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的作为与民间社会的成长——以河北F县调查为个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河北论文,个案论文,民间论文,政府论文,社会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市民社会曾经是中国学界的热点话题,今天,这个话题也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性,无论如何,市民社会的成长发育,都是中国现代化过程所不能回避的问题。百多年来,中国的国家现代化,一方面是趋向现代的国家政权的向下扩张,相伴而生的是对传统的民间社会的不断蚕食,一方面是现代市场条件下的市民社会的萌芽,在国际资本的协同下,对民间社会进行渗透和改造。但是,由于近邻日本军国主义榜样的刺激,前一个趋势总在不断地得到加强,并努力遮蔽着后一种趋向,最后当这种趋势到达顶峰时,形成了全能主义国家结构,国家政权笼盖了一切。就目前而言,社会一翼的缺位,无疑是现代化的最大瓶颈,走出全能主义国家的阴影,实际上已经成为学界和政界的共识。只是中国没有经过西方的封建时代,因此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市民社会的发育过程,所以,在中国,替代市民社会的应该是市场条件下的民间社会。
在中国的古代,类似的民间社会实际上曾经存在过,而且在现代西方介入之后的百多年的历程中,发生了以融入西方世界体系为背景的变化,只是这种变化趋势被某种不可抗拒的潮流所中断。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走出全能主义的同时,恢复和发展这样的民间社会,并使之纳入法制化的秩序轨道。
问题是,中国经历了太长的全能主义时期,民间社会在各种政治和社会运动中被摧残殆尽,在高密度的治理网络中又难以死灰复燃,政府(包括党)覆盖了一切,而且覆盖得太久,政府包办所有的事,几乎成了社会的行为习惯,人们对国家和政府的依赖心理,早已发展成某种迷信,这种迷信远非短时间所能打破。在这种前提下,政府在民间社会的恢复和发育过程中的相关作为,会直接地影响到民间社会发育状况,甚至决定其生死存亡。在中国的北方地区,由于原本民间社会就相对萎缩,建国以来党和政府治理力度又比较大,人们对政府的依赖程度相对于南方要高得多,所以,问题就更加突出。
2003年9月,我们一行数人对河北唐山的F县做了一周左右的NGO调查,在调查中,我们发现,此地基本上没有真正西方意义上的NGO,但原本徒有其名的各种协会,在市场经济的迅速成长中逐步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还有一些赢利性的民间协会,也浮出了水面。各种面目的“协会”的运作,向我们揭示了在民间社会的恢复和发育过程中,政府可能扮演的角色,以及政府在扮演该种角色时,民间社会生长应有的环境和条件。
一
养猪协会是挂靠在县畜牧局的官办“科技社团组织”,1998年成立,当时一共成立了三个协会,除了养猪协会外,还有家禽协会和珍稀动物协会,但后两个协会到目前为止,跟许许多多类似的团体一样,只是一个牌子,基本上没有这些牌子名义下的活动,只有养猪协会有些不同。养猪协会在成立之初,跟另外两个协会一样,所谓的成员只有畜牧局下属的技术人员,但是由于唐山市为改良品种,大力推广二元猪,F县养猪业突飞猛进的发展,使得情况有了变化[1]。
最主要的变化是协会成员中多了养殖户,大户是理事,小户是会员。事实上,F县畜牧局以养猪协会的名义,编织了一个包括良种引进、配种、防疫、养殖乃至销售的养殖网络,以协会办的种猪场提供良种猪(二元母猪)和杂交配种服务。F县各地的兽医防疫站,属于协会的理事单位,负责提供防疫和医疗服务。畜牧局还以协会的名义提供饲料,协助养殖户开辟市场。只要是会员,就可以得到饲料以及各种服务上的优惠。这些服务机构是协会成员,大大小小的养殖户也是,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商品生产链。而且,所有的服务都有严格的合同约束,兽医的医疗事故和防疫的失败都是要负责赔偿的。种猪场和兽医防疫站都是自收自支,同时上缴一部分利润。事实上,在F县,没有养殖户可能逸出这个网络,即使有个别大户自己配备兽医防疫人员,也是由协会推荐的,而且疫苗也是由兽医防疫站提供,最关键的是,“我们可以通过防疫这块来卡他们”[1]。也就是说,最后检疫这一关,还要通过“协会”。
