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从马克思到劳斯、伊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论文,观点论文,劳斯论文,伊德论文,科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N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0)03-0114-08
在很多人看来,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这种提法几乎是哲学的常识,或者说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常识,因而是没有新意的。但当代西方“诠释学的现象学科学哲学”(Hermeneutic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of Science)恰恰抓住了我们认为是哲学常识的实践与科学的关系,深化了对科学的哲学理解。实质上,当我们回过头来研究马克思主义科学观,就会发现过去那种对实践与科学关系的知识论解读,并没有完整阐述马克思哲学-经济学文本的意义。马克思理解科学的哲学解释原则是实践本体论,当代西方的“诠释学的现象学科学哲学”进一步具体化了实践对科学的存在论关系。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是当代科学哲学发展的一个基本趋向。
一、对马克思关于实践与科学关系的两种解读
对马克思关于实践与科学关系的解读,有两种方式:
一是“认识论解读”,即认为马克思对实践与科学关系的理解是认识论的。它指出,虽然马克思强调“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但只有实践作为认识论上的概念,才会形成实践与科学的关系:即实践是科学认识的开端,是科学知识的源泉,是检验科学真理性的标准。这种认识论解读,将马克思论述的实践与科学的关系界定为知识论关系,形成认识论上的“实践科学观”。
二是“本体论解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存在论解读”。这就是我们所坚持的解读马克思关于实践与科学关系的观点。核心是,马克思哲学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人的感性实践,实践是人与世界的原初的本体论关联,对一切存在物及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的理解都需要采取实践的观点。正像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八条”说的:“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的对象,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是马克思实践本体论的一个逻辑推论。它强调的不仅仅是对科学实践的重视,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把“实践观点”作为思维方式去理解科学,从而构成本体论层次的“实践论科学观”。
近些年来,我国哲学界力图重新理解马克思的哲学研究,都关注到了马克思哲学-经济学文本表现出的存在论视域。对马克思的实践与科学的关系做存在论解读,包含着对这种研究大背景的确认。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现象学地阐述了自己新哲学的出发点,这就是“现实的人”,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它的对立面是“口头说的、思考出来的、设想出来的、想象出来的人”,“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①。马克思将“现实的人”作为自己新哲学的出发点,展示出了以实践的观点思考人、现实、感性的实践存在论的哲学思维方式。因为在马克思那里,“现实的人”就是对象性的人或者对象性的活动,感性的生存实践活动构成了“现实的人”“本源性”的生命存在和活动方式,它蕴含着“世界”、“人与世界关系”的深层根据。这种从感性实践的观点出发理解人的路向,既不同于费尔巴哈等旧唯物主义者仅仅从人的感性的自然存在出发对人和现实的理解,也不同于黑格尔从自我意识出发对人和现实的理解,而是深入到了对人的存在具有本原意义的前概念、前逻辑的世界。只有认识到感性的生存实践活动是人“本原性”的生命存在和活动方式,并因此由概念的、逻辑的世界达于前概念、前逻辑的世界,才能真正揭开人和一切存在者的历史性奥秘,使得被遮蔽的“人的世界”、“人与世界的关系”“解蔽”和“敞开”,才能获得批判的历史的唯物主义的理解“事物”、“现实”的哲学路向,也才能正确地处理“生存实践”与“理智”、“逻辑”、“认识”、“知性”、“科学”等的本体论关系。实践的本体论观点,体现出了哲学批判的彻底性。
