非鹤”的逍遥自在,从中自然流露出欣悦悠闲之情。这种暂时忘怀尘世而获得的轻松愉悦,虽然缺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却别具一番热爱生命的审美情趣。
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
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缟裙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
(《鹧鸪天》)
着意寻春懒便回,何如信步两三杯?山才好处行还倦,诗未成时雨早催。
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开。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
(《鹧鸪天》)
松冈避暑,茆檐避雨,闲来用去几度。醉扶怪古看飞泉,却又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吴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鹊桥仙》)
还有历来为人称道的《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清平乐》(茅檐低下),《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等等。山水田园的优美、淳朴、雅静、恬淡,也是词人心境的外化。在这些词中,词人赞美山水田园并不是附庸风雅的点缀,而确有一种从心底发出的热爱之情。词人似乎全身心沉浸在“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淳朴自然的美景之中,荣辱浮沉早已忘怀。仕途的失意、遭贬的愤懑、恢复的无望,完全消散在淡泊超脱之中,只有一身自在潇洒。对山水田园的由衷赞美,是词人撇开政治重新审视生活的艺术传达,也是对一种新的人生境界的赞美。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价值是辛弃疾精神的主体,它在豪放词中得以体现,在旷达词中也得以体现。尽管两种不同风格的词立足的人生角度大不相同,但其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精髓是一致的。有些论者看辛弃疾的赞美山水田园词作时,往往批评他没能揭露封建社会农民的悲惨痛苦,这不仅是用今人的政治标准强求辛弃疾,也是不了解其热爱生活和生命价值的精神主体。辛弃疾本来就无意于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而是借对山水田园的赞美,表现对生活的由衷热爱和对生命自由的真心向往。所以他笔下的山水田园没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孤寂,而始终洋溢着欣悦达观的情感。
如果说,辛弃疾的豪放词以沉郁雄壮著称,婉约词以明丽纤婉见长,旷达词则以疏淡自然,幽默诙谐而展现其美学特色。
辛弃疾的旷达词具有疏淡自然的艺术美,词中不见激烈的愤慨,也没有沉重的悲哀,惟有淡淡的洒脱消融在疏淡的意境之中。用司空图的语言是“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11〕词人忘怀世事,寄情山水时,其情感的流程悠缓平静,当他用审美的眼光看待自然世界时,自然钟情于那些与其心灵状态相吻合的物象:松冈飞泉、茅檐青草、嫩桑野蚕、片帆轻船……心境与物象契合而形成的疏淡意象相互映衬,相溶相生,化为浑融一体的自然疏淡的意境美。如《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意象:“明月”、“惊鹊”、“清风”、“鸣蝉”、“稻香”、“蛙声”、“雨点”、“茅店”、“溪桥”皆具清疏恬淡外部特征,经由词人的从容恬然,洒脱达观之情贯串融合,情与景水乳交融,自然清新疏远淡泊的意境美油然而生。疏景淡情天然溶契是辛弃疾旷达词疏淡自然之美形成的主要原因。同时,辛弃疾的旷达词的语言不见雕琢修饰之痕,如山泉汩汩涌出,随势而行,自然而然,既朴素又流畅,词人还经常运用亲切自然的口语,更增添几分清新纯朴,全然没有“掉书袋”的毛病,这也是形成疏淡自然美的一个方面。