对于动物养殖,防疫是非常关键的环节。防疫做得好坏,不仅事关养殖本身,而且直接影响销售。F县的养猪协会,对此非常重视,我们在养殖户伍某的家里,发现墙上醒目处挂着一个详尽的免疫程序表,猪瘟、丹毒、口蹄疫等等疫病的疫苗注射时间顺序详细排列,桌上还有防疫记录,记录了每次疫苗注射的种类和时间。还要定期填报防疫表,上交兽医防疫站,疫苗是由兽医来打的,“有特殊情况,比如母猪生产的时候,怕惊动,他们带来疫苗在外面看着,我们进去打。”伍还特别强调说:“防疫必须全部到位。”[2]另一方面,协会对于兽医防疫人员的管理和考核也特别的严格,曾经当过兽医站站长的畜牧局办公室主任张某告诉我们,兽医的考试经常进行,“专业知识、法律法规,每日一题,每周一小考,每月5日一大考,最后结果如果是末五名就得待岗,待岗就得停止工作学习,学习完了再重新考,合格了就上岗,不合格继续培训。”[3]待岗期间,兽医的收入大受影响。
不过,在调查中我们发现,协会网络的服务也存在空隙,兽药的提供他们就没有能包下来。在F县稻地镇兽医站,我们正好碰上了一场对个体兽药经营者的考试,参加者大概有50人左右。在养殖户考察的时候我们也发现,一般的小病他们是不找兽医的,每户都有自备的药箱,而且一些定期投食的兽药,也由他们自己从药店买来后,自行投放。好在,协会通过对兽药经营者的定期考试和考核(每年一次),也能部分地实现对他们的监控,主持考试的畜牧局医政科科长李某告诉我们,考试和考核,就是为了提高兽药经营者的素质,搞好经营,不卖假药[4]。
在对养猪协会的考察期间,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协会的畜牧局色彩,协会的许多官方职能,都是原来畜牧局的,比如动物的检疫,组织对兽药经营者的考核,以及发放经营许可证等等。协会虽然有会员、有理事,但从不召开会员或者理事会,协会的负责人也从不讳言他们政府官员的身份,认为他们是“双重身份”[4]。但是,这个协会却没有许多类似有公权力委托的协会一般,假借权力为自己寻租,获取超额利益。惟一算得上是有点不够正当的做法要算是对兽药经营者的考核,因为考试要收费,而且淘汰有些随意,明显是希图通过补习和补考收取更多的好处。
除此以外,协会在养殖户那里口碑甚好,听不到任何卡、拿、要的不正之风的反映,相反,养殖户对协会提供的各种服务基本满意,可以看得出来,养殖户和协会以及兽医防疫站人员的关系都相当融洽,见面嘻嘻哈哈,十分随便。协会和兽医站,都经常举办各种形式的学习班,免费为养殖户提供养殖知识和信息,据说这样为了和养殖户拉近关系[5]。养殖户有什么要求,一个电话人就来了,饲料和兽药都送货上门,甚至还可以赊欠。养猪大户伍某甚至说,他之所以能干这一行,是因为协会和兽医站给他掏(音ZOU,意为抬和推)起来的[2]。
当然,我们可以认为,唐山一带商品经济比较发达,风气较开,政府已经意识到保护生蛋母鸡的重要,比较有长远的打算,不希图卡要出一点小钱而为渊驱鱼。但实际的协会运转,还存在着更为深刻的动机。事实上,F县畜牧局在养猪产业方面,已经成了一个纯然的商业企业,由于政府机关不能参与经营的禁令,所以这个企业只能以协会的面目出现。问题的关键是,这种企业的赢利,完全取决于养殖户的效益,只有养殖户有效益,协会才有利可图,养殖户的效益越好,协会的获利也就越大,加入的养殖户越多,协会提供的服务越多,收益越大。实际上,养殖户等于是协会的利润来源,所以,作为企业联合体的龙头,卡、拿养殖户,就等于自伐其根。虽然在保证养殖户有利可图的情况下,可以在利润分成上使之向协会倾斜,但余地也有限,因为如此有挫伤养殖户积极性的危险。比较有意思的是,由于家畜养殖是一个完全市场化的行业,不可能存在任何形式的权力垄断,所以,只有使本地的商品猪保住并扩大市场分额,提高自身的竞争性,才能使养殖户总体上不至于亏本,也就是说他们这个官办企业才有效益,所以,协会或者说畜牧局必须在改良品种和提高服务质量上下功夫,协会技术人员如此频繁而又严酷的考试竞争,事实上是市场竞争的反映。
