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政治#183;书卷风流#183;人文气象——宋代文学存在的社会文化背景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官论文,书卷论文,宋代论文,文化背景论文,气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2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667(2000)05-0055-08
文章气运,与世推移。正如自然界的气候变化决定这种或那种植物的生存兴衰,精神世界的气候变化也决定了这种或那种文艺的出现。“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1]。1972年,台湾学者傅乐成先生在《唐型文化和宋型文化》中首次提出“宋型文化”的概念,以高度成熟、发育定型及向内收敛作为其基本特征[2]。宋型文化的高度成熟性,首先表现为一种博大精深的人文气象,它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宋代文学及文学思想。从形成这种人文气象的文化心理渊源探究,文官政治是构成宋型文化人文气象的精神基因;而文官政治之贯穿宋代始终,起初,是由其军政格局决定的。
一
公元960年春,北汉纠合契丹南侵,后周归德军节度、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奉命北上御敌,军次开封东北部之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推翻后周政权,建立赵宋王朝。此后又用了16年时间,南征北讨,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统一了黄河、长江流域的广大地区。但它再无力向外拓展,不但难以从西北劲敌辽国、西夏、吐蕃手中收复失地,而且北伐屡战屡败,连年割地赔款,以妥协退让求得偏安的暂时安宁。宋祚绵延三百余年,始终笼罩着异族南侵的阴影。南宋末年,元兵入侵,宋室南奔,后宫殿臣载于一船,史有“楼船载国”之称。公元1279年,8岁的末代皇帝赵昺被赶至广东崖山一孤岛,元兵勒马岩上,四面胡笳悲鸣,赵昺投海自尽,宋于是亡。可见,终宋之世,始终没能摆脱“但悲不见九州同”的被动局面。这种军政格局决定了宋王朝只能采取守势,守成,是宋朝帝王心态。真宗景德三年(1006),“邵晔上邕州至交趾水陆路及控制宜州山川等图,帝曰:‘祖宗辟土广大,唯当慎守,不必贪无用地,苦劳兵力。’”[3](卷七《真宗本纪》)这就决定其“安内”基本国策的制定,或可概括为八个字:守内虚外,重文轻武。
守内虚外,即对内加强中央集权制,防止叛乱,对外采取守势甚至妥协。立国于干戈不息的晚唐五代之后,宋代统治者最关切的是一个“治”字。司马光著史书成,“神宗皇帝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赐名曰《资治通鉴》,且为序其造端立意之由”[4]。一部史书,由帝王赐名“资治”并作序,其中涵义,值得深思。它发生在宋代,绝非偶然。鉴于晚唐五代以来藩镇割据、武将专权的教训,加之自己黄袍加身的切身体会,赵匡胤在开国之初就“杯酒释兵权”,收夺了高级将领的兵权,取消殿前都点检和副都点检的官职设置,次一级的军官以资历浅者充任,且时常更换,使“兵无常将,将无常师”。为避免宰相事权过高,其下添设参知政事,并把晚唐五代权宜设置过的枢密使和三司定为常设官员。以枢密使分取宰相的军政大权,以三司分取其财政大权,枢密使和三司的事权与宰相等,以相互牵制。枢密使有发号施令之权,但不统领军队;高级将领虽统领军队,但无发号施令之权。这样二者都不可能重演“陈桥兵变”。宋王朝始建,南北受敌,太祖和赵普等审时度势,共同商定了“先南后北”的战略,对南方割据政权采取攻势,对北方异族政权则采取守势。但在两次北伐均为辽军所败之后,宋王朝对外开始采取守势,维持一种偏安局面。
守内虚外的必然结果,就是重文轻武。乾德三年(962)蜀平时,太祖已有“作相须读书人”之语,并“由是大重儒者”。[3](卷三《太祖本纪》)淳化三年(992),太宗又谆谆告诫天下士人:“尔等各负志业,效官之外,更励精文采,无坠前功也。”[3](卷一五五《选举志》)全国统一后,为防止“藩镇权重,君弱臣强”的局面再现,宋政府规定军队高级将领必以文人充任,并削减州郡长官的权力,严禁其兼任一州郡以上的职务。州郡的财权和兵权收归中央政府。又规定州郡长官改由文人充任,长官之外另设通判,以相互钳制。并分全国州郡的财赋司法诸事。此种情形,正如朱熹所说:“本朝鉴五代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都收了。”[5](卷一二八)“于是使文臣知州,以朝官知县,以京朝官监临财赋,又置运使,置通判,皆所以收其权。朝庭以一纸下郡县,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无有留难,而天下之势一矣。”