辛弃疾的旷达词贯注着乐观开朗的情趣,其成功的重要原因是词人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通过幽默诙谐的审美传达巧妙地表现出来。辛弃疾常用幽默诙谐的表现方式,抒发从容悠闲开朗洒脱的情怀: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摧松曰:“去”。(《西江月》)借醉汉无忌之语和醉眼中朦胧的景象,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其中自有对生活的达观和信心,表现得活泼幽默、诙谐逗人,别有一番艺术感染力。再如: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些收入支出。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这是词人将家事托给儿子所作,没有丝毫衰老伤感的情绪,而是在轻松自在诙谐幽默之中,道出超然世外,恬然自乐的情怀。这种让人发出会心微笑的幽默诙谐,在辛弃疾旷达词中到处可见:“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以贬义词的“无赖”更见词人对幼子的钟爱之情,孩童的天真可爱,父亲的欣赏喜悦,皆在幽默风趣中自然流出。“凡我同盟鸥鹭,今朝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鸟与人盟,人与鸟语,信誓旦旦,煞有其事,让人忍俊不禁,其幽默中飘溢着乐观欣悦的情趣。幽默不仅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也是一种乐观的人生态度的反映。心理脆弱,缺乏生活信心的人大多缺乏幽默感,更谈不上运用幽默。辛弃疾对人生抱有坚定乐观的态度,他一生或穷或达,或官或隐,始终没有丧失生活信心,他不仅有终生追求的一贯目标,亦善于随时调节心理状态,适应变化的环境,所以总是活得充实、活得乐观自信。因而,他能挥洒自如地将幽默诙谐运用于艺术审美领域,使其旷达词充溢着乐观开朗的审美情趣,呈现出通脱潇洒的美感。
辛弃疾的旷达词既不是杜怀激烈。慷慨高歌;也不是报国无门,长叹短吁;更不是拥红偎翠,浅斟低唱。它抒发的是鄙弃世事、寄情江湖逍遥淡泊、放任达观的胸襟,传达的是潇洒通脱,从容恬然的美学情趣。习惯用“豪放”来框囿辛词的人,多对辛弃疾的旷达词视而不见,似乎认为爱国英雄不应有此之作。其实,仅用爱国英雄的标准,仅用“豪放”的尺度评判辛弃疾其人其词,是一种平面单向性的思维方式,它势必造成对辛弃疾其人其词理解的偏颇。作为一个完整意义的人,辛弃疾“极有性情”〔12〕,“至情至性”〔13〕。他的性情中有中国各种传统哲学思想打下的不同烙印,也有历史上名人高士给予的影响,还有不同生活阶段的遭遇引起的起伏波动。纵观辛弃疾的旷达词,并非一时一地之作,而是散见于他的全部词集之中,贯穿词人的整个人生历程的。可见它并非词人瞬间的心血来潮,而是涵泳在一定的哲学思想,社会背景的影响和词人独特的心理状态及情感流程之中。
辛弃疾的思想具有多层面性。他像许多中国古代仁人志士一样,非常自觉地接受了儒家的入世思想,以兼济天下,拯救苍生为己任。“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14〕“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15〕“袖里珍奈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16〕可以说,儒家思想是辛弃疾的思想的主要层面。但他有些思想层面则是儒家思想涵盖不了的,如“千年往事已沉沉,闲管兴亡则甚?”〔17〕“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18〕“荻花深处,唤儿童,吹火烹鲈。归去也,绝交何必《山巨源书》。”〔19〕这简直是对儒家思想的否定,它并非仅仅是激愤之语,其中弥漫着的老庄哲学思想的气息。辛弃疾对老庄哲学有浓厚兴趣。“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妄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能忘堪笑。”〔20〕“玄入《参同契》,禅依不二门,细看斜日隙中尘,始觉人间,何处不纷纷。”〔21〕老庄的人生哲学,要求远离纷嚣喧扰的现实社会,忘怀世事。或投入自然怀抱,或转向内心世界的体验,以求得心理平衡和精神归宿。这种人生态度对辛弃疾影响甚大,所以他吟唱道:“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一松一竹真朋友,山与山花好弟兄。”〔22〕以内心世界的自我满足当作现实人生价值的取向,以自然世界为精神的最终归宿,这是由老庄思想中悟出的新的人生答案。它使得辛弃疾能暂时摆脱现实尘世带来的苦闷忧愤,从新的角度对待生活,审视人生,从而调整心理世界失去的平衡。辛弃疾本是“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名自许。”〔23〕长吁短叹。哀哀戚戚本非其性格底蕴,所以,尽管存在着其理想的必然性和实现的不可能性的悲剧现实,但他决不会因此终日愁肠百结,痛不欲生,在绝望中自我消沉毁灭。其性格决定他要自振,要坚定生活的信心,要寻找新的人生途径。因而,他暂时转移理想的归宿,追求新的精神寄托,开辟新的人生途径,乃是其性格发展的必然。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一位热衷于驰骋疆场,血染黄沙的壮士,最仰慕的偶像竟然会是“隐逸之宗”陶渊明。正因为在陶渊明身上,既有对世事的鄙弃,对官场的决绝,又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对人生的乐观。可以说,老庄避世离俗的人生观为辛弃疾提供了生活养料,陶渊明则以世代赞美的风姿为他树立仿效的榜样。