二
F县胥各庄镇西王家河村位于县城城郊,距离F县的两大支柱性产业陶瓷和钢铁业的中心区很近,全村1/3的人在工厂上班,村里有大片的土地长期租给企业,村子很富,村民的农业税和水电费都由村里交。这个村又有养奶牛的传统,自地震以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是此地的一个记事标记),就有农民开始养奶牛,奶牛是从东北引进的,自己挤奶送到唐山去卖。后来养牛户逐渐多了起来,村里的卫生状况成了问题,从抓卫生的角度入手,村委会在镇里的支持下,开始筹备成立奶牛养殖园区,同时,也是建设上级号召的“文明生态村”的需要(从村委会主任高某和村支部书记刘某的谈话中总结出来的,因为他们多次提到卫生问题,以及上级如何强调建设“文明生态村”[6]),园区2000年初步建成,现在所有的养牛户都迁入了园区。跟园区相配套,村里还有一个奶牛协会,据说是村委会牵头办的,领导成员与村委会基本重叠,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养殖园区的领导机构。村委会主任兼协会会长高某告诉我们,园区有四站一会一中心,即挤奶站、收奶站、兽医站、信息站,奶牛协会和奶牛交易中心。
虽然,从名义上,四站和一个中心是受奶牛协会管辖的,但它们其实各有自己的运行渠道,基本上是独立的。兽医站是由县畜牧局派的两个兽医组成,实际上不受协会管,据我们观察,挤奶站和收奶站实际上在一个地方,挤奶设备由著名的三鹿乳业提供,为的是减少奶源的二次污染(因为用手挤奶容易造成奶的污染)。挤奶器每天早上由养牛户自己操作,然后统一装车由三鹿送到厂里。在使用之初,都经过了三鹿的培训[7]。奶牛交易中心是村里卖牛的地点,主要进行小母牛交易,小母牛一降生就可以卖5、6千元。而信息站只是说说而已。以上的机构和交易场所实际上只接受协会的协调,也就是村委会的协调。除了负责协调四站一中心之外,协会还在饲料的引进,比如引进美国的紫花苜蓿,以及组织开办养牛学习班,请外面的专家讲课方面有所作为。在一个养牛大户王某的眼里,协会似乎最主要的事务就是办讲座,组织大家学习[8]。不过,依我们的观察,协会的最主要的工作实际上是负责园区粪便的处理,和区域卫生消毒,为此还成立了粪便小组和卫生小组。凡是入园的土地,每年要缴纳200元的清洁费,同时,粪便还可以卖给养蚯蚓的人家,这些收入作为协会的日常开支。当然,为了建设园区,土地集中使用,村委会或者说协会在镇里的支持下,还是费了很大的功夫,做了很多协调工作,比如土地的返租和规划。
尽管如此,比起前面讲过的养猪协会,奶牛协会明显具有更多的群众自组织的性质,至少在日常运作中,协会的作用其实并不大,主要是养牛户借协会的壳自行合作。我们看到,在养牛大户王某的家里,有保存精液的液氮罐,也有不少养牛和兽医的书籍杂志以及大量的兽药,王某告诉我们,他养的牛,从人工授精到治疗常见的乳房疾病,都是他自己动手[8]。各个养牛户所必需的青储饲料,都是各家挖窖自己储存,因此质量存在某些问题。跟三鹿的合作,事实上也是由养牛户中的能人自己牵的线,而奶粉企业又有这个奶源的保障需要,乐于无偿提供设备,成立奶站,所以形成了目前的供销态势。至于兽医防疫,主要是兽医站的业务,而他们主要提供疫苗,是养牛户与兽医站的商业合同关系。而奶牛交易则更是自发的框架,协会不可能有多大介入,即使有中间人,也是养殖户中自然形成的,跟协会没有多少关系。跟前面讲的养猪协会不同的是,协会无论是跟四站,还是跟养牛户,都没有合同关系,也相互不承担责任和义务。