[6](卷二《收兵权》录引)这种强化内部控制的用人制度必然导致重文轻武,需要一个庞大的文官集团。太宗尝谓侍臣曰:“朕欲博求俊彦于科场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为致治之具矣。”[3](卷一五五《选举志》)要实施这种“十得一二”金字塔式的选拔思路,就要扩大“招生”规模,为“致治”提供可靠的人事后备保证。据统计,北宋一代共开科69次,取正奏名进士19281人,诸科16331人,合为35612人,如加上特奏名及史料缺载者,总共取士约61000人,平均年360人,“名卿钜公,皆由此选”[3](卷一五五《选举志》)。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97),因郡县缺官员,一举“拔士几五百”[7],又“仁宗之朝十有三举,进士四千五百七十人”[3](卷一五五《选举志》)。这不仅与唐代每次取士二三十人相差悬殊,且为元明清所不及,堪称空前绝后。除进士外,尚有九经、二礼、三传、明经、明法诸科。常选之外,又有制科,有童子举。这种取士规模无疑要实现最大限度的开放性,为大批贫寒士人提供机会均等的公平竞争,正如太祖所说:“向者登科名级,多为势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无谓也。今朕躬亲临试以可否进退,尽革畴昔之弊矣。”[8](卷十六)宋代科举实行锁院、弥封及謄录试卷之法,使考官“莫知举子为何方之人、谁氏之子,不得有所爱憎厚薄其间”[9]。据《宋史》,北宋166年间有传者凡1533人,以布衣入仕者为844人,占55%;北宋一至三品官中来自布衣者平均数为53.7%,而至北宋末已达64.4%。另外,宋代宰辅大臣中,除了吕夷简、韩琦为世袭士族外,如赵普、寇准、范仲淹、王安石等名相,多数起家布衣寒门。而唐代科举虽比魏晋门阀制度大为进步,但士族势力仍很强,仅崔氏十房前后就有23人任相,占全部唐代宰相369人的1/15。为最大限度网罗才学之士,两宋的士大夫政策较为宽松,太祖曾定三条戒律,“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二就是“不杀士大夫及上书人”。故“终宋之士,文臣无欧刀之辟。张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贾似道陷国危亡,皆保首领于贬所。”[10]文官俸禄之厚,赏赐之多,亦空前绝后,这在《宋史·职官制·俸禄制》中有十分详细的记载,所谓“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11](《宋制禄之厚》)。要之,有宋一代,推行的是一种在中央集权控制下的文官政治,这是实施守内虚外、重文轻武基本国策的必然结果。
文官政治,是理解宋型文化的入手处,也是理解宋代文学的第一把钥匙,宋代文化及文学思想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与“官”的结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宋代文学的基本面貌,浸润到宋代文坛的方方面面。大批文人入仕,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有文化的官僚阶层,其好恶取舍左右着一代社会风气,其价值取向塑造着一代世风。宋代社会的崇文风气,宋代文人的社会责任感,宋代文学浓厚的人文意味、思辨气质及忧患意识,都可以从中寻觅到踪迹。
二
大批文士通过科举途径进入政界,使宋型文化弥漫着浓郁的文人气。书卷气息,文教风流,浸润两宋。元人曾称宋代与汉、唐为“后三代”[12](卷十《温公画像》)。以国势气魄论,宋代显然不及汉、唐,但若以整体文化实力而论,宋代文化超越前贤,且为后世所不及。陈寅恪曾称:“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3]邓广铭亦云:“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两宋期内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14]王国维也赞扬“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亦最著”,并描绘了一幅宋型文化全景图:“始则有刘敞、欧阳修等,脱汉唐旧注之桎梏,以新意说经;后乃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诸大家,蔚为有宋一代之哲学。其在科学,则有沈括、李诫等,于历数、物理、工艺均有发明。在史学,则有司马光、洪迈、袁枢等,各有庞大之著述。绘画,则董源以降,始变唐人画工之画,而为士大夫之画。在诗歌,则兼尚技术之美,与唐人尚自然之美者,蹊径迥殊。考证之学,亦至宋而大盛。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15](第四卷)仅就文学而言,宋人就创新多多,诗歌有“宋调”,与“唐音”双峰并峙;散文唐宋八大家中,宋人占六席;词,滥觞于晚唐五代,至北宋方蔚为大国,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遂成“一代有一代文学”之标志。史学方面,司马光所撰《资治通鉴》,首创编年一体,与传统的记传体遥相辉映;南宋袁枢所撰《通鉴纪事本末》,为第一本纪事本末体史书。另外,如上所说,宋人在哲学、文学、艺术、金石学诸领域,成就皆粲然可观。