辛弃疾接受老庄追慕陶潜并非主观上的一厢情愿,而有社会环境造成的历史必然性。辛弃疾抱一腔爱国热血渡江南下,一心以驱逐金人收复中原为人生价值实现的取向,可南宋统治者偏安一偶,无意收复,辛弃疾的耿耿爱国之心无人赏识,反受到长期投闲置散的冷遇。实际上,辛弃疾南渡以来从未担任过重要边防职务,南宋少得可怜的几次抗金行动也往往与他无缘,可以说他连一次实现自身人生价值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24〕长期受歧视遭猜忌使其抱负始终无法施展,由此而来,再高涨的热情也会冷却,再强烈的愿望之火也会逐渐熄灭。长期的冷遇确实曾使辛弃疾有消沉甚至颓废情绪:“宿酒醒时,算只有清愁而已。”〔25〕“而今休也,花残人似,人老花同。”〔26〕“白发怜君,儒冠曾误,平生官冷。算风流未减,年年醉里,把花枝间。”〔27〕这种思想流露是社会环境影响下产生的一种必然性现象,是主观愿望同客观现实相撞击的必然结果,也是无可厚非的。然而,辛弃疾的性格决定他不可能终日消沉颓唐,他要冲决现实造成的沉闷绝望的氛围,要寻找解脱的途径,于是很自然地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人生的价值,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六十三年无限事,从来悔恨难追。已知六十二年非。”〔28〕在寻找精神解脱中,他人生理想的天平很自然地向老庄人生观倾斜。尤其是庄子的一死生、泯是非、忘得失的思想,使他得以转换对人生价值认识的角度,“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29〕“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30〕“古来贤者,进亦乐,退亦乐。”〔31〕南宋朝廷中,且不说兴兵抗金收复失地,仅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足以耗费人的全部生命,辛弃疾深受其害,也对此深恶痛绝。社会环境的恶劣迫使他吮吸老庄思想的营养,追随陶潜的踪迹,将目光投向自由洁净的自然世界,将人生理想暂时转移到碌碌尘世之外,他感到了欢愉,获得解脱,“今宵成独醉,却笑众人醒。”〔32〕“功名浑是错,更莫思量着。再说小楼东,好山千万重。”〔33〕在老庄思想影响下,重新审视人生,既让辛弃疾能不为现实的苦闷窒息,又使其寻觅到新的精神归宿。这是社会环境造成的必然,也是辛弃疾保持内心世界平衡的心理需要。由于具有这种自我心理调节,使得辛弃疾能在个人理想与社会现实极度对立的情况下,经常保持坚定的自信心和通达洒脱的人生态度。辛弃疾词中的旷达并不都是表现无可奈何的达观自适,更多的是一种健康的心理需求,即通过转换对人生价值的体认,得到心理补偿,调节心理平衡。可以说,旷达词正是从艺术审美角度,表现了辛弃疾的“至情至性”、“极有性情”的丰富心灵世界。
辛弃疾的旷达词是其复杂的人生态度的一个方面在艺术上的反映,也是其审美情感的一个重要部分。旷达词、豪放词、婉约词等共同表现出辛弃疾丰富复杂的心灵世界、旷达美、豪放美、婉约美综合构成了辛词绚丽多姿的美学风格。我们论辛弃疾的旷达词并无意贬低或忽视其豪放词的地位,相反,我们认为由于在辛弃疾思想中儒家兼济天下的人生理想占主导地位,执着的爱国热情在他心底从未泯灭,所以豪放词是辛弃疾词中最闪光的一部分。但辛弃疾的旷达并非思想的负方面,而是在老庄思想的影响下,暂时从历史的重负中解脱出来,转换对人生价值的认识角度,进行自我心理调节的产物。他的旷达词在达观超脱中更多地表现的是对生命的信心和对生活的乐观,是辛弃疾健康心理的艺术展现。如果我们忽略辛弃疾旷达词在展现心灵世界中的重要地位,势必会造成辛弃疾思想研究和词作艺术研究的严重缺憾。
注释:
〔1〕刘克庄《辛稼轩序》
〔2〕〔3〕〔23〕范开《稼轩词序》
〔4〕〔29〕《洞仙歌》
〔5〕《最高楼》
〔6〕〔14〕〔30〕《水调歌头》
〔7〕〔8〕《定风波》
〔9〕〔15〕《贺新郎》
〔10〕洪迈《稼轩记》
〔11〕《二十四诗品·旷达》
〔12〕谢章铤《赌祺山庄词话》
〔13〕刘熙载《艺概》
〔16〕〔25〕《满江红》
〔17〕《西江月》
〔18〕《阮朗归》
〔19〕《汉宫春》
〔20〕《感皇恩·庄子》
〔21〕《南歌子·独坐蔗庵》
〔22〕《鹧鸪天·博山寺作》
〔24〕《鹧鸪天》
〔26〕《朝中措》
〔27〕《水龙吟》
〔28〕〔32〕《临江仙》
〔31〕《兰陵王》
〔33〕《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