不过,尽管没有合同,但是在协会的框架内,合作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着。虽然是某个能人联系了三鹿厂家,但无论收奶还是挤奶,都只能是大家受益,因为厂家一般是不会为一个养牛户建站的。在调查中,我们还了解到,养牛户中有个叫王镇江的,有一手特棒的接生技术,村里的养牛户,谁家牛接生都找他,他也从不推辞,无论白天夜里,风里雨里,随叫随到,接个小公牛,洗洗手就走,接个小母牛,也就是大家喝顿酒,去年大伙凑了1400元钱,要报答他,但他坚决不要[9]。像这样的相互帮助,互通信息,在养牛协会内是平常的事,据养牛户说,平常协会开会,大家有什么发现,有什么经验都互相交流。由于都是乡亲,养牛户之间的合作还带有传统乡里互助的意味。这种合作也许跟传统乡里道德有关系,但更可能是因为养牛户之间基本上不存在着竞争关系的缘故,每个养牛户的业绩,都可以增进大伙的声誉,而一个人的不道德(商业道德)行为,也有可能损害大伙的利益。在各自独立经营的基础上密切合作,使得大家的整体效益都得到提高,应该是所有养殖户的共识。养牛协会按村支部书记刘某的话,不是集体的,也不是一个大户,实际上是一个合作社[10]。应该说,如果是合作社的话,属于那种松散邦联制的那种合作社。
三
F县的中草药种植协会,从某种意义上说要算个异数,因为F县在此之前不存在这种性质的协会。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几年前,F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县报社长的老伴去世,在报上征婚,一位河南的中年妇女应征来到F县,她原来是从事中药行业的,带来了一批中草药,在F县开了一个药店,她就是后来的中草药种植协会的会长任某。任来到F县之后,发现这个地方的气候和土壤条件特别适合种植药材,而她自己有这个技术,同时在国内药材行业有着广泛的关系,甚至了解中草药的国际市场的行情,因此就动了在F县发展中草药种植的念头。据任某自己说,她做了大量的说服工作,亲自到药材产地拍下种植管理和收获过程,压成光盘放给农户看,并介绍市场状况。自己先种植了十几亩的药材,让农户亲眼看到实际效果(有的农民甚至连续到实验田里看了十几次,才同意种植药材),最后才成立了中草药种植协会。两年来一共发展了十几户会员,中草药种植面积有200多亩。这期间,她丈夫的支持无疑也起了很大的作用[11]。
中草药种植协会的结构非常简单,会长是任某,具体的办事人员是她的家人和药店的雇员,种植药材的农户都是会员。协会的运作是这样的,每年任某和农户签订合同,由任某决定每年的种植药材品种,提供种子,并具体负责技术指导,而且由任某来负责收购,农户只负责提供土地,承担作物日常的管理。由于近年来一般粮食作物的种植,基本上是无利可图,而中草药市场却一直看好,据任某说,日本、韩国和新加坡,中草药药膳的食疗已经形成风气,因此药材的需要量非常惊人。种植中草药比种植粮食,有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效益(当时的粮食种植,不算劳力投入,最多每亩收入100-200元,而药材则平均有1000元左右的收入)。但是,F县历史上从五种植药材的先例,农民对于中草药的种植没有任何感性认识,对市场的好坏更缺乏起码的知识,更要命的是,任某是个外地人,对当地农民来说没有什么信任度,因此,尽管协会提供的条件相当优厚,但让农民相信并接受她,甘冒风险投身这个事业,恐怕不是任的虔诚和说服力所能胜任的。
事实上,虽然任某的努力有着感动上帝的效应,但她的副部长的丈夫,以及她部长夫人的身份,无疑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性因素。任某首先感动的人是县药品监督局局长刘某和县科协主席王某。刘某答应担任协会的名誉会长,而王某不仅提供给了协会合法的身份,还为协会的成立,做了不少工作。这其中,显然任的说服力、诚心和她丈夫的因素都是必需的。用县科协主席王某的话来说,“我们觉得她这种精神感动了我们,再有呢,刘部长的面子也有一定的成分。”[12]不仅取得合法身份需要“官方”的助力,任某的动员过程,也是通过官方的渠道。事实上,任某真正打开局面,是通过他的丈夫见到了县委主要领导,而她的种植药材的思路,正好跟县领导打算开拓农业新路径的想法对上了,“她开拓了领导的思路,县委县政府有关农业领导的思路也开阔了。”