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回家了?——解读莫里森的《柏油孩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柏油论文,兔子论文,莫里论文,孩子论文,回家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农夫布朗为野兔所扰,遂用一块柏油捏成娃娃形象。这天兔子又来偷东西,看到可爱的柏油娃娃,便同他打招呼,见没什么反应,就暴跳起来,却被柏油紧紧粘住。农夫抓住了兔子,兔子想法逃脱。在途经一块荆棘地时,兔子对农夫说它最怕被扔到荆棘丛中,千万别把它扔进去。农夫布朗信以为真,为惩罚兔子,便把它扔进了荆棘地。兔子就此逃脱,并告诉农夫:这里正是我的家园(Briar Patch)。
莫里森继她的《最蓝的眼睛》、《秀拉》、《所罗门之歌》之后发表的第四部小说《柏油孩子》(Tar Baby)以上述黑人民间故事“柏油孩子”为蓝本讲述了一个当代美国黑人“柏油孩子”的故事。小说出版后,评论界争论的焦点在于:究竟谁是“柏油孩子”?“兔子”真的回家了吗?
我们还是先来看一下故事的主要内容。费城某退休商人瓦莱里安·斯特里特与其妻玛格丽特住在他们的加勒比海的别墅。他们的黑人老管家西德尼和厨娘翁黛夫妇的侄女兼养女嘉甸由瓦莱里安抚育成人,并以其成功跻身于巴黎的上层社会。圣诞节前夕,嘉甸也来到了别墅,想认真考虑一下是否该接受巴黎一上层社会追求者的求婚。大家都在等待着瓦莱里安夫妇的儿子——迈克尔的到来。不料,迈克尔最终并未出现,却有来客从天而降,搅得一宅骚乱,不知所措。
嘉甸同这位不速之客、名叫森的黑人青年相爱。两人一同去纽约,但森不愿在嘉甸的白人世界里住下去;于是两人又一同去了森在南方黑人小镇的家乡,而嘉甸也不愿向森的落后黑人社会妥协。最终嘉甸乘上了飞往巴黎的飞机,森则返回小岛去寻找嘉甸。在当地黑人泰莱斯的误导之下,森向一片黑暗走去。
故事在“兔子”急速的奔跑声中结束。对于习惯了传统小说的我们来说,本书的结尾自然会令人迷惑不解。这个结尾把我们带到了一片迷雾之中,森死了吗?在“兔子”的奔跑声中,究竟是谁回家了?小说的标题及开头(森跳入大海中)曾使我们带着类似的问题进行阅读,而读完之后,似乎不但问题没有解决,反而疑问更多了。莫里森对这种开放式结尾的启用,不仅暗示了寻觅的无止境和文学创作的永无完结性,也强调了小说作为由文字构成的个体,是无法与丰富多变的现实世界相等同的。
莫里森在该小说中以“柏油孩子”的民间故事及伊甸园神话为隐喻模式,又以后现代小说的手法,使小说的隐喻含义在看似自行消解的同时又有极为丰富的含义。本文拟从莫里森对隐喻模式的应用入手来解读这部作品,进而找出作品的意义所在。
所谓的隐喻模式是指整部小说的中心框架以某种隐喻的形式展开,或者表现了作者的主题构思,或者描述了主要人物的基本个性。隐喻模式侧重于表现本身,强调意象和喻意之间的可比性和同一性,以及篇章结构的相似性。
美国黑人文学传统从起始阶段起就是隐喻性的。说一件事意指另一件事是黑人在西方白人文化压抑中求生存的一种基本方式。莫里森继承了这一传统,在她所有的作品中都大量运用了隐喻,但又都各有特点。《柏油孩子》在应用隐喻上的最大特点是整部作品以隐喻为基本骨架,又交织于莫里森“创造与毁灭”并存的叙事法,反映出莫里森旨在修复从黑人文化、文化传播的断裂及持续性中黑人自我的异化主题。
伊甸园神话作为隐喻模式
故事发生的背景与失乐园的故事颇为相似,故事的背景是地中海的小岛,瓦莱里安的别墅是岛上最引人注目的。在这神秘王国的边缘,瓦莱里安躲在他的花房中,以此逃避现世的“无序和空虚”。莫里森曾在访谈中说:“(这里的人物)没有大城市人们的逃跑路线……叫不来警察……这里是一个伊甸园。 ”(注:Nellie Mckay,"An Interviewwith Toni Morrison",Contemporary Literature,24,1983.)住在这个伊甸园里的人都带有其人性上的种种弱点和缺点,他们在等待着能使之面对自身的撒旦——“蛇”的到来,因为“蛇”的到来能使他们看到将自身从这种精神上的无能状态中解救出来的真理。