因此,对马克思文本中的实践与科学关系的“认识论解读”和“存在论解读”,虽然都包含着实践的概念,都强调实践对科学的意义,但在如何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思维方式,即哲学解释原则上却存在原则差别。对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解读”,关注到马克思哲学的前提只是对“现实的人”存在事实的确认,认为马克思实现的哲学革命就是建立了实践地理解事物、现实、感性的哲学思维方式。“认识论解读”也强调实践,但这里的实践只是人类以科学的方式认识和揭示对象世界的特征和规律的一个环节。“认识论解读”在逻辑上必然首先假设的是对象世界的客观存在,感性实践就是人表现自己的本质力量、获取感性世界信息的过程,从而突出了实践是认识的源泉的主题;同时,由于实践是作为主体的人与感性世界的认识论连接,因此它又成为了检验科学知识真理性的工具。因此,认识论解读实践与科学的关系,它的哲学原则、思维方式是“客观物质论”,解释逻辑是:客观的物质世界自在地、先在于人类的一切行为与人无关地存在着,它是一切现实的和潜在的科学对象的总和,人作为认识主体使用工具作用于客观实在,使潜在的自在的客观世界变为现实的人的客体;人的实践获得了感性世界的信息,开启了对具体对象的科学认识程序。因此,对马克思关于实践与科学关系的两种解读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是否重视作为实体的实践,而在于是否从哲学的逻辑基点上把“实践的观点”作为了理解科学的思维方式,即哲学解释原则。
二、马克思论述的实践对科学的存在论关系
马克思论述的实践对科学的存在论关系,可以概括为这样几个方面:
(1)“现实的人”的现实存在。这是马克思科学观的本体论,也是马克思批判、审视关于人和科学的任何本体论、认识论前提的出发点。
(2)“现实的人”的现实实践在存在论上对于科学具有“综合”的意义:它是“在世界之中的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因而是人和自然、自然和社会的本源的综合形式,它本源地包含着包括科学在内的人类活动的实践情境,人的“历史境遇”历史地决定着科学实践。也就是说,在形成笛卡尔的“主体-客体”认识论格式前,人及其本质力量已经存在于现实的实践中,先在于科学、使科学成为可能的主客观条件被现实的“历史境遇”所作用、决定。
马克思说:“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成为前提。”②“历史境遇”作为人类创造历史的本体论条件,具有必然性、无条件性。在内容上,马克思将之概括为人类历史积累的“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③。和海德格尔的筹划此在的“前理解”相比,马克思的“历史境遇”不仅包括“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的“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还包括“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在一般意义上,马克思揭示了“历史境遇”在存在论上对人类活动的先在性,本质地预示着一种统治的力量,一种政治学视域。用马克思的“历史境遇”概念理解科学活动,就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人类的历史比科学的历史悠久得多,科学的发生在历史和逻辑上同样是由人类实践创造的一定的社会生产力状况、生产生活、工业、技术、资金、环境等客观方面,以及反映这些客观方面的文化等主观精神因素构成的综合的“历史境遇”决定和支配的。
(3)交往是马克思理解人的重要概念,马克思对交往与“现实的人”的存在论关系的阐述,为我们理解交往与科学实践的存在论关系,提出“科学交往”的概念提供了范式。在存在论上,科学实践被科学交往所决定。科学交往在存在论上具有先在于科学的意义。
这里的“科学交往”,我们是用马克思的“交往”概念来理解的,即科学交往是在科学实践中,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人们之间,以对象为中介,在物质、精神上相互作用、彼此联系、互相约束、共同发展的活动及其关系。科学交往与科学实践的存在论关系,蕴含在马克思阐述的“现实的人”与交往的存在论关系中。在存在论上,科学交往不仅现实地筹划着科学实践,而且现实地表现着科学实践,决定着科学实践的发展。在现实实践中,个体劳动的结合的交往先在于具体实践,具体科学实践的展开必须以组建科研团队、筹建科研经费、建设实验场所、购买实验仪器等等为条件,而且科学实践中个体科学劳动的分工协作,研究什么、怎样研究以及实际状况等都凝集在了交往活动及其形式上。
科学交往包含着科学实践的对象,在内容上除了人的精神层面的因素,还包含了来自对象而由实验仪器显现出来的客观因素。要达到交往的目的,对象信息到终端只能采取人能够接受到的图像的形式。伊德将这种情况概括为“自然科学中的视觉主义”。因此,对象被实验仪器、技术所中介,归根结底是由宏观的人的交往决定的。科学交往对对象的包含,在原则上就蕴含着科学被技术以及仪器等物质工具所决定的存在论观点。体现在交往中的对象,必然被技术所体现、支撑、架构,并被仪器所中介。马克思说,“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④。人的对象体现在技术、仪器中,仪器、技术对于科学具有决定作用等存在论观点,在马克思这里表现为一般原则的推论,而在我们后面阐述的当代现象学科学哲学家那里,则表现为建立在具体的现象学分析上的,由一系列具体概念(如伊德的成像技术、“具身”概念、视觉诠释学等等)表达的科学观。
(4)作为人的真正的社会历史存在的工业,“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工业、技术在存在论上对于科学具有逻辑先在的意义。