“得到县里领导支持后,她又到各乡镇开拓中层领导的思路。”[13]说服乡镇帮她组织开现场会,现场会上,她先放中草药种植的光盘,然后再进行讲解,一个乡镇一个乡镇,一个村一个村的开会演讲。几乎多数现场会都有领导参加,县里管农业的副书记、副县长都参加过她的现场会,药品监督局的局长居然参加了她三场演示会,至于乡镇长们,就算看在县里领导的面上,也非得来捧场不可。当然,有这样的官方动员渠道,农户即使是看热闹,也会参加的。科协主席王某说,任还采用过开座谈会的动员方式,是他牵的线,“我带她上各乡镇。我原来有点工作基础,在组织部当过办公室七年主任,所以说各乡镇的书记镇长都认识,说着笑着就把给事办了。她外地口音,我是牵线的,我说这是谁谁的夫人,引见引见,开个座谈会,发动发动。开了座谈会不下几次,到各乡镇,先见一把手,有信心没有,再找管农业的副职,咋办?然后召集大户,有点头脑有点开创意识的,讲一讲,说一说。”[12]
无论是现场会还是座谈会,任某实际上都是借用了官方的压力渠道,来推行自己的协会模式,只是她无法使自己的需要变成上级的任务,所借助的无非是压力体制下官员的面子。而压力渠道里层层下递的面子,只要有足够的来头,而且来头一方亲自落实甚至陪同前往,实际上等于有了压力。显然,在中国的北方,农民对政府还存在强大的依赖心理的条件下,这种动员方式对于打破农民的顾忌,争取他们的信任,无疑是有效的。我们调查了几个中草药种植户,他们之所以接受这个“新生事物”,一是因为这是上级政府机关介绍来的,二是听说“她(指任某)的对象是咱们政府的官员”[14]。三是由于任的卖力的介绍示范,她的试验田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它让农民得以眼见为实,知道自己这块土地适合种药材。这里,各级政府的参与,是非常关键的因素。某些比较有头脑,见过世面的乡镇领导,甚至还领着有意向的农民去了安国的中草药市场,亲自了解到了中草药的市场价格和潜力,回来以后大力推介;比较有实力的黄各庄镇,甚至给予种植中草药的农户,每亩以100元的补贴(F县由于工业发达,多年以来一直有回馈农业的传统,比如养二元母猪,栽种经济林木等,都有政府的补贴)[15]。因此,黄各庄一地,就种植了100多亩的黄芩和桔梗。我们看到,两种药材的生长状况非常好。
尽管中草药种植协会借用了很多官方的资源,但它毕竟是一个民间的东西,因为没有官方的一分钱投资,官方也不对它的运转负责,除了那个挂名的名誉会长有官方身份外,协会没有多少官方的实质性内容。只是,这个协会也不是NGO,因为它不是非赢利的,其实是一个中草药种植的合作性企业。
由于中草药种植协会还刚刚起步,多年生的药材尚未到收获期,协会的会员们还没有见到效益,但目前绝大多数种植户的药材长势良好,有的已经可以收获,只有一户失败,是因为没有按技术要求打了灭草剂[16]。一旦药材的种植“见了钱”,那么协会将会有一个大的发展,因为前来开会、看光盘、听介绍,甚至到试验田参观的人,要多于参加种植的人几十和上百倍,其中不乏动了心,但还要看一看的人,有的人甚至连续到田里看了十几遍,最后还是没有下决心[17]。这些人如果看到了效益,无疑是很有可能加入的。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一个前景看好的民间协会。
四
在中国,“非政府组织”(NGO)由政府组织和操控,是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现象,这种组织特点,是哪个研究者都不能忽视的。有些学者早就明确指出了中国非政府组织所谓的“官民二重性”问题[18]。还有些学者进一步观察到了作为政府的延伸,某些“非政府组织”,凭借政府的授权,从事市场经营,意识到政府部门操控非政府组织参与市场竞争的背后,存在由政府选择向社会选择转化的迹象[19]。不过,这种观察分析一般来说只适合于城市里的某些类型的社团,在中国的基层,在很长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协会都是徒有虚名,其存在仅仅是块牌子,有的地方连牌子都没有,它们之所以出现,仅仅是因为上级有文件非办不可。