宋世文教大昌,基础在开国之初就已打下。洵如史家所言:“(太祖)在位十有七年之间,而三百余载之基,传之子孙,世有典则。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3](卷三《太祖本纪》)宋人之守内虚外,强化文治,既有如上所言实施文官政治,还有大规模的文化建设。前者是外在制度上的落实,后者是内在精神上的保证。内外结合,才能保证中央集权制的长治久安。太宗尝云:“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8](卷三二)所谓“帝王用心,常须谨此”的一层意思就是提高修养,端正心术,关注文治。真宗也重申“崇儒”国策,大中祥符二年(1009)诏曰:“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已镂板文集,令转运司择官看详,可者录奏。”[3](卷七《真宗本纪》)宋朝的“祖宗家法”之一就是振兴文教,太祖赵匡胤将朝庭正殿命名为“文德殿”,礼遇士大夫,优渥读书人,扩大科举名额,广开仕进之门。史载“上性严重寡言,独喜观书,虽在军中,手不释卷,闻人间有奇书,不吝千金购之”,他从周世宗平寿州,聚书数千卷,“世宗亟召上喻曰:‘卿方为朕作将帅,辟封疆,当务坚甲利兵,何用书为?’上顿首曰:‘臣无奇谋,上赞圣德,滥膺寄任,常恐不逮,所以聚书,欲广闻见,增智慧也。’”[8](卷七》)太祖亦有诗才,其《咏月》诗有句:“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颇有宏大帝王气魄!太宗自幼喜好读书,文化素质也很高,据《贡夫诗话》载:“太宗好文,进士及第赐文喜宴,常作诗赠之,景祐朝因以为故事。”他即位后更热衷于文化建设,其子真宗称赞他:“始则编小说而成《广记》,纂百氏而著《御览》,集章句而制《文苑》,聚方术而撰《神医》;次复刊广疏于九经,较逢阙于三史,修古学于篆籀,总妙言于释老,洪猷不显,能事毕陈。”[16]真宗踵事增华,又修撰了大型类书《册府元龟》,显示了盛世修典的宏大气魄。
与文治相应,印刷术方面,北宋发明了活字印刷,较发明于唐代的雕版印刷大为进步,加快了印书速度和书籍流通。北宋之前,印刷落后,限制了知识流通。发明活字后,一书多有复本。复本既多,流传遂广,知识普及速度加快,整体文化素质必然提高。苏轼云:“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今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17]技术逐渐进步,更使宋代文教兴国的战略如虎添翼。北宋初便兴建崇文院收藏图书,仁宗时王尧臣、欧阳修等奉敕编纂成《崇文总目》六十六卷,收书凡三万六千余卷。宋室南迁后,淳熙间成《中兴馆阁书目》,著录图书四万四千余卷。另外,太宗至真宗年间,朝庭聚集南北文士,编纂了四部大型文史典籍,后人称之为宋代“四大书”,即:《太平御览》一千卷,《太平广记》五百卷,《文苑英华》一千卷,《册府元龟》一千卷。均为篇幅巨大,卷帙浩繁,堪称隆世盛典,没有先进印刷术的配合是不可能的。宋皇室本身就十分重视刊刻书籍,成立了“兴文署”。王磐云:“朝廷悯庠序之荒芜,叹人材之衰少,乃于京师创立兴文署,署置令丞,并校理四员,咸给禄廪。召集良工剡刻诸经子史版本,颁布天下。”上层这种重诗书风气对社会的影响是明显的,正如王磐所说:“昔屺上老人出袖中一书,而留侯为万乘师;穆伯长以昌黎文集镂版,而天下文风遂变。今是书一布,不出十年,而国家人材之盛,可拭目而观之矣!”[18]
读书多,学问广博深厚,宋代士人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书卷气息,并影响塑造着宋代文学和文学思想。刘克庄论宋代文学云:“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辩博,少者千篇,多至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自二三巨儒及十数大作家,俱未免此病。”[19]这样批评宋诗是否允当,下面还要讨论,但其中反映出宋人学问大,爱读书,却是真实的,所谓“家藏玉唾几千卷,手校韦编三十秋”(谢逸《寄隐居士》)。浏览宋代文学,倾心书卷的句子俯拾皆是。陈与义名句“客子光阴书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怀天经·智老因访之》),魏庆之《诗人玉屑》将其列入“宋朝警句”中。宋代士人以在书卷里度光阴为乐,陈的另一首诗也说:“向来贪读书,闭户生白髭。”(《正月十二日》)。宋人读书,读得勤奋,如孔平仲诗云“诸生诵弦何妨静,满席图书不废勤。”