在马克思的哲学-经济学文本中,马克思对科学与技术、工业等的关系的理解有两种维度:即知识论维度和存在论维度。只不过我们过去常常把握到了前者而忽视了后者。事实上在马克思对科学与技术、工业关系的解释中,存在论解释比认识论解释更根本,也更符合马克思哲学的整体性质。
科学与技术、工业的知识论关系,诉诸的是科学从知识演变为社会生产力的过程,其解释逻辑表现为这样的向度:“科学→技术(科学的应用)→工业生产(科学的应用,生产力)→社会”。在马克思的哲学-经济学文本中,的确有这样的理解向度存在。这就是我们熟知的“科学是生产力”的论断。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的科学与以前的科学的区别,就在于科学成为了“应用于生产的科学”,科学变成了直接生产力。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明确说:“劳动生产力是伴随着科学和技术的不断进步而不断发展的。”⑤
但马克思并没有局限于科学对技术、工业的知识论关系,他从实践对科学的本体论关系,将科学在工业生产中的应用、科学的生产力功能看做是决定科学发展的条件和动力。这是马克思将关于科学的知识论关系“倒置”后发现的存在论关系。首先是工业在存在论上对科学的决定作用,现代科学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基础上的。下面引用的几段话都清楚地显示出了马克思的这种存在论视域。马克思说:“自然科学以及和它有关的其他一切科学的发展,又是和物质生成的发展相适应的。”⑥“自然科学本身(自然科学是一切知识的基础)的发展,也像与生产过程有关的一切知识的发展一样,它本身仍然是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上进行的,这种资本主义生产第一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为自然科学创造了进行研究、观察、实验的物质手段。”⑦“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才第一次把物质生产过程变成科学在生产中的应用,——变成运用于实践的科学”;“只有在这种生产方式下,才第一次产生了只有用科学方法才能解决的实际问题。只有现在,实验和观察——以及生产过程本身的迫切需要——才第一次达到使科学的应用成为可能和必要的那样一种规模。现在,科学,人类理论的进步,得到了利用”⑧。其次,科学在近代的系统发生,在社会基础方面依靠科学与个别工人的知识、经验和技能的分离,而这种分离直接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结果。马克思说:“科学的应用一方面表现为传统经验、观察和通过实验方法得到的职业秘方的集中,另一方面表现为把它们发展为科学(用以分析生产过程);科学的这种应用,即自然科学在物质生产过程中的应用,同样是建立在这一过程的智力同个别工人的知识、经验和技能相分离的基础上,正像生产的条件的集中和发展以及这些条件转化为资本是建立在使工人丧失这些条件,使工人同这些条件相分离的基础上的一样。”⑨最后,马克思曾说:“科学在直接生产上的应用本身就成为对科学具有决定性的和推动作用的要素。”⑩这是典型的“存在论倒置”,即将关于科学的认识论关系倒置为存在论关系。马克思在这种“倒置”中,揭示了隐藏在认识论关系中的科学的存在论根据、前提和基础。
(5)科学、技术对人类的现实解放,是以非人的方式实现的。这是典型的存在论话语。首先,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有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11)。科学、技术的确现实地推动着人类的自由和解放。其次,马克思指出,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12)。一方面,“变得空虚了的单个机器工人的局部技巧,在科学目前,在巨大的自然力目前,在社会的群众性劳动目前,作为微不足道的附属品消失了”,“科学、巨大的生产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这些蕴含和体现在“机器体系中”的对人的解放,却“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13)。另一方面,资本在“创造出一个普遍的劳动体系”的同时,“也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普遍有用性的体系”,“科学也同人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属性一样,表现为这个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14)。科学、技术作为资本创造的“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成为了推动人的物质性、工具性发展的主要力量。
三、“诠释学的现象学”的“实践论科学观”
诠释学的现象学科学哲学,也可称为科学诠释学的现象学,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欧洲和美国出现的一个科学哲学流派。它倡导用诠释学的现象学(Hermeneutic phenomenology),即由胡塞尔的经典现象学经过修改后所形成的现象学——本体论诠释学,包括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利科等人的诠释学来研究自然科学。代表人物有R·克里斯、P·A·希兰、约瑟夫·劳斯、J·J·科克尔曼斯、D·伊德等(15)。