F县现象的意义在于,它表现出某种迹象,不仅仅意味着,基层原来被视为为完成任务而创办的协会居然被利用了起来,而且表明,某些特别专业化的基层政府部门,比如畜牧局,在以协会名义进入市场的同时,悄然改变着自身的官方属性;半官方的村委会,居然成为私人协会的招牌;居然还有本属于私人性质的商业协会,利用私人关系,借来官方信用推销自己。在这里,官和民的界限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F县畜牧局的养猪协会之所以能够运转起来,很明显是出于畜牧局借“民间协会”之壳以牟利的动机,事业编制的专业局,非如此养活不了自己。所谓的协会,实际上就是畜牧局本身,所谓的“双重身份”云云,不过是给外面人或者上级看的。但是,在这里,协会的运转要受到两个条件的制约,一是一个完全开放的市场,一是协会内部的养殖户。生猪和猪肉的市场是完全开放的,没有任何的权力垄断,只要进入这个市场,就得按市场规则来行事。即使生猪市场不充分开放,由于养殖户的产品主要供给北京天津这样的大城市,对于那样的大市场来说,一个小县的政府部门也是鞭长莫及。也就是说,虽然养猪协会具有足够充分的政府身份,但它的权力并不能使它的产品沾上垄断的色彩,取得哪怕一丁点的优势,若要想赢利,只能依靠自身产品的品质来赢得客户的信任。
所谓政府经商,既当裁判,又当球员情况,对于基层是不适当的,基层政府在一个开放的市场面前,根本没有当裁判的资格。同时,由于协会的赢利完全取决于养殖户的生产和经营,所以,又不能苛待他们,协会想要多挣钱,只能通过自身的服务,加强养殖户的竞争能力。只有养殖户扩大生产规模,协会才能卖出更多的服务,而服务又不能太贵,只能按市场价格走,否则就会伤害养殖户的积极性,总之,只有保证养殖户的利益,才能实现双方的利益最大化。因此,在协会联合体的内部,市场规则是铁则,尽管协会内部存在着官民身份的差异,但彼此的关系只能按市场规则来办,以严格的合同加以约束。对F县畜牧局来说,权力的行使,只限于借检疫和兽药监督,通过这种手段,把养殖领域更多的私人经营者拉入到协会系统内,以追求在F县范围内的规模效益。
协会是属官的,养殖户是属私的,但是,市场机制把他们捆绑在了一起,在不经意间,前者脱离了行政的轨道进入了后者的市场轨道,具有了市场属性和民间属性。从表面上看,协会或者说畜牧局是整个养猪联合体产供销的组织者,但联合体的龙头实际上是养殖户,畜牧局所有的机构和活动,只不过是在为养殖户提供服务。从某种意义上说,决定联合体性质的是属私的养殖户。这种转型时期官办协会的悄然转换,只有在完全市场条件下才能实现,否则,有着官方授权的协会进入市场,只能是在市场上设租寻租,凭借垄断地位,提供价优质劣的产品,以取得超额利润。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官方地位”是他们生死攸关的“通灵宝玉”,只能强化不能有丝毫的削弱。
西王家河村的养牛协会属于另外一种情况。在那里,协会其实只是一个壳,而这个壳之所以能够变成现实运转的组织,主要是因为上级建设生态文明村的卫生需要,和养殖户建立园区土地调配的要求,恰好在同一个时空内碰在了一起。显然,作为养殖户来说,有这样一个协会,不仅便利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和互助,而且挤奶、交奶和防疫都更加方便,使得他们跟奶粉企业的合作更加可靠(令企业更放心)。对于乡镇政府和村委会来说,协会就意味着园区,有了统一规划的园区,文明生态村的荣誉就算到手了。不过,养牛协会跟养猪协会的不同在于,前者的运作不是协会主导的,基本属于养殖户的自发行为。也可以说,对于养牛协会而言,不仅养殖户是属私的,连协会基本上也是属私的,半官方的村委会充其量只是为养殖户的合作提供了一个平台。