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了伊甸园,他的到来打破了原本并不完美的世界的平静与和谐。森是一逃犯,八年前因目睹妻子不忠,狂怒中开车而引起了火灾,造成其妻的死亡,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回过家乡。他因饥饿寻找食物时跟随玛格丽特和嘉甸来到了小岛上,并躲在别墅里。被发现后,森犹如美女与野兽童话中的野兽竭力使自己引起“美女”嘉甸的注意。森迫使嘉甸去看镜中的“野兽”,从而使嘉甸意识到了自己那部分黑人的自我,这个真实的自我在被欧化的嘉甸所接受的伊甸园中的变形镜中已显得模糊不清了。森的原始黑人美吸引了嘉甸,并使她意识到自己作为黑人的身份。
莫里森在这儿重制了伊甸园及亚当和夏娃堕落的故事。瓦莱里安的名字取自一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在这个岛上他显然是统治者,是白人上帝的意象,也就是说作为白人的上帝毫无疑问地得到他的黑人仆从的喜爱。森则明显地是一个撒旦式的人物,伊甸园的入侵者,一个有着“像蛇一般的头发”(注:Toni Morrison,Tar Baby,( New York:NewAmerican Library,1981).)(第149页)的可怕而又具威胁的人物。莫里森还加入相应的小人物来重现亚当、夏娃的堕落。吉迪恩,像亚当一样,是乐园的园丁;泰莱斯则“渴望得到苹果”(第93页)。当吉迪恩和泰莱斯偷了瓦莱里安的苹果后,瓦莱里安将他们从伊甸园中赶了出去,乐园失去了。伴随乐园的失去,所有的“罪恶”都暴露无遗。森的进入打破了原有的欺骗性的秩序。伊甸园的失去使原本并不完美的世界变得更加无序、忙乱,但这种失去和“堕落”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
如果说亚当夏娃的堕落及伊甸园的失去并非上帝的神圣计划的一部分,那么《柏油孩子》中伊甸园的失去却是莫里森的刻意安排。森和嘉甸从失落的乐园中逃出,去寻找他们自己的乐园。但乐园并不存在。嘉甸属于诸如巴尔地摩、费城、巴黎和纽约之类的大城市,她已被白人的城市文化所同化。而森则属于他的南方“艾乐”(Eloe)家乡,“艾乐”对他来说代表着完整、自我及价值。他置身于白人文化圈之外,无法使自己融入嘉甸的生活方式之中。莫里森在一次访谈中谈及嘉甸和森时说:“(森)可以是20世纪里像嘉甸那样的‘半人’角色,也可以不是。但他不想变。这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格局。他最希望沉下去,沉得深深的,然后浮上来——这是他可以控制得了的。但他不能这样做。也许现在的人生道路不对他的胃口。”她还说道:“她(嘉甸)现在有点明白了。她坐在飞机上想:自己总算有了向往已久的安全了,但看不到天……她现在懂得了——她没有打开门,
但是知道了门在哪儿。
”(注:Charles Ruas,Conversations with American Writers,( New York,Curtis Brow,Ltd.,1984).)可见对森和嘉甸来说,并没有什么乐园可去寻找,重要的是如何面对这纷扰的世界,如何去选择。
莫里森运用了伊甸园神话的隐喻模式,却告诉读者伊甸园并不存在,告诉美国黑人放弃其长期以来固守的具有欺骗性的伊甸园。探寻是没有止境的,关键在于究竟应该探寻什么。对于将进入21世纪的美国黑人来说,固守“寻找身份”这一意识显然已不能跟上时代的发展。
“柏油孩子”神话的隐喻模式
“柏油孩子”神话已至少经历了四个意义转换的过程。此故事源于非洲的恶作剧精灵民间故事;作为美国黑人民间故事,它道出了非洲神话对奴隶制的反映;经哈里斯整理而收入“雷木斯大叔”,由此而进入了庄园传统的神话;第四次转变发生在沃特·迪斯尼的电影《南方之歌》之中。“柏油孩子”这一民间故事在这一系列的转变过程中变成一种神话,其意义也变得丰富起来。作为一个种族寓言,这一神话可以这么理解:白人(农夫布朗)设下陷阱(柏油孩子)来抓黑人(兔子)。最好的办法是完全不去理会他们。但一旦掉入陷阱,最好慢慢挣脱,因为反抗只能使情况更糟。而一旦被抓,就应该利用自己对白人的了解,诸如他们的残酷无情及他们对黑人经验的一无所知,借一个有效的面具而逃脱。而在非种族的框架中,此故事可被看成是一个成熟中的小孩如何面对成人世界的力量的寓言;可被看成是讨论在一个非道德情境下的生存问题;从荣格的心理学角度出发,又可被看作是如何面对压抑的心理冲动等等。(注:Craig Werner,"The Briar Patch as Modernist Myth:Morrison,Barthes and Tar Baby As-Is",Critical Essays on ToniMorrison,ed.,Nedie T.Mckay.)