美国新生代科学哲学家、威斯理大学教授约瑟夫·劳斯(Joseph Rouse)提出了科学的实践诠释学,研究能否以及如何基于实践来理解科学。劳斯认为,与两个世纪前相比,由于自然科学在思想和实践上取得的成就,我们生活在一个被彻底重构了的世界里。面对这个事实,西方科学哲学那种将自己的理论关注点仅仅局限于科学在知识上的理论维度,“忽视了把科学置于更大的社会情境下的基础讨论”的哲学追求,在“批判主旨上”就是“匮乏”的。劳斯指出,面对自然科学改变我们的事实,我们必须要追问,应该采用何种方式才能最具批判性地理解和评价这些改变。劳斯提出的实践诠释学就是这种理解的努力。它把“科学理解为诠释性的实践领域”(16),“试图把科学不仅仅理解为自足的思想行为,而且也理解为形塑我们和我们这个世界的强大的力量”(17)。
劳斯在自己的著作中以肯定、借鉴或者批判的方式多次提到了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他在批评英美科学哲学论题狭隘、批判主旨匮乏时说,即便是欧洲大陆的一些“较优秀的理论体系也同样被视为是非科学的、令人反感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最著名的有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和马克思主义”(18)。劳斯的科学实践诠释学对马克思实践科学观的肯定和发展,首先表现在他将实践(一般的科学实践、实验室实践、实践技能与实验室操作等)看做是理解科学的哲学原则。这不是简单地承认科学既是理论活动也是实践活动,而是在哲学原则上提出,不将科学置于实践的视域中就不可能深刻、恰当地理解科学。劳斯说:“科学概念和科学理论只有作为更广泛的社会实践和物质实践的组成部分才是可理解的。”(19)“哲学家们将太多的注意力集中于科学狭隘的思想方面——科学理论及其所需的思维程式、引导我们去相信它的各种证据以及它所提供的思想上的满足。在这一情景下,很容易忘记科学研究实质上也是一种实践活动。我所说的实践活动并非以应用为目的,而是指实践的技能和操作对于其自身所实现的成果而言是决定性。……这里的问题不是出在是否忽视了科学的一方面(实验),而倾向于它的另一方面(理论),而是从整体上扭曲了对科学实验的看法。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对科学最具批判性的研究中,它更多地关注科学对其他思想方式的影响,而不是科学对我们日常行为和社会相互作用所产生的物质上的影响。”(20)其次,劳斯指出了科学实践的本体论内在地蕴含着政治权力关系。在实验室实践中,实验变革自然的途径与方式,实验室的工具、设施,实验技能及其操作,都变成了一种普遍权力,它统治着我们的相互关系,限制着我们对事物的处理,支配着我们的日常活动。这是对科学与实践关系的存在论解释:科学实践在存在论上先在于科学,变成了不仅支配科学,也支配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现代生活的力量。所以劳斯说,他的《知识与权力》的主题“就是强调这样一种重要性,即同时在认识论和政治上将科学看做是实践技能和行动的领域,而不仅仅只是信念与理性的领域”(21)。劳斯对科学的政治权力的存在论解释,非常接近于我们前面引用的马克思关于“历史境遇”对包括科学在内的人类活动的权力关系的论述。
我们知道,科学知识社会学以研究“实验室生活”著称。劳斯的“实践论科学观”与SSK的“实验室研究”的区别,不在于是否重视科学实验,而在于是否将“实践的观点”作为一种解释科学的哲学原则或者思维方式。它们都重视科学实验,但SSK重视和分析的是作为实体的科学实验,并用研究科学实验得到的结论一般地理解科学;而劳斯的实践诠释学虽然也重视实验,但正像他指出的,这不是理论和实践孰轻孰重的问题,而是不采取实践的观点,不将科学放入实践的视域,原则上就不能合理地理解科学。因此,劳斯的实践诠释学明显地在理论上高于科学知识社会学研究,而在理解科学的哲学原则上与马克思形成了某种程度的一致。
无独有偶,美国当代现象学家、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哲学系杰出教授唐·伊德(Don Ihde)在他提出的“后现象学”(Post-phenomenology)中,比较充分地展示了以实践的观点对科学的具体理解。
首先,伊德反对来源于笛卡尔和康德的“主体-客体”认识论模式,以实用主义的实践观念改造现象学,强调自己的后现象学是现象学与实用主义的结合。伊德认为,尽管胡塞尔用还原的方法颠倒主体和客体、自我、意识、身心等概念的用法,但胡塞尔对这种认识模式和这些概念的借用,就使其摆脱不了主体哲学的风格,使其超越传统认识论的企图成为不可能。伊德指出,使现象学突破笛卡尔和康德的“主体-客体”哲学的,是哲学中的实践传统。因为“实用主义强调的是实践,而不是表象”。伊德借用罗蒂的话说:“从实践的概念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出发、从行动出发而不是从沉思出发,我们才能讨论真理。”伊德说:“这种远离表象、转向实践的倾向,实际上在后来20世纪末科学解释的风格中不断出现。”(22)伊德从实用主义借用的“实践”概念,尽管与马克思的感性实践的概念仍然有区别,但都带来了存在论的视域。在伊德的后现象学中,先验主体、理性主体、意识、表象等传统的“主体-客体”认识论概念被抛弃,人的具身、对象的发生、科学与技术、科学诠释及其视觉主义、科学实践中的技术的地位等都在存在论上获得了新的理解,现象学分析因对科学实践的理解而日益深刻。而且,由于实践经验同时嵌入在物质化的世界和文化-社会的世界中,立足于科学实践的现象学诠释学被看做是沟通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之间的桥梁。