(《昼眠呈梦锡》),许月卿诗云:“筮仕弗如归亦好,读书未了死方休。”(《挽李左藏》)。清明时节有求讨薪火的习俗,也与读书联系,“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王禹偁《清明》)。家有诗书,以至于“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刘颁《新晴》),山程水驿中也有书影,如“相随小书卷,开读短灯檠。”(叶适《赠高竹有外侄》),“贪寻旧日鸥边宿,露湿船头数轴书。”(武衍《秋夕清泛》)。苏轼的“八面受敌”读书法更是为人称道,其云:“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如之。”“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20](卷六○)黄庭坚自己读书刻苦,孜孜以求,所谓“俯仰之间已陈迹,暮窗归了读残书。”(《池口风雨留三日》),并以读书传家“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郭明甫作西斋于颖尾,请予赋诗二首》),他谆谆告诫文人:“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20]《苏轼佚文汇编》翁方纲尚亲见黄庭坚读书摘录35幅,732行,所录“皆汉、晋间事”,并说“尝于《永乐大典》中见山谷所为《建章录》者,散见数十条,正与此册相类。然后知古人一字一句皆有来处”[21](卷九)。
处于这种文化氛围浸润之中,宋代文人多为官僚、学者、文士的复合型人才,其知识结构远比汉唐人广博宏大。以欧阳修为例,政治方面,他由进士甲科入仕,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欧阳修曾参与其事;文学方面,他诗、文、词、赋、文论,样样精通,文人唐宋八大家之列,诗词亦佳,理论批评为诗文革新领袖,提出“诗穷而后工”之说,其《六一诗话》首创诗话这一批评体裁,后蔚为大国,是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形式。史学方面,他主持编纂了《新唐书》,并著有《新五代史》。其《六一居士传》云:“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间。”[9](卷四四)浓郁的书卷和人文气息中,培养出典型的政治家、文学家及学者的复合型人才,这在唐代是少见的。此外,如能代表宋诗风貌的苏轼、黄庭坚,也具备这种三位一体的特点。尤其是苏轼,更是宋型文化孕育出的百科全书式的人才。这与环绕其四周的浓郁人文氛围无疑是分不开的。这对宋人作诗文,讲究学问和功力,以文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影响无疑是巨大而深远的。
三
受文教风气陶染,宋人的赏玩审美趣味多向负载着文化及智力活动的物象倾斜,这与唐人多崇尚功业、征戍、壮游、羁旅的外向型审美倾向明显不同。宋初,古文运动先驱之一王禹偁作《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就已透露出这种讯息:“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辽,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公退之暇,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22](卷一七)在此,突出的是琴、诗歌、围棋、投壶、《周易》、香等人文意象,自然景致退居次要位置。南宋陆游有诗,即名为《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题目中就已透露出流连书卷、赏玩人文的消息,诗云:“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又如《临安春雨初霁》云:“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秦观《浣溪沙》词“淡烟流水画屏幽”“宝帘闲挂小银钩”,古砚、矮纸、画屏、银钩,无不暗示着对这些文化心智载体的浓厚兴趣。王国维云:“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如金石学亦宋人所创学术之一。宋人治此学,其中搜集、著录、考订、应用各方面无不用力,不百年间,遂成一种之学问。”[15](第四卷)对此结论,李清照著《金石录后序》是极妙的形象诠释,赵李夫妇嗜金石,对人文器物一往情深,其每“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笺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日积月累,其成果“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鬲、盘、匜、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靖康之难,仓皇南奔,“廼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即使这样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可见其收藏之丰富。[23](p.103)宋人之嗜好人文,可见一斑。