故事本身的多义性造成意义的不确定性,而莫里森笔下的《柏油孩子》所展现的正是这种多义性。小说中有三对黑人男女人物:泰莱斯和吉迪恩满足于生活在群岛的黑暗神话之中;西德尼和翁黛在保持美国黑人的家庭忠诚和个人尊严价值观的同时还试图保持他们在瓦莱里安家中的经济上的安全。莫里森的主要重点人物自然是嘉甸和森,也是她明确地用“柏油孩子”故事所指称的人物。无论这些人物有着怎样特殊的历史或持有怎样的种族观念,他们都试图回避他们经历中痛苦的方方面面,退到包含“安全”神话的某种变体中去。对莫里森来说,“安全”神话自身就是“柏油孩子”,是一种使最狡猾的骗子落入陷阱的圈套。在《柏油孩子》中,任何经验因素一旦同历史割断开来都能变成这样一个圈套。诸如:固有的面具概念、完全拒绝与白人的接触、荆棘地家园的浪漫神话等,所有这些都能变成陷阱。
泰莱斯和其侄子吉迪恩以“柏油孩子”故事作为种族寓言的含义来理解和对待生活。泰莱斯将白人世界,这其中也包括她认为已被白人同化了的诸如西德尼和翁黛这样的黑人,看成是应不惜一切代价去避开的“柏油孩子”。从莫里森的观点来看,这种极端观念限制了兔子策略的有效性,因为这一策略要求同时具有黑人和白人历史的知识。与泰莱斯不同,西德尼和翁黛表面上似乎在庄园神话中扮演他们各自的角色,但他们并不是简单地不假思索地接受白人的价值观、白人的神话。他们意识到白人力量强大的现实,采取美国黑人的面具策略去面对生活。尽管西德尼发现很难在心理上割断同白人世界的联系,他还是认为应将“柏油孩子”原则应用到内部种族的社会接触之中。西德尼和翁黛也不可避免地陷入种族主义的“柏油孩子”神话当中。
在论及嘉甸和森的关系时,莫里森曾经三次引用了“柏油孩子”的故事。第一次发生在嘉甸进入森林中等森时,她陷入一种“像沥青”一样的东西中去。她又害怕,又恶心。她意识到要解脱就要放弃挣扎。她对“黑暗”的感情是不定的,她拿不准将黑暗看做是应该避开的“柏油孩子”,还是将之看作应去拥抱的荆棘地。同森一起回“艾乐”后她发现自己丧失了同当地黑人交流的能力。从最开始,嘉甸就将森看作是“柏油孩子”,一种对安全的威胁。她见到森的第一个直觉是想将他从意识中排除出去,退回到自己原先的安全和简单的世界中去。在莫里森看来嘉甸虽不像唯灵论者泰莱斯所说的那样有古老的传统,却有着一般黑人所不具备的品质。莫里森说:“黑人的文明,尽管比白人低,也是应有尽有的;其中并非全部值得保留下来,但有些还是值得的。再说,有一些去掉了,可是没有新的来替代。……这就是塑造嘉甸这个人物的目的。”
与嘉甸相反,森(兔子)在黑人世界里感到很自在,且对与嘉甸密切相连的白人世界没有什么兴趣。同泰莱斯和吉迪恩一样,森也总是设法避免同白人世界接触。但对森来说,“柏油孩子”不是与种族神话有关,而是与女性有关。当森想到此故事时,他直接将“柏油孩子”指向嘉甸,他认为她是“一个路边妓女圈套的‘柏油孩子’”(第220 页)。之后,森又重申了这一神话的翻版。森把自己比作兔子,把瓦莱里安看作是白人农夫,指责嘉甸是白人世界里不会思考的工具:
过去有一个农夫——一个白人农夫……他有这该死的、该死的农场。还有一只兔子。……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做了一个柏油孩子。他做了,你听到了吗?他做了它!(第270页)
森的这番愤怒的话语反映出了他自己对安全的愿望。森试图将嘉甸从白人世界的安全中拉出来,却构筑了一个压抑黑人女性经验的浪漫的黑暗“对抗”神话,这使得他与嘉甸之间的关系崩溃。森的这一浪漫神话是以他在弗罗里达的“艾乐”家乡为中心,他坚持将白人世界的民间神话看作是“柏油孩子”,将“艾乐”作为相应的家园(荆棘地)。在他的记忆中,艾乐提供一种安全的意象,并可以使人从不断防备白人世界陷阱中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但艾乐并不理解或支持他同嘉甸的关系。因此像《柏油孩子》中其它的安全神话一样,森的安全神话也并不存在。莫里森再次暗示出,通过脱离历史经验而试图回避现实的神话注定是要失败的。
在写到嘉甸和森的紧张关系时,莫里森如是说:
一个有着过去,一个有着未来,每个人都带有拯救在他手中的种族的文化。被妈妈宠坏的男人,你会与我一起成熟吗?身载文化的女人,你拥有的是谁的文化?(第269页)
她并未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柏油孩子》的结尾又可看作是一个新的开始。对嘉甸、森和莫里森自己来说,“柏油孩子”到处可见。莫里森曾说:“在《柏油孩子》中我想要一个封闭的环境……这里没有逃路,因为人们已经被他们自己的态度所囚禁。”的确,对嘉甸、森、西德尼和翁黛来说,确实没有逃路,如果他们不能面对现实,不能摘去面具生活的话。
正如前文分析的伊甸园神话模式一样,莫里森以“柏油孩子”神话为隐喻模式贯穿全书,最终我们却发现“柏油孩子”到处可见,或者也可以说书中的嘉甸和森都是又都不是“柏油孩子”。因此,“兔子”有没有回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兔子有没有“在路上”,我想这大概是莫里森想告诉读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