其次,技术对科学的存在论关系和技术架构科学的现象,被伊德看做是他的后现象学的必然内容,而实践的观点恰恰是使这种后现象学分析成为可能的条件。技术对科学的存在论关系是对科学与技术的认识论关系的“倒置”。对这两种关系,海德格尔是这样表述的:“人们说,与以往的技术相比,现代技术乃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技术,因为它是以现代的精密自然科学为依据的。此间人们已更清晰地认识到: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现代物理学作为实验物理学依赖于技术装置,依赖于设备的进步”(23)。一般地说,与将技术看做是科学的应用,科学在知识论上先在于技术的认识论观点不同,技术与科学的存在论关系是说,技术在存在论上先在于科学,科学研究来源于和依赖于存在论上在先的实践情境。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工具的分析”(如锤子),被认为是最具现象学风格的分析。伊德正确地指出,海德格尔对工具的分析,是实践哲学的体现,因为海德格尔分析的是“操作着的、使用着的操劳”。伊德进一步在对科学实验的分析中,揭示了他对于技术在存在论上先在于科学的理解,即“所有科学在制造知识时都是从技术上来体现的”。他用“technoscience”来表示科学,意即技术架构的科学,或者技术支撑的科学。这一观点,是在1979年出版的Technics and Praxis:A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中提出的,在1990年出版的Technology and the Lifeworld:Form Garden to Earth中得到了更加系统的阐述。
最后,在伊德的后现象学中,科学中的视觉主义是将科学的现象学与诠释学结合起来的重要观点,而这完全得力于伊德所持的不分析科学实践就不能真正理解科学的观念。伊德注意到,自然科学都热衷于视觉主义。他发现,科学追求可视化,以满足人类视觉对经验的要求,就是人类不能直接经验到的东西也要将之转译成视觉图像,如天文学中将星体的成分转译成光谱。科学中的这种视觉主义带来了现象学的诠释学,人们就是在对许多这样的转译得到的图像的“阅读”和“解码”中构建出研究对象的。因此,伊德指出,成像的实践造就的是一种复杂的视觉诠释学。至于科学中的视觉主义的存在,伊德用人的“具身”来解释,即科学对于科学实践的人的身体行为、知觉、操作及其技能等因素的若隐若现的包含。这是典型的以实践的观点看待科学的结果。
从上面对劳斯和伊德的简单分析中,我们已经能够看到“诠释学的现象学”在实践地理解科学方面取得的巨大进展。在马克思那里表现为一般原则性的东西,在他们那里被基于对科学实践的具体分析所得到的结论所取代,也许他们并不承认他们的科学哲学与马克思科学观之间的联系。同时,我们也会发现,当代“诠释学的现象学”对科学实践的存在论理解,与马克思在其经济学-哲学文本中展示的对科学的存在论理解,表现出理论上“互补”的情形。马克思对科学的存在论解读,是将科学作为实践活动放在人类社会历史及其发展的大框架下进行的,他阐述了科学实践与社会生产力、社会交往、社会生产、资本、工业、技术以及意识形态等的存在论关系,既涉及宏观层次的一般被科学社会学重视的、被看做是“外在于”科学实践的方面,也涉及科学实践的“内在因素”(尽管马克思在这方面的阐述一再被忽视)。马克思的这些思想已经对现代科学社会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就科学哲学来说,马克思对于科学实践没有微观上的具体分析,对科学实践的理解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他那个时代科学实践水平的局限,但马克思提出的理解科学的实践的思维方式却具有当代性,他对于科学与社会生产力、社会交往、社会生产、资本、工业、技术以及意识形态等的存在论关系的阐述,也是科学哲学未来发展的重要的理论遗产。因为就像哈贝马斯说的:“彻底的认识批判只有作为社会理论才是可能的”(24)。
点评意见:《论理论与实在的关系》一文立足于艰深的现代科学(尤其是量子力学)的前沿成果的基础上,令人信服地维护并且推进科学实在论,达到“语境实在论”的新阶段,同时,也对科学的本性达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和透彻的理解。对牛顿的经典实在论的局限性进行了中肯而深刻的批评。文中提出以量子力学为代表的科学理论与物理实在的关系是“整体性的模拟关系”的观点,是十分精辟和深刻的。不过,我对文中的个别观点有不同意见。(1)我认为,不应当把“主体间性论者”看做“主客观统一论者”的对立面,而应当看做“战略合作伙伴”或“盟友”。如果求同存异的话,主客观统一的过程,也是主体间统一的过程;(2)“字面上真实”——也许译为“本义上真实”更好;(3)“假说-演绎法”,按照江天骥教授的看法,从现代归纳逻辑的眼光看,凡是从经验事实到理论命题的或然性推理,都是归纳推理,“假说-演绎法”广义地属于归纳技术的一部分,根本上并不是反归纳主义的。