对此,宋人赵希鹄之言可视为一总结:“唐张彦远作《闲居受用》,至首载斋阁应用而旁及盖之属。……谁谓君子受用如斯而已?……殊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尝见前辈诸先生多蓄法书、名画、古琴、旧砚,良以是也。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文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娑钟鼎,亲见商周瑞研岩泉,焦桐鸣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谓受用佳福,孰有逾此者乎?”[24]描绘出一幅典型的宋代人文气象画图,形象地诠释了王国维“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亦最著”一语。其直接结果,就是形成了宋代文学的人文优势。以宋诗为例,人文意象上升到突出的地位。琴、棋、书、画、笔、墨、纸、砚、金石、印章、书法、绘画等人文心智的载体,频繁出现,取代唐人所尚的自然意象而占压倒优势,兹不赘举。苏轼曾作《凤翔八观》,所咏为石刻、绘画、陵墓、雕塑、建筑等,全为人文对象;黄庭坚诗中,书册出现了120次,翰墨53次,茶82次,人文对象所占比重亦极大。题画诗,唐人中杜甫写得最多,但也不过2首,而苏、黄二人就写了200余首之多。即使在激愤悲慨的爱国诗中,人文精神亦有所体现。陆游《追忆征西幕中旧事》诗云:“关辅遗民意可伤,腊封三寸绢书黄。亦知虏法如秦酷,列圣恩深不敢忘。”《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随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云:“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浓烈的爱国情怀凝聚在腊丸、文书、服饰等人文意象上。此外,陆游写农村生活,描写对象也富于人文色彩,如《游山西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箫鼓、春社、衣冠、负鼓说书,十分富于人文气息。
自然意象历来是文学的根基,可在宋人手下,也呈现出人文气。如陈师道《春怀示邻里》云:“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曾巩《雪咏》云:“沙水渺相合,扁舟在画屏。啄草鸟雀踪,篆字遗纵横。”林逋《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云:“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刘敞《微雨登城二首》:“浅深山色高低树,一片江南水墨图。”经宋人心灵的过滤,自然风景化作了篆字、画屏、画轴、棋盘等文物载体。宋人笔下,自然意象表现为抽象化、概括化,成为一种负载人格精神的人文符号。唐人写桃花,是一次性体验的具体之象,如“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题都城庄》),地点,人物,桃花之象,确有其物;而宋人写桃花,则有一种抽象意味,如黄庭坚《寄黄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江湖夜雨,是多次人生体验的沉淀迭印,不是一次性的此情此景。其他如陈与义《再登岳阳楼》:“草木相连南服内,江湖异态栏杆前。”陆游《南定楼遇急雨》:“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都有这种写意化、概括化的倾向,与“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的实地、实景及具象明显不同。另外,这种人文化指向在散文和词的创作中亦很突出,如范仲淹《岳阳楼记》、苏轼《前后赤壁赋》、欧阳修《秋声赋》等,兹不展开论述。当然,这点体现最充分的是对梅、竹、莲、菊精神内蕴的描写。唐人咏物,重在外在之感官经验,如“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浩然《过故人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即使写景高手如王维,其名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末?”(《杂诗》)等,对外物的出色描摩,同时不无意趣点染。