中草药种植协会的情况则又是一个样。它其实只是一个私人商业企业,有点类似于包买商。任某建立协会的过程,实际上是通过私人关系,从政府渡让信用的过程。各级政府官员之所以肯帮这个忙,固然有调整当地农业的产业结构,寻找农民致富途径的动机,但人情的份额也是相当大的。从官民二元结构上论,如果说养猪协会属于官民的联邦,名义上属公,但已经被私域悄然升堂入室,私域从公域渡让了权力;养牛协会属于官民的邦联,双方有不大的利害关系,各行其是,私域从公域渡让了名义;而中草药种植协会则是民官的联邦,从名义到内容,都是属私的,私域渡让来的只是官方的信用。这三种形式的任何一种,都预示着私域空间的出现。
像F县这样的华北农村,原有传统民间社会连同附丽于其上的文化网络,以及民国时期经过资本改造的民间社会,早已经被战乱和革命扫荡干净,民间的路会、香会、抬会以及宗族的基金会这样属于传统民间组织的东西,在华北农村罕有存在,所有的天地都笼罩在党和政府的行政网络之下,政府不仅控制着所有的稀缺资源的分配,而且控制着社会的每个细胞。农民中原来就有的官本位意识,在党和政府包办一切的历史中得到了空前的强化。不仅所有的权力归于党和政府,而且所有的信用也归于党和政府。尽管接二连三地在各种维度上出现危及党和政府信用的事情,但奢言政府的信用破产显然为时过早。事实上,就算是政府的信用出现了危机,如果没有相应的功能替代物的存在,人们也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政府身上。华北地区暂时也不存在新型民间社会生长的根芽,不可能像南方某些地区那样,把新的内容注入老的形式中,凭借传统的资源,恢复民间社会。因此,通过政府的市场性作为,借官方的母体孕育出属于私域的民间社会,不失为一个可行的通路。既然空间都是属公的,也就只有在公域的空间里开出一片小小的私域来,民间社会才有可能生长起来。
好在20多年的开放,市场的发育,民营资本的成长,已经为这种转变创造了条件。原来的革命传统在离析,而原来的公域也早已不是整体的一块,不仅出现了彼此的空隙,而且各块之间的利益关系也日益复杂。分税制的改革,使得地方基层的财政状况持续恶化,虽然恶果不少,却也刺激起基层政府逐利的动机,从而为这种转变注入了官方的动力。不论官方逐利的初衷是什么,所采取的行动多么不符合政策,但只要出现F县畜牧局的现象,都预示着民进官退,出现了西王家河村养牛协会这样的现象,则意味着民间组织的借壳成功,而中草药种植协会的出现,则说明民间社会突围成功。但是,这三种情况,都离不开政府有意无意的助推。应该说,在华北农村,像中草药协会这样的民间企业组织,虽然有着良好的发展前景,其萌芽生长的条件还比较差,由于官方在这种组织的生长过程中,看不到太多的自身利益,所以支持的动力有可能不足,而养猪和养牛协会这种形式,应该有较大的发展可能性。
英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吉登斯认为,社会系统的基础由配置性资源和权威性资源组成,所谓配置性资源,包括环境的物质特征(原材料、物质能源)、物质生产/再生产的手段(生产工具、技术)、产品;权威性资源包括社会时空的组织、身体的生产和再生产(人们在相互交往中形成的组织和关系)、对生活机会的组织。他认为,“权威性资源同样是社会变迁的‘杠杆’,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配置性资源”[20](p378-380)。事实上,权威性资源既包含行政资源,也包含社会组织资源,在社会变迁时两者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在建立计划经济的时代,中国的民间社会资源被强括和吸纳到了行政体系之中,而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中,同样可以实现反向的转化,其条件就是市场的进一步发育。我们看到,由于具有充分开放的市场,F县畜牧局的官办协会没有像它在中心城市的同类那样,成为凭借官方授权吸食市场的寄生虫;同样是由于市场的发育,西王家河村的养牛协会和F县的中草药种植协会,能够有效地利用官方的权力,发展成为虽然有着明确的赢利目标,却不失为互助互利的民间组织。虽然它们都算不上是西方意义上的NGO,但却毫无疑问的都是中国北方基层民间社会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