关于《划界问题或科学划界》一文,科学划界是科学哲学的一个经典问题,我觉得“科学”与“非科学”都要放到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中理解,放到一定的文化共同体和语言共同体中评判,它们之间虽然没有绝对确定的界限,却仍然有相对确定的界限。我认为,这些无谓的争论是可以消解的。究其原因,问题都出在“如何定义科学”或“划界标准的制订”上。本文对科学划界问题做出全面深入细致的理论分析,既包括历史分析又包括逻辑分析。讨论了悠远历史中科学划界问题上不同纲领和划界标准之间的相互竞争;剖析了造成划界困难的深层原因以及科学划界重大的实际意义。资料之翔实,认真之态度,功力之深厚,令人赞叹!
《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的作者引申发挥了《马克思科学哲学论纲》的基本观点,用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来解读现代科学(以量子力学为代表)。文中细致地区分了对马克思关于实践与科学的关系的两种解读,即认识论解读和存在论解读,而这两种其实是互补的。特别有新意的是,该文揭示出,当代西方的“诠释学的现象学”既重视分析作为实体的科学实践,也强调将实践的观点作为理解科学的思维方式。它从独特的侧面表明了马克思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至今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实践生存论对科学的理解,在理论深度上远远地超出了以往立足于“抽象的客观实在性”的一切其他分析。
《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对朴素直观实在论的批评,与《论理论与实在的关系》一文对机械反映论(表征主义)的批判遥相呼应。他们的观点为理解科学提供了全新的概念框架和思维模式。
点评专家:桂起权,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
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3册,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45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2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35页。
⑤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98页。
⑥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1980版,第217页。
⑦⑧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2、570、571-572页。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4-75页。
(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页。
(1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87页。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版,第392-393页。
(15)R.P.Crease:《诠释学与自然科学》(英文版),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7,p.3.
(16)(17)(18)[美]劳斯:《知识与权力》“导言”,盛晓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Ⅵ、Ⅲ、Ⅲ页。
(19)[美]劳斯:《知识与权力》“中文版前言”,盛晓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20)[美]劳斯:《知识与权力》“导言”,盛晓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Ⅳ页。劳斯前半部分批判的是英美科学哲学,后半部分的“对科学最具批判性的研究”指欧洲大陆对科学的社会批判。
(21)[美]劳斯:《知识与权力》“导言”,盛晓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Ⅴ页。
(22)[美]伊德:《让事物“说话”》,韩连庆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9页。
(23)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下),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32页。
(24)[德]哈贝马斯:《认识与兴趣》,郭官义、李黎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标签:科学论文; 现象学论文; 存在论论文; 认识论论文; 本体论论文; 理性与感性论文; 哲学研究论文; 世界历史论文; 世界主义论文; 视觉文化论文; 逻辑分析法论文; 历史主义论文; 科学哲学论文; 社会关系论文; 自然科学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