而宋人注重的是其内在精神意蕴,把品性涵养等人文精神贯注其中。梅与竹,是宋诗、宋词及宋画的描写对象,几乎成为宋人精神品格的集体象征。林逋爱梅,梅花在其笔下,实际已成为一种高洁人格的象征,其《梅花二首》云:“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咏梅不仅描绘外在形状特征,更贵写出内在精神,从此,林逋之梅花就成为宋代士人高洁品格的一种象征。另外陆游有《卜算子·咏梅》词,其云“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虽意绪惨淡,却也不著一字,而得梅花之神,洁白孤高之品性,尽在其中。梅花精神,一脉传至宋末,南宋谢枋得《武夷山中》云:“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廖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在此,梅花又象征着不屈不挠的民族气节。江湖派大师刘克庄因《梅花》诗被编入《江湖集》中,被污为讥刺权相史弥远,遭受文字狱而免官。史弥远死,刘复出,作《病后访梅九绝》,其一云:“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在此,桃、柳、梅花都富人文内涵。除梅外,宋人亦喜竹,唐人咏竹,重在意趣,如“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瞑》);宋人重内里意蕴,文同诗《此君庵》咏竹云:“斑斑堕开新筠,粉光璀璨香气氲。我常爱君此默坐,胜见无限寻常人。”苏轼《於潜僧绿筠轩》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以竹寄托人文情怀,以是否爱竹作为雅俗之分界,出语警策,议论精辟,足见宋人精神寄托之高雅。
宋人周围环绕的人文气象,对文学思想的影响是明显的。宋代文学思想的精华,多与绘画有关,如苏轼之“不俗”的思想,就是以竹为寄托对象(无竹令人俗),而竹是宋人丹青的主要对象。苏轼本人爱画竹,并激赏文同画竹,尤其产生了诗中有画及诗画同源思想,审美意蕴丰富,这无疑与宋代士人较高的人文涵养及浓郁的绘画意识有关,而它又是以绘画艺术的繁荣为前提的。宋人绘画,自荆、关、董、巨之后,继之以黄筌之花卉,李公麟之人物,郭熙、米芾及子友仁之山水,崔白之花鸟,皆卓绝一时,郭熙著《林泉高致集》、郭若虚著《图画见闻志》,从山水人物画的实际经验深入探讨绘画美学内涵,为绘画发展提供了理论依据。宋人的又一功绩,是变唐人画工之画为士大夫之画。对此,苏轼有专论:“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20](卷七○《又跋汉杰画山二首》)宋徽宗赵佶爱画,本人又是杰出画家,画风承袭黄筌、徐熙、崔白等,在花鸟画方面造诣极高。他于崇宁三年(1104)所建立的画学,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早的绘画专业学院,有着完备系统的招生、考试、教学制度。赵佶亲任院长,亲自教学,从而造就了一大批“院体画”派艺术家。皇室上层及士大夫中有如此浓郁的醉心绘画的赏玩心态,对其他艺术门类不会没有影响,且画本身就是沟通不同艺术门类的媒介。宋代画家画院招生,用诸如“踏花归来马蹄香”的写景诗句作为考试题目,要求画家用诗歌的情思来构思境界。徽宗时,蔡京执政,任命著名书画家、苏轼的挚友米芾为书画院院长,把以画为诗的文艺政策落到实际操作。而诗人们也普遍追求画意,笔下出现“江山如画”的思想。在此方面,文同尤为突出,他是画家,观察自然时多具色彩、构图、线条的画眼,寻觅诗意,试看“客路逢江国,人家占画图。”[25](卷五《江山主人》),“独坐水轩人不到,满林如挂《瞑禽图》。”[25](卷五六《晚妻湖上寄景孺》),“见山楼迥倚晴虚,看展终南百幅图”[25](卷一三《寄永兴吴龙图给事》),诗情画意,融合一体。如此丰厚的绘画意识积淀,直接催化了画论与诗论、文论的联姻。此方面之集大成者,当推苏轼,所以在此以他为例。除善诗能文之外,苏轼还工于书画,是北宋文人画的中坚,与表兄文同、挚友米芾形成了一个绘画流派。传为苏轼所作的画,如《木石图卷》等,枯竹怪石,箫散空寂,重在写意,人称“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26]。苏轼还明白宣示了自己所属文人画派的宗旨:“东坡虽然湖州派,竹石风流各一时。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题作辋川诗。”[20](卷六八《题画》)。文同善墨竹,萧散飘逸,为文人画“湖州派”主将;李,即文人画家李公麟,画亦超逸;从“辋川诗”,又可看出对王维的推崇。苏轼本人的绘画素养也很高,对画理进行了细心揣摩,曾云:“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20](卷三一《净因院画记》),他称赞文同之画曰:“与可之于竹木枯石,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畅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20](卷三一《净因院画记》)。概括而言,苏氏画论精华有三:
一为神似贵于形似,其《传神记》云:“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吾尝见僧惟真画曾鲁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见公,归而甚喜曰:‘吾得之矣!’乃于眉后加三纹,隐约可见……遂大似。”[20](卷一二)又《书鄢陵王主簿画折枝二首》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20](卷一六)
二为诗画有共同艺术规律,其云:“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20](卷一六《书鄢陵王主簿画折枝二首》)又《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20](卷二一)
三为论物我同一,主客交融,其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丧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20](卷一六《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又《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云:“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百节叶具焉。……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迫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20](卷三二)这几点都对宋代文学思想产生了很大影响。
除苏轼外,其余宋代大家的文学思想亦有此种人文化的倾向,如欧阳修论琴“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惨阴”[9](卷四《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其《盘车图》论画“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少,不若见诗如见画”[9](卷六),“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9](卷一三○《鉴画》)黄庭坚更是直接把书画与文章结合而论,其云:“凡书画当观韵。往时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以拟追骑,观箭锋所直,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余因此深悟画格。此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人人神会耳。”[27](卷二七《题摹燕郭尚父图》)弃形取神,为艺术共同规律,绘画与文章实有相通之处。打通书、画、诗、文,实为黄庭坚文学思想的一大特色,他在《题乐毅论后》的名句“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27](卷二八),就是论书法时而得,在《道臻师画墨竹序》中他说:“与可之于竹,殆犹张(旭)之于书也。”[27](卷一六)书画共同之处于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他引申阐述说:“夫心能不牵于外物,则其天守全,万物森然,出于一镜,岂待含墨吮笔,槃礴而后为之哉?故余谓臻欲得妙于笔,当得妙于心。”[27](卷一六)宋人文论,此类例子还很多,如道学家邵雍就有《诗画吟》,探讨诗画共同艺术规律:“画笔善状物,长于运丹青。丹青入巧思,万物无遁形。诗笔善状物,长于运丹诚。丹诚入秀句,万物无遁情。”[28](卷一八)其他不一一赘举。很显然,对于书画的品评使宋人对艺术的理解有所深化,从而给文学思想带来一种博大贯通的人文气象。
要之,有宋一代,实施文官政治,优渥士人,使大批文人通过科举渠道进入仕途,他们不仅在政治上有发言权,在文坛上也是左右风气的领袖人物。大批文人进入政界,使宋型文化起初就弥漫着浓郁的书卷气息,形成迥异于唐型文化的人文气象。文官政治,是理解宋型文化的入手处;书卷风流,是宋代文人的普遍具备的文化素质;人文气象,反映出宋人审美趣味更趋向内倾式的人文心智活动。这些文化心理背景,是宋代文学存在的社会基础,对文学思想的影响也是不可低估的。如宋人讲究以议论为诗,以博学为诗,以文字为诗,与宋人读书多、学问广博深厚就有明显联系。研究宋代文学,头绪繁杂,阡陌纵横交错,从文官政治、书卷风流、人文气象的逻辑联系入手,只是其中之一。望宋代文